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当梦境成为现实

「这排货架上存放的都是燃料罐,注意不要有明火靠近。」

我带她穿过客厅。

「所有的种子还在北阳台培育,南阳台现在只种了点草莓。」

「冰箱里还有很多新鲜水果,最好在半个月内吃完。」

我又向她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不错,很有行动力嘛。」她仰靠在护栏上,打量着我做得奇丑无比的雨水收集器。

被她一夸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凭借对自己的了解,其实恰恰相反。

我谨慎又保守,总是在怀疑和摇摆。

我是个矛盾的人。

疫情发生了这么久,虽然看到了各种爆料。

看到了互联网上人们互相攻击的视频。

看到了许多非同寻常的防疫手段。

看到了状若丧尸的保安老杨。

但我还是很难将这个病毒和世界末日联系在一起。

我甚至还在固执而天真地称呼它为疫情。

仿佛这样做,我们的生活就会在不久的将来回归正常的样子。

我也做不到破釜沉舟。

我做不到疯狂贷款刷爆自己的信用卡。

做不到放弃现在的房子果断再找一个面积更大、更安全的住所。

我甚至想过万一是判断失误,我就把能卖的都挂在闲鱼上卖了。

我的谨慎是一把双刃剑。

现在做的,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理性有时会让人陷入一种盲目的乐观和自大之中。

而末日教会我的第一课就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不是有行动力。

我只是强迫自己放弃无谓的思考,从而让自己显得有行动力罢了。

她看出我神情有些落寞,笑着用肩膀碰了碰我:「今天可是成为队友的第一天,你该不会在想怎么赖掉接风宴吧?」

……

很幼稚的激将法,但是对付我刚刚好。

于是中午我大手一挥往电煮锅里下了两包豚骨拉面和一个土豆。

还咬牙开了一个 400g 的红焖牛肉罐头和一大瓶橙汁。

一边吃着,才发现我们两个还没有做自我介绍。

「你可以叫我小何,之前是个生物老师。只不过还没正经上几天班就赶上机构整顿,失业几个月了。」

我苦哈哈地说。

「生物?那这次的病毒不就正好是你研究的领域吗?」安安捞了一筷子面。

「完全不是,」我继续苦哈哈,「我只是教点课本上的知识而已。」

她点点头:「我比你大两岁,就在附近的医院上班。」

太好了。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你居然是医生,那我以后岂不是都不用担心生病了?」

「那倒也没有……」她反倒谦虚起来。

「是外科医生吗?还是内科医生?」

「……」

「不是西医……难道是中医?」

「小何,」安安不敢直视我炽热的双眼,支支吾吾道,「我是兽医。」

10

安安搬过来的第二天,我正靠在飘窗上看书。

窗台上铺了厚厚的被子,没看一会儿我就打起盹来。

迷糊间,我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

声音离得很近。

我的睡意瞬间消散。

快步走到客厅,安安正站在阳台上。她的脸色不佳,招手示意我过去。

在外面听得更加清楚了。声音就在楼上,不会超过两层。

家具在地上拖拽。碗盘叮叮当当地被掀翻在地上,中间夹杂着女人恐慌的求饶和呼救。

我和安安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下一秒,一个模糊的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已经重重砸在了一楼的水泥地上。

我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将所有声音都咽回肚子。

安安快速探出头去查看了一下,而后将我拉回客厅,锁上了阳台的门。

「怎么样?」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摇头:「肯定活不成了。」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杀人啊!」

我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杀人,」安安的嘴唇发白,「是自杀。」

「她身上已经没几块完整的肉了,大腿和手臂都只剩骨头。她……」

「……她被吃了。」

话音未落,我听到 903 的门被「砰」地撞开。

一个男人咒骂着朝安全通道跑去,后面似乎有脚步追赶,两人一前一后。

不……

不只是隔壁这家,还有很多人——

我听见消防通道乱作一团。

一时间,整个小区仿佛成了修罗场。

因为管控而寂静了许多天的住宅区如同死前的痉挛一般,在此刻显现出病态的热闹。

许多人从大堂夺门而出。

但是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站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遮蔽物的露天室外,只能让他们成为更明显的移动靶子。

哭泣。

祈求。

咆哮。

我看到人群在四散溃逃。

看到对面的男人在卧室亲手掐死了自己失去理智的妻子。

看到一个孩童站在路边号啕大哭,而他的奶奶正在啃食他的手脚……

而在更多我看不到的地方,许多人都面临着这样一个抉择:

杀死它们……或者被它们杀死。

我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种惨烈的场景彻底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

「为什么?」我瑟缩在椅子上,「我们不是都隔离了吗?为什么大家都感染了?」

「他们不仅感染了,而且发作的时间近乎一致。」安安紧蹙着眉,「难道说他们是在同一时间被感染的吗?」

除了住在同一个小区,这些人平日几乎没有交集。怎么可能会有条件在同时感染病毒……

「你的意思是感染源不在外面,就在小区里吗?」我舔了舔发白的嘴唇,「可是病毒爆发后,所有人都被要求在家隔离,就算住在一个小区里,也根本没有传播渠道。除非——」

「除非是从某种公共渠道。」安安在我身边坐下来。

「但是小区发放的物资我也有吃,政府宣布停水之前我也在正常用水——为什么我没事?」

「不知道。」这回轮到我说了。

不过这也意味着,在小区里应该还有一部分像我们一样没有感染的人。

只是人数具体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

这场屠杀一直进行到日落时分。

厚重的血腥味把落日和天空都染得猩红,成群的感染者正分散在小区的各处。

和刚刚的狂躁判若两人,他们只是呆呆地站着,像断了电的机器。

《圣经》的「创世纪」中记载:

上帝在前面六日创造了各种事物。

而到了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他安息了。

11 月 23 日,封城的第七天。

病毒在小区内全面爆发。

11

好冷……

正睡得迷迷糊糊,我突然感觉到了阵阵寒意,忍不住把脚往被子里缩了缩。但是冷风却一阵阵地灌进房内,吹得窗帘娑娑。

我哆哆嗦嗦地从被窝中爬出来,把敞开的窗户关上。

伸手去开灯。

「咔哒」。

没有反应。

月光很亮,冰冷地照在脸上。

11 月 24 日,凌晨 1:30。封城的第八天。

停电。

我叹了口气,起身找出 LED 磁吸灯装在床头,又把遮光窗帘拉紧。

从现在开始,夜晚要谨慎用电。

披了件衣服,我把剩下几个房间的灯也装好。

客厅里,安安似乎睡熟了。

阳台的玻璃门关得很紧。我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门锁,没有异常。

「小何。」有人突然在背后叫我。

我被她吓了一跳:「还没睡吗?」

「嗯……」她搓搓鼻子,把被子掀开一个角,「你怎么也没睡?」

「停电了。」我钻进去。

也不知道燕都的情况怎么样……

联系不上我,爸妈一定很担心。

「早晚的事,」她点点头,「不过,我倒是发现一件怪事……」

「什么?」

「它们消失了。」安安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全部都消失了,不知道会去哪里。」

我知道她在说楼下的感染者。

他们虽然看上去像丧尸,但是并不恐惧太阳。

相反,似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会去哪里呢?」

安安把脸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猜测道:「你说他们会回来吗……」

「回来?你是说回家?」

我想起了 903 的业主。

从病毒爆发的那天起,903 的门就一直敞开着。

「当然只是猜测……我觉得他们一定还在小区里。可以验证一下——」她若有所思,「比如,把大堂的门关上试试……」

「不行,太危险了。」

我被她的想法吓了一跳,想到隔壁可能真的躺着一个丧尸,又把声音压低:「楼道里说不定还有感染者,你路上碰到它们了怎么办?」

「也是,」她妥协了,「那我再想想。」

明明可以苟着,这家伙怎么老想着反击呢……

我们就这样同床异梦各怀心事,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丧尸病毒的爆发持续了两三天。

在这期间,不断有人逃出家门,但立刻就被更大的尸潮吞没。在这种绞肉机式的屠杀中,幸存者也面临着更严峻的挑战。

我们重新规划了电器的用电配额。

以后,电力需求主要集中在冰箱、电饭煲、热水壶和照明用具上。

电磁炉的功率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竟然要 2100W。

我果断把它收起来,翻箱倒柜找出我大学时候买的单人电煮锅。虽然容量只有 0.8L,但对付一下煮点东西还是够的。

在这之后,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又或者是有了伙伴,日子变得不像之前那么难熬。

病毒爆发后,老杨就消失了。物资车也再没有来过。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似乎在一夜之间离开了这座城市,只有我和安安被遗忘在这里。

