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
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帝都北行八百里至凉州,凉州西行五百里至甘州,又四百里至肃州,又五百里至瓜州,又三百里至沙州,沙州折北微西七百里至伊州,伊州向西微南有两道,皆九百里至西州,西州西南行七百二十里至焉耆,焉耆西行八百余里至龟兹,龟兹再向西行两千七百里,便到了安西。
也就是说……
埃兰和沙赫尔是实打实地历经了九千多里路,被卖到帝都的。
因为安西距离太远,国朝关于安西的记载不多,只知道是个和国朝国力相当的大帝国,其人民皆长大平整,有类国朝,法律严明,物产丰富,还常与西域诸国以及更远处的贵霜帝国做生意,国家相当富饶。
安西那边的君主和国朝一样,都是家天下,以女子为尊,君主被尊称为万王之王,皇子皇女被称为苏林,其他的贵族被称为苏伦。
「母亲年事已高,怕决策出错,因此将皇位传给了大苏林,也就是我的长姐,我在国内并没有继承王位的权利,便跟随母亲游历安西周围各国,去草原金帐汗那边做客时,赶上了金帐汗国附庸部落叛乱,周边护卫皆战死,唯独我和母亲被卖做了奴隶,一开始我本想着表明身份来着,以免受小吏侮辱,但母亲说既然来了那么远的异国,就探查一下风土人情,回国记录一下,给长姐一些参考,因此就暂时留在了你家里。」
沙赫尔于心不忍地看着呆呆的我,偷偷窥视了一眼上首和礼部魏尚书聊到风生水起的埃兰,冲着我解释道。
「还钱,」我冲着沙赫尔摊手,「安西盛产金银,你作为小苏林什么金银没有,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就算了,还拿了我的月俸银子。」
沙赫尔摊手,表情格外坦诚:「给雀儿花完了。」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沙赫尔这个死败家子!
见我脸色不太好,沙赫尔伸手轻轻推了推我的手肘:「太微别生气么,安西除了盛产金银,还盛产羊毛,我们那边的顶尖织女,织出来的布料跟你绣的衣裳,也不遑多让,我看母亲的意思,是要跟国朝开辟商道做生意,到时候你收我们的羊毛料子,我们收你的丝绸绣花呗。」
「你跟长生天发誓,这笔生意必须给我,不然这辈子娶不到雀儿。」
一听有生意可以做,我立刻原谅了沙赫尔。
这位地位尊崇的小苏林花我一点钱又怎么了?
我傅太微可不是什么小气鬼!
「行,我跟长生天发誓,你的好处,一文钱都少不了你的。」沙赫尔立刻发誓。
我俩在底下鬼鬼祟祟地商议怎么互通有无地卖布匹和衣裳,正在为分成到底是五五还是六四相互挤眉弄眼的时候,埃兰终于和礼部的魏尚书谈完了。
礼部的宴席已经摆下,埃兰和魏尚书互相谦让着出了门,我和沙赫尔只得跟上。
「阿黛尔放心不下,非要接我回去,」埃兰走到一半,忽然回头冲着沙赫尔说道,「至于你,留下来负责商路的事情,雀儿是个心好的,早日把她娶回安西。」
酒过三巡之后,埃兰去了礼部为安西使团特意准备的驿站,沙赫尔也跟着母亲暂时落脚到了那里。
见人都走了,魏尚书转头看向了我:「听晚照说,她那身漂亮衣裳,是你给她做的?」
庶女与承恩伯府订了婚,嫡女可以另选一家高门,魏尚书获利最大。
又兼之埃兰特意表明,在中原时我对她极好,于是魏尚书自然同我和颜悦色。
我心中瞬间权衡完利弊,面上笑着:「是魏小姐生得美貌。」
不知道夸什么,就夸人家子女长得好,准没错的。
果不其然,魏尚书很是开心。
和杨阁老的孤臣风格不同,魏尚书是个彻头彻尾的官场老油子,极为清楚利益交换:「女子在帝都立足更不易,平南侯府状告你一事,老夫已经同京兆尹打过招呼了,晚照还在待嫁,若是有空,欢迎太微你随时入府来玩。」
说完,魏尚书信手交给我一块羊脂玉佩:「以此为信。」
这便是愿意当我生意的保护伞了。
对方伸出橄榄枝,我自然而然打蛇随棍上:「那太好了,我同晚照相交莫逆,到时候免不得叨扰尚书大人。」
「还叫尚书大人吗?」魏尚书佯怒,冲着我一瞪眼。
我立刻做赔礼道歉状:「小女一时失言,该叫伯父才对。」
心情大好地离开了礼部,虽然在饭局上没有吃饱,但一来运气极好,拿到了安西与中原通商时供应的名额,二来同礼部的魏尚书搭上了线,这次礼部之行没白跑。
回到了夺春晖,我同雀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埃兰与沙赫尔的真实身份,又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沙赫尔。
「可奴曾经在明月楼待过,如同杏花一样,开得再好,也是这人攀折那人攀,」雀儿听到沙赫尔是安西的小苏林之后,眼泪立刻在眼眶里打转,「听人说安西是大国,沙赫尔又在国内身份尊贵……」
我扶住了额头。
沙赫尔比我更了解雀儿,早在我回来之前,他就在宴席上嘱咐过我,回来要对雀儿转告几句话。
「沙赫尔托我给你带话。」
「安西同中原风俗不同,女子二嫁三嫁四嫁都是常事,他的王姐大苏林阿黛尔,后宫里有好几十号男人,你那点事,那不叫事儿。」
「埃兰女王很满意你,嘱咐他一定要娶你回安西,不然就打断他的腿。」
雀儿一听到沙赫尔非他不娶,脸刷地就红了,手指捻着衣带,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奴还想着跟当家的赚两年钱呢,谁要嫁给他。」
说罢,她还扭过头去,轻轻地啐了一口。
我愣了。
雀儿明明也是很喜欢沙赫尔的,为什么临到婚娶,反而嫌弃起沙赫尔了?
