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本能

出自专栏《玫瑰小姐的迫降》

1.

就在那些青帮拖延的几分钟内,沿途高楼上架了几个狙击手。

我们加速通过,到了一块开阔的三岔路口,枪声终于停止。

我抬头去看身旁的人,才发现他鲜血灌满了整个袖子。

「离非!你中枪了!」我惊呼道。

我立刻停下了车,却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银色的西装马甲被血染了色。

虽然他用黄大少做了肉盾,但在高位狙击下,敞篷简直就是活靶子,更别提他还要护着我。

「你没受伤,那就好。」

他的话语只余气音,呼吸愈发沉滞,眼角在笑,眼眸里的流光却渐渐失色。

身后有更多的汽车声,他们追了过来。

他咬牙拼尽最后一份力,抱住了我。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用力抱紧了魏离非。

「我好害怕……」

四周的硝烟味消失无踪,我再睁开眼时,是我自己的家。

而魏离非已经全然没了意识。

同上次一样,子弹缓缓从皮肉中被挤出来。

我费力地将他拖到床上。

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但人发着高烧。

我强忍着心酸为他擦洗好身体。

盖上被子的那一刹,眼泪终于没忍住。

索性将脸埋在他身上,放肆大哭了一场。

那个世界,不能用我的思维去行事。

我以为的约会,会是喝咖啡看电影跳舞。

人人安分守己,每一处街道都有路灯照亮。

绝无可能被青帮围堵,绝无可能被狙击手追击。

崩溃中,我的手机一明一暗。

蔷薇:「臭玫玫,你不至于因为我嘲笑你的幻想男友,三天没理我吧!」

再往上翻,我的闺蜜朱蔷薇因为我三天没理她,差点报警。

我给她回了一句:「没有,就是比较忙而已。」

她立刻给我打了视频。

接通后她看出我刚哭过。

盘问再三,我交代了自己谈了个一百年前的男朋友的始末。

并把摄像头转向了房内昏迷的高大男人。

蔷薇震惊了,沉默了,视频挂断了。

她可能是觉得我这次的恶作剧下了血本,不想理我了。

我抹了抹眼泪,别说蔷薇了,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去浴室将自己冲洗干净,换上现代的衣服,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可以重生,这一点真的是太好了。

我守在他身边,手指抚平他微蹙的剑眉,点了点他高挺的鼻梁。

我想,这样的男人,哪怕穿上最普通的 T 恤牛仔裤,一定也是帅气逼人。

我趴在他身边自言自语:

「魏离非,要不你就跟我在这当个幸福的小老百姓吧,强过你枪林弹雨朝不保夕。」

他没有回应,感觉他这次的恢复比以往都要久。

凌晨三点,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我去开门,发现是朱蔷薇。

她显然没能睡好,眼下青黑,一脸的如临大敌,气势汹汹而来,径直踏进卧室。

如我所料,她惊叫着退了出来。

「你怎么进来的我们小区?」我奇道。

「今天解封了啊!」她觉得不可思议,「你你你……你真的跟着这个野男人去了一百年前?」

她手中拿着一本《近现代史》,想翻给我看。

我按停了她翻书的动作:

「我都上网查过了,只会比你知道得多。」

「那你还……」她压低了声音,万分地不解,「这次回来就不会走了吧?」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我当然希望他留下,若他不愿意,我也只能跟着他回过去,因为我不知道哪一次会是他的最后一次,我不想一辈子抱着遗憾……」

朱蔷薇立马打断了我,眼珠子瞪得溜圆:「你才认识他多久啊?什么就一辈子了?」

她大步来回迈着不停,焦虑在升级:「你平时上班就是和数据打交道,下了班就是二次元,要么就追星,脑子简单得跟个草履虫一样,你知道啥叫爱情吗?

