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位于二楼正中的一间房被打扫好了。
魏梦安带着歉意说热水管堵住了,让佣人刘妈烧水供我洗一洗身上的狼狈。
紧接着她找了一套她新做的旗袍给我穿上。
她两手握着我的手,眼含笑意看着我被修身旗袍勒出的曲线,似乎对我很满意。
「我阿弟和我丈夫之间有点误会,我们的父亲重病卧床已经月余,随时都有可能……若他肯回来,把事情讲清楚就好了。」
她笑着的眼角泛出了点点泪光。
我对之前的冷淡态度感到很抱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梦安姐姐,要是我知道离非在哪里就好了。」
她神色失落:「离非从小就很固执,不听劝,也不知道在外头有没有吃苦头。」
看来萧弋并没有把魏离非受伤失踪的事情告诉她。
话说到此,那个叫萧弋的参领敲门进来。
他侧身圈住他太太,吻了吻她眼角的泪,柔声道:「梦安,你去看看爸,我和这位小姐谈一谈。」
魏梦安点了点头,带着两个女佣和医员走了。
萧弋目送着她们离开,摘下眼镜,抹平笑容,坐在了我对面的桌子后。
「魏离非这段时间藏哪了?跟他躲在一起的还有谁?」
阴鸷的男人配上了这个善良的姐姐。
要我是魏离非,也会本能地不喜欢自己的姐夫。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是听在别人耳中,倒是像个看不清形势,为爱昏头的女人。
「离非北上打仗的时候,督军病重昏迷,离非说回来却一直失联,直到前几日他取走了城防图,我不清楚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担心他一时冲动酿成大祸。」
萧弋审判的眼神逼迫着我本就有些紧绷的神经。
我收回目光,重新组织语言,将我知道的和盘托出:「离非先是莫名其妙得了霍乱,好不容易好了,后背被人放了冷枪,两天没到又被人乱刀砍得差点死掉……」
「那他现在伤势如何?」
萧弋皱了皱眉,他大概想不出,一个中了枪又挨了剐的人,怎么还能跑回来取走城防图。
我不方便解释许多,便含糊其辞:「有我照顾,他身体恢复得很快。」
「但他稍一恢复,就立刻走了,可能是想弄清楚到底是谁一直在害他。」
显然这个姐夫萧弋在他的怀疑列表中。
萧弋的面容这才松了松,他说:
「这小子向来独来独往,身边连个护卫都不带,劝了也不听,还好身体皮实,若他今日能为了你回来,我一定能将事情与他讲清楚,我已经有了些证据。」
他会为了我回来吗?
他根本不知道我到了这个世界,或许萧弋说「魏离非的女人」,他会误会成是别的女人呢?
我担心道:「你给的信息太少了,万一离非不知道是我,万一他以为是别人呢?」
「离非能回到这督军府拿到城防图,那么他肯定能确定你是他哪一个女人。」
萧弋轻笑一声,目光落在我手腕处的手表上:「这块手表是梦安送给离非的成年礼物,他宝贝得紧,从不离身,也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就这样送给了你。」
我握着那块沉甸甸的表,一时间觉得有些烫手。
其实我没做什么,只是因为我恰好住在某间公寓,而这间公寓恰好是魏离非濒死重生的地点。
话说到此,他的好奇心起来了:「据我所知,离非北上前,身边并没有你这样一个……女朋友,你究竟是什么人?」
说到我是谁,那话就长了。
我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想起那截掉落的毛线,想起明早应该做的核酸。
楼下有人惊呼:「少帅回来了!」
8.