从家里没法直接看到外面的街道。

小区里面静悄悄的。

大部分时候丧尸很少走动。除非有幸存者扛不住饥饿选择铤而走险,才会引得他们疯狂追逐。

之后也曾短暂地恢复过一次水电。

我不敢直接储水,而是先用水壶烧开后再补充到阳台的水桶里。

在平时,我和安安都只能用热水简单擦拭一下身体。趁着这次恢复供水,我们痛痛快快洗了一个热水澡。

安安拿来剪刀,我们互相剪掉对方的长发。

在停水的日子里,头发成为了最大的累赘。现在索性剃成光头,以后只需要在洗脸的时候随便抹一把就行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安安的脑袋,有点扎手。

「手艺一般啊。」我说。

「你刚刚求我帮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左右转头,打量着镜中自己的模样。

经过大半个月的相处,这个女人已经对我越来越冷漠了。

12

此后,水电就没有动静了。

12 月 15 日,封城第 29 天。

当一切都在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我却开始发烧。裹在被子里昏昏沉沉打了一晚上的哆嗦,直到第二天中午我都没能起来。

安安见我脸色不对劲,伸出手来试我额头的温度。

「嘶……怎么这么烫,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她骂骂咧咧地去医药箱里找药。

「你是兽医啊,告诉你难道你要把我当成狗来治吗……」迷迷糊糊的我开始说胡话,「作为兽医家里居然没有养猫猫狗狗,安安你这个冷血的女人。」

她没有搭理我的胡言乱语,拧了块毛巾盖在我的前额,跑进跑出地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我的小白菜就要成熟了,我走了以后,要记得收菜……」

我闭上眼睛,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神经啊,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就把你的倒霉白菜全拔了。」她在厨房大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摇醒我。

「安安煮的粥,喝完以后应该会走得更快吧。」我颤颤巍巍地端过碗。

「什么意思?」

「那个……」我立刻改口,「我是说喝完以后会健步如飞。」

「你最好是。」她哼了一声,警告道。

喝了几口,我停住:「安安,昨晚我又做梦了。」

我不是什么知情人,也不认识什么内部人士的朋友。我只是个歪打正着的普通人罢了。

她静静听我叙述着梦境。

末了,她说:「其实大脑收集和处理了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的信息,很大一部分都储存在了潜意识里,最后才以梦境的方式呈现出来。」

「直觉其实就是你的潜意识在帮你做决定,事实证明,很多时候它都是正确的。」

「我就说嘛,你能有什么正经朋友。」她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

我只当她在骂自己,呼噜呼噜喝了两大口粥,又夹了一筷子橄榄菜。

太好吃了,我觉得自己要重生了。

吃完药,人又开始犯困。

安安坐在边上,正捧着她的笔记本不知道在写什么。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末日之前的时光。

这个时间点,孩童会在广场上嬉戏打闹,小区里偶尔会有汽车驶过减速带,发出「哐啷」的声响。

发烧让人有些头重脚轻。

所以当门铃响起时,我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对上安安惊愕的眼神,我才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

是谁?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外面站着一个青年,走廊光线不佳,我看不清他的脸。

「冲我们来的。」安安侧头听了一会儿,附在我的耳边说。

正思忖着,门铃又响起来,看来不会轻易作罢。

「有事吗?」我硬着头皮开口。

「你们应该有多余的蔬菜种子吧,可以交换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落在我的耳边犹如惊雷炸响。

他怎么知道的?

我觉得脊背发凉,生硬地否认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好的,打扰了。」

似乎我们的回答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门口一阵窸窣的声音。我凑上去一看,他正把背包重新背回背上。

「等一下!」安安突然出声阻拦,「你打算用什么和我们交换?」

我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以我们的物资储备,根本就不需要和任何人做交易。

「饼干、水、泡面我都带了一些,看你们需要什么。」

「你们有几个人?」她问。

「一个。」

「我们很难信任你。」

他再次沉默。

「所以你得在走廊尽头等我,我会把种子交给你。」

「你疯了?你要出去?」我连忙拉住她。

安安表情严肃,反握住我的手:「这是个机会……我得试一试。」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等等……」

安安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开门,听见没有?」

我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转动把手。

隔着门,他们的对话很模糊,只能勉强听个大概。

「怎么称呼?」

「陈林,耳东陈,双木林。」

「你怎么知道我们有种子?」

「无意观察到的。」对方停顿了一下,「况且,你们的阳台也很显眼。」

「你似乎不缺食物。」安安继续问。

「是的。」

「甚至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烹饪。」

「可以这么说。」

「那你的物资……」

「我会定期在便利店补给。」他说。

突然,他们的交谈停住了。

透过猫眼,我看见他们站在楼道的窗户边,不知在张望什么。

我转头看向窗外。

天空灰蒙蒙的,外面下起了小雨。雨点又细又轻。

过了一会儿,安安来敲门。

打开一看,那个青年正站在她边上,很平淡的脸上唯独长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小何,」安安说,「下雨了,陈林今晚要借住在我们家。」

