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坦然,笑容平静:「那你觉得应该对着哪,听你的。」
见我愣着没反应,他继续说:「不怨你,是我没关好门,况且,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我后知后觉手中的枪沉重又血腥,吓得惊叫一声丢了出去。
生理性震颤克制不住,浑身抖得厉害。
「又不是要你的命,你抖什么?」
他可能是觉得我害怕的样子很好笑。
但我也感到他双臂将我搂得紧紧的。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打开了卧室的灯,明亮的光线暴露出一个穿着睡衣的我和紧紧搂着我的魏离非。
寂静夜晚的这声枪响,把督军府的所有人都惊动了。
几班人马快速赶来,看见这番光景,一时间众人面色各异。
魏离非淡淡应了一句:「走火。」
非但没有解释清楚,反而把气氛引到更加奇怪的方向。
见无人伤亡,只是枪走火,萧弋让护卫队和医员先离开。
魏梦安责怪自己的弟弟,问他怎么半夜带着枪出现在我的房间。
「看你把玫瑰小姐都吓着了。」
而魏离非仍圈着有些狼狈的我。
面对指控,他并不反驳。
「是我不好。」
萧弋捡起地上的枪,交到魏离非手中,简单嘱咐了一句:「明早还有会,不要睡太晚。」
夜已经深了,魏梦安和萧弋没有多留,确认守卫如常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魏离非把枪带脱了放在了沙发边几上。
替我关了房间的灯,他没有离开,而是又走了回来。
后背对我坐在床沿,语气试探:
「你要是不急着走,明天我忙完可以带你出去转转。」
想起白天的遭遇,我的手还会不自觉发抖。
今天如果不是刚好遇到萧弋,我可能直接被兵痞抓走了。
扒光了进堂子还是剁碎了做包子都不得而知。
我很确定地说:「我肯定要走的,这里有些可怕……」
他略略回头,若有所思的表情中混杂着一些失望。
我怕他再来一遍,立马补充道:「不是叫你吃枪子送我回去!」
然后把今天早上系毛线出门吃小馄饨的事情说了。
他听完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毛线会有用吗?」
应该有用……吧。
「我知道你生于和平年代,一定会想回家,但如果实在回不去了怎么办,你会考虑……留下吗?」
「如果实在回不去了,我就再等等。」
我真心实意地说着,打了个哈欠倒在枕头上:「船到桥头自然直。」
已经后半夜了,我困得不行,卷着被子转过身去,留给魏离非一个请自便的背影。
不料床的另一侧却下陷了。
紧接着,魏离非的胳膊箍在了我腰间。
「这是……要干吗?」
我突然紧张。
他的声音含糊暧昧:「若我半夜被人杀了,你可以搭便车回家。」
11.
魏离非迟迟不回家是因为不信任自己的姐夫。
现在回了家还担心自己半夜被杀,那么看来他还是没能完全信任自己的姐夫。
有他在我身边,我睡觉也踏实些。
我又打了个哈欠,赞许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但是声音越说越小,彻底跌入梦乡。
踏踏实实睡了一整宿,天蒙蒙亮,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梦安姐姐昨天说热水管堵住了,只有冷水。」
我卷住了被子翻身,对着浴室那头好心提醒。
「那正好。」
他埋头进了浴室。
而我又跌入了梦境。
梦中的我披着洁白的纱,和魏离非在教堂穹顶下说着誓言。
是笑醒的。
醒来后看到魏离非刚换好衣服,带着一头轻薄的水汽从浴室出来。
是一套暗色军装。
领口已经换成了三颗星星,如梦中一般。
他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
「做了什么梦这么好笑?」
我笑着眨了眨眼:「梦到我结婚了。」
我很开心,他却神色不定。
他背过身去把枪带绑上,快步走出卧室,在门口留下一句:「快点起床,我们去昨天你说的那个巷子看一看。」
昨天他明明不相信我能用毛线带自己回去的。
我都做好打算他去开他的会,我去回我的家。
如今有他陪着,我求之不得。
我应了一声,赶紧起床,换上了昨天的旗袍。
打开门,一瘸一拐地走到魏离非身边。
他看到这件他不喜欢的旗袍,抿了抿嘴,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异议。
他将自己的披风取下,厚重的呢料,带着魏离非周身的清冽烟草气息,大大地笼罩在我身上。
他低声说:「这里世道很乱,比不得你们一百年后……」
一边说着一边顺手连胸口的封扣都按得严严实实。
这宽大的披风,将我原本还算修长的比例压成一个敦敦的小矮子。
我抗议道:「梦安姐姐说现在时兴这个样子……」
他躬身将我抱起打断了我的解释,以一个绝对的姿态对我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我无力叹气,在他的时代,惹不起他。
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后,瞧见他略略泛红的耳垂。
翻了翻白眼又偷偷笑了。
临出门前,管家叫了声少爷:
「早餐已经好了,吃过了再走吧。」
我伸长脖子,看到备餐室是西式的三明治牛奶香肠,拍了拍魏离非的肩膀让他停下。
他却没有半点迟疑大步向前:「不了,我们出去吃小馄饨。」
小馄饨!