只一瞬间,萧弋收起了轻松,再次披上阴鸷的皮。
他拽住了我的小臂,带我到了二楼挑空处栏杆。
一个身穿深灰西装的男人停驻在一楼的会客厅吸烟,小臂下夹着一个礼物盒。
他抬头看到我们,目光停滞一刻,眉间有些许疑惑,然后偏头将烟雾吐出,顺手灭了烟。
「离非!」我有些惊喜,他真的为了我回家了。
我想挣脱萧弋,却被钳得死死的,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魏离非。
萧弋笑着向魏离非的方向说道:「离非,你的女人走投无路主动找上我,真是巧啊。」
魏离非眼睑垂落带笑:「我的女人?我并不认识她。」
闻言,萧弋毫不犹豫,枪上膛,抵住了我的太阳穴。
「既然不认识,那也没必要留着浪费粮食。」
我浑身冷汗直下,只觉自己要完蛋。
三楼的魏梦安听到动静连忙下楼。
看到了对峙的两人,她慌了手脚,连忙上来拉住她丈夫的手臂:「不要伤害欧阳小姐。」
魏离非一步一阶,走上弧形的楼梯:「今日是你太太的生日,没必要弄得到处血淋淋吧。」
话是对着萧弋说,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我被人拿枪指着,吓得魂不附体,他却慢慢悠悠,眼角带着点弧度,看似心情不错。
直到距离我们只有四五阶,他将礼物盒向上一抛,萧弋立马接住。
几乎是同时,魏离非的枪已经上膛对准了萧弋。
而我手臂因为突然被松开,身体失衡,一个趔趄跌下楼梯,正好摔进了魏离非的怀里。
一股清冽的烟草味包裹着我。
谢天谢地,虽然他冷冰冰地说不认识我,但最后还是救了我!
我打着哆嗦说不出地感谢,掉进这个满是安全感的怀里便再也不想动。
这是我在这个时代唯一认识的人,本能地想依靠他。
他的枪与萧弋保持着对立,目光也自然在对手身上。
但在暗中把我紧紧攥着他衣襟的手握住,将我拉到他身后。
「都是一家人,没必要打打杀杀。」魏梦安焦急地拦在萧弋的身前,又不安地拉着萧弋的手,防止他真的开枪。
她了解家里两个男人,那都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主。
最终萧弋不忍自己的女人心惊如一只兔子,先收了枪。
他仔细查看了礼物盒里的东西,确认无误后招来手下,好好放回了保险柜。
「好不容易回来了,姐姐都好久没见到你了,离非。」
魏梦安拉着魏离非两臂,红着眼眶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一遍,确认了上上下下健康完好,这才招呼众人落座。
收了枪的两个男人依旧保持着对立的火药味。
全场唯一开心的就是魏梦安,毕竟今天真的是她的生日,而今早萧弋答应了魏梦安,一定把她弟弟带回来给她过生日。
这是她最想要的礼物。
全场第二开心的是我,自魏离非回到了这个家,我的担惊害怕逐渐消失了,说话也轻松多了。
佣人扶着我走到餐桌边,我艰难地换位置挨着魏离非,眨着眼睛向他问好。
他视线落在我身上,一定是想不通我是怎么来的。
我的举动落在了魏梦安眼里,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不停地招呼我们多吃。
在魏梦安的好奇追问下,我胡诌了自己和魏离非几日前认识,在他落难时救了他,这些天他白天出去,晚上藏在我家。
说到这里,萧弋又想起之前问了一半的问题:「欧阳小姐说的家到底在哪里?」
这个问题是最不好答的。
我的脚背却在桌面下,隔着魏离非的西裤,似有若无地碰了碰他的小腿,希望他能稍微配合一下。
我是用心良苦,毕竟按照实际情况去解释我来自一百年后,不光费很多口舌,还有被当成疯子的可能。
而且我猜他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姐姐知道自己死过三次。
他姐夫这么不依不饶地问我家在哪里,大概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天将淞沪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魏离非。
魏离非比我更熟悉他自己的世界,只要他这个本地人随便胡诌一个不怎么好找的地方,或者外地,就可以了。
魏离非接收到我的讯号后,嘴角蓄起一丝笑,半真半假地反问:「萧参领审犯人呢?」
眼见好不容易平息的火药味又起,我一个头两个大,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于是一边打哈哈说「我家很远,也很难找,不提也罢……」,一边赶忙说了被兵痞强抢的事情,隐去了萧弋敲晕我的事实,只说萧参领最后救了我。
看了眼萧弋,他表情淡淡地似乎并不感激我帮他「减刑」。
我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回头对上了魏离非意味不明的目光。
「萧参领从来不做多余的事,你说了什么他愿意救你?」
9.