我想到两种可能,于是开口劝解她:
「你要是害怕沙赫尔在安西另有妻室,或是人品不佳,我可以托人去安西那边的使团打听,帝都也有安西的商人奴隶,总归是能够打听到的。」
「若是害怕远离父母亲和我,也可以半年住在安西,半年回中原,只要我们在,你终归是有娘家人的。」
「怎么能不要沙赫尔呢?」
雀儿原地跺了跺脚:「哎呀,太微,奴没有嫌弃沙赫尔……总之,男女之情,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然后雀儿捂着脸跑了。
留我一人站在原地挠头。
雀儿刚刚,是不是害羞了?
这害什么羞啊?
沙赫尔喜欢她,她也喜欢沙赫尔,彼此坦诚心意,男婚女嫁,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而且,如雀儿所说,我确实不懂男女之情。
但这也没耽误我赚钱啊。
白花花的银子,大笔大笔的生意,放这儿不赚,去搞男女之情?!
快拉倒吧。
我才不要。
借着安西这条线,我成功地搭上了魏尚书,再加上和杨阁老的交情在前,好歹算是解决了靠山问题。
嘿嘿,两大重臣都跟我是「忘年交」,我傅太微还是有点面子的。
当然,找靠山只是手段,做生意才是目的。
白花花的银子不赚,我傅太微晚上睡都睡不着!
解决了靠山之后,目前生意场上面临的问题就只剩下了两个。
第一,夺春晖第一天接的订单太多,我一个人确实是分身乏术,做不过来,只能招募绣娘和织女。
这个不算着急,因为客卿们并不算太过着急。
而且时下的女子多少都得会点制衣刺绣,现在夺春晖有了名气,我也有钱,到时候让李十一娘盯着牙行和官卖市场那边,找到了合适的绣娘或者是获罪的大家闺秀,直接买下来就行。
第二,就是现有的宅院太小,无论是住人,还是存放金银,都不算很安全。
我得在东市附近,买个大宅子。
除了买大宅子之外,我还得买个马车,之前暂时雇佣驴车是因为生意做得不算大,日后少不得全帝都跑来跑去地做生意,雇佣驴车不方便。
先买个宅子吧,等宅子一确定,我就亲自跑一趟明月楼,把遥影接出来。
刚想起身雇车去牙行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大宅子正在售卖,转头就看到了沐瑾。
「请沐殿下安,殿下今日来,是来寻我玩儿的吗?」
话一出口,我这才想起来一件事。
昨儿在夺春晖,我答应沐瑾,说是要请他吃饭。
腊八之后的几天是休沐,除了六部之外,整个帝都的达官显贵都在休假。
沐瑾是个实心眼的人,估计是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今天就跑过来寻我了。
陪财神爷要紧。
「沐殿下难得抽出空来,我请殿下吃涮羊肉,不知殿下可否赏光?」趁着沐瑾没反应过来,我笑眯眯地看着他,「顺便,我还有件事,想托殿下问问。」
沐王府的消息肯定比我灵通,沐瑾知道的事情也肯定比我多。
寻找大宅子的事情,搞不好还要落在他身上。
沐瑾从小在南疆长大,极少上帝都来,即使过来,吃的也多半是宫宴,因此一听说要吃涮羊肉,他也有些心动:「那,瑾就麻烦小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
就开张当日您往我那夺春晖一坐,充当了半天的活招牌,就算是对我有大恩大德了。
区区一顿涮羊肉又算得了什么?
东市最好的酒楼里,锅子已经摆好了,正热气腾腾地冒着轻烟。
这是正宗的菊花锅子,浅底敞沿挂锡裹的紫铜锅,取其传热易熟,黄铜底托,镂花隔墙,中间是比酒盅大一点的酒池,贮放烈酒当作燃料,既没有炭火的烟熏味儿,烧起来还有股子酒香。
除此之外,清亮亮的锅底里,还有菊花花瓣。
沐瑾说自己口甜,于是我亲自动手,给他调了一份二八酱。
芝麻酱是香口,花生酱是甜口,按照二八的比例一调,稍加韭菜花酱和腐乳,一份二八酱就调好了。
细腻清亮的芝麻酱摆好,手切的羊肉和糖蒜也上来了,我涮了一筷子肉,分给了沐瑾一半,留给了自己一半:「您趁热吃。」
另一半我挟到了自己的料碗里,一口下去,嗬!