13

吃过晚饭,我给陈林准备了新的被褥,又把安安的床铺从客厅搬进来。

主卧和储藏室的门也都被我反锁了。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在外面说什么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她。

「说来话长,」安安思考了一会儿,「陈林出过小区,他对丧尸好像很了解。」

「按照他的说法,它们晚上都会回到建筑物里。」

「所以……小区里的丧尸会回到居民楼吗?」

这和安安的猜想很接近。

「对,」她点点头,「但不会上楼,只会待在一楼大堂。」

「为什么?」

「他说保存能量很可能是丧尸行为的底层逻辑。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应该要减少一切不必要的消耗。」安安说,「你看,除了发现幸存者,它们几乎不怎么走动。」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楼道内就安全,还有一部分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去。」她补充道。

「他们……怕水吗?」我想起下午看到的景象。

雨幕中,本来分散在小区各处的丧尸竟朝着四面八方散开来,还没有等到日落就已经全部消失在建筑群中。

「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轻轻摇头。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同意陈林住在家里啊?」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陈林……看上去不像危险分子。」

「而且他在暗,我们在明,」安安皱着眉头,「如果真的想动手,多得是办法。」

「算是赌一把了。今天卖了他一个大人情,明天我得想办法从他嘴里挖点情报。」她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为了这个,我才不会让他进门。」

「不管是陈林还是丧尸,只要我们待在屋子里就足够安全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是啊,为什么呢?」安安轻声重复着我的问题,「小何,你要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桌边吃早饭了。

看到我,安安狠狠戳了一下盘子里的煎蛋:「小何,你的睡眠质量还真好。」

她的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陈林明明是她带回来的,这家伙不会警戒了一晚上吧?

我坐下来,也夹了一块煎蛋。

「其实……我们有很多事想请教你。」

见我来了,安安主动挑起话题:「你是不是已经和尸群交过手了?」

「称不上是交手。我一直在避免和它们发生正面冲突。」

陈林放下筷子。

「简单来说,就是顺应它们的规律。当尸群回到建筑物中时,在室外行走就相对安全,反之亦然。」

「目前为止,我还不曾看过它们同类相食,所以不排除它们能通过一些特定的方式标记敌我。」

「除了人类,丧尸还有其他能量来源吗?」我问。

毕竟能被它们捕食的幸存者并不多,是什么在支撑它们进行活动呢?

「似乎没有。可能病毒会抑制身体的部分机能,来让能量消耗得更缓慢些。」

所以他真的是来买菜的?

我默默啃着煎得焦黄的鸡蛋边,没有问出这个愚蠢的问题。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天。

下午的时候体温又上来了。我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偶尔被叫起来喝水、吃药。

直到晚上出了一身汗,精神才终于清明起来。

安安已经累得不行,交代几句就闷头睡觉去了。

感觉身体恢复了不少,我推门出来,想去厨房倒点水喝,却看见陈林一个人站在阳台上。

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走过去。

他让开一个位置。

我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撑在栏杆上。

眺望出去,褪去了霓虹滤镜的城市,仿佛失掉了生气。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火柴盒里,夜晚更是放大了这种压迫和幽闭。

「放晴了。」他的声音很轻。

像是在同我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晚风轻拂过他的前额,将月光揉碎在他的脸上。

「嗯……」

「你有话和我说?」

「也不是……」我组织着语言,「只是随便聊聊……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挺好的。」他笑了一下。

我确定陈林知道我在问什么。

但他仍四两拨千斤地回绝了我的邀请。

所以就像安安说那样,陈林其实并不需要我们。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比如为什么会囤这么多物资……」

他竟然一点都不好奇。

「如果你真的知道点什么,也不至于现在还留在这个城市里吧。」

他的脸隐藏在黑夜里,「不过,如果一定要问点什么的话,你可以说说对我的看法。」

陈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敲门拜访、交换物资、共享情报,甚至敢在陌生的住所留宿一晚。

他太神秘也太难以捉摸了。

说实话,我看不穿他的意图。

「其实你并不在意我们怎么看你。」想了想,我开口道,「就像我们不在意你是什么样的人。」

他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不需要互相了解,更何况我们本来也做不到。」

「因为不是要成为朋友,所以我们无需像看一本书一样翻阅对方,无需『注视彼此的脸和探视彼此的心灵』。」

「我们不在意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在黑暗中偶遇罢了,都有各自要前往的目的地。所共有的,无非是朝着各自目标前进的勇气和信仰。」

「所以……我说这些并不是在『邀请』你——我只是在想,我们有没有可能同行一段路呢?」

「小何,」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为什么?」

是啊。

为什么?

