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在翰林院跟着老夫子们读读书,常常一起玩闹,我就跟着伺候,直到他们长大了,靖王爷有了自己的王府,婉儿也不再频繁进宫。
两人可谓青梅竹马,所以在婉儿及笄那年,靖王爷娶了她。
没错,就是两年前,就是靖王爷让我嫁给他那年。
婉儿同我在河边凉亭坐下,柳枝发了新芽,嫩绿一片。
「姑姑,你成亲时,说实话贺礼我送不出手,就没去。
」婉儿拉着我的手,替我委屈。
「我听说赐婚的消息,就进宫求母妃放你出宫,可母妃说无能为力。
后来王爷闻询赶回来了,他找你的事情我知道。
姑姑为何不跟他离开,何苦跟着那个太监委屈自己?
」婉儿素来是个温婉性子,和她名字极为符合。
但我还是惊讶于她的大度,哭笑不得,「你知道他想做什么吗?
」「知道,娶你进门啊。
」婉儿点点头,和小时候一样乖巧。
「我从小就把你当姐姐看待,若是娶回家中,我们姐妹又能在一块儿做伴,王爷也会很开心。
」「你啊,贤惠得不像话了。
」我摸摸婉儿的脸蛋,既然她知道,我也不必再瞒着她。
「靖王爷小孩子心性,你别惯着他。
他这几年走南闯北,带了好几个歌姬舞姬回家,你都不会吃醋吗?
」婉儿的笑僵了一下,转而又柔柔笑道:「王爷三妻四妾是应该的,府中需要开枝散叶。
」婉儿小时候也是个上房揭瓦的调皮丫头,而今,一身嫡母主妻风范,我看着心疼。
其实,我一直都能理解柳扶风和她娘的恨意,只是她们过于偏激,所作所为太过分。
世间任何女人,都希望丈夫只爱自己一个人。
可我心疼又有何用?
「你也别给他找借口。
要我说啊,他这么花心……」我贴近婉儿的耳朵,「何以解忧,割以永治。
」婉儿听完愣了一下,继而掩面而笑,红着脸推了我一下。
「姑姑真坏。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明艳。
除了逗她笑笑,我也做不了什么,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婉儿本来开春就要随靖王爷离京会封地,为了见我才特意求了华太后延后几天。
今日一别,他们即刻便要动身。
安太妃也会随他们一同离开。
出宫时,我回头望着那高高的红墙,仿佛看到一个时代的落幕。
14回到府里,秦端在修剪盆景枝叶,身姿挺拔。
午后,阳光下的他看上去温暖明亮,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平常那般心事重重。
我静悄悄走到他身后,抱住他。
「玩得开心吗?
」他声音里带着笑,手上动作没停。
我靠在他背上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放下剪刀拍了拍手,转身打横抱起我,走到一旁的贵妃榻坐下,将我置在他腿上坐着。
「婉儿进宫了,就是靖王妃孟婉。
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可如今就要离京,不知以后还见不见得到。
」「你比她大不了几岁,还看着长大……」秦端倒了杯茶递给我,「她求华太后推延了几天才走,此事我知道。
她还有跟你说了什么吗?
」「就问了问我为什么不肯跟靖王爷离开,然后以后多写写书信云云。
」我有点心虚地喝了口茶。
「哦?
」秦端饶有兴致,他盯着我,「说起来,我也很好奇你留下的原因。
」「靖王爷说,将我藏去南方,去你找不到的地方。
」我放下茶,双手搂着他脖子。
「可是,我没有过错,为何要藏?