我吹牛说自己是魏离非的女人,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现在当着魏离非的面,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我微微侧身,靠着魏离非的耳朵,压低嗓音:「我说我是魏离非的女人。」
闻言,他眼睫垂落,似乎这个解释并未出乎意料。
我怕他有压力,继续小声解释:「当时情况紧急,我是为了保命才乱说的。」
佣人安静地上菜,一人一盅的银鱼羹,掀开盖子我搅了搅,热气扑了满脸,正要吃。
魏梦安又问:「那欧阳小姐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瞥了眼魏离非她又赶忙解释:「姐姐就是想好好去感谢一下,你们虽然相识时间短,但姐姐看得出你们感情很好,既然相互喜欢,那么有些事情早点定下来……」
我算看出来了,魏梦安是长姐如母,事事都要操心的。
这头魏离非怔了怔,似乎也没想到这层目的。
我赶紧接话:「梦安姐姐,我虽然喜欢离非,但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
是我先大肆吹牛我是魏离非的女人。
但实际上我们俩八字还没一撇呢。
总不能说他亲了我,我看光了他,这就要谈婚论嫁了吧?
再望众人的表情,魏梦安一脸的姨母笑,萧弋抬了抬眉以表意外,魏离非也有些愣住了。
他们不会只听了前半句吧,或者把「没到那个地步」自动脑补成一个害羞的女生在推辞吧?
魏离非反应过来,像是有些无可奈何,他开始一一安排。
「玫瑰是一个人住的,家里没有别人,她的家确实比较远,这些天先住在这里……」
我连忙打断:「我还是想回家,我出来太久了……」
我得赶紧回去做核酸,否则黄码了真不是闹着玩的。
魏离非转头,眸光落在我脸上,他蹙起眉,又松开:「好,我送你。」
话说到此,气氛急转直下。
魏梦安见状,连忙说:「城里最近比较乱,夜里最好不要赶路,如果实在着急回家,明天白天再找人送你。」
魏梦安不了解情况说送我还说得过去,魏离非说什么送我?
怎么送?
我对着魏梦安点了点头后,又拍了拍魏离非紧绷的手背,不方便明说,只暗示道:「我自己知道怎么回去,你放心吧。」
他举筷的手背青筋凸了凸,夹了块肉在我碗里,冷冰冰地说:「先吃饭。」
从早晨那个被打翻的馄饨开始我几乎滴水未进。
看着碗中色泽红亮的肉块,我吞了吞口水,把一切先抛到脑后,吃饱饭再说。
等菜上齐,大家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佣人又端上了甜品。
栗子蛋糕。
我的眼睛都亮了。
可惜布菜的管家误解了我的胃口,以为我前头吃了那么多,现在应该是饱了,所以仅仅挑了一个小三角放置在我面前。
细腻的栗子泥配上新鲜的奶油,糖不多不少,我吃完后意犹未尽,舔了舔勺子。
魏离非偏头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失态,立马放下了叼着的那根甜点勺,端正坐好。
他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将他的那份栗子蛋糕推给了我。
语气却十分冷漠:「太甜了,代劳。」
对面魏梦安为掩盖笑意,把头略略低下。
萧弋见甜点已经用完,对魏离非说:「来书房一趟。」
当餐桌上只剩我和魏梦安,她命管家为我又添了一块栗子蛋糕。
她捂着嘴轻笑出声:「离非小时候就是戒不掉糖,总蛀牙呢,如今却晓得把好吃的让给人。」
「是吗?」
我的勺子忸怩了起来,搅得奶油一团乱。
大半个栗子蛋糕下肚我才惊觉自己吃了太多,但太迟了。
血糖飙升饭后困倦。
我辞别了魏梦安,回到二楼客房,简单洗漱,换上魏梦安为我准备的棉质睡衣,打算好好休息,一切明早再说。
毕竟我还有一截毛线能拉我回一百年后。
明天到那个馄饨摊往后找到那个小巷子就好了。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就要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打开了。
门外的灯未熄,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外。
他在门口由仆人脱去了外衣,走了进来。
暗色西装马甲束出他劲瘦的腰,衬衣下是虬结的肌肉。
再仔细看了看那阴沉的脸。
是魏离非。
他有自己的房间,为什么会来到我这间客房?
不待我问,他坐在我床边握住我因为肿痛垫高的脚。
我惊呼一声「疼!」
彻底醒来。
10.