昨天只吃了一口的小馄饨。
我食指大动。
萧弋起床了,他穿着家居服,快速下楼站在二楼再三嘱咐:「出门多带点人,开会别迟到。」
我以为魏离非还没解除对萧弋的怀疑。
但意外的是在这件事上,魏离非没有再抵触萧弋。
也不知道他们昨晚谈到大半夜,谈出了什么。
我被魏离非抱进了军用吉普车。
后座是我和魏离非,前座的两名保镖就是昨天跟着萧弋的二人。
一个叫阿杰,一个叫阿旦。
一路上魏离非的手都紧紧握着我,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们到了我说的那个馄饨摊子,可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小巷子。
卖馄饨的老伯也说他一直背着一堵墙,这里没有巷子。
我望着那扎实的砖墙,傻了眼。
然而这一切,魏离非好像都料到了。
他从容地点了两份馄饨,坐下后将勺子仔细用手帕擦过。
「别难过了,你出来不就是想吃馄饨嘛,先吃了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将我昨天的话回赠给我。
我只好乖乖在他身侧落座。
馄饨如昨天一般热气腾腾。
我搅了搅馄饨汤,心情不是特别好。
难道现在只剩下请魏离非吃枪子才能让我回家?
三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走到馄饨摊另一张桌子坐下,刚吆喝一声:「老头,三碗馄饨。」
回头吐了一口痰,刚好落在我脚边。
抬头见是我和魏离非,又见保镖已经拔枪。
腿一软,三人齐齐跪倒。
「姑奶奶!」
「饶命啊姑奶奶!」
我噎了一下,意识到这仨是昨天打算强行拖我走的兵痞。
魏离非眉梢扬了扬,看了看我的表情,想起我昨天说的遭遇,大概猜到了。
「是小的们昨天瞎了狗眼,冒犯了姑奶奶!姑奶奶大人大量,饶命啊!」
喊得最大声的人被阿杰一个枪托撞击下巴,直接昏了过去。
魏离非搁下筷子,站起身走了过去。
我赶忙跟上拖住了他的手:「算了算了……」
他看到我还在一瘸一拐的脚,眼神中杀意更浓。
12.
我知道不该劝他,这些人敢当街抢女人,可见猖狂不是一时半会,留着只会祸害别人。
但我还是本能地求他别不拿人命当回事:
「不然抓起来狠狠打一顿,教育一下,让他们改邪归正……」
但他眼中的不屑告诉我,这是徒劳,他漠视生命,甚至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几个渣滓而已,何必耗费那些精神。」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将我的手拉至脸前:「怕就捂住眼睛,等我一会儿。」
那两个尚清醒的兵痞见我替他们求情,一口一个「姑奶奶活菩萨,姑奶奶长命百岁」。
懊恼着昨天有眼无珠,祈求自己能逃过一劫。
魏离非显然不会心软。
即便不是为了我,他也容不下这样的人穿着军装在街上招摇。
我从指缝中向外看,又是一个陌生的魏离非,暴戾决绝。
一句话还没说,先将高抬的腿重重地落下,将其中一人屈着的膝盖踩碎。
筋骨迸裂,那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抱着扭曲的关节在地上打滚。
只单纯为发泄怒火。
另一个人见状想逃,却被保镖一脚踩在了背上,四肢平铺在了地上。
魏离非的军靴踩在了余下那个完好无损的人撑着地面的手。
「你们哪来的胆子穿军装?谁给你们的?」
他撑着膝盖蹲下,枪在那人脸上拍了拍:「就算是旧款,对我来说也是侮辱。」
那人忍着疼痛,望着他一脸的戾气,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了。
枪抵住额头带来的求生欲,让他十分连贯地报出了几个名字。
又交代了两句。
魏离非站起身,眼神中看不出喜怒,只有掌尽一切的了然。
他给保镖留下手势,转身走到我身边。
身子失重腾空。
他抱起我,上车关门。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窗外三声枪响。
不用探头去看也知道,地上没有活口。
「他们穿着我军的旧制服搜刮民脂民膏,但老百姓并不知道,只当我们军队的人和全国各处的军阀一般,都是土匪……」
他对我解释道。
全国各处的军阀都干着土匪一样的勾当,魏离非费尽心思要与他们不同,却处处艰难,他生气杀人是应该的。
他的眼中容不得沙子,只要他知道了,他就不能让这群人继续在街上游荡,他要把阻拦他的人都铲除,他要绝对的话语权,绝对铁血的军队。
而萧弋的态度则是抓源头,放弃细枝末节,他比魏离非能忍,容忍一部分阴暗的罪恶,集中力量办要紧事,逐个将背后的势力击破。
一个是军人,一个是政治家。
我深深地明白作为一百年后的人,我没有资格悲天悯人,我也没资格做谁高谁低的评判。
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随着浪潮而起,随着时代陨落。
道理都懂,只是依旧克制不住手抖。
「今天容忍了一个两个,往后就会有更多人蹬鼻子上脸,这世上有钻不完的空子,有填不满的欲望。」
魏离非的手握着我的手没离开过,除此之外,他也给不了我更好的安慰。
见我迟迟不答话,他一声叹息:「忙完今天的事,我尽快送你回去……」
我脑中浮现出他中枪的样子,还有背后的刀伤。
他重生的机会来之不易,我不能因为自己犯了错,叫他冒险。
于是连忙打断他:「如果要伤害你才能回去,那我宁愿不回了!」
阿杰阿旦已经处理好了那三个,他们拉开门上车,我便止住了话。
车子向着华懋饭店驶去。
他偏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才从他口中落下一句:「这是你说的。」
一路无言。
车子开过了很豪华的一个欧式建筑门口,远远停在巷子里,他没有着急下车,而是十分自然地托起我戴着表的手腕。
我疑惑地抬头,却发现他摆正了我手上的腕表是想看时间。
「还是你戴吧,这个我戴不合适。」
这样贵重的表,我受之有愧,想把手表脱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拦住。
他笑着说:「这是我赔给你的,就是你的了,而且你戴比我戴更好看。」
我戴比他戴好看?