再说了,你就连追星都追不专一,今儿个宠幸这个哥哥,明儿个又喜欢那个弟弟,你有个准吗?」

见我无反应,她又劝:「你想想?他这么个危险人物,他因为一时的喜欢将你拐带走,你在那头无依无靠的,万一他变心了,这还能转回头吗?」

我沉默了。

再多的勇气驱使我奋不顾身,抵不过他变心的可能。

当人开始权衡自己为爱情的付出是否值得时,大多就代表着这事儿极不划算。

2.

「你说小区已经解封了?」我突然想到了点别的。

蔷薇见我注意力转移了,语气松了松:「是啊,你要出去吗?」

我点了点头,穿上外套,搜索最近的药店。

蔷薇和我一同出门:「你去药店干吗?现在虽然解封了,但没通车,一来一回你要走到什么时候。」

「反正我也睡不着,走走路清醒清醒。」换了鞋就往外走。

「那我陪你。」

蔷薇也跟了上来。

她是一个爱漂亮的小姑娘,最珍惜的就是美容觉时间,却大半夜地跑到隔壁小区来看我是否安全。

她说的话句句都在理,每一分担忧都真切。

除了她以外,这个世界再没有人会切身为我考虑,会说些浇冷水但于我有益的话。

我望着她忧心忡忡的脸,笑了笑宽她心:

「我就是想买点抗生素退烧药给他,要是实在留不下他,也别让他空着手走。」

蔷薇终于露出了笑:「你这么想就对了!他一个军阀头子,什么样的女人搞不到,你给他一些他那个时代没有的,紧俏的,他说不定更高兴呢,至于其他的,你就当一场梦吧。」

就当是一场梦……

晚风吹过我的脸,不带一丝硝烟味的清爽,也令我的头脑清醒许多。

如果我不想只当作一场梦呢……

「你快回去睡觉吧。」我强挤出了笑,将她向着反方向推了推。

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打了个哈欠:

「明儿下午再约你,叻叻猪茶餐厅复工了,要是你男人肯留下,姐请他吃饭。」

她手一挥,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去了。

我转身大步走着走着最后跑了起来。

以前我不理解那些晨跑的人,牺牲睡眠,跑出一身汗,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今自己跑到了体能的极限,才发现原来跑起来真的可以甩开一些烦恼。

第一家药店不肯卖我更多的药,怕我是二道贩子。

我便一家一家向着更远的地方走,一次买一点,终于积攒了一大兜。

我累得精疲力竭,在一家便利店停下简单吃了点东西。

买了一身他能穿的卫衣长裤。

无意间瞥见便利店的货架上有个太阳能的卡通电子表。

因为见过旧时那种瓷插座的款式,知道别的电子产品回去可能并不好用。

但这不需要接电的,肯定能用。

若现在不是特殊时期,各家商店都开门,我能给他备齐一整套户外用品,毕竟我们这个时代比一百年前便捷太多太多了。

最后,我买了些预制便当,拎着一堆物资往回走。

打开门,家里十分安静,和我出门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沙发上的《近现代史》不见了。

离非醒了?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带着疑惑打开卧室虚掩着的门。

被门后的一股大力掼在墙上。

我闷哼一声,痛得龇牙咧嘴。

待那双手的主人意识到是我,我又被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耳畔是慌乱的心跳和低沉的声音。

「我以为你走了。」

魏离非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没见到我,很担心。

但我家这扇门,他一旦打开只会到自己的世界。

他只能无助地在这个没有我的房子里等着我。

刚才我提着东西脚步沉重,他误以为我是入侵者。

直到发现是我,他才松了一口气。

而我也从他精赤的身体上感觉到了异常的温度——他还未退烧。

我用力地抱了抱他让他安定:「离非,我出去给你买了新衣裳。」

我从黑暗的房间出来,将那身便利店买的衣服递给他。

不一会儿,他穿好了衣服,来到沙发上坐下。

他虽然强撑精神,但鼻息滚烫面色惨淡。

他的恢复一次比一次久,果然如我推测的一般,这种死而复生的能力不会一直存在。

我把便当送进微波炉,又给他倒水拿退烧药。

他问都不问,直接吞下布洛芬。

「青帮不可能有这样好的军火,可能是有人倒卖进口枪支给青帮,也有可能青帮直接替洋人办事。」

他双目湿润,视线却始终留在我脸上,致使我将之前为了劝他留下打的腹稿统统忘得干净。

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离非,你还没有完全好,再休息一会儿吧。」

他呼吸沉重,思绪更是繁乱,等到我后片刻也不愿多待。

他套上了军靴,站起身后眼神多了些试探:

「萧弋可能还不清楚情况,我现在就得回去。」

我看着魏离非的瞳孔中印出我背后的门在发光。

3.

青帮的围堵,疾驰的汽车,四面八方射来的子弹,魏离非浑身是血的样子,一幕幕就在那个门外。

指尖陷进掌心,把挽留的话彻底烂在肚子里,转而劝道:

「打开这扇门,可能会有很多危险,为了安全,还是再休息休息,起码吃饱了可以吗?」

我将预制便当从微波炉里拿了出来。

他依言坐下,无声地咀嚼。

这样的沉寂,令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拿出了那只电子表,仔细戴在他左手手腕上: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手表,你看,这一小块就是太阳能板,只要有太阳,它就能充电,晒几个钟头就能充满,之后哪怕七八天阴雨天都不要紧。」

他皱了皱眉取下来看:「这个看起来不像是给大男人戴的。」

黑的底色,加上红色的钢铁侠,款式确实不够稳重。

「那我把你的手表还给你。」

我说着就想将我手上的男士表取下:「这个表太贵重了,而且你公务忙,需要看时间,不能没块手表。」

他将我卸表的手握住。

终于,他的试探化成了一声沉闷的叹息:

「不是所有送出去的东西,都还得回来。」

我愣在那里,意识到他察觉出我的迟疑。

昨天刚刚答应他每天和他约会的人,在第二天就不想跟他走了。

他这样傲气的男人,会生气的吧。

他再次将电子手表提起,仔细看着表的背面,念出了上面的英文:「water proof。」

语气带了一丝冷漠的嘲弄。

「你们这个时代还真是好,这么一个小玩意儿,不用电,不用校时,还防水。」

他胃口全无,丢下吃了一半的便当,起身后,自己戴上了那块电子手表。

「我收下了,若是你不肯跟我了,留个小玩意儿在身上当个念想也不错。」

我的身子僵住了,舌头也钝了。

眼睁睁看着他,打开了我家的门。

他背对着我站在门口,略略侧头看我,似在等我的最后一句话。

门外是昨天他被枪击的三岔路口,如今已经是车水马龙,热闹得不行。

他身上浅灰色的卫衣与门外的风光格格不入。

脑中演算了无数种可能。

是跟着他回去,一起面对那个陌生又危险的时代。

还是带着遗憾留下,祈祷奇迹再次发生,他再一次因为死亡出现在我的家里。

很显然这不是我短时间能盘算清楚的。

有很多事情,决策时只能凭本能凭直觉,是对是错需要用一辈子去验证。

本能告诉我,外面那个美丽又危险的世界之于我,犹如火光之于飞蛾。

但直觉告诉我,我这一辈子,错过了这个门,便是错过了他。

若不痛痛快快酣畅淋漓为了所爱拼一把,庸庸碌碌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下定决心后,我咬牙回头去拿药,想快步跟上他。

却在转身时被一只大手拦腰举起,挂在肩头。

他双腿结实修长,哪怕是随意散步,都比我小跑快。

他发着烧,手臂却依旧有力。

「等一下!还有东西没拿!」

我挣扎着,眼睁睁看着门一点一点关上,最后变成一堵青砖墙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闷头前行,呼吸狠戾,指节用力压制我扑腾的两条腿。

我好声好气地解释自己,他一句也听不进。

任何话到他耳中都是狡辩。

「就当是我自私……」

他声音哑得厉害,

「本来想放手,但我……放不了。」

他最讨厌的是背叛,他以为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他也最是心虚,明明真心实意希望我有安定的生活。