手切的草原羊肉并无半点膻味,配合着锅底白菊花瓣的清气,众香发越,甘旨柔滑。
又夹两片羊尾油在锅子里涮,固体状的羊油慢慢变得温软,旋即又变得清亮起来,再夹起时,竟然晶莹得像一串水珠,入口即化,美极了。
看了一眼沐瑾,他吃着喝着,额头上就止不住渗出汗来,脸色带点醺醺然的微红,让这位玉一样的人终于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都说秀色可餐,我今日才见识到。
吃到八分饱,我剥了瓣糖蒜给沐瑾:「清口的,您尝尝。」
脆美无比的糖蒜被我们两个人咬得咯吱作响,沐瑾吃完,看着窗外的呼啸北风,开口问我:「小娘,你刚刚说,有事情要问我。」
「啊,沐殿下叫我太微就好。」我顺口跟沐瑾说了一句,「确实遇到了难处。」
「瑾可以帮得上忙吗?」沐瑾关切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沐殿下在帝都消息是否灵通?托沐殿下的福气,夺春晖接了不少单子,需要招募绣娘和织女,现下的院子太小了,我想着在东市附近挑一栋大宅子,可是目前暂时还没有寻到合适的,不知道沐殿下可否帮忙留意一下?回头我给沐殿下单独做一套荷包做谢礼。」
沐瑾认认真真想了想,然后对我说:「沐王府刚好在东市附近有一处空置的宅院,可以卖给你,只不过价格不算便宜,不知道太微能不能接受。」
「几进几出的宅院啊?」我问。
沐瑾缓缓地摇了摇头:「沐王府在帝都空置的宅院太多,瑾一时之间也不清楚,只知道这处宅院占地五亩。」
……这就是实权王府的财力吗?
我今天也算是开了个大眼。
吃完饭之后,沐瑾亲自带我去看了这套五亩的宅院。
实地看过我才知道,是六进六出的大宅子,影壁、倒座房、垂花门、抄手游廊、东厢房、西厢房、庭院、耳房、正房、后罩房一应俱全,建得相当大气,距离夺春晖的地方也近,不到一里路。
这么气派的宅院,价值一定不菲。
忐忑之下,我开口问了价格。
「太微给瑾四千两黄金即可。」沐瑾犹豫了一下,说出了价格。
我是知道帝都房价的,这么好的宅院,就是万金也有人愿意收购,四千两黄金,沐瑾是摆明了半卖半送。
心里暗暗记下这个人情,我也没有推拒什么,只是同沐瑾说:「回头殿下来夺春晖买衣裳,我就不收钱了。」
沐瑾并不同意,我却没有容他辩驳,而是又急又快地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就这么定下了。」
沐瑾这才勉强点头。
叫来了官府的刀笔吏,过了文书,双方都按了手印,我这才放下心来。
「地契不在府上,等下瑾派人去送地契,太微记得准备好金子。」
沐瑾边说,边擦了擦手上的印泥。
「好,最近实在是太忙,那就先告辞了。」
我冲沐瑾行了个礼,叫来马车回了夺春晖。
回到夺春晖,我信手挂上了打烊的牌子,开始使唤人。
「我买了套新宅子,这是钥匙,劳烦您二位去一趟新宅子,收拾出来宅院的正房和厢房,再雇个车,把大家伙儿所有行李搬到新宅子里去。」
姚二郎夫妇接过钥匙就走了。
「雀儿你在这儿看家,等下沐王府有上门要钱的,称四千两黄金给他们抬回去。」
雀儿愣了一下,忙说好。
「我去趟明月楼,把遥影赎出来。」抛下这句话,我雇了辆车,带着钱直奔明月楼而去。
一听说我又是过来赎人的,杜秋娘坐在雅间里,有些哭笑不得地打趣我:「小娘子这是迷上了救风尘的话本吗?」
救风尘好啊,好就好在既能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又能给自己添点阴德。
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我没多说,先是见到了遥影,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日后除了能有个正经行当做,还能时常和雀儿贴在一起。
遥影性格和雀儿截然相反,是个通透又带着三分泼辣的性子,几乎是立刻就决定跟我走,又把我拉到一边,指了指明月楼的后院,悄声说道:
「后院有个年老色衰的花娘,叫做双双,卖不动了被撵到了下房里,平日以给姑娘们绣补衣裳为生,手艺可好,身价也便宜,就一两,你跟秋娘姐姐磨磨呗,她也就三十多岁,还能给你干十几二十年的活。」
一两的话,就算是绣工不行,买回来洒扫兼着做荷包也可以啊。
我悄声问遥影:「性格如何?我毕竟是卖衣裳的,不是开青楼的,救风尘可以,但不要那种坏了根,满脑子只想着风月场上攀男人的。」
遥影再三保证性格好之后,我把她和双双一起赎出了明月楼。
明月楼的花娘身价和长相有关。
遥影瓜子脸,清水脸盘儿,身条细长,比起雀儿好看,她赎身钱也比起雀儿稍高,花了我十五两。
