「参见陛下,」沐瑾一进门,先冲皇帝行了个礼,得到平身的许可后,这才站起来,直直地凝视着傅天市,「傅小姐不要信口雌黄了,我进京述职的第一天,就撞见了平南侯府的叶临渊意图当街强抢民女,若不是太微机智,喊了一嗓子,让周围百姓讨伐叶临渊,太微就要被人掳走了。」
沐瑾一口气说完,把李娴和傅天市两个人说得脸色惨败无比,这才盯着我的左手:「太微,你没事吧。」
太医终于提着药箱匆匆赶到:「参见陛下。」
「给这位姑娘看看手伤,再给傅小姐看看眼睛上的伤。」皇帝对太医扬了扬下巴。
看伤的先后顺序变化,很明显展现了皇帝的立场,这不由得让李娴眼中闪过几丝恐惧。
太医还在给我的手包扎木刺,李娴就上前一步,对着皇帝说:「臣妇愿意赔偿魏王殿下的一切损失,只是需要我稍稍筹措些时日。」
她想就此打住并揭过这件事。
可我不想那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这件事,于是干脆利落地望着皇帝:「臣女的话还没有说完。」
李娴终于失态了。
她猛地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我,神情如同择人而噬的厉鬼,嘴上却依旧保持了体面:「傅太微,你铺子里面所有的损失,国公府会给你赔偿的。」
现在想着赔钱息事宁人?想要维持你凉国公府的体面?
晚了。
钱对我来说是很重要,但什么钱,能够比得上凉国公府彻底失去圣心这种大戏,更能给我带来愉悦呢?
「陛下,民女状告凉国公傅逍以及凉国公夫人李娴不慈,」我突然跪下,抬头直勾勾地盯着皇帝,「民女这一身的旧疤,便是证据。」
君臣父子之间的纲纪确实严苛。
但在孝的背面,儒生们同样针对父母不慈这种可能性,设立了刑罚。
国朝若是子女状告父母不慈,经查明属实的话,父母受八十杖,流放三千里。
李娴勃然大怒,正要说话,皇帝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里的警告李娴看明白了,她紧紧地抿住嘴唇,终究是对我流露出了求饶的目光。
我无视了李娴的目光,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后来,傅小姐不知怎地,认为我在帝都立足就是该死,在夺春晖开张当天,纠结了一群人,意图砸我的铺子,把我撵出帝都去,还殴打了我的使女,我愤怒之下,反击傅小姐,轻轻打了她一巴掌。傅小姐夹着尾巴逃跑之后,叶临渊这孽障又跑过来许诺,说愿意给我个良妾的位置,真真儿自以为是极了,以为谁都巴结着他们平南侯府吗?」
「安西国的埃兰女王,当时恰好隐藏了身份,留在我身边充当仆妇,气不过叶临渊欺负女子,便悍然出手,打断了他一根肋骨,还是我寻觅帮闲,找了块门板将叶临渊抬回了平南侯府,帮闲的钱都是我付的,平南侯府至今未曾归还这三十五个铜板。」
听到我跟平南侯府计较这三十五个铜板,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皇帝把拳头伸到鼻子下面,挡住笑意,轻轻咳嗽一声:「回头朕会下诏,让平南侯府还你这三十五文钱的。」
「陛下圣明,」我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后来安西使团到来帝都,礼部和户部想要跟安西那边做生意,我同安西的埃兰女王以及小苏林沙赫尔关系还不错,魏尚书便做主,让我负责供应部分交去互市的衣裳,放在凉国公府夫人眼里,就成了我勾结外族和国朝重臣,意图搅风搅雨了,倒也是挺会罗织罪名的,凉国公只做勋贵不做酷吏,真是可惜了此等人才。」
一切都辩解完毕,我俯下身去,把头贴在了宫殿的大理石砖上,向着皇帝行礼:「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杨阁老、阁老夫人、魏尚书、齐王、魏王、沐殿下、安西国的女王埃兰、小苏林沙赫尔、明月楼的杜秋娘,乃至于民女身边的姚二郎、李十一娘、雀儿,都可以作证。」
皇帝「唔」了一声,对身边的张永说道:「去,把在武英殿值守的杨师父请过来。」
当今皇帝还年少的时候,就是杨阁老教的,因此极为亲昵地称呼他为杨师父。