他手上的动作放轻了些,指腹的茧摩挲着我的扭伤。
「怎么来的?」
「你上次走的时候,门没关好,我就……」
「门没有关好,你就跟出来?」
他打断了我的话。
门已经由门外侍候的佣人关上,房间仅有的光源是窗外的点点庭院灯光。
昏暗中的他,额角青筋凸起,怒火蓄势待发。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嘴巴一噘,闷不作声。
魏离非变了。
或者可以这么说,我以为的魏离非并不是真正的魏离非。
在我家的时候,他大多是昏迷、虚弱的状态。
但在这个时代,他代表的却是强权。
而我害他丢了城防图。
看着他满脸的阴沉,下意识地,我的肩膀缩了缩:「对不起……」
但他仿佛纠结的是另外一件事。
看着我略带委屈的脸,沉寂许久。
最终,他伸手拉我入怀,手臂用力将我紧紧锢住。
我惊呼一声贴紧了他胸口。
正当我以为强取豪夺的剧情即将发生在我身上时。
他另一手拿出枪,单手上膛,用枪抵在自己的下颌。
「抱紧点,我送你回去。」
一声巨响。
散出一些火星。
枪射偏了。
天花板出现了一个焦黑的洞眼。
我拼尽全力扑向他握枪的那只手,也只是让他小臂偏移了很小的幅度。
但如果没有这一点点幅度,他的头颅将被子弹贯穿。
「你疯啦?」
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我吼了出来。
枪声震得耳膜生疼,耳鸣不止。
但我也顾不上自己,保持着双手压制他小臂的动作,双目对上他看不见底的黑眸。
「为什么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
我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且不说目前不知道他哪一次身穿会是最后一次。
即便知道了不是最后一次,我也害怕。
我是个谨小慎微的惜命之人,平时连句不吉利的话都说不出口,更何况叫一个大活人为了我吃枪子。
他长长的睫毛垂着,视线在我脸上。
像没事人一样,笑了。
他把沉重的手枪交到我颤抖的手上,扶稳了枪口抵在自己胸口。
他的声音坦然,笑容平静:「那你觉得应该对着哪,听你的。」
见我愣着没反应,他继续说:「不怨你,是我没关好门,况且,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我后知后觉手中的枪沉重又血腥,吓得惊叫一声丢了出去。
生理性震颤克制不住,浑身抖得厉害。
「又不是要你的命,你抖什么?」
他可能是觉得我害怕的样子很好笑。
但我也感到他双臂将我搂得紧紧的。
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打开了卧室的灯,明亮的光线暴露出一个穿着睡衣的我和紧紧搂着我的魏离非。
寂静夜晚的这声枪响,把督军府的所有人都惊动了。
几班人马快速赶来,看见这番光景,一时间众人面色各异。
魏离非淡淡应了一句:「走火。」
非但没有解释清楚,反而把气氛引到更加奇怪的方向。
见无人伤亡,只是枪走火,萧弋让护卫队和医员先离开。
魏梦安责怪自己的弟弟,问他怎么半夜带着枪出现在我的房间。
「看你把玫瑰小姐都吓着了。」
而魏离非仍圈着有些狼狈的我。
面对指控,他并不反驳。
「是我不好。」
萧弋捡起地上的枪,交到魏离非手中,简单嘱咐了一句:「明早还有会,不要睡太晚。」
夜已经深了,魏梦安和萧弋没有多留,确认守卫如常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魏离非把枪带脱了放在了沙发边几上。
替我关了房间的灯,他没有离开,而是又走了回来。
后背对我坐在床沿,语气试探:
「你要是不急着走,明天我忙完可以带你出去转转。」
想起白天的遭遇,我的手还会不自觉发抖。
今天如果不是刚好遇到萧弋,我可能直接被兵痞抓走了。
扒光了进堂子还是剁碎了做包子都不得而知。
我很确定地说:「我肯定要走的,这里有些可怕……」
他略略回头,若有所思的表情中混杂着一些失望。
我怕他再来一遍,立马补充道:「不是叫你吃枪子送我回去!」
然后把今天早上系毛线出门吃小馄饨的事情说了。
他听完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毛线会有用吗?」
应该有用……吧。
「我知道你生于和平年代,一定会想回家,但如果实在回不去了怎么办,你会考虑……留下吗?」
「如果实在回不去了,我就再等等。」
我真心实意地说着,打了个哈欠倒在枕头上:「船到桥头自然直。」
已经后半夜了,我困得不行,卷着被子转过身去,留给魏离非一个请自便的背影。
不料床的另一侧却下陷了。
紧接着,魏离非的胳膊箍在了我腰间。
「这是……要干吗?」
我突然紧张。
他的声音含糊暧昧:「若我半夜被人杀了,你可以搭便车回家。」
11.