倒是杜秋娘说双双走了没人给姑娘们补衣裳,硬是收了我二两银才放人。
把遥影和双双接回来之后,挑了两间下房给她们住。
遥影先跟着雀儿学习扎绢花,至于双双,我把一些做衣裳剩下的布料给她,让她先从荷包开始做起。
沙赫尔晚间托人从驿站给我带信,说皇帝和百官甚至宫里的娘娘们,都对安西很感兴趣,所以埃兰还要在帝都住一段时间,约莫十几天才能出发回安西,他得在驿站里陪着埃兰。
我回了口信,告诉沙赫尔之前的院子退了租子,把新宅子的地址给了他。
人手和新宅子都有了,我开始按照顺序做夺春晖的订单。
第一单,就是齐王的衣裳。
齐王的衣裳,我决心用一些大胆的颜色。
手指在货架的绚烂布匹上来回穿梭,最后停留在酡红和朱红两个色的柞蚕丝之间。
其实这两个颜色本来是我买来做女装的,齐王也想和沐瑾一样,做件藏蓝色的仙鹤大氅。
但是不行。
因为是人穿衣裳,而非衣裳穿人。
齐王年少,又是皇家子弟,一派天真气质,单纯得很,沐瑾那种仙气飘飘的衣裳,他压不住。
非得是暖色加上大面积刺绣,才能烘托出齐王那股子富贵明亮的气质。
犹豫了一小会儿,我还是选了朱红色的料子。
酡红颜色明艳,可惜还是不够朱红浓重,总感觉齐王越是浓墨重彩,越是好看。
至于绣花的样子,那就更简单了。
齐王喜欢飞禽走兽,再加上他当时看到沐瑾身上绣的鹤非常羡慕,因此还是尊重他的意愿,打算给他绣传闻中的神鸟。
凤凰可以,但传统的百鸟朝凤不行。
是因为百鸟朝凤本身的图案布局太密太实,穿在身上,难免有一种花哨滑稽之感。
因此,我打算给齐王以不同种类的白色银色丝线,给他用串珠绣,绣一只白凤凰。
嘱咐李十一娘去东边卖海货的商人那里,买了几只海贝,又让她顺手去西域那边的商人,给我拿些色彩不同的琉璃碎块来。
又开出单子,让雀儿跑腿买来了刻刀和磨石。
一买回来,遥影便凑了上来:「当家的,这是今晚上的晚饭吗?」
我推开她:「去去去,别闹,这不是吃的,真想吃,今晚上给你加个炒鸡蛋。」
打发了遥影,我抄起刀子,将海贝的贝柱切断,挖出肉来,留下贝壳,然后用磨石将贝壳外面的那层灰黑色壳身磨掉,并把里面珠光色的那面,一点一点雕刻成圆形的薄片,再钻上孔。
琉璃碎片也被我打磨成了薄片,同样钻上了孔。
光这两样,我便花了足足四天工夫。
在这期间,我还将织布的样子画了出来,命令双双给我用朱红与白两种羊毛线,织一匹内衬布料。
遥影也没闲着,跟着处理要絮进衣服里面的蚕丝羊毛。
贝壳和琉璃薄片打磨好的时候,内衬布料和要絮进衣裳最里面的蚕丝羊毛也准备好了。
我挑了银灰、银色、乳白、茧白、象牙白、缟素、沽白、灰白,八个不同颜色的绣线,又挑了一卷银丝,用来绣白凤凰的翅膀。
这次有了帮手,衣裳完成得很快。
三天之后,我亲自带着包好的衣裳,领着雀儿,去了齐王的府邸。
却在府上撞见了在花厅廊下的杜秋娘。
见我好奇地看着她,杜秋娘微微一笑,主动冲我解释道:「明月楼是魏王殿下的产业,殿下同齐王殿下正在一块儿读书呢。」
杜秋娘倒是毫不见外地替我叫来了齐王,魏王听说齐王的衣裳做好了,也跟着来了花厅,想要看看我的手艺。
估计是齐王拆新衣裳的包裹后相当满意,屏风后面很快传来了阵阵惊呼声。
惊呼声停了之后,齐王从屏风的后面转了出来,连声惊叹:「哥,好看唉,小娘子手艺不是盖的,等回头下了雪,我要穿着这一身去宫里,让父皇和母妃也看看。」
魏王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一样,带着吃惊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他半天。
也无怪乎魏王吃惊,这件衣裳和齐王的相性,实在是太高了。
朱红色的柞蚕丝上,绣着一只展翅高飞的白凤凰,飞扬的羽毛从齐王的肩头铺陈到大氅的下摆,错落有致。
仔细看去,尾羽是用八种不同颜色的银白丝线绣成,其中间或夹杂着银色的微光,那是我掺杂进去的银丝。
随着齐王的举手投足,他身上的白凤凰羽毛,像是「活了」起来,散发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这件衣裳,将两种矛盾的特质结合得十分完美。
明明绣的是极为高洁的白凤凰,却不失华美与辉煌。
最妙的是,齐王腰上还以青绿双色丝绦,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梧桐树叶形状的荷包。
跟衣裳一配,愈发地相得益彰。
即使魏王出自宫中,见惯了好东西,也不免惊叹于这件衣裳的美妙。
「这是如何做出来的?」魏王好不容易才把眼睛从弟弟身上挪开,开口温声问我。