我疑惑地低头,看着那浑圆光亮的表盘,明明是以一种很突兀姿态靠在我的手腕上。
直到那手表上的时间到了八点五十五分。
他低头说了一声正好,然后抱我下车,穿过人行道,走到一楼的餐厅。
将我放在靠窗的椅子上,又将我受伤的脚踝搁在对面的椅子上。
机灵的侍应已经端着茶走了过来。
魏离非弯着腰,看着我的双眼有流光闪过:「在这里等我,我开好会下来接你。」
语罢,他起身,没有停留,阔步走进了电梯间。
我这才生涩地点了点头:「我等你。」
13.
两名保镖叉手立于我身后,我身上披着魏离非的披风,穿着玻璃丝袜的腿搁在丝绒软垫的高背座椅上。
样子与淑女毫无关系。
俨然一个大哥的女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面前是一壶伯爵红茶配鲜奶,很快又端来一提多层甜品碟和几样中式的瓜子炒货。
「不知道小姐您的口味,这几样点心都是刚做的,您还想用些什么,尽管吩咐。」
领班和侍应在桌侧低着头,说完后就退下了。
兑了一杯奶茶,一饮而尽,才觉回了点神。
这里似乎是一个不对外营业的餐厅,从外头想进来的人会被过滤掉,只有酒店的住客或者某些 VIP 才可以在这里喝一喝咖啡,用些点心。
所以这里的环境非常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点心的香气,就跟这里的侍应一样,存在但不会让你感觉很强烈。
比较醒目的就是我身后的阿杰和阿旦。
开放式的座位,不远处的另一桌上一名太太两名小姐已经偷偷看了我好几次了。
于是我想让他俩坐下,当个正常的食客一样,随意吃一点。
他们却无视了我的请求,依旧很紧绷,怎么劝都坚持站着。
他们是萧弋带出来的保镖,和萧弋一样,严肃得很。
「参领说了昨天情况特殊,敲晕了欧阳小姐。今天一定保护欧阳小姐,不能让欧阳小姐受到半点伤害。」
阿杰说话很是一板一眼。
我抚额,明白了一个优秀的手下只会执行他们上级的命令。我只是一个被保护对象而已,使唤不动他们的。
于是我端着碟子将两块巧克力布朗尼给他们:「垫垫,工作辛苦了。」
我的手一直举着,他们才迟疑着接了下来,略略侧身,赶紧一口塞入,然后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交叉手立着,只有口腔在快速粉碎糖分。
我捏起一块蝴蝶酥,正要塞到嘴里,看到大玻璃窗外有个满脸黢黑的小孩,手中拽着报纸,痴痴地望着我桌上的点心舔着嘴唇。
我的手顿住了,但还没愣到一秒,酒店大堂保安就在离小孩不远处怒喝一声。
小孩吓得拔腿就跑。
跑远了我才看清,他小脚上连双鞋都没有。
一个清洁员赶紧拎着水桶和刷子走到那个小孩刚才站过的位置。
将那个小孩摸脏了的玻璃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
然后又是一轮领班与侍应将上身前屈 90 度的抱歉。
我应付不了这样的过于尊崇的服务。
只好一声又一声地说:「没关系的,大家都没错,不要紧的。」
我自己就是孤儿,从小就在福利院,因为心脏有问题,一直没人领养。
虽然福利院每个月都会按照孩子们被送到福利院的日子来给孩子们过集体生日,但毕竟替代不了真正家庭的温暖。
也曾经隔着玻璃看着别人一家三口在餐厅享用香甜的生日蛋糕。
那个时候,我以为看得到却得不到就已经够心酸了。
未承想一百年前的孩子非但得不到,还会被大声斥骂,从头到脚没有一件好衣衫,一双赤脚一下一下踩在冰凉积水的马路上。
送走了道歉的人,我望着一桌子甜点,着实有些没胃口。
大概是共情了,又或许是圣母心泛滥。
我拿上我的小钱包,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门,把仍然在远处徘徊的小孩叫住:
「小朋友,我买你的报纸!」
我一瘸一拐走出餐厅的旋转大门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保镖说自己要干什么。
他们大概只当作我是坐累了想走动走动。
当我拿出了一枚银元,并大声说要买报纸时,其中一个保镖立刻警觉,他出言制止,但是已经晚了。
那小孩立马奔过来,不可置信地接过银元,递给我一份报纸。
见状,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七八个小孩,都差不多一般大,叫嚷着:「太太,买我的报纸!」
「太太,我的报纸熨过了,不会弄脏了您的手!」
我也从保镖口中得知了一枚银元的真正价值。
原来,这不是一块钱啊……
14.