靖王爷有妻妾是他的权力,可我不愿重复我娘的悲剧。
我是柳扶云,是你的妻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我凝视着秦端,语气郑重,「那晚你问我是不是只有感谢,我现在认真回答你。
起初是,但渐渐地,我就是纯粹想与你在一起,长长久久。
从前我没爱过别人,也说不清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我的身体和心都想靠近。
这,就足够真实了。
」「可是……扶云,」秦端眼神闪避,「我可以给你一切,唯独不能给你孩子。
我自己这些年早就断了念想,但连累你……」「仅有彼此就够了。
」我抱住秦端,不想让他看到我泛红的眼角。
「秦端,我只有你,所以无论如何你去做什么,都一定要记得回家。
我虽不知你做的每一件事,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危险。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今天华太后看着我,笑里藏刀,我害怕。
」那时候我冒冒失失问秦端,事后他还真跟我说了一段秘辛。
宫中寂寥,不乏妃嫔宫女们生出旁的心思。
太监宫女结成对食,妃嫔同太医侍卫暗通款曲等等。
秦端面容极其出挑,但素来冷淡,后来手段又狠戾,宫女最多心里想想,没人敢出手,倒是华太后的确撩拨过秦端。
察觉到华太后的意图后,秦端手段更狠。
他利用职权之便,将宫外一个长相俊秀的小倌扮成太监送到了华太后榻上,暗示她老皇帝年纪大不行了,得早早做好打算。
华太后一合计,觉得十分在理,享受时还顺便给老皇帝织了顶帽子——如今那个帽子正端坐在龙椅上。
秦端这个大瓜吃得我差点噎死,现实比我的想象更魔幻。
「怕什么,天塌下来高个儿顶。
」秦端抚抚我的背,把我掰回来。
他指尖挑了挑我的眼角,笑得没心没肺,「姑姑以前挨板子眉毛都不动一下,现在出息大了,动不动就能下场雨。
」我拍开他的手,不搭理他。
从前我哭,痛也不会少一分,是有了他,我才日益暴露出脆弱。
尝过了甜,就再也吃不得一丝丝苦。
「我有分寸。
」秦端把我揽入怀中,「我答应你,放心。
」此后两年,是段好光景。
我和秦端就像最普通的夫妇那样,闲来写写字,喝喝茶。
秦端在家时喜欢穿宽松的长衫,我给他做了好几套。
正德二年,冬。
我在暖阁里刺绣时,秦端回来了,脚步声有点乱。
他让碧桃含巧收拾好东西,陪我去京郊一个小宅暂住一阵。
同去的还有几十个暗卫,都是他的亲信。
秦端同平时一样镇静,扶着我上马车,嘱咐道:「这两年我一直以你的名义和靖王还有孟婉联系,信件我都誊了一份,在你梳妆盒里。
还有些其他事情,太多说不清,我都写下来了,你一定要记得全看完,阅后即焚。
」「是不是出事了?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有些发抖,「秦端,你别骗我。
」秦端抬眸对我笑了,口中呵出团白雾,并未说话。
「我留下,会让你分心吗?
」我懂他心意已决,虽很想留下来陪他,但有自知之明。
秦端点点头,给我裹紧了斗篷,「一点麻烦罢了,不碍事,你别多心。
」「你答应过我的话,你要记得。
」秦端看着我,似乎要把我的模样镌刻在心底。
「好。
」他说。
我坐在马车上,呆呆望着渐渐变远变小的秦端,直到他消失不见。
小宅在小镇市井处,不显眼,早已布置了重重机关,还有死士乔装巡逻把守。
我依秦端所言一封一封地看,越看,手抖得越厉害。
等待是种漫长的煎熬,我不知他的归期。
15宦官,十之八九为民所恶,不得好死,难以善终。
华太后为将军府之女,背后父兄尚在。
蛰伏两年,一道懿旨颁下,诛奸佞,清君侧。
权宦秦端,一夜之间沦为秦贼。
靖王爷打着勤王名号,发兵援京,师出有名。