魏离非迟迟不回家是因为不信任自己的姐夫。
现在回了家还担心自己半夜被杀,那么看来他还是没能完全信任自己的姐夫。
有他在我身边,我睡觉也踏实些。
我又打了个哈欠,赞许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但是声音越说越小,彻底跌入梦乡。
踏踏实实睡了一整宿,天蒙蒙亮,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梦安姐姐昨天说热水管堵住了,只有冷水。」
我卷住了被子翻身,对着浴室那头好心提醒。
「那正好。」
他埋头进了浴室。
而我又跌入了梦境。
梦中的我披着洁白的纱,和魏离非在教堂穹顶下说着誓言。
是笑醒的。
醒来后看到魏离非刚换好衣服,带着一头轻薄的水汽从浴室出来。
是一套暗色军装。
领口已经换成了三颗星星,如梦中一般。
他把我从被窝里拉起来。
「做了什么梦这么好笑?」
我笑着眨了眨眼:「梦到我结婚了。」
我很开心,他却神色不定。
他背过身去把枪带绑上,快步走出卧室,在门口留下一句:「快点起床,我们去昨天你说的那个巷子看一看。」
昨天他明明不相信我能用毛线带自己回去的。
我都做好打算他去开他的会,我去回我的家。
如今有他陪着,我求之不得。
我应了一声,赶紧起床,换上了昨天的旗袍。
打开门,一瘸一拐地走到魏离非身边。
他看到这件他不喜欢的旗袍,抿了抿嘴,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异议。
他将自己的披风取下,厚重的呢料,带着魏离非周身的清冽烟草气息,大大地笼罩在我身上。
他低声说:「这里世道很乱,比不得你们一百年后……」
一边说着一边顺手连胸口的封扣都按得严严实实。
这宽大的披风,将我原本还算修长的比例压成一个敦敦的小矮子。
我抗议道:「梦安姐姐说现在时兴这个样子……」
他躬身将我抱起打断了我的解释,以一个绝对的姿态对我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我无力叹气,在他的时代,惹不起他。
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后,瞧见他略略泛红的耳垂。
翻了翻白眼又偷偷笑了。
临出门前,管家叫了声少爷:
「早餐已经好了,吃过了再走吧。」
我伸长脖子,看到备餐室是西式的三明治牛奶香肠,拍了拍魏离非的肩膀让他停下。
他却没有半点迟疑大步向前:「不了,我们出去吃小馄饨。」
小馄饨!
昨天只吃了一口的小馄饨。
我食指大动。
萧弋起床了,他穿着家居服,快速下楼站在二楼再三嘱咐:「出门多带点人,开会别迟到。」
我以为魏离非还没解除对萧弋的怀疑。
但意外的是在这件事上,魏离非没有再抵触萧弋。
也不知道他们昨晚谈到大半夜,谈出了什么。
我被魏离非抱进了军用吉普车。
后座是我和魏离非,前座的两名保镖就是昨天跟着萧弋的二人。
一个叫阿杰,一个叫阿旦。
一路上魏离非的手都紧紧握着我,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们到了我说的那个馄饨摊子,可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小巷子。
卖馄饨的老伯也说他一直背着一堵墙,这里没有巷子。
我望着那扎实的砖墙,傻了眼。
然而这一切,魏离非好像都料到了。
他从容地点了两份馄饨,坐下后将勺子仔细用手帕擦过。
「别难过了,你出来不就是想吃馄饨嘛,先吃了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将我昨天的话回赠给我。
我只好乖乖在他身侧落座。
馄饨如昨天一般热气腾腾。
我搅了搅馄饨汤,心情不是特别好。
难道现在只剩下请魏离非吃枪子才能让我回家?