满满当当囤了一屋子的生存物资,不就是为了避免外出和结伴吗?

「不会有救援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12 月 16 日,封城第 30 天,我第一次正视了这个事实。

我一直无法理解。

这些丧尸明明看上去战斗力并不强大。

它们是如何让春申市陷入如此困境的呢?

这可是热兵器时代啊……

尸群怎么可能扛过子弹和大炮?

可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久……危机还没有解除?

没有广播……

没有侦察机……

水电也没有恢复……

什么都没有。

这只能说明——春申市以外也全面沦陷了。

病毒经过不受控制的传播和蔓延后,业已成为世界级的灾难。

外面早已自顾不暇,而处于震中的春申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都等不来救援了。

道路和通信完全中断,不知道爸妈那边情况如何。

我应该去燕都吗?

还是要等着他们来找我呢?

不管哪条路,这都是场持久战。

所以,我们大概率是要出门补给,也大概率是要遭遇丧尸和其他幸存的人类的。

对于我和安安两个女生来说,这个未来显得过于残酷了。

我相信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她才会如此执着地为即将到来的这天不断做着准备。

与其说我们选择了陈林,不如说我们已经无路可走。

「陈林,你要留下吗?」我一字一句地问。

14

「哗啦——」有人一把将窗帘拉开。

阳光直射在脸上,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别睡了。」安安过来掀我的被子,「再睡你连晚饭都赶不上吃。」

「我还是个病人……」我死死揪住被子不撒手。

「拜托,你烧都退了几百年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昨晚在干吗,我不是交代你要把卧室门锁好吗,你居然忘记了!」

昨晚……

「没关系的,安安。」我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昨晚我已经把我们两个人打包卖给陈林了。」

她一脸狐疑地盯着我。

「你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马上把你脑子里的黄色废料倒掉,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被她看得浑身发毛。

「可是,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卖身,你确定成功了吗?」安安指指门外,「他正收拾东西要走诶。」

什么?

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

来到客厅,陈林正倚在厨房的玻璃门上,似乎正等着我来质问他。

「我要回去取点东西。」

他抢先开口。

「如果你们对外面感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起来。」

这绝对是安安无法拒绝的邀约。

我瞥了她一眼,她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马上赞同。

这家伙居然沉住气了。

我知道,她在等我做决定。

虽然昨晚给陈林画大饼的时候我说得信誓旦旦。

然而勇气也好、信仰也罢,我一样都没有。

和陈林接触的时间太短,我根本无从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连蒙带猜,尽量找一个他可能认同的理由把他留下来。

但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见真章了。

想到真的要和他一起出门面对丧尸,我不免又开始犹豫起来。

希望我是把陈林忽悠住了,而不是把自己给忽悠进去了。

「需要我们怎么配合你?」我把心一横,问他。

我从没做过直面丧尸的打算。不然家里也不至于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尽量穿得厚实一点,不要有皮肤裸露在外面。」