杨阁老很快就到了,看到那么多人都在场,目光扫在了我和李娴身上,下意识地觉得李娴欺负了人,怒吼一声:「李氏,女子以恭顺温良为德,你整日价欺负小姑娘,女德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御史台前两天参的凉国公那两本奏章,还没让你吸取教训吗?」
见杨阁老如此呵斥她,李娴表情登时就愤愤起来:「杨阁老,你如此袒护傅太微,到底是因为单纯的欣赏后辈,还是对傅太微……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原本凉国公府到这一代朝中势力不显,是得罪不起阁老的,但在我刚刚步步紧逼的控诉声中,李娴明显是失去了理智,开始指责杨阁老袒护我,是因为另有私情。
闻言杨阁老大怒,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他刚想开口说话,皇帝抬手止住了他。
皇帝皱着眉头,沉声道:「杨师父……绝对无任何可能对傅太微产生私情,李氏,你不要胡乱攀咬。」
李娴还待说些什么,杨阁老却冷冷地对在场众人开了口:「臣不幸,出生时就是天阉,科举时已经在家状中写明,此事敬宪皇帝知道,先帝知道,陛下也知道。」
我垂下了眼眸,真心实意地为杨阁老感到难受。
杨阁老是广东高州府化州人,年少时就是神童,十三岁就中了举人,名噪一时,十七岁就成为了状元,当时宪宗皇帝想给他赐婚,被他以天阉为理由,断然拒绝了。
若不是后来孝贞纯皇后当了太后,硬是给杨阁老赐了阁老夫人,这位阁老现在恐怕还是孑然一身。
时人极为尊师重道,李娴在大殿上咄咄逼人,逼迫自己的太傅承认身体缺陷,皇帝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呵斥李娴道:「凉国公夫人,你在金殿之上都敢大放厥词,可知罪?」
李娴从杨阁老自己诉说为天阉开始,脸色就灰白至极。
如今听到皇帝训斥,登时再也忍不住,退后一步,跌倒在地,绝望地望着皇帝:「陛下,傅家从高祖开国时就忠心耿耿,如今您真的要为了一个不知道来历的野种,凉了功臣勋贵的心吗?」
皇帝的脸上立刻凝聚了愠色,正要发作,水晶帘后突然冲出来一个素衣妇人,抬腿照着心窝就踹了李娴一脚,几乎将李娴踹得背过气去:「你说谁是野种?哀家的女儿你也敢欺负?」
变故突生。
还是皇帝最先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对李娴饱以老拳的素衣妇人,嘴里不住劝慰:「母后,母后,别动怒,别动怒,殴打外命妇影响不好,交给朕来处理。」
「皇帝!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虐待长公主,你若是不管,哀家豁出去也要亲下懿旨,将这个贱妇满门抄斩!」素衣妇人压根不听,甚至伸手将皇帝都推了个趔趄,揪住李娴的发髻,又是重重一耳光,气得语调都颤抖。
所有人都惊呆了。
良久,杨阁老第一个反应过来:「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起彼伏的请安声中,唯独我望着素衣妇人同我八成相似的脸,浑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
甚至不需要滴血认亲。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心里就有个声音响起。
傅太微,她是你的母亲。
当今太后的事情,我其实知道点儿。
她出身将门赵氏,性格直爽,武艺很是不错,十四岁入宫,一进宫就得到了先帝的宠爱,封为贵妃,生下了皇帝后盛宠不衰,以三十四岁的年纪又生下一女,封昭庆公主。
昭庆公主的出生,成了当今天子极有力的夺嫡筹码,让先帝在皇后生的皇长子和赵贵妃生的今上之间摇摆不定。
先帝的皇后得知了此事,内心极为恐惧,于是联合自己的母族势力发动了宫变。
这次宫变中,今上杀了自己的兄长,处死了先皇后,成为了真正的太子,唯独美中不足的是,一岁多的昭庆公主,在混乱之中被掳走,不知所踪。
先帝为小女儿失踪的事情大受刺激,宫变不久之后病重驾崩,赵贵妃将先皇后身边的所有人都拷打得不成人形,依旧没有找到昭庆公主。