三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走到馄饨摊另一张桌子坐下,刚吆喝一声:「老头,三碗馄饨。」
回头吐了一口痰,刚好落在我脚边。
抬头见是我和魏离非,又见保镖已经拔枪。
腿一软,三人齐齐跪倒。
「姑奶奶!」
「饶命啊姑奶奶!」
我噎了一下,意识到这仨是昨天打算强行拖我走的兵痞。
魏离非眉梢扬了扬,看了看我的表情,想起我昨天说的遭遇,大概猜到了。
「是小的们昨天瞎了狗眼,冒犯了姑奶奶!姑奶奶大人大量,饶命啊!」
喊得最大声的人被阿杰一个枪托撞击下巴,直接昏了过去。
魏离非搁下筷子,站起身走了过去。
我赶忙跟上拖住了他的手:「算了算了……」
他看到我还在一瘸一拐的脚,眼神中杀意更浓。
12.
我知道不该劝他,这些人敢当街抢女人,可见猖狂不是一时半会,留着只会祸害别人。
但我还是本能地求他别不拿人命当回事:
「不然抓起来狠狠打一顿,教育一下,让他们改邪归正……」
但他眼中的不屑告诉我,这是徒劳,他漠视生命,甚至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几个渣滓而已,何必耗费那些精神。」
他无奈地叹一口气,将我的手拉至脸前:「怕就捂住眼睛,等我一会儿。」
那两个尚清醒的兵痞见我替他们求情,一口一个「姑奶奶活菩萨,姑奶奶长命百岁」。
懊恼着昨天有眼无珠,祈求自己能逃过一劫。
魏离非显然不会心软。
即便不是为了我,他也容不下这样的人穿着军装在街上招摇。
我从指缝中向外看,又是一个陌生的魏离非,暴戾决绝。
一句话还没说,先将高抬的腿重重地落下,将其中一人屈着的膝盖踩碎。
筋骨迸裂,那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抱着扭曲的关节在地上打滚。
只单纯为发泄怒火。
另一个人见状想逃,却被保镖一脚踩在了背上,四肢平铺在了地上。
魏离非的军靴踩在了余下那个完好无损的人撑着地面的手。
「你们哪来的胆子穿军装?谁给你们的?」
他撑着膝盖蹲下,枪在那人脸上拍了拍:「就算是旧款,对我来说也是侮辱。」
那人忍着疼痛,望着他一脸的戾气,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了。
枪抵住额头带来的求生欲,让他十分连贯地报出了几个名字。
又交代了两句。
魏离非站起身,眼神中看不出喜怒,只有掌尽一切的了然。
他给保镖留下手势,转身走到我身边。
身子失重腾空。
他抱起我,上车关门。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窗外三声枪响。
不用探头去看也知道,地上没有活口。
「他们穿着我军的旧制服搜刮民脂民膏,但老百姓并不知道,只当我们军队的人和全国各处的军阀一般,都是土匪……」
他对我解释道。
全国各处的军阀都干着土匪一样的勾当,魏离非费尽心思要与他们不同,却处处艰难,他生气杀人是应该的。
他的眼中容不得沙子,只要他知道了,他就不能让这群人继续在街上游荡,他要把阻拦他的人都铲除,他要绝对的话语权,绝对铁血的军队。
而萧弋的态度则是抓源头,放弃细枝末节,他比魏离非能忍,容忍一部分阴暗的罪恶,集中力量办要紧事,逐个将背后的势力击破。
一个是军人,一个是政治家。
我深深地明白作为一百年后的人,我没有资格悲天悯人,我也没资格做谁高谁低的评判。
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随着浪潮而起,随着时代陨落。
道理都懂,只是依旧克制不住手抖。
「今天容忍了一个两个,往后就会有更多人蹬鼻子上脸,这世上有钻不完的空子,有填不满的欲望。」
魏离非的手握着我的手没离开过,除此之外,他也给不了我更好的安慰。
见我迟迟不答话,他一声叹息:「忙完今天的事,我尽快送你回去……」
我脑中浮现出他中枪的样子,还有背后的刀伤。
他重生的机会来之不易,我不能因为自己犯了错,叫他冒险。
于是连忙打断他:「如果要伤害你才能回去,那我宁愿不回了!」
阿杰阿旦已经处理好了那三个,他们拉开门上车,我便止住了话。
车子向着华懋饭店驶去。
他偏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才从他口中落下一句:「这是你说的。」
一路无言。
车子开过了很豪华的一个欧式建筑门口,远远停在巷子里,他没有着急下车,而是十分自然地托起我戴着表的手腕。
我疑惑地抬头,却发现他摆正了我手上的腕表是想看时间。
「还是你戴吧,这个我戴不合适。」
这样贵重的表,我受之有愧,想把手表脱下来还给他,却被他拦住。
他笑着说:「这是我赔给你的,就是你的了,而且你戴比我戴更好看。」
我戴比他戴好看?