「你下不了决心,就让我替你抉择,让我做这个恶人。」

直到走到最近的军哨所,随便找了一台车,按低我的头将我丢进去。

他一手撑在座椅,俯身看我,另一手捧着我的脸,温热的拇指在我脸颊蹭了蹭。

而我因脑袋充血,眼冒金星,喉间发紧,已经半句话讲不出。

似觉自己行为卑劣,他找寻最后一丝借口:

「是你说了要做我的女人,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他去打了一个电话后立刻拉开车门上车。

他一言不发,单手打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支在车窗边沿。

他身不由己,作为小督军,他的命已经不只关系到自己。

4.

车内静得可怕。

我平缓了情绪,好声好气地问:「现在去哪?」

许久,他才答道:「一个好地方,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目色冷淡,额角还挂着些汗,语气却一点不虚,甚至带着许多嘲讽。

好似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女人,他从此认清了我的真面目。

我提起一口气要反驳他。

咬了咬唇,却不知道从何处下嘴。

索性一扭头看向窗外。

我惋惜我跑了十多公里才凑齐的药就这么丢下了,也气他不听我解释。

他的情绪则更是复杂。

大约在痛恨我的犹豫不决。

痛恨人心都经不起考验。

我们各自委屈,但这委屈半点不相通。

车子经过了去吴淞口码头的岔路,又向北行进一百多里,外头的景色可以用荒山野岭来形容。

魏离非却开得熟门熟路,拐进一条可能在任何地图都不会标注的小道,经过几道关卡,进入一个戒备森严的建筑。

这些个建筑背靠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中有南北连通的洞,地形极其复杂。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凡山,是驻兵之地,还有一个新建的兵工厂,虽然还在摸索的初期,但已经能日产子弹一万发。

这些建筑的地下是深不见底的审讯室与大牢,那是很多特务和叛徒的噩梦。

车子直接开到办公大厅后的宿舍。

魏离非拽着我从车上下来,他力气极大,也不想慢下脚步等我。

我如一线风筝在他身后猎猎飘着。

最后我被丢在了一间宿舍里。

「你就待在这,哪里也别去。」

说罢,他招来两名巡逻的卫兵,让他们在门外看守。

我看着这陈旧简陋的宿舍,觉得很屈辱:「魏离非!我成了囚犯了吗?」

我冲回门口问他,却被卫兵交叠伸出的手臂拦住。

他脚步顿了顿,头也没回:「你要这么想也行。」

我原地跺脚,气得呼吸急促,没出息地滚出两行眼泪。

倒不是因为我有多难过,只是我自小气着了就容易哭。

但是泪腺和大脑分开工作,哭也不影响我此刻脑袋清醒。

双开门开着半扇,两名卫兵很尴尬,想关却又不敢动。

我转身回到宿舍内。

书柜占了东墙一整面,书柜前是一张脱了漆的办公桌和厚重的木椅子。

一张单薄的木板床委屈地缩在南窗下。

宿舍西侧是卫生间与淋浴间。

我擦了擦眼泪,去看书架上的书。

有军备学堂的,有德文的,有英文的,都密密麻麻做了许多笔记,夹在书页中。

抽拿书籍时从柜子中掉出一张黑白旧照片。

里面是一个少年的毕业典礼,他身侧站着一个大他几岁的青年。

背后写着:沪二团团长李叶垣贺魏离非少爷军备学堂毕业。

这个名字我隐隐约约听过,却又记不太清,于是对着外面喊:「你们俩,进来一个人。」

他们看了看我,又将头偏向走廊,不打算理会我。

我大大方方坐在了那个厚重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

「你们可知道我的身手了得,若不进来一个看着我,我就要从这窗户翻下去跑了。」

说这话时,眼角的泪滴还没擦,却能装出十足的气势。

果然谎话说得多了,这脸也不红了,气也不喘了。

那两个卫兵相视一眼,虽然不信,但还是进来了一个人。

我点了点照片上的人:「这是你们团长?」

卫兵年纪不大,头颅昂得高高的,一副对魏离非坚定不移的样子,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起身去门边,将门合上。