我早就知道魏王会问我,因此含笑向他开口:「我用的是串珠绣法,先把琉璃打磨成极薄的薄片,再将螺贝也如此处置,两种薄片打孔之后,用银色丝线将琉璃薄片先行绣上去,达成贴底的效果,再将螺钿片重叠在琉璃片上绣好,这样做,能产生透色,在不同光线的折射下,便有了羽毛上那种看似白底,实则五彩斑斓的效果,事实上,越强的光照在衣裳上,上面的羽毛就会越亮。」
「帝都还不曾初雪,若是初雪的时候穿,我定然能够成为宫里宫外最耀目的那个。」齐王听我一解释,更高兴了。
魏王也点了点头:「小娘好细的心思,好细的工,既然已经做好皇弟的衣裳,那跟着秋娘,去拿一趟冰蚕丝吧。」
齐王孩子心性,被哄开心了之后,又差人给了我两袋金瓜子的打赏。
抱着冰蚕丝和金瓜子回到店里,我将两袋金瓜子交给姚二郎:「这是齐王府里得来的打赏,您记得帮我记账,还有,我用掉的那些布料,你再去一趟布庄,给我买一模一样的回来。」
姚二郎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刚出了铺子,他就又折了回来,脸色极为难看。
「当家的,凉国公府夫人带着那个小畜生过来了。」
还他妈没完没了了是吧?!
今儿不把你们两个人都解决了,我这铺子干脆关张大吉算了!
「把货架上的料子全都收到后院去,冰蚕丝除外,」我嘱咐完姚二郎,又招手叫来李十一娘,「你去趟齐王府上,通知齐王和魏王,就说太微无能,冰蚕丝被人毁了。」
我刚踏出铺子,就看到了凉国公府夫人和傅天市堵在门口。
许久不见,我这位曾经名义上的母亲,风采依旧一如往昔。
略过傅天市,我眯着眼睛打量着李娴。
和帝都很多朱门里的主母一样,李娴保养得当,四十多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和三十多岁一样,即使目的是前来找麻烦,也腰杆笔直,姿态优雅地站在我铺子的门口。
侧边鬓角上,还戴着一支镶嵌了东珠的黄金钗子,同傅天市发鬓上那支一模一样,显得格外母女情深。
也格外刺眼一些。
在我这个假千金身份没有被拆穿的时候,她也是曾经爱过我的,只是这爱如此稀薄,在被凉国公府奴役的那么多岁月里,消磨得一干二净。
她的孩子就是宝,别人的孩子就是草吗?
我不过是想活下去,想活得漂亮一些,就碍着这对母女的眼睛了。
念及此,我垂下眸,向李娴躬身一礼:「请凉国公夫人安。」
李娴向来是体面的人,向我发难的时候也格外体面:「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帝都?」
我平静地反问她:「我为什么要离开帝都?帝都是你们家的?还是帝都已经变换王旗,成了你们凉国公府的天下?」
这话说得就格外诛心了。
李娴皱了皱眉,挡住了就要发作的傅天市:「你也不想闹将起来,影响了铺子吧,我们进去说。」
我点了点头,任由李娴牵着傅天市的手进了铺子。
饵已布好,等君上钩。
「我从未见过你如此尖锐的样子,」李娴坐在我平日里坐的椅子上,气定神闲地望着我,「你心中对我,对凉国公府,对天市都有怨。」
我微笑着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坐下,隔着待客的茶几,面对面地望着李娴:「我不尖锐,等着被你们国公府生吞活剥吗?凉国公府可以拿权势压人,怎么,我不可以反抗吗?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事情。」
没想到李娴很痛快地承认了这件事:「天市被打之后,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觉得你毕竟是我的养女,昔日的事情,原是我错了。」
她修长的十指轻轻敲在鸡翅木的茶几上:「凉国公府愿意把你接回来,只要你点头。」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李娴。
做齐王衣裳的时候,魏尚书派人给我透过口风。
说是从那日我打了傅天市之后,凉国公府的人和平南侯府的人一样,都给京兆尹施过压,京兆尹曾经是魏尚书的门生,在魏尚书的示意下,把这件事给压下去了。
平南侯府的人知道了我同安西那边的使团扯上关系后,没有再多纠缠。
唯独凉国公府的人不死心,派人在平乐坊以及东市打听了很久,将我同沐瑾和魏尚书的关系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知道我有用,起了把我接回国公府的心思,想着我一进国公府,便可施展小恩小惠,温水煮青蛙,任由她们揉扁搓圆,说不定还打算拿我的人脉,给她亲生的好女儿准备铺路呢!