我疑惑地低头,看着那浑圆光亮的表盘,明明是以一种很突兀姿态靠在我的手腕上。
直到那手表上的时间到了八点五十五分。
他低头说了一声正好,然后抱我下车,穿过人行道,走到一楼的餐厅。
将我放在靠窗的椅子上,又将我受伤的脚踝搁在对面的椅子上。
机灵的侍应已经端着茶走了过来。
魏离非弯着腰,看着我的双眼有流光闪过:「在这里等我,我开好会下来接你。」
语罢,他起身,没有停留,阔步走进了电梯间。
我这才生涩地点了点头:「我等你。」
13.
两名保镖叉手立于我身后,我身上披着魏离非的披风,穿着玻璃丝袜的腿搁在丝绒软垫的高背座椅上。
样子与淑女毫无关系。
俨然一个大哥的女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面前是一壶伯爵红茶配鲜奶,很快又端来一提多层甜品碟和几样中式的瓜子炒货。
「不知道小姐您的口味,这几样点心都是刚做的,您还想用些什么,尽管吩咐。」
领班和侍应在桌侧低着头,说完后就退下了。
兑了一杯奶茶,一饮而尽,才觉回了点神。
这里似乎是一个不对外营业的餐厅,从外头想进来的人会被过滤掉,只有酒店的住客或者某些 VIP 才可以在这里喝一喝咖啡,用些点心。
所以这里的环境非常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点心的香气,就跟这里的侍应一样,存在但不会让你感觉很强烈。
比较醒目的就是我身后的阿杰和阿旦。
开放式的座位,不远处的另一桌上一名太太两名小姐已经偷偷看了我好几次了。
于是我想让他俩坐下,当个正常的食客一样,随意吃一点。
他们却无视了我的请求,依旧很紧绷,怎么劝都坚持站着。
他们是萧弋带出来的保镖,和萧弋一样,严肃得很。
「参领说了昨天情况特殊,敲晕了欧阳小姐。今天一定保护欧阳小姐,不能让欧阳小姐受到半点伤害。」
阿杰说话很是一板一眼。
我抚额,明白了一个优秀的手下只会执行他们上级的命令。我只是一个被保护对象而已,使唤不动他们的。
于是我端着碟子将两块巧克力布朗尼给他们:「垫垫,工作辛苦了。」
我的手一直举着,他们才迟疑着接了下来,略略侧身,赶紧一口塞入,然后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交叉手立着,只有口腔在快速粉碎糖分。
我捏起一块蝴蝶酥,正要塞到嘴里,看到大玻璃窗外有个满脸黢黑的小孩,手中拽着报纸,痴痴地望着我桌上的点心舔着嘴唇。
我的手顿住了,但还没愣到一秒,酒店大堂保安就在离小孩不远处怒喝一声。
小孩吓得拔腿就跑。
跑远了我才看清,他小脚上连双鞋都没有。
一个清洁员赶紧拎着水桶和刷子走到那个小孩刚才站过的位置。
将那个小孩摸脏了的玻璃仔仔细细擦了个干净。
然后又是一轮领班与侍应将上身前屈 90 度的抱歉。
我应付不了这样的过于尊崇的服务。
只好一声又一声地说:「没关系的,大家都没错,不要紧的。」
我自己就是孤儿,从小就在福利院,因为心脏有问题,一直没人领养。
虽然福利院每个月都会按照孩子们被送到福利院的日子来给孩子们过集体生日,但毕竟替代不了真正家庭的温暖。
也曾经隔着玻璃看着别人一家三口在餐厅享用香甜的生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