老皇帝幺弟,小皇帝的叔叔闻讯赶来分一杯羹。
歌舞升平的京城,瞬间化为炼狱,刀光血影,人人自危。
我在小宅枯坐,数着日升日落,一次,两次……十次。
原来,十天能够如此漫长。
我等来的,却不是心上人。
靖王爷来了,身后将士拉着一副棺木。
「他败了,走投无路,身中数箭跌下山崖。
我们找了许久才将尸体找回拼凑完整。
」靖王爷一身血污,肩上带着伤,脸上溅了血。
也不知,是不是秦端的血。
我脑子空白,无知无觉挪着步子,将身体拖到那口棺木旁。
靖王爷伸手拦住我,「确认过,的确是秦端。
血肉模糊,你别看了,小心惊着。
」我推开他的手,跪在棺木边,推掉棺盖,眼前的景象卒不忍视。
他答应我他会回来。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一瞬间别过脸,颤抖着呼了好几口气才敢转回去,将其脸上染血的白布揭掉——脑袋摔烂了,只拼凑了个大概。
我的手颤颤巍巍,摸上他的身体。
是他平时穿的绯色蟒服;是我亲手缝的里衣,穿了多年,领口绣的柳叶被磨得半旧;是我圆房那晚送他的白玉扣,摔缺了一半。
我后来还送过他好几副腰扣,他说还是最喜欢这一副。
衣裳上数个血窟窿早已干涸,衣裳下的身体支离破碎,明显残缺几块。
最后一刻,他该有多疼?
我失力瘫坐在地上,靖王爷欲扶起我,我往棺木那边缩了缩,脑子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就一次又一次自动回想秦端的一切。
他答应过我,他不会离开我。
「扶风,大局已定。
华太后欺君罔上,玷污皇族血脉,全族收监于大理寺,等候问斩。
朕将于明日登基。
你是有功之臣,随朕回宫。
以后,有朕在,你不必再怕谁。
」我扯了扯唇,冷眼望着他。
怕?
何须等以后?
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全靠皇上算计得好,贱妾不敢居功。
」我看着靖王爷,赞赏道:「孟婉啊,我的好婉儿,是个贤后,临走抓住最后机会跟我恋恋不舍。
我写去的信里就提到那么一句华太后似乎对秦端有所不满,你立刻就能算好日子来京。
那可是军队,几十万人的军队,华太后懿旨颁布次日就能飞到京城?
」我笑了,拍手鼓掌。
「安太妃又蠢又毒,您倒是天资卓越,只承袭毒,跟蠢可不沾边。
一只小京巴狗咬了你,你都能借老皇帝的手炖了它。
那时候您还是个孩子,遑论经过这些年的成长,必定更上一层楼。
好手段,算计人心,步步为营。
」「你慎言。
」靖王爷面色黑沉,过了会儿才敛了怒气,半跪到我面前。
委屈巴巴的表情仿佛还带有儿时影子。
「扶风,我母妃是个不中用的草包,我自懂事起,就活得如履薄冰,满宫妃嫔都想害我。
只有你,真心照顾我,爱我。
我小时候睡不着,你还唱歌给我听,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啊。
秦端终于死了,他一个阉人竟得到你,他不配。
你回到我身边,除了皇后之位,我什么都能给你。
我不在意你的过去,我——」脸是真好看,表情是真无辜。
恶心也是真恶心。
我给了他一耳光,让他清爽清爽。
「这是替秦端打的。
」我的秦端,轮不到他来骂。
「口口声声阉人竖子,你哪儿来的优越感?
就凭你多的那二两肉,还是天生会投胎,命好投到皇家?
就你靖王爷委屈,就你如履薄冰。
我和秦端,谁不比你苦上百倍,我们是无数次被人踩进冰下,硬生生爬上来的。
爷,靖王爷,皇上——」我喊着他的尊称,一个比一个尊贵,笑声里带着癫狂。
靖王爷双目通红,越发像个妖孽。
「我们生得贱命就不配有感情,就只能巴巴望着你们这些贵族施舍点爱,就你高高在上天潢贵胄,全天下的人合该跪下把脸伸给你擦鞋,去死都得笑着高喊谢主隆恩,这才是我等贱民的荣耀人生,其他都是邪教该千刀万剐,对不对啊,尊贵的皇上?