我阴沉着脸,嘴里很不客气:「国公夫人,我这儿是做衣裳的地方,您出门往东,那儿有大夫,能看好你的疯病。」
李娴的脸色,慢慢地冷了下去:「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站在她后面的傅天市见我不愿意,趾高气扬地走到我面前,伸手抓起我的裙带,打量了一下,又把垂下来的裙带扔回到我裙子上,嗤笑一声:「母亲仁慈,才让你这种人有了再度攀附凉国公府的机会,不然凭你这穷酸的样子,只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我身上的袄裙花三两银买的,发饰也不算很贵,落在傅天市和李娴的眼里,自然是寒酸得很。
然而我并不是任由别人奚落的性子。
上下打量了一下傅天市,我冷不丁地开口:「癞痢头?你又剪了谁的头发接了上去?这次可要接得结实点,免得又露出你这癞痢头来,现眼倒是小事,你现的眼多了去了,主要东市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怕你恶心到别人吃不下饭去。」
傅天市气得浑身发抖,就要扑上来跟我拼命。
李娴伸手拦住了她,表情慢慢冷酷起来:「傅太微,你既然找死,就怨不得我了。来人,给我砸了她的铺子。」
我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我看谁敢?!」
姚二郎也气势汹汹地从后院走了出来,独眼狠狠地盯着傅天市。
傅天市见到自己的养父母,表情难得地心虚了一瞬,却在看到姚二郎站在我身后时,变了脸色:「您不是向来最宠我的吗?又为何跟傅太微混在了一起?」
「我养了你那么多年,把你捧在手心疼了那么多年,你一朝飞上枝头,良心却都喂了狗,」姚二郎静静地盯着傅天市,成功地让后者身体一哆嗦,「我同十一娘最困难的时候,上门找你求助,你却百般推脱不说,还命人把我和十一娘打得遍体鳞伤,最后丢下五两银子让我们离你远远的,这事儿你都忘了吗?你我父女情分早就被你用五两银子打发了,如今再提,不觉得可笑吗?」
「爹……」傅天市脸色微变,嘴里喃喃了一句。
斜里突然蹿出来一个人影,将傅天市撞倒在地!
雀儿向来温柔,如今听说自己父亲被打,登时浑身都哆嗦,一撞倒傅天市,翻身骑在了她的身上,拔下头上的发簪就往她头脸上刺去,招招往眼睛上招呼:「谁是你爹?你这个丧了良心的小畜生,我让你欺负太微,我让你欺负我爹!」
老实人忽然暴起是很可怕的。
雀儿虽然多年做瘦马当花娘,身体偏轻,但她心中实在是怒极,手上又有利器,一时之间把傅天市打得嗷嗷直叫。
李娴见亲女被打,尖叫一声,国公府夫人的面子都不要了就去推雀儿,好不容易才从雀儿身子底下把惨叫连连的傅天市拉了出来。
见傅天市眼角被雀儿的发簪划拉出来一道口子,李娴怒极,冲着店铺外面高喊:「你们都是死的吗?给我砸了这贱人的铺子!」
凉国公府的侍卫顿时持着棍棒一拥而入,开始砸我的夺春晖。
我将雀儿从地上拉起来,抄起货架上的冰蚕丝,往身后一藏,给了姚二郎一个眼色。
姚二郎顿时会意,上前「拼命」阻拦,却被推倒在地,挨了一顿老拳。
铺子被砸了个稀巴烂,姚二郎也倒在地上直呻吟,傅天市的怒火终于稍稍地消了下去,她不顾正在流血的眼角,凑近我正要放狠话,眼神却被我身后的冰蚕丝光芒吸引了过去。
「这个你不能拿……」我突然放软了口气,装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这是贵人寄存在店里的料子……」
傅天市见我忽然软了态度,眼珠子转了一下,手上动作突然凶悍了起来:「给我。」
我反手死死地抱住冰蚕丝:「不给!」
傅天市便扑上来抢夺冰蚕丝,手中极为用力。
正在此时,一声清稚的断喝传来:「你们在干什么?都给我住手。」
是齐王急匆匆地赶来了,魏王紧随后面而到。
说时迟,那时快,我手上劲道一松,假装体力不支,摔落在地,傅天市下意识地一夺,猛然拽着冰蚕丝后退几步,布匹登时掉在地上。
货架和柜台都被砸了个稀烂,上面我拿来描绣花样子的墨汁翻在地上,雪白的冰蚕丝掉落,顿时沾染了一大块乌漆麻黑的污渍。
齐王看到了这一幕,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望着魏王:「哥,你给母妃的冰蚕丝……」
魏王手都发抖,急匆匆地捡起地上染了墨的冰蚕丝,望着李娴和傅天市,脸上怒气勃发:「凉国公府夫人,你对本王有何不满?为什么要毁坏本王的东西?」
李娴也不是傻的,立刻意识到自己上了我的当,看我的眼神里都是毒钉:「你敢算计我?」
我刚刚摔落在地的时候,左手按到了货架的碎片,登时被尖锐的断口划得鲜血淋漓。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我却垂着眼眸向魏王请罪:「魏王殿下恕罪,是我没能保护好这冰蚕丝。」
魏王对我印象不错,脸色稍缓,但依旧没有作声。
齐王年少,心直口快:「刚刚那一幕我和我哥都看到了,明明是凉国公府的小姐毁坏的料子,小娘你不必替人揽锅。」
「明明是这个贱人偷偷松了手!」傅天市闻言,不可置信地冲两位王爷吼。
李娴一把拉住了她,声音微微颤抖:「不知这料子价值几何?凉国公府愿意赔偿。」
「冰蚕丝价值万金,你们凉国公府赔得起吗?」齐王面色不虞,又看了一眼傅天市,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冷哼一声,低声说道:「还是世家贵女,一口一个贱人,什么教养。」
李娴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
国公是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凉国公傅逍本人只有三品,俸禄不高,兼之上上下下一大家子要养,哪有什么余钱。