今上登基后,加封昭庆公主为昭庆长公主,不间断地寻觅昭庆长公主。
已经晋升为赵皇太后的赵贵妃也惦记着这个小女儿,除了不断派出人手明察暗访之外,还在宫中设了佛堂,日日吃素礼佛,深居简出,为走失的昭庆长公主祈福。
以前在平乐坊听到说书人讲起的时候,还感叹过身份尊贵如太后,也有不如意之事。
万万没想到,那位传说中的昭庆长公主,竟是我自己。
太后见我看她,放开了被她按着打的李娴,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的素衣,声音极低极低地开口,仿佛是怕惊醒了一场明净的美梦:「你……名字叫太微?」
「是,」我面对着自己阔别多年的亲生母亲手足无措,所有的场面话都丢到了九霄云外,素日里灵巧的舌头都开始打结,吭哧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太后,您需要滴血认亲吗?」
「不用,」这次开口的人是皇帝,「虽然子议母于礼不合,但那时朕还年少,母后在宫中立足不稳,每每请安,皇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经常刁难于她,她便阴阳怪气夹枪带棍地当场开骂,时常把皇后气得脸色铁青。今日你开口控诉凉国公夫人和傅小姐的样子,跟母后年轻时候当着嫔妃骂皇后的样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四,老七,过来见过你们的小姑姑。」
「太微是个好的,但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杨阁老也反应过来了,「老臣斗胆,刚好太医也在这儿,陛下还是……」
在杨阁老的坚持下,太医院的院判赶到,头发花白的老院判拿起针,在我、太后、皇帝的手上各取了一滴血滴在了水中。
三滴血很快就融在了一起,不再分离。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就那一瞬间,突然非常安定。
倒不是一跃从假千金商女变成了长公主,得到了权势才安定。
而是有了家的安定。
无论是离开国公府还是后来开夺春晖,度过这个寒冬的柴薪其实都是我努力赚取的。
看似我已经拥有了很多很多的钱。
可实际上,我心里隐隐约约明白,我并不是谁的娇女,只能依靠自己。
雀儿很好,姚二郎夫妇很好,埃兰和沙赫尔也很好。
每朵花都会被人好好呵护,而我是野草。
当然,现在不是了。
我也是知道自己来自哪个花园的一朵花了。
所以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
太后热泪盈眶地抱住了我,很快又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看着李娴和傅天市:「传哀家懿旨,凉国公府殴打虐待长公主,满门抄斩。」
眼见侍卫就要进门把李娴和傅天市拖走,我扯住了太后的袖口:「不要。」
皇帝看了看愤愤不平的太后,皱了皱眉:「太微,此事与你有关,你来处理吧。」
「凉国公府毕竟抚育了我几年,我想向陛下求个情,」我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凉国公和国公夫人不慈是事实,按照律例,合该杖八十。虐待长公主是真,但不知者无死罪,应削去凉国公府的爵位,将凉国公夫妇抄家之后,贬为庶民,再发配三千里至岭南。」
「至于傅天市,本就是我占了她真千金的位置,饶她一命吧。」
看到傅天市不可置信的目光,我冲她眨了眨左眼,温柔地笑了。
凉国公府倒了,家被抄了,李娴和傅逍被双双发配三千里,终身无法回帝都。
饶你一命,除了能彰显长公主的大度,还为了让你长长久久地挨骂,外加受苦啊。
活下去吧,傅天市。
毕竟活一天,就要受一天罪呢。
小蠢货。
前朝那位开国名将郭娇娇曾经说过,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我能够在三月之内立足帝都,开的衣裳铺子日进斗金,不会觉得我真的是个好人,任人鱼肉吧?