今天早上出门,魏离非抱我上车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我手上的小手提包,他疑惑道:「怎么带个空包?」
「梦安姐姐给我的,一整套行头,我也就这么拿着了,我觉得这样才更像一个民国人。」
我美美地摆弄着造型,他笑了。
然后他把自己身上的钱倒到我的小手提包里,纸币和银元占满了我小小的手提袋。
「我用不上。」说完我就想把钱还给他。
他却握住我拿包的手,十分的认真地告诉我:「玫瑰,这个时代的人出门,要么得有枪,要么得有钱。」
在看到那个没穿鞋的小孩后,我突然想起这个装了钱的小手提包,我想我可以借用魏离非的钱稍微帮衬一下这个小孩。
随手拿出了很像一块钱的硬币,就要买报纸。
小孩不懂为什么会有冤大头花一块银元买报纸,但他们想抓住这唯一的赚钱的机会。
一双双黑黑的小手伸到我身上扯我的衣服拽我的手臂。
披风被扯掉,旗袍被拉皱,鞋尖被踩黑。
保镖奉命保护我,但我又大喊着不要拔枪,命令他们不要伤害那群小孩。
场面一团乱。
直到我的钱包崩开,掉出了好几个银元,还有若干钞票随风飞出。
这才脱身。
焦头烂额一身狼狈地被保镖扶回餐厅,回到了原先的座位。
远处有几个闲聊的太太小姐低低地笑着。
确实闹了笑话。
回想起那些穿越剧里女主发善心救苦命的小孩,一救就是一个忠犬养成。
我却撒米喂鸡一般,还差点被鸡给啄了。
大块的玻璃窗外的卖报小孩,虽然命苦,但根本不是弱者。
他们目光如炬,挽着裤腿,赤脚奔跑在街头巷尾。
看准了满地的银元和四散的钞票,捡完后一哄而散。
然后藏在各处角落,机敏地等着下一个机会。
明明是最需要保护的孩子,却比我这个一百年后的成年人更能适应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有它自己的规则。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很不适应。
有一种时时刻刻被若干双眼睛盯着的不舒服。
有一种天堂与地狱并存的割裂感。
有点后悔在魏离非面前说不回去的果断。
我要在这样一个地方待到什么时候?
我瘫坐在椅子中回血,后知后觉的气闷挥之不去。
一个年轻的小姐款款落座在我面前:
「你好,我叫程如月,感谢光临我们家的饭店。」
她身着白色钩花蕾丝连衣裙,肩披羊绒真丝混纺披肩,披肩由一个精致的钻石胸针扣着。
无论从自我介绍还是她的衣着,都不难看出她的社会地位——一个上流社会的顶流。
我受惊的呼吸还没喘匀,只点点头,简单介绍着自己:「你好,我叫欧阳玫瑰。」
「听说魏少帅过了今日便是代理督军了。」
侍应安静地前来,为她倒了咖啡。
她兑了点鲜奶,放下勺子。
双手交叠放在桌面,身子略略前倾,姣好的面容上带着谨慎的微笑:
「不知道欧阳小姐是哪家的千金?」
这前后语境一联系,我竟然闻出了点火药味。
我坐直了身体,手肘支于桌面,托着下巴回敬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是个孤儿,身世不明。」
她眼中惊讶与心安同时流露了出来。
我能理解她,按照旧时的规则,魏离非正房的位置可选择的门当户对的姑娘不多,她应该就是其中一位。
如果我不在竞争正房的序列,顶多当个姨太太。
那么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对于她来说,就不足为惧。
如今得知我只是个孤儿,那么就更没有威胁了。
若没有利益的维系,男人对女人的爱又能持续得了多久呢?
她应该从自己的父亲兄弟身上看了太多了。
但是我又对着她刚得意起来的脸加了一句:
「虽然我是个孤儿,但是魏离非会入赘我家。」
程如月一口咖啡差点呛到气管。
身后的保镖阿旦也噗嗤地笑了一下。
很快环境又恢复了高雅与安静。
「欧阳小姐是在开玩笑吗?难道这世上还有人不了解这督军二字的含义。」
「督军可以别人来做,但是魏离非他离不开我。」
环境中的讥笑和程如月的不屑与讽刺,并没有降低我的气焰。
我说的每一句当然都是谎话。
我很清楚,如果我哭着闹着求魏离非跟我回去,出于愧疚,他一定会把我送回去,然后毫不犹豫地回到他自己的时代。
我和他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要成为代理督军的话更加不会抛弃他的责任,我经历了这一系列的混乱也更加确定自己会不习惯他的世界。
即使我现在还没有想到合适的机会回到我的时代,但我想办法总会有的,到那个时候,我和他之间或许就只剩下一段相互吸引、暧昧的回忆。
那个时候,魏离非但凡是个理智的人,他会挑选程如月这样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另一半。
一想到此,我就十分看不惯她自信满满的样子。
嫉妒让我在此刻不自觉地抬起左手,妖娆地伸了个懒腰。
宽大的男士手表从手腕滑到了手肘处。
「也不知道离非会要开到几点。」
15.
我做作地看时间,实则为了亮出魏离非的手表。
当我重新抬头对上程如月嫉妒的双眼时,我告诉她:
「嫁给当兵的也没什么好的,整天提心吊胆,我劝程小姐不要像我一样,还是找个文化人,将来也不用愁小孩的教育。」
最后一句话,真心实意,毕竟,军阀割据只是历史上匆匆一过的时代,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程如月看到手表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又听我这番话,眼中怒火更盛。
这个年代,腕带表并未普及。
有钱人也是带怀表在身上,掏出来看时间。
这支手表,是魏离非的姐姐魏梦安去欧洲游学时专门为他定制的 Santos 手表。
是魏离非成年礼物,所以身为姐夫的萧弋能一眼认出。
爱慕魏离非的程如月也能识别得出。
程如月也是个有素养的,她虽然压着一口气,但仍然对我点了点头,起身要走。
大放厥词后,呼吸顺畅多了,正要呷一口茶润润,就听得楼上枪响。
砰!砰!砰!砰!砰!砰!