他见状立马上前要开门。

我用身体抵住门,一把拉开了自己的衣领。

他立马回过身将视线别开:「不妥不妥!」

「魏离非虽然生我的气,但是如果他知道你占我便宜,看他不抽死你。」

我狐假虎威,我仗势欺人,我将照片举到他面前:

「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饶了你。」

他再次转身,鼻子贴着墙,眼睛紧闭着。

「前团座是叛军,前团座向日本人借外债,还不上就纵着手下种烟土,开堂子,抢劫。最后小督军赏了他六颗枪子……」

我沉吟片刻,大概知道了,这个人是那次在华懋饭店枪决的叛徒。

5.

魏离非杀一个人根本不用连开六枪。

这六枪是回赠他在魏离非背后开的六枪。

「他们这张照片是怎么拍的?他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闻言,似乎戳到了什么隐痛,他头昂得更高了。

「我来得晚,我不知道!请您换人问!」

「出去,换人。」

另一名卫兵听着里头的声音,打死不肯进来。

我笑着靠在门边:「不进来,我现在就喊了。」

他把头一埋,十分悲壮地走了进来:「叛徒从前跟着老督军,占下了淞沪,当上了团长,老督军没空管小督军,便交给这个叛徒管教。」

「这么说,魏离非很长一段时间耗在这个军营,住在这间宿舍?」

「小督军留学德意志前一直住这!」

听了这番话,我突然不觉得这里简陋了。

我回望了一圈这个宿舍,深觉这里才是魏离非真正的家。

「那你们前团长好好的怎么会叛变?」我又好奇道。

后进来的那位也说不出了。

见再问不出别的,我便放他们一马:

「行了,我知道了,去端点吃的给我吧,我饿了。」

两名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由年少的那名一脸认命去了食堂。

我转过身打开了衣柜,果然,从小到大的军装和训练服,整齐地挂着。

凑近闻闻,仿佛还能触碰到少年魏离非奶乎乎的小脸。

跑了大半宿,身上的汗也没洗,我挑了最小的一套,估摸着大概合身便进了那个简陋的卫浴室。

这个宿舍十年间改过很多次,水管分布有些乱。

我摸索着找到了热水。

打开热水阀门,水流声哗哗响,为浴室增添一些热气。

我脱掉了现代的衣服,开始冲洗。

可洗到一半,这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凉水。

激得我惊叫一声差点跳起来。

门外一人脚步有些慌乱地打开浴室门:「玫瑰!」

见到有人冲进来,我叫得更大声了,连忙把手头能够到的东西全都砸出去。

那人见我无事,将门「砰」地关上。

他收起慌乱,语气恢复平静:

「军营单间宿舍的热水只够五分钟,玫瑰小姐不想洗冷水澡就赶紧出来。」

魏离非什么时候回来了?

这个热水澡,洗得极不痛快。

我怕着凉,赶紧用自己的卫衣擦干身体,然后穿上少年魏离非的军装。

魏离非坐在办公桌前,他身上便利店的衣服已经换成了军装,一丝不苟,整整齐齐。

他面前还摊着德文书,但旧照片已经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着焚烧的味道。

仔细看,桌面上是一小团灰烬。

他抬眼看见我身上穿着他十年前的制服,似触到了什么记忆,良久无言。

「怎么?很难看?」

我坐在这间宿舍仅剩的座位——他的木板床上。

「我想过在这虽然安全,但是毕竟条件苛刻,我还是送你回督军府。」

原来他中断工作,就是想着将我送回去。

我将手交叉卷在胸前:「我不,我就跟着你,不能离你太远。」

他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冷笑一声:「我不会再给别人机会来狙我,我劝你也绝了这门心思。」