傅天市和李娴很快被拖走了。
一切都尘埃落定,皇帝望着我:「明天搬到宫里,朕下诏恢复你昭庆长公主的身份,再赐你公主府和封地。」
我闻言,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太微不愿。」
「你不愿意认回哀家这个母后?」
太后的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泪盈于睫:「哀家并不是故意抛弃了你……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
我打断了太后,果断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您和陛下对我不重要,而是太微在外面野惯了,做商女太微,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穿梭在帝都的大小巷子里,无拘无束,但做了昭庆长公主,虽有了锦衣华服,前呼后拥,但只能被困于公主府内,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太微能够知道自己的来处,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想也不需要更多。」
当公主哪有当商女自由。
我还有那么多客卿给我下的定没开始做呢。
突然成了长公主,不得给他们退钱啊?
没了钱,雀儿嫁给沙赫尔的嫁妆,我都凑不齐。
太后还想说什么。
沐瑾突然上前一步:「娘娘,恕微臣斗胆插嘴。皇室不曾养育过太微,太微也不该受皇室的拘束和责任。她是梁间的春燕,不是金笼里的囚雀。」
太后脸色沉了下去,还想要再说什么,被皇帝拉住了:「母后,昭庆刚被找回来,您就想跟她离心离德吗?」
见太后不说话了,皇帝开始跟我在大殿上,就我到底可不可以回宫这件事,开始了激烈的讨价还价。
治国,我不如皇帝。
但要说讨价还价,别说是皇帝,就是太后本人也不如我。
最终的结果,我还是很满意的。
第一件事情,当然就是改姓。
当今皇室都姓朱,我既是太后所生的长公主,名字自然由傅太微改成了朱太微。
第二件事情,则是关于我的身份和待遇问题。
皇帝表示,会亲自下诏宣布我的身份,并敕封我为昭庆长公主,但只有封号和一块随时可以出入宫闱的令牌。
第三件事情,是我能否继续行商的问题。
皇帝表示,我依旧能够在帝都自由行商,夺春晖也能照样开,但既然我自己有营生可以做,那么皇家的封地和公主府,宗室这边就不给了。
第四件事情,就是我身边人的待遇问题。
雀儿和遥影都受封,成了我这个公主身边的三品女官,但俸禄由我自己承担,也无甚实权。
没实权就没实权,有个名头就好。
最起码雀儿这个小可怜不会再受掌掴了。
掌掴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可是重罪。
还有就是有个品级,也能配得起沙赫尔这个小苏林,算是我国朝与安西缔结了秦晋之好。
此外,每七天,我都得进宫陪皇帝和太后一天。
毕竟一个是我亲哥,一个是我母亲。
确定完了这些之后,我兴高采烈地离开了皇宫。
站在宫门口等了一小会儿,魏王和齐王也出来了,见是我,魏王苦着脸拱手行了个礼:「皇姑姑。」
「冰蚕丝你带出来了吗?」我冲着魏王伸手,「它还有救。」
「皇姑姑,这玩意儿都已经污成这样了,还有救?」
齐王相当震惊,但还是示意身后的太监把冰蚕丝递给了我。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跟我回夺春晖呗。」
回到了夺春晖,我将被墨渍污染了的冰蚕丝丢到了放置着油的铜盆里,掏出火石,当着两个人的面将油脂点燃,焚烧冰蚕丝。
取了个木夹子,我在齐王和魏王惊讶的目光下一寸一寸将冰蚕丝过火。