我手中茶杯落地,褐色的奶茶溅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连同要走的程如月也怔在了原地。
正中了我方才说的,与当兵的相处,整日里「提心吊胆」。
魏离非和萧弋在九楼开会。
会议室通道就在这个咖啡厅的背后。
我站起身,心脏突突直跳,掌心出汗,目光紧盯着电梯门。
又是三声枪响。
我的心揪着,迟疑着挪着步子,被阿杰拦住:
「欧阳小姐不用担心,参领早有准备。」
我又想起萧弋那鹰一样的双眼,和他昨天枪抵住我脑袋的压迫感:
「我就是怵你们这个参领啊。」
闻言,阿旦漏出半声笑,又赶紧敛住表情:
「参领永远对大小姐忠心,自然也会护着少帅。」
焦急地等着,不过是五分钟,却好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电梯叮了一声,电梯门打开。
魏离非迈着大步子向我走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
他脸上怒气还未收起,背头略略散开,一边走一边将手中擦拭着的方帕随手丢掉。
看到我后,他双脚立定,眉头松开,似一个好奇的孩童缓缓歪了歪脑袋。
前后气质有些矛盾。
「玫瑰小姐在一楼也和人干架了?」
他语调逐渐上扬,眉眼中全是笑意。
大概是我这身狼狈,让他心情一瞬转晴。
旁边一同等着的程如月此刻出声:「少帅……」
魏离非偏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茫然,似乎不太明白她是哪位。
萧弋提醒魏离非:「这位是程如月程大小姐,晚上程会长的慈善宴会就是她家……」
他略略偏头,打断了他:「放心,我记得。」
他语气里透着愉悦,躬身将我抱起来,对萧弋说:「玫瑰决定不走了,我先带她去买两身衣服。」
他无视了想来搭话的程如月,也没有等萧弋一起。
他半刻也等不了,好像带我买衣服是什么特别要紧、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将头靠在他肩头,闻着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硝烟味,为他毫发无伤而高兴,又为他身边满是危险而担心。
我们从酒店出来时已经在十一点出头了,萧弋也有别的安排,但他吩咐了阿杰和阿旦,要他们继续尽职尽责地跟着保护我们。
我和魏离非坐在了后排。我小声地问:「萧参领不是坏人啊?」
魏离非低头望着我笑:「我何时说过他是坏人,我只是看他不顺眼罢了。」
他没有压低嗓音,密闭的车厢内这句话清晰地传到了前排两位的耳朵里,阿旦「啧」了一声,阿杰的一个眼刀甩给那个「啧」。
最终归于平静,依旧面无表情。
我赶紧转移了话题,问他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非,刚才你们在楼上开会,怎么突然开枪?」
他的面容闪过一丝阴霾:「开枪,当然是惩戒叛徒。」
他没有展开解释,而是笑着抬手,用指腹捏了捏我的脸颊,笑道:「你呢?怎么弄得跟花脸猫一样。」
我默默擦了擦自己的脸颊,把在一楼买报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魏离非笑得很张扬:「玫瑰小姐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16.
车子从这个高档酒店到另一处繁华的商业街,其中最大的一间——巴黎百货。
成衣店的老板亲自推荐,清一色的白色蕾丝连衣裙。
我皱了皱眉:「怎么,魏督军喜欢女人穿这种款式?」
一旁沙发中的魏离非不知道我和程如月曾有过交谈,但他听得出语气中的酸。
他捻了捻眉心,一头雾水:「怎么,不喜欢?」
机敏的老板闻出了点异样,又听我改口叫他督军,笑得脸上出花。
「我看小姐皮肤白,身材好气质好,穿这白蕾丝好看。」
说这话的同时,老板赶忙拿出了几件别的款式,要不是鹅黄就是极淡的粉色,与前几身无太大差别。
我漫不经心地挑着,低声问:「魏大少以前是不是常带女孩儿来你这买衣裳?」
「不不不!小姐,督军以前只陪魏大小姐来买过衣裳……」
魏梦安偏爱丝绒质地的衣裳,优雅的暗红色、墨绿色,根本不可能选浅色。
一句欲盖弥彰,让原本在一旁好整以暇的魏离非从沙发上站起身。
他没有直接走到我身边,而是在店里绕了一圈后,才转到我面前拦住我的去路。
一件正红色真丝连衣伞裙配黑色珍珠领开司美罩衫的套装提在他手上。
他垂眸望着我,嘴角微微挑起,恬淡的面容下似乎有暗流涌动。
不得不承认,这套戳中了我的审美。
我抿了抿唇,压抑住笑意,正要去接。
猛然,他一把搂住我。
手臂钳在腰间暗暗使劲,硬质的宽皮带硌得我的肋骨下缘生疼。
我捶着他的胸口问他要做什么。
他却低头将下巴凑到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撩得我耳廓发痒:
「我想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无论是店老板还是门口杵着的两名保镖都不自觉地将身子背过去。
「我还能想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抱得太紧,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自然是谢谢你买衣服送给我……」
他仔细盯了一会儿我的脸,这才将衣服递给我,笑着目送我进试衣间。
低淳地说出了一句有点耳熟的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进了试衣间才看见自己的脸通红。