若非是想给傅天市多一点嫁妆在未来夫婿那里傍身,她也不至于捏着鼻子想着把我这个假千金接回去。
见李娴脸色难看,魏王心里了然:「京兆尹向来不敢断权贵之家的官司,行了,什么也别说了,跟我去陛下面前走一趟吧。」
傅天市沉不住气,听说要去皇帝面前解释这件事,登时就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我手上还滴着血,看到傅天市的样子,心中快意无比。
哭吧哭吧,待会儿面见君王,我能让你哭得更狠。
魏王虽然性子高傲了一些,可那是皇室子弟独有的,长期意志必须得到贯彻而养出来的跋扈气息。
他本人虽然是成年皇子,但和齐王一样,并没有什么争夺皇位的野心,也从不笼络朝臣,更是早早地求了就藩一事。
再加上他和齐王的母妃宁妃,向来尊重皇后,安分守己,恪守本分。
因此无论是今上还是太子,都极为爱护他和齐王。
宫中守门的侍卫从未看到魏王那么难看的脸色,几乎是立刻就小跑着进去通报了。
听说魏王发了好大的火气,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张永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宫门口,赔着笑脸,低声询问了齐王几句,这才把目光投向我们。
看到了我,张永微微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连齐王在说什么都忘了。
不过能在禁宫中行走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张永的失态也就是一瞬,很快,他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大致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领着我们进了宫。
雀儿有些忐忑地抱着那匹已经被墨汁染脏的冰蚕丝,低垂着眉眼,悄声跟我说:「布料是在夺春晖弄脏的……」
我立刻明白了雀儿的意思,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宫道上侍立的太监们,轻声回答她:「陛下是圣明天子,定然不会怪罪我们的。」
然后飞速给雀儿递了个眼色。
宫中耳目众多,我们两个无权无势力的平头百姓,不该说的话,就应该打碎了咽在肚子里。
皇帝早就接到了张永的通报,遣散了大部分人,让我们一行全部进去了。
我和雀儿以及姚二郎夫妇都是第一次面见天颜,刚刚张永也没跟我们嘱咐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行礼。
所幸皇帝也看出来了这一点,在我们刚刚跪下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头顶就传来了一个略带威严冰冷的声音:「免礼平身。」
所有人都站起来之后,我才开始偷眼打量皇帝。
皇帝约摸四十上下,形貌威严,表情暗含和气。
但令人奇怪的是,气得狠了的魏王他没关注,旁边穿着新衣裳光华照人的齐王他也没关注,抽泣的傅天市他也没关注,唯独和我碰了个对眼。
直视皇帝是大不敬,我登时就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开始装死。
皇帝并没有揪住我不放,而是先把目光转到齐王身上:「老七衣裳不错。」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齐王有些不好意思,但被皇帝夸了,还是很开心:「父皇喜欢吗?我也觉得这件衣裳好看,您先别告诉母妃,我打算过年宫宴时给她个惊喜。」
「好,」皇帝点了点头,答应了齐王的请求,又转向魏王,「老四生什么气呢?」
魏王表情跟个炸了刺的河豚鱼似的,他气呼呼地把事情叙说了一遍,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封地的赋税有限,儿臣身为皇子,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着,也不好向百姓们摊派什么。宗室皇子和勋贵大臣,平白地闹起来确实是影响不好,但买冰蚕丝花的那万两金,儿臣辛辛苦苦攒了一年多!这事儿,儿臣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去!」
「老四纯孝,又受了委屈,张永,给他看座。」皇帝听完魏王的哭诉,示意张永给他搬了一把椅子。
然后皇帝将目光转向了李娴和傅天市,看到了傅天市眼角的血迹,皱了皱眉,又开口:「去,叫来当值的太医,给她脸上敷点药。」
「多谢陛下。」李娴脸色如雪,惶恐地冲着皇帝行了一个礼。
皇帝转向李娴,语气淡淡的:「魏王的话,是真的吗?」
「是,」李娴洁白的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可臣妇也是有苦衷的。」
「好,你说。」皇帝静静地看着李娴,脸上表情不辨喜怒。
「傅太微心性狡诈,为了钱财,借着凉国公府的名义,在外面招摇撞骗地开铺子也就算了,开张当日,还打伤了平南侯府的小侯爷和我女傅天市,并勾结外族和朝中重臣,硬生生地将此事压了下去,臣妇一时之间气不过,上门说理,并想着把她接回凉国公府教养,她却对臣妇这个养母口出恶言,还命身边狗仗人势的婢女打伤了我女,臣妇一怒之下,才砸了她的铺子,」李娴说着说着,眼泪滚滚而下,「此事臣妇有错,可是傅太微错处更多,她打伤我女在前,未能保管好魏王殿下的冰蚕丝在后,请陛下重重惩处她!」
我早知李娴会颠倒黑白,却未曾想过她如此无耻,心下转了几个弯,正要反驳,眼角余光却看到空荡荡的龙椅旁边挂着的水晶珠帘下面,有一双蹬着青底绣佛手布鞋的脚。
有宫中贵人在旁听此事!