他指指我们的衣服。

「丧尸能感知声音,也有一定的视觉。不要离它们太近。」

陈林把包背到身上,「不用配合,跟住我就可以了。」

两栋居民楼之间的距离不远。

站在窗边,可以看到路面上站着不少丧尸。

我心里有些没底:「白天他们都分散在小区里,穿行的时候不会很危险吗?」

「在小区里密度比较低,注意点就行。但如果聚集在一楼,人是没法绕开他们通行的。」

「现在就得出发了。」

他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

此时离日落还有 4 个小时。

除了衣物,我和安安还戴上了口罩和手套。

临走前,陈林打开楼道内的消防柜,里面竟然有一把破拆斧。

「903 上次我已经看过了,里面没有丧尸,你们这层目前是安全的。」

我们点头。

由于安安没有武器,这把斧子就给了她。

全副武装后我们沿着消防通道向下摸索。

陈林走在最前面,领先我们半层楼梯。

我贴着扶手,走得小心翼翼。每经过一层,就把连接消防楼梯和走廊的安全门关上,以防生出什么变数。

「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出门的。」安安捏了捏我的手臂小声说。

我关上 8 楼的消防门,想了想,又额外做了点手脚,心不在焉地回她:「我现在看上去像是愿意的样子吗?」

「你明明想通了嘛,还嘴硬。」她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一楼到了。

病毒爆发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摩这种惨状。

门禁半敞着,一个男人仰卧在地上。

他的脖子以下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头颅耷拉在一边,像是一架被剔了肉的鱼骨。

冬天温度低,头颅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腐化。

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一只蛆虫正钻破他脸颊的皮肤。

我觉得一阵反胃。

「吃得很干净,不然腐烂的臭味和各种虫蝇会让卫生情况变得更糟。」

陈林看了一眼尸体:「走吧。」

我们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两栋楼之间的丧尸并不多。

我们小心避开地上受害者的遗骨,钻过灌木丛。

不多时,就来到了对面的 58 号楼。

「好像比想象的要容易。」我附在安安耳边说。

她给我比了个 ok 的手势。

上楼后,趁着陈林进屋收拾东西,我们打量起他家来。

除了正对玄关的超大落地书架,他家几乎没有什么摆设。

食物、饮用水就堆在客厅的地板上。

「你在干吗?」看着安安不动声色地四处翻找,我压低了声音问她。

她绕到阳台瞅了一眼,正想对我说什么,陈林就从卧室出来了。

安安一下子直起身子,却不知道磕到了哪里,吃痛地捂着前额。

陈林走到阳台卸下了三脚架上的望远镜,顺便打开一旁的柜门:「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里面居然是一台柴油发电机。

因为前不久才选过发电设备,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安安揉着脑袋,被戳穿了也不觉得尴尬:「这么好的发电机,不带走可惜了。」

陈林也没有拒绝。

他打开登山包,发电机不大,正好可以装进去。

墙角还有三桶机油,他拎起一桶后,我和安安各自分担了剩下两桶。

很沉。

我看了一下油桶上的标签,4L。

不知道发电效率如何。

因为负重,下楼反而花了不少时间。

当我们到达一层时,外面丧尸的密度明显增加了。

「几点了?」陈林问我。

「四点半,」我看了一眼手表,太阳就要落山了。

「提得动吗?」陈林将他的油桶递给我。

我点点头。提着两桶机油,我明显感到自己的步伐沉重起来。

出了大堂,陈林观察了一下,回头低声道:「不能原路返回了,我们从另一边——」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安安一声惊呼。

「小心!」

15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它」离得这么近。

丧尸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拐角。等发现的时候,它几乎已经要撞上我们了。

这是一张蜡黄的脸。

不,是已经接近黄褐色了。

它的双眼完全被白膜覆盖,深紫色的鼻尖和嘴唇呈现出状如皮革的裂纹。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陈林已经动手。

我看到他抡起消防斧。

斧刃狠狠劈向近在咫尺的丧尸,几乎削去了它一半的脑袋。红白相间的脑浆立刻溅射开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似乎一下子无法理解当下的状况。

安安挡在我的身前,但还是有东西溅到了我的脸上。

伸手一摸。

是血。

「快走。」她拽了我一把。

陈林此时正在补第二斧。

重新退回到大堂,我扶着墙吐了一地。

安安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我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

「快,」陈林疾步走来,一只手正解着外衣的扣子,「把沾到血的衣服全都脱下来。」

我还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样子,赶紧摘掉口罩和手套。

又检查了一下身上,衣服并没有沾到。

他接过衣物,卷起来丢出门外,带着我们退回楼梯间:「可能是因为血腥味,外面的丧尸突然变多了。」

我鼓起勇气,探出头看了一眼。

明明太阳还没有落山,尸群却朝着住宅楼围拢过来。

有几只甚至已经来到了大堂门口。

「怎么办?要不然回你家吧?」安安开始后退。

我听见僵硬的脚步声穿过大堂,已经离得很近了。

「陈林?」见他不说话,我忍不住低声催促。

「不要上楼,」他终于打定主意,从包里摸出一支手电筒,「我们从地下车库走。」

我们即刻顺着消防通道往负一楼撤离。

但我还是低估了那些丧尸。

它们只是看上去行动迟缓。

0 0 投票数
文章评分
订阅评论
提醒
0 评论
最新
最旧 最多投票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您发表评论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