上面的墨渍和油脂很快被火焰燃烧殆尽,唯独素白的冰蚕丝鲜亮如初,仿佛洗过一般,我又以木夹把冰蚕丝夹起,浸泡在清水里,许久方才拿出。
眼见经我处理后,冰蚕丝光亮如初,一丝一毫的污渍都没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二位皇侄有所不知,冰蚕丝火烧不变,水浸不濡,有了污渍,先用油脂燃起火盆,烧上一遍,待污渍全被烧干净之后,拿到水中,漂一下降掉高温,便可以素白如初。」
两个皇子对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
「我早知道冰蚕丝这个特性,再加上凉国公府咄咄逼人的厉害,这才斗胆拿它做了个局,」我冲着魏王道歉,「衣裳会按约定的时间做好,至于做衣裳的三千两黄金,皇侄拿回去吧,你就藩之后,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莫要推辞,这便是皇姑姑对你的歉意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魏王也不推辞,朝我道谢之后,拉着齐王告辞了。
他们两个人刚出夺春晖的门,我就叫上了雀儿:「走吧,雀儿。」
「去哪儿啊?太微,啊,不对,长公主。」雀儿好奇地问。
「冰蚕丝如此特性,只有南疆的异种蛛丝才能适配,我们一起去买。」我叫上雀儿。
在崇仁坊,我问了好几个南疆来的商人,都没有找到南疆的异种蛛丝。
这一下,可让我变得非常为难。
无奈之下,我只能暂时坐在夺春晖的大堂里,对着魏王的冰蚕丝发呆。
正当我发呆的时候,雀儿匆匆忙忙地进来:「长公主,礼部那边派了人,说是和安西那边的商路定下来了。」
「好,你跟我一起,说不定还能看到沙赫尔。」我对雀儿说道。
我成为长公主这件事,皇帝已经昭告了天下。
因此魏尚书对我的态度热切之下更多了几分尊敬:「长公主,这次贸然请你过来,也是为了和安西那边的贸易往来,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你。」
不打扰不打扰,做生意的事情,怎么能算得上打扰。
我含笑看着魏尚书,跟他客套了一下,这才迫不及待地打开礼部这边给我的税契。
税契标注得相当详细,夺春晖每月需要给礼部这边四百五十匹带着绣花的丝绸布料,以供给安西,安西那边以紫为贵,因此埃兰特意点明,这些布料全都要紫色,明度可以不同,深浅可以有别,但只能给紫色,不要其他颜色的丝绸。
这种紫色丝绸,每匹安西那边愿意给出五十两黄金的价格,礼部这边负责开通商路并运输,因此要从里面抽出四成利。
也就是说,每个月除去给礼部的收益,我和我的夺春晖,只要按时交货,就能够拿到手一万三千五百两金。
我痛快地在税契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这件事礼部也有收益,算是魏尚书的政绩,还能交好我,因此魏尚书极为开心地收好税契:「长公主要挪步,去看看安西使团那边拿来的羊毛布匹吗?」
看是肯定要看的。
老早就听沙赫尔和埃兰说安西那边的羊毛极为出名,甚至沙赫尔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安西那边的羊毛,不逊色于我们这边的丝绸。
说句实话,我不太相信。
国朝乃是天朝上国,丝织业传承千年,精妙无比,就算安西也是有名的强国,但空口白牙,我是不信他们的羊毛纺得比我们的好。
带着雀儿去了安西使团所在的驿站,果不其然,沙赫尔早就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眼见沙赫尔那双暗绿色的眼珠子黏在雀儿身上,我轻轻地咳嗽一声:「你们的羊毛呢?」
沙赫尔递给我一个制作精美的箱子,然后飞速地把雀儿扯到了一边,不知道窃窃私语什么去了。