换好衣服,宽大的裙摆遮过了小腿,上衣的薄羊绒柔软透气,衬得我红润的脸颊多了很多贵气。
我没有穿过什么高级的衣服,大多是便宜的棉质 T 恤卫衣配些宽大的牛仔裤,如果在家里那就更加随意了。
昨天的旗袍算是我穿过最好的衣服了,所以即便勒得我不敢喘大气我都舍不得脱掉。
今天的衣服不仅仅好看,还能让我行动自如,神态悠闲顺带着容貌都变得好了起来,这大概就是穿别人的好衣服永远穿不来的气质。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高兴之余感受到了差距。
但凡我们在一个时代,无论是百年之前,还是百年之后,我和他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要不是他重生时会发生时空错配,我根本接触不到这样的人物。
而真正属于他这个阶层的,是程如月。
揣着心事出了更衣间才发现魏离非已在买单。
我奇道:「你怎么知道衣服合身。」
他看了看我,语气理所当然:「我自然知道。」
买完单,他又将我抱起。
我忸怩着说脚踝好了,不疼了。
他却置若罔闻,只管向前走,仿佛我唯一的归宿就在他一双手臂之上。
店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拎着几个牛皮纸袋送我们出门,将纸袋递给保镖阿杰。
「怎么这几件也买了?」
「既然要留下,自然得多备些衣服,等空闲了让姐姐带你去张记,那儿是定制,手艺更好。」
突然为自己说的「留下来」有了一丝真实的体感。
那句宁愿不回去的话,说出口是冲动的,是权宜之计,是想着再找别的办法回到我的时代,但在他听来却是要永永远远留下来。
我看着他心情很好的侧脸,忍了忍没有去解释。
细细回想,这趟穿越也不能说完全不后悔,也不是完全后悔。
若叫我永远留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到了鞋店,他随手拿了一双小羊皮平底鞋,我换上后走了走,比之前魏梦安给我的小猫跟要更舒服。
但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我完全不知道。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越发像个民国人,不自觉地,我长出一口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那句话,走一步看一步吧。
魏离非见我叹气,嘴角的笑意收敛。
眼神中多出了些审视的意味。
「好端端地叹气,这是肚子饿了?」
他拉过我的左手,垂下眼帘瞧上面的时间。
已经快要一点。
「没有……」
我想着别的,没留意自己饿不饿,下意识就否定了。
可肚子却很识时务地咕噜了两声。
他笑了,让保镖先去点菜,又陪着我试了几双鞋,付款包装,这才向着饭店走去。
「这家饭店你一定喜欢。」
17.
繁华街道连通着江边的码头,步行可达。
一艘飞檐翘角玲珑精致的画舫船安安静静地停着。
我由魏离非搀扶着上了船。
七八碟时令新鲜的小菜,加上一碗颇费人工的三虾面。
如他所说很合我的胃口。
但别人站着我坐着,别人看着我吃着,令我无法好好享受面前的美味。
我点了点魏离非的手背:「要不要让保镖大哥也坐下来吃呀,人家累了半天。」
闻言他坐直身体面无表情地问身后两根木桩子:「你们俩,累吗?」
他们立刻立正:「不累!」
但魏离非下一句却是:「去吃饭吧。」
怔了片刻,待魏离非不耐烦的呼吸提起,阿杰连忙出去,顺便把迟钝的阿旦也揪出去,再轻轻将竹帘落下。
我终于觉得环境平和了起来。
正要大口吃面,却被一个人拉进了怀中。
我一下子坐在了魏离非的大腿上,手撑着他的肩膀,筷子惊得落地。
「你倒是会做好人。我抱了你大半天,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要……怎么心疼。」
他挑眉反问:「你说呢?」
我红着脸啄了他脸颊一下,正要离开,却被他勾住下巴,狠狠吻上了嘴唇。
魏离非这个人和我一样,简单,直接。
他用唇瓣的纠缠告诉我,他的喜欢。
他接管我的衣食住行,他照顾我的情绪,从今天一早,他的喜欢便再也没有藏着掖着。
只是,凭他的身份,本该强势占有的喜欢,却多出了许多试探。
「玫瑰,有我在,你可以放心留下。」
我没有答话,目光落在了这条江,这两边的街景,和在江边讨生活的人。
即便游船是随着浪涛缓慢前行,但也没有用多久,船就已经穿过热闹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江边矗立着一处废弃的厂房,冷清衰败,与刚才上岸的码头已经是两个世界。
这个时代有繁华与浪漫也有革新和跨越,但是这些闪光点就像江边的景色一样,只有一点点,随便走一走就到了边界,剩下的全是荒芜。
过了中午,太阳光线弱了,空气渐渐阴了。
魏离非没有得到回应,沉默着随着我一同看着两岸的景色,然后将外套脱下将我裹住,吩咐调转船头,准备回去。
「这里的位置很好,若放在一百年后,建个综合商圈,一定会很火的。」
我一时间有些自顾自地又想起了自己的世界,没留意到这句话对魏离非意味着什么。
魏离非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可惜没有人能活过一百年,能为自己打算十年都算是幸事。」
十年……
我想起,这段历史留给他的时间甚至不到两年。
他那么骄傲,如果我告诉他继续留在现在的位置做军阀,将来会被南北夹击。
他会愿意逃离这里跟我一起当个小老百姓吗?