」我气喘不上来,猛咳一阵,勉强扒着棺柩边沿,望着面目全非的秦端,心脏抽痛着疼,一阵接一阵,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秦端最大的错,不过是在尚无反抗之力的幼小年纪,被人欺负了罢了。
」秦端是杀了不少人,踩着别人尸骨上去,但他也能体恤贫苦百姓,修建河堤,开仓赈灾;他也有自己的抱负和才华,加固边防,抵御外侵。
我时常在书房给他添灯研墨,夜里熬不住,我在椅子上坐着打瞌睡,也不知何时他将我抱去床上。
早上醒来,旁边不见他的踪迹。
他的辛苦勤恳我看在眼里,否则,偌大的王朝,这么多年就靠病恹恹的老皇帝和天天爬墙上树的小毛孩不成?
成王败寇,他死了,他就是坏的,后人写史,容不得他翻身。
人活一世,又岂是非黑即白,一两句话便能草草定论的。
罢了,左右,他已经去了。
他已经,彻底离开了。
我喉头一股子腥味冲上来,黑血落了满襟,往后倒去。
靖王爷上前拥住我。
我往后躲了躲,他却容不得我避开。
他神情慌张,大喊军医。
我冲他摇了摇头,「没用的,我已服毒。
你一进城,我就知道秦端必定出事了。
」我无力瘫软在靖王爷怀中,又呕出一大摊黑血。
「皇上,念在奴婢照顾过你,求您最后一件事。
」秦端一死,他的势力又不全是什么死忠之士,有钱便是爹,自然全归靖王爷。
所以,靖王爷会答应我最后的小要求,我知道。
「你说。
」靖王爷声音微微带点哽咽。
「放过我的两个丫鬟,让她们带我和秦端回家乡安葬。
」我抓着靖王爷的手腕,极力睁眼,望向他,满眼恳求。
他点了下头。
「君无戏言?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伸出小拇指。
「君无戏言。
」他也伸出小拇指,同我勾指起誓。
就像,曾经我们还年少时那样。
有滴泪落在我的手上。
终于,我的手无力垂落。
秦端,你不来,我便去寻你,也是一样。
生同衾,死同穴,此生亦无憾。
16「喂,别躺了,快起来帮我晒被子,今天难得大太阳。
」我轻轻踹了秦端小腿两下,三十岁的人活得跟个八十岁老头儿一样,巴不得天天喝茶躺着晒太阳。
秦端长长叹口气,从躺椅里爬起来。
「姑姑就见不得奴才我快活一会儿。
冬天有太阳,就该好好晒晒才是,干哪门子活儿。
」「秦大爷,您那是一会儿?
你都晒一下午了。
」秦端接过我手里的棉被,晾在绳子上,他修长的双手执过刀剑,掌过玉玺,现在拍打着软乎乎的棉被。
阳光刺目,他微微眯着眼,慵懒的表情跟我俩养的那只肥猫如出一辙。
秦端啊,是个混蛋。
直到最后,都给我留下转圜余地,让我选择。
秦端很早之前就对我有意,因此托人买我的字,如果他有心模仿,可以写得丝毫不差。
两年里他冒充我跟孟婉偶尔往来书信,闲谈几句有的没的。
至少,若有一天出事了,靖王爷夫妇念个旧情。
朝堂风云变幻,他有心归园田居,但心知政途不死不休。
且不提靖王爷等各心怀鬼胎的臣子,在华太后那边,他的任务已结束。
活着的每一天,他都是华太后的眼中刺。
该来的总会来,与其等到别人来鱼死网破,不如趁自己还能把握时置之死地而后生。
秦端计划了一切,向靖王爷透露华太后同他不和,引兵入京,假死逃离。
一步一算计,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也只有八分把握。
他不能肯定,当靖王爷带着棺材来时,里面躺的那具尸体一定不是他。
所以,对于我,他给了两个选择。
一是,认下功劳,跟靖王爷回宫,从此锦衣玉食,终老宫中。
二是,服下碧桃准备的假死药。
若他没死,我们从此隐居,不问世事;若他死了,他已准备了足够我富裕一生的钱财,保我一生无忧。
我醒来时,秦端握着我的手,一身狼狈。
我们披星戴月赶了整整两个月的路,最后于一江南小镇落脚。
此处有山有水,风景如画。
我们开了家云端阁,卖些笔墨纸砚。
偶尔有写得好的字,画得好的图,也拿去阁里卖卖,换点银钱。
我笑眼望着秦端,问道:「若是我当初跟靖王爷走了,你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这般血亏一波,你怕是余生都得裹在被子里哭着过。
」「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自己选的路,自己担着,与人无尤。
」秦端蛮不在意,又白我一眼,「最不济,也就偶尔想想你这负心人,顺带再骂几句。
」「那,若靖王爷要杀了我呢?