谁?!
是魏王殿下和齐王殿下的生母柔妃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正当我心中揣测的时候,皇帝终于转向了我,他凝视着我的五官,声音很沉:「你叫傅太微,对吗?」
我冲着皇帝再施一礼:「民女参见陛下。」
「国公夫人指摘你为了钱财,招摇撞骗,还打伤了平南侯府的小侯爷和凉国公府的大小姐,又勾结外族和朝中重臣,将此事揭了过去,还对国公夫人口出恶言,是真的吗?」皇帝把目光不动声色地放在我的赤金荔枝耳环上,又很快挪走了视线。
「请陛下听臣女分辩,」我立刻矢口否认了李娴的指责,「民女若是有如此手眼通天的本事,就该当亲手拿了针,把国公夫人那张颠倒黑白的嘴用针缝上。」
不等李娴发作,我就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把左手袖口给拉了开来。
除了李娴和傅天市,皇帝和在场众人都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左手掌心处的血液已经凝固,算是新伤,真正让一群人惊讶的是,我左边胳膊上层层叠叠的旧伤疤。
鞭伤是每日洗不完傅天市的衣服被仆妇打的;烫伤是下人们得了傅天市的授意,心情不好就拿着点燃的蜡烛,将滚烫的烛泪往我身上滴的;密密麻麻的针孔是被婆子拿针扎的;除此之外,还有几道刀伤,是去厨房偷吃东西的时候被厨娘拿着刀砍的……
在凉国公府被折磨了六年,左胳膊上一块好皮都没有。
「陛下,」我重重地向着震惊的皇帝跪了下去,「真假千金的事情在帝都并不是秘密,想必陛下也有所耳闻。凉国公府夫人找回真千金后,深恨民女占据了她亲生女儿的位置,将民女当成下人虐待,逼迫民女睡在柴房,还要给她的女儿洗衣裳,从酷暑到寒冬,没有一天不在做苦力。」
「民女实在受不了这种虐待,只好找了个机会,面见养父凉国公,想要求凉国公放我出府,给我一条活路,刚好撞上了在凉国公府做客的杨阁老,杨阁老见数九寒天,衣裳没有盖过我的小腿,认定凉国公为父不慈,因此生气地斥责了凉国公,我这才得以出府。」
「出了府之后,杨阁老见我实在是可怜,借了我十两银子,我靠着十两银子,得以在帝都立足,先是亲自动手烧兽炭,卖给桂康坊明月楼,后来又自己绣了荷包等物件,卖给明月楼的管事娘子,好不容易有了正经营生,还了杨阁老的钱,又偶遇了沐殿下,接了给他做衣裳的单子。」
「本以为日子越来越好过,奈何凉国公笃定了我连累他被阁老训斥,因此深深地记恨上了我这个养女,不仅胁迫明月楼的管事娘子杜秋娘不接我的活计,又派出地痞流氓,砸了我的院子。我深觉一个人并不安全,便拿着积攒起来的钱财,去官卖的地方,买了使女、护卫和洒扫的仆妇,这才敢在帝都租赁了铺子,卖一些绢花荷包,接一些成衣定制。」
「结果开张当天,凉国公府的傅小姐又跑来闹,说是我打着他们凉国公府的名义开铺子,话里话外,直指店里的客卿都是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之徒,且不说我的客卿们甚至包括沐殿下、齐王殿下、魏王殿下等天潢贵胄,单单是傅小姐的指责就让人莫名其妙。是,我是吃了凉国公府几年饭,可六年的苦役与毒打,难道还不完抚养的恩情吗?争执之中,傅小姐打伤了我的使女,我不堪其辱,愤而还手,打落了傅小姐的假发,露出她的癞痢头来,傅小姐丢了个大人,这才跑走了。」
「至于平南侯府的世子叶临渊,这人就更加可笑了,曾经他是与凉国公府大小姐有过婚约,我既不是真千金,这个婚约自该取消便是,他却纠缠不清,甚至试图以良为贱,逼迫我成为他的外室,光天化日之下,纵马撞伤我不说,还试图将我掳走!」
我说道这儿,傅天市忍不住了,眼角又渗出血来,嘶吼着对我说:「你胡说!明明是你这贱人勾引叶公子的!」
「胡说的人是你。」清朗的男声响起。
是沐瑾进宫了。备案号:YXX1Ga5mjyxIEBplZ2Jirzr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