感情真好。
我翻了个大白眼,动手打开箱子,刚把箱子里的两匹羊毛拿在手里,心里就一咯噔。
刚才……有点小看安西了。
这种羊毛比起国朝的羊毛手感更细腻,更平滑,也更柔软,重量更轻,握在手里的时候,像是把天上的云彩握在了手里。
更重要的是,这种羊毛布料并不厚重,而是相当轻薄透气。
这就摒弃了国朝羊毛厚重只能做冬装的缺点,有了把它们做成夏季衣裳的可能性。
「你看。」沙赫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旁。
他的手里是一枚从雀儿手上取下来的银约指。
只见沙赫尔扯起羊毛布匹的一头,穿过了银约指,然后开始拉拽。
整匹布约有三十多尺长,八九尺宽,穿过雀儿闭口的银约指竟然毫无阻塞,可见这种羊毛布匹有多软多轻。
我不动声色地扯住布料,用指甲刮了一下布面,勾起一截线,这才惊讶地发现,安西的羊毛线比起中原的羊毛线,细上许多,也更坚韧。
「这是考克羊羊毛,考克羊是我们安西那边特有的品种,比起你们中原的羊毛要更轻,也更保暖一些。」沙赫尔得意洋洋地说。
安西距离国朝挺远的,如何去安西偷羊成了一个问题。
「你们这个羊可以通过商路给我一些吗?」我冷不丁地问沙赫尔。
沙赫尔沉吟了一下:「考克羊是安西的国宝,数量不算很多,不过你如果愿意,我们可以贸易过来五十头,每头三匹丝绸。」
我立刻就同意了。
并决心看在沙赫尔那么爱雀儿的分儿上,在雀儿彩礼单子上加上一百头考克羊。
问题不大,我觉得安西出得起。
谈完了考克羊和羊毛布的事情,我很爽快地和沙赫尔签了税契。
走出礼部驿站的门口,刚好看到魏尚书和礼部的两个侍郎在商量着什么,我等他们谈完了,上前去跟魏尚书作别,想起南疆异种蛛丝的事情,顺口问了一句魏尚书。
礼部常年收受各种稀奇古怪的贡品,魏尚书很可能知道哪儿能找到南疆异种蛛丝。
魏尚书听我发问,先是点了点头,又是摇了摇头:「南疆异种蛛丝?大前年的时候,南疆的南诏国曾经进献过两卷,礼部这边见过,但那两卷异种蛛丝很快被皇家的织造局要了去,前年元旦的时候,拿去给陛下绣了礼服。」
嗯。
虽然我现在确实是深沐皇恩,但皇室对我的宠信,也没有到可以拿走皇帝礼服拆绣花的地步。
跟皇帝抢东西,命不要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魏尚书行了一个礼:「多谢尚书大人,太微再找找。」
魏尚书客客气气地送我出了礼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眼含深意地提醒我:「长公主既然与沐王府的那位相熟,不如去问问他。」
魏尚书不提还好,一提我才想起来。
沐王府统领南疆多年,南疆有什么好东西,沐瑾应该最清楚不过。
而且我跟凉国公府的人闹到了金銮殿上,沐瑾突然出现,很明显是得知了消息想要捞我一把。
这个人情我还没有当面谢过他呢。
从礼部出来的半个时辰后,我折道去了一趟天香楼,在那个报菜名的热情伙计那里,捡了两盒混掺的好看点心,让雀儿提着,这才来到了沐王府门口。
沐王府的门房一看到是我,抓紧时间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沐瑾匆匆忙忙地过来了,眼睛含着三分笑意:「太微怎么有空过来的?」
我示意雀儿把点心递了过去:「来看看你。」
沐瑾开开心心地把点心盒子接了下来:「难为太微费心了,瑾很喜欢。」
看到沐瑾喜欢,我这才放下心来,又寒暄了几句,才提到南疆异种蛛丝的事情。
却没想到沐瑾既吃惊又失落地盯了我半天。
随即他似是别扭,似是不愉地扭过头去,生硬地说道:「瑾……府上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太微你自便吧。」
我一愣。
沐瑾脾气甚好,素日里又很欣赏我,怎么这就一言不合,开始撵人了?