我盘腿坐在了木板床上瞪他:「不管你怎样想,我就住这间宿舍,条件苛刻总有馒头咸菜吧?你知道我跑了一整晚给你买药买衣服吗?」

他无可奈何地捻了捻眉心,不知道此刻有没有信我的话。

我也不想讨好他,先发制人:「我肚子饿了,也很困,你要是有事要忙,就去忙吧,我不拖你后腿。」

我们到这里时已经错过了午饭。

魏离非大约也是事情太多,没顾上吃。

好在他在我家的时候胡乱凑和了两口,否则他这个刚死过一次的身体,还发着烧,怎么折腾得起。

「食堂规矩严,过点不留饭,我去给你找点罐头。」

他说着就要出门,正遇上那个出去端饭的小卫兵拿着一个馒头、一碟咸菜回来了。

看见魏离非在,立马一个扣靴挺胸:「督军!」

魏离非看着我旁若无人地接过馒头咸菜,大口啃起来。

眼神中有些惊讶。

他轻哼一声「你倒是好养活」,然后迈开大步离开了。

6.

魏离非走后,这些都被我一扫而空。

我和衣躺在木板床上,盖上薄被子,踏踏实实睡了个回笼觉。

一直睡到天色向晚。

我扒着南窗百无聊赖地向外看。

院子里有那台扎眼的跑车。

是那个青帮二世祖黄大少的。

魏离非从来不开这样浮夸的车,他出行一向简单,就像他这间屋子。

我听到门外两人小声讨论:

「你说这娘儿们真能翻窗吗?这么久没动静要不咱进去看看。」

「你昏头啦,小督军的女人,什么娘儿们,小督军叫关的门,你敢开?反正我不敢。」

「我这心里慌啊,你说她要是翻窗走了,咱俩守个空房间,小督军还不得抽死我俩?」

「三楼!除了小督军,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听说昨天四个大狙,那个黄大少被打成了筛子,小督军没事,里头那位也没事,你说她身上能没点功夫吗?」

另外一人确实有些担心了,迟疑着说:「要不,敲门进去看看?」

「你敲,我跟在后面。」

「你敲!」

闻言,我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整整他们。

我蹑手蹑脚,将窗户打开。

然后悄悄藏进了衣柜。

外面响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小姐,您应一声?」

「她怎么没应声啊?」

「开门看看?」

「我们开门进来了,给您收拾一下碗筷。」

紧接着是开门声。

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口顿了顿,又迈进了卫生间,再快速走出。

这是个一览无余的单人宿舍。

「人呢?」

我给衣柜门留了一条缝,看着那两个卫兵没头苍蝇一样冲进卫生间,又冲出来到大开着的窗户旁边。

傻眼了:「她……她真的翻窗出去了!」

我不由得捂住嘴巴偷笑,他们真能信。

翻窗跳下三楼,那得多厉害的人呐!