他不会的。
哪怕他几次三番地死了重生到我家,他都要毫不犹豫地回到这个时代。
如果他知道了两年后的结局,他会提前准备,先发制人挑起事端逐个击破。
但就算他打败了同为中国人的另外的军阀,今后还有外国侵略者。
那才是怎样都无法避免的灾祸。
「怎么了玫瑰,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的气息在我发顶,带着一丝本不该有的不安。
「一个想不通的事情……」
「想不通就先别想了。」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想全部霸占我的思绪。
我笑了笑,靠在他怀里。
确实,有些事想也没用,还是那句话,走一步看一步吧。
吹了一会儿江风,回到了来时的码头,再驱车回督军府,已经是天色擦黑,华灯初上。
督军府后厨的努力已经飘到了前厅,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和些许音乐声,还有人们的笑声。
我跟着魏离非走了进去,见一桌太太在内厅摸着牌打得正酣。
一位是魏梦安,另外三位脸生。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小丑打扮的人领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沙发上窜上窜下,拿着木头枪玩游戏。
其中一位太太,先看到了魏离非,热络地问好:
「哟,小督军回来了。」
18.
这代理督军,因为多了代理二字,叫人无法抉择到底改称呼他什么。
于是聪明人发明了小督军这么个称号。
另外两位客人连忙要起身,却被魏梦安按住。
魏梦安脸也不抬埋怨道:「离非,你把玫瑰小姐拐走了也不说一声,今天差点凑不齐打牌。」
魏离非笑着说:「玫瑰是为了给你买礼物。」
他将一堆牛皮纸袋递给佣人,揽着我去牌桌边,向三位太太问好。
分别是铁路管理局张局长的太太,邮政总局李局长的太太,还有淞沪警察厅徐厅长的太太。
「张太太、李太太、徐太太。」
我连忙乖巧地打了招呼,魏梦安让人搬椅子放在她身边:
「玫瑰快坐快坐,你的脚踝还没好,还给我买什么礼物,别再累着。」
佣人搬来椅子,我在她身边坐下。
魏梦安不知何时也跟着魏离非以「玫瑰」称呼我。
于是另有一个太太打趣时便也以此称呼我。
是张太太,她笑着对魏梦安说:「玫瑰小姐哪里会累,听说今天玫瑰小姐的腿就是个摆设。」
「是呀是呀,早晨路过华懋,就瞧见小督军抱着玫瑰小姐进去呢。」李太太立刻应和道。
魏离非弯腰在我耳边说:「今晚上你和姐姐还有三位太太在家吃,我跟萧参领出去有个应酬。」
我想起了中午萧弋对他说的,那个程会长的慈善晚会,程会长,程如月的父亲,那么会遇到程如月吗。
我拖住了魏离非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有当众问出口,只轻轻叮嘱一句:
「那你早点回来。」
牌桌上的四个人,一脸的偷笑:
「真羡慕小情侣。」
「就是,不像我们老夫老妻的,已经没有热情了。」
张、李、徐三位太太自说自话,魏梦安却说:「谁不知道几位太太都是被捧在心尖上的。」
「哪有,整日里就知道挑刺……」张太太抿了一口茶水,眉梢却全是幸福。
「还说呢,我记得张太太去年才刚生了个小公子,瞧今天这肚子,得有六个月了吧。」
李太太用她戴着鸽子蛋的手摸了摸张太太的肚子。
徐太太也理了理鬓发,露出手腕上一串红宝石手链。
太太们暗中较量着。
魏梦安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目光飘向了备餐间。
我这才发现,萧弋不知何时回来,他和魏离非面对面站着说话。
而魏离非举着冷掉的三明治配着热咖啡糊弄了一顿晚饭。
不是要去慈善晚会吗?
难道那儿没吃的?
走神片刻,话题不知怎么落在了我身上。
张太太和声笑着:「玫瑰小姐好像不喜欢这些珠宝首饰。」
魏梦安轻声回道:「玫瑰是法兰西回来的,她和我们的穿戴习惯都不一样呢。」
三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哦」声,看我的眼神更加柔和了。
我是法兰西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魏梦安继续说:「玫瑰小姐来的时候,那衣服上印着 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这一定是玫瑰小姐在巴黎定制的。」
我看着她专心打牌还一脸笃定的样子,回忆起我昨天出门,居家服上确实写着一句法语。
买的时候没注意,毕竟我也看不懂,但昨天换衣服的时候,曾经在欧洲游学的魏梦安注意到了,并且合理地把这一切联想到了一起。
误会大了,我连国门都没出过。
我尴尬地赔着笑,她们应该不能理解,一百年后的廉价卫衣上面最爱印一些奇奇怪怪的异国文字。
还好是句正常的,不是什么 f**k the world 或者其他荤话。
几位太太闻言立马附和道:「对对对,法兰西人就是喜欢这种随性的慵懒的调调,不像我们,总要打扮得跟圣诞树一样,从头到脚缀满了才开心。」
她们奉承着,甚至不惜自贬,看来这个时代,一个来自法兰西的华人,真的很容易就能赢得尊重。
两层大门之外,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萧弋和魏离非出发了。
不知道为何,今日的守卫比平时多出两倍。
佣人们行色匆匆地布置着晚餐需要用的一切,太太们如火如荼地打牌难分高下。
小孩子闹着闹着跑过来拉了拉打牌的太太:「姆妈,我肚子饿了!」
闻言,原本就心不在焉的魏梦安立马丢下牌柔声说:「好的,姨姨通知厨房上菜,但今天所有的小朋友都要自己吃饭哦。」
「好的!」那几个小孩立马立正,有模有样地行礼。
开饭后,解百纳落肚,几位太太越发地自在。
「以前说魏大小姐高傲,从不与人交际的,我们逢年过节都只敢叫人将年货送到就走,生怕扰了清净。」
「是的呀,早知道魏小姐这么亲和,我们何至于今天才凑一桌牌呀。」
魏梦安也配合道:「那我们要常聚聚呀。」
19.