一头雾水的我,只得顺势告辞。
沿着沐王府的水榭往前走的时候,刚好撞上沐瑾身边的侍卫,我眼前一亮,三步并两步走,跟他打招呼道:「许久不见啊,侍卫大哥。」
「许久不见,」侍卫年纪与沐瑾相仿,相当健谈,「长公主殿下。」
「我问你个事儿,」我不动声色地塞给侍卫一两银,悄悄地将沐瑾刚才突然生气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你们家殿下为何发火?」
侍卫手疾眼快地收了银子,闻言也有些哭笑不得地回我:「好教您知道,您这夺春晖刚开业的时候,我们家殿下就给您送了一坛子各色各样的绣线,里面便有南疆的异种蛛丝,至于刚刚殿下为什么生气……」
自然是因为夺春晖开业都接近半个月了,我这个当家的却没有拆过沐瑾给我的礼物。
沐瑾这个老实人明显是生气了,怕是我现在扭头再跟他赔礼道歉都来得迟了点。
无奈之下,我只得又塞给侍卫一两银,低声对他说:「侍卫大哥,确实是太微疏忽了,只是这两日实在是太忙,劳烦大哥代我在你家殿下耳边多吹吹耳旁风,待到我忙完这段,你家殿下气也消了,我再来请他吃饭,亲自跟他赔礼道歉。」
出了沐王府,我叫上雀儿,赶紧回了夺春晖。
翻出刚开张时沐瑾给的三个坛子,拆开第一个,发现是南疆特有的玫瑰花冬蜜,扑面而来的玫瑰香混合着冬蜂蜜特有的味道,整个夺春晖的大堂都充斥着这清甜的香味。
冬蜜留着日后冲水泡茶喝吧,我连忙把这个坛子重新盖回了封皮。
第二个坛子刚拆到一半,香味便已经透过封皮儿溢到了外面,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这股子香气。
「这是什么?忒香了一些。」李十一娘凑过来看。
「是油鸡枞,」我闻了闻味道,心情大好地对李十一娘和雀儿解释道,「鸡枞菌是南疆特产的一种蘑菇,把新鲜的鸡枞菌洗干净后,手撕成小条,然后加入花椒到大锅里面用菜籽油炸,把鸡枞里面的水分炸干之后再捞出来,就是油鸡枞了。用来拌面,拌饭吃,都是最好的。」
这两坛子东西,既不会贵到哪儿去,又不至于太简单,显然沐瑾是用了心的。
第三坛,则是码得整齐的南疆特产的绣线。
其中两卷泛着深深浅浅红色的线,便是我苦寻不到的南疆异种蛛丝。
足足绣了七日,将两卷南疆异种蛛丝都用上,我这才绣好了给柔妃的礼服。
魏王对衣服极为满意,匆匆进了一趟宫,出来之后告诉了我两件事。
「皇姑姑,母妃相当满意这件衣服,就连后宫的其他人,也非常羡慕。」
柔妃当然会满意这件衣裳。
由于她的身份不能绣代表着皇后的牡丹,我便用南疆的异种蛛丝给她在衣裙上绣满了千姿百态的芍药。
因着只用了南疆异种蛛丝这一种丝线,我便故意换了错针、乱针、戗针、虚实针、滚针、藏针、松针、散错针八种绣法。
再加上异种蛛丝本身会在不同的光源下变色,这样绣出来的芍药,会随着不同的时辰,变换不同的形态。
早上是含苞欲放的姿态,中午则是徐徐盛开的样子,到了夜间,花瓣更是会微微低垂,仿若娇羞的美人。
如此精巧,谁能不爱。
结果我刚得意了没一盏茶的工夫,魏王就告诉我另一件让我五雷轰顶的事。
「出宫的时候跟父皇辞别,撞上了太后,她和父皇商量,想着给你找个驸马。」
找驸马?
找驸马不得准备成亲?
成亲这不影响我赚钱吗?
我沉默了一下,开口问魏王:「我现在绣件衣裳进宫送给母后,贿赂一下她,她会打消这个念头吗?」
魏王毫不犹豫地表示:「侄儿觉得很难。」
那算了,最近找个理由,避开我这位亲娘就是了。备案号:YXX1ZGDXJ3IxJXrdb0cbEb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