二人彻底乱了方寸,柜子也没检查就跑出去了。

一路跑一路吹哨子,声音越来越远。

我也悄悄跟出去。

想起他们说的「四个大狙」「打成筛子」,

我心里揪了揪。

怎么也不该和一个刚刚死而复生还在发烧的人置气。

我知道不用半个小时我就能被找到,我只是想出去走一走,没准运气好,能看到魏离非。

我想和他好好说说,哪怕他不信,我只是想看看他,和他待在一起。

这是两头通的走廊,我穿着军装,戴着帽子,埋头走路。

虽然衣服是旧制的,却因为颜色差不多,遇到别的巡逻兵,远远地能蒙混过关。

我一路走到了一楼。

得逞的笑还没来得及展露,就因为左顾右盼没留意撞到一个人。

他很高,衣服上沾着血迹,指骨关节好像也受伤了。

这个人将我帽子一撤,落出一大把长发。

我的惊讶与乖巧同时凝固在脸上:「离非,我正要去找你。」

只是这话在他听来一点也不真心。

他没多言语,而是抱起我大步走出。

我惊呼:「别,我自己会走。」

他全然不理。

肩膀抵着我的肚子,我再一次脑袋充血。

走了一段路后,再一次被丢上了车。

不一会儿,萧弋和两名保镖上了前车。

后车进来了魏离非,前座两名保镖,还是上次的两名。

他变得谨慎了,若上次有保镖,有人报信有人守着车,也不会发生这么大的事。

但究其根本,若上次我不说要去跳舞,也没有这些事。

是我害他多死了一次。

那么他折腾我,也是我活该。

如此想,我用食指点了点他带伤手背:「小手怎么受伤了?」

他的手避了避。

我嘴巴一扁,这个人怎么一直哄不好。

许久,我重建心态,小心打探。

「那咱们这是去哪?」

他依旧沉默。

我抬头去看他。

他冷冽的脸侧着,对着窗外。

天色全黑,我能从玻璃上看到他的倒影。

这倒影的双眸也透过玻璃的反光,偷看着我。

四目相对的一刻,他敛住了眼皮,我却高兴极了。

「送你回督军府。」

他终究回答了我,只是呼吸粗重,开始有了鼻音。

「你感冒了吗?」

我再次为我的抗生素惋惜。

强行用两手扭过他的脸,趁着坐在车内没那么大的身高差,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

他的眼底都是震惊。

而我也是强作镇定:

「额头不烫了,脸有点烫,还是要多喝热水。」

他不耐烦地把我的手拉开。

我不依不饶抱住他的手臂。

7.

上一次,就是在车上被狙击,他用身体替我挡掉了所有的子弹。

他一个人对阵四个高位狙击的无力感,我眼睁睁看着他失去生机的恐慌感,是我们上次拥抱留存的记忆。

虽然这次不同,一路都是安全的道路,且有长枪卫兵开道。

但我依然害怕。

这个世界多得是比狙击枪更厉害的武器,多得是比雇佣兵更狠的人物,以及还有两年就要令他兵败如山倒的苏浙大战。

即便我利用一百年后的优势,避开了苏浙大战,后面还有种种的战事祸事,除非他愿意就此隐姓埋名,和我一起辗转各国,到没有发生过战争的地方。

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愿意的,他若是肯听话,他就不是魏离非了。

未来是既定的又是未知的,我们相处的时间多么宝贵,宝贵到我一丝一毫都不想浪费。

「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离非?不要一直不理我。」

我软下声音,小声哀求。

魏离非无可奈何,终于不再避开:

「你回去和姐姐住一起,狙击手是外籍,这事儿牵扯太大,一时半会儿办不完。」

前车坐着萧弋,他们在岔路口开向了吴淞口码头。

而魏离非一路将我送回了督军府。

魏梦安早先接到了萧弋的电话,说魏离非和我都没事,这才无忧无虑地过了一天。

见我一身军装地回来,正要打趣,又见魏离非黑着一张脸。

她用口型揶揄我:「吵架啦?」

我点了点头,上楼去换衣服。

再下来时,魏离非已经离开了,他是专门送我回来的,现在已经返回去与萧弋汇合。

昨夜督军府收到通知,在西城有枪击。

萧弋赶到时却只抓了一个外籍的狙击手。

萧弋刚买到军火,市面上就出现了另外一批军火,时间赶巧得很。

有人假借青帮的名义想要暗杀魏离非,甚至想把幕后黑手打造成萧弋,若不是那个真正的黑手不懂枪械,两批军火看着相似却是不同的产地,魏离非和萧弋之间免不得还要误会内斗。

背后之人是谁,一个一个排除,顺藤摸瓜最终都会知道。

只不过是要耗费些时日。

一百年前,格局瞬息万变,魏离非不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督军。

督军府一直处于戒备状态,整个死气沉沉。

魏梦安一向喜静,倒是不觉得什么。

而我眼巴巴地跟着到了魏离非的世界,却日日见不到他。

只觉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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