席间,电话铃响,说是找张太太的。
张太太踮着轻快的步伐,去听电话,嗲声嗲气道:「是的呀, 耀宗也在呀,萧参领亲自来家里接的呀,吃过饭就回去了,好了好了。」
耀宗是她的儿子,自己吃饭吃成个花脸猫,捏着一块蛋糕睡着了,被佣人抱到客房休息。
另两位太太打趣道:「还说老夫老妻了,我看照样腻歪。」
张太太不顾怀孕,今日也是敞开了喝酒,她脸颊微红抱怨道:「平时都不管我的,偏偏到了督军府,他来电话了,作秀似的。」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铁路管理局、邮政总局都是来钱的部门。
而淞沪警察厅,拥有着相当多的警力。
这些高官的家眷在同一天被控制在督军府,甚至是萧弋亲自去接的。
那么这个慈善晚宴的慈善二字就有得讲究了。
又有一通电话,是问徐太太与李太太,又问孩子在不在。
「这男人们喝着酒呢,怎么想起我们来了。」
「一定是瞧见那张局长打电话给太太了,这一下子就把心思勾起来了。」
太太们又偷乐了起来,其中张太太微醺,有几次想说要回去,但都被魏梦安给堵了回去。
魏梦安看了看挂钟,差一刻钟九点。
她又起了个话头:「说起来,男人们在外头,也挺辛苦呢。」
徐太太深有同感:「是呀是呀,前阵子那些青帮闹事,搅得我们老徐几个晚上回不了家。」
魏梦安接着说:「青帮再折腾,也就是小打小闹,前阵子北边打仗,离非为了战区不要扩张到我们这里,他带着人一路北上,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伤,只有玫瑰小姐一直陪在他身边,我这个当姐姐的,真的一点都帮不上忙。」
另三位太太看我的眼神又不同了。
「玫瑰小姐,去过战区?」
啊……
说话间,魏梦安已经拿起茶盏,撇去浮沫,低头饮茶。
她一个不善交际的人同时应付三个话痨,早已经口干舌燥精疲力竭。
这些动作的意义,大概是我该替她接话了。
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三位太太兴致勃勃,要我讲讲。
于是,我搜肠刮肚一番,将我所看的民国战争片当作知识储备,把这场我从未见过的战争描绘得血腥又壮烈。
太太们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一个个犹如入了定。
「玫瑰小姐,你不害怕吗?」
徐太太说出了大伙的疑惑。
我摇了摇头,一脸的热血和深情:「我不怕,离非在哪我就要在哪。」
说起离非后背六个弹孔,浑身上下蜿蜒的刀伤,我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
说起那些跟日本人借外债贪图享乐的军阀,说起那些烧杀抢掠的土匪强盗,我愤怒起身捏紧了拳头。
说起那些卖鸦片,蚕食中华,侵略中华的列强,我一脚踩在了椅子上。
我没有想到自己还很有演讲的天赋,大概是这些谎言大部分都是真的,我连我自己都要被自己给感动了。
「落后就要挨打,这我们认了,但我们不能自己窝里斗!我们只有团结起来,国家才能强大,才能不被欺负!只有强大起来,上海才会成为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全国上下所有的小孩都有学上,所有的丈夫都能平安回家!」
连同玩乐的几个大孩子都听得入了迷,四周安静了许久,响起了掌声。
之后我们又开了许多瓶酒,小一些的孩子们玩累了被佣人抱进房里睡了,还有孩子直接睡在了沙发上。
夜深了,几个太太没有要走的意思,我、魏梦安陪着她们在一旁边喝边聊天,话题离不开淞沪区域的安宁。
我大概喝得太多了,头晕得厉害,只模模糊糊听她们说着什么:「资助军队,人人有责」。
然后我的手上多了一串红宝石手链,一个钻石戒指,一对翡翠耳环。
我揉了揉眼,有些难以置信,想退还给她们,却又听她们讲:「这些是军资,一点点心意,玫瑰小姐不要嫌少。」
啊,原来是军资。
我的思路迟钝地进展着:今天离非他们不也是为了军资吗?
我看着手上这些珠宝,这是我今日募捐来的军资啊。
心中满是感慨,我怎么会嫌少,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能够帮到魏离非,没准就是这手链换了一杆枪多杀三五个敌人,抑或者这颗钻戒换上一石粮喂饱战士三五天,还有这翠绿的耳坠……
我没有再拒绝,而是美美地打起了算盘,直到满脑袋都是酒精,倒在了桌子上再也起不来,手中仍是不忘紧紧攥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身后传来沉重的军靴声。
离非回来了?
还不待我反应过来,身子就一轻。
感到熟悉的气味包裹住我。
我被人打横抱着,一阶一阶向楼上走去,到了房间,陷入蓬松的枕头。
虽然是烈酒与烟草的气味,却莫名联想到了好吃的东西。
一种拥有坚硬外壳,却意外柔软可口的好吃的。
我勾住来人的脖子,张口要吃。
最后却化成细密的轻咬吮吸,悠悠长长。
「离非……你回来了……」
身畔的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又为我掖好被子。
「乖,快睡吧……」
「你别走……你得陪着我……」
酒精放大了我的患得患失,我语带呜咽:「万一你半夜被人杀了,留我一个人在这……我害怕。」
我的胳膊只是轻轻勾着他,他却再也走不脱。
只得和衣躺在我身边。
我见他不走了,开心地笑了,又在醉梦中想到了什么,连忙把两手托起,捧出一把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