或者执意要带走我尸身呢?
」「你绝对不会有事。
但他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秦端听了这话,方才暖呼呼的神情一扫而光,露出了久违的令我深感熟悉的阴暗狠色。
「他若动了此念,不等他伤你,碧桃就会先一步杀了他。
院子内外,包括他带去的亲信里都有我的人。
总之,他不会活着走出那道门。
」在逃亡途中,我才知道碧桃含巧都身怀绝技。
她们原是死士暗卫中的佼佼者,从一开始,秦端就把她们放在我身边保护我。
「之后呢?
」「该杀就杀,该反就反。
华太后会死在反贼靖王爷手上,我继续辅佐傀儡皇帝。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起码十年内我依然权倾天下。
」我抱住秦端,头靠在他肩上。
我不喜欢他这副狠戾模样,看上去很累很疲惫。
「幸亏一切都顺利,幸好,你还活着。
」秦端咧嘴笑了,下巴顶在我头顶,「嗯,都挺好的。
就是日子过得大不如前,没权没势又没钱。
还得仰仗夫人多卖点字,养我这个没用的男人。
」我朗声而笑,垫脚亲了秦端下巴一口。
「没用的小端子,还不赶快去把被子全抱出来晒着。
晒完了陪我去王屠户那边买些肉回来,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遵命。
」秦端低声应了一句,在我额头落上一吻,比江南隆冬里的阳光还温柔。
我搂着秦端的胳膊,他挎着菜篮,两个人慢悠悠走在喧哗街道上。
我们还有很多个携手买菜的日子,岁岁年年,暮暮朝朝。
抬头眺望,天朗,气清,云卷云舒。
云端之下,唯有他是我的天堂。
秦端番外1皇后说要将扶风赐给我时,我心脏猛然一跳,第一反应是难道自己的心思被人洞悉?
所谓做贼心虚,不过如此。
皇后只不过是想卖华贵妃一个面子,安贵妃这些气焰嚣张,她借机出口恶气。
更重要的是,皇帝不行了,卧床等死,她得为自己谋算,讨好讨好我。
「听说扶风是个伶俐丫鬟,伺候安贵妃这么多年还全须全尾,有点儿厉害。
一般人您也看不上,得让个聪明点儿的伺候。
督公意下如何?
」皇后慈眉善目,话说得好听。
谁不知道宫里安华二妃水火不容,我发家于华贵妃宫里,扶风是安贵妃手下第一人,明摆着是把扶风的命送给我。
「奴才谢恩。
」一切都很明了,我施施然谢恩。
平时我嫌弃皇后宫里那只聒噪八哥,此时却庆幸那小畜生不分场合叫得欢快。
这样,我极快的心跳声就会被掩盖。
「干爹,今儿咋这么开心啊?
有啥好事儿吗?
」出了皇后宫门,我终是绷不住自己的笑,连小德子都看出来了。
「我开心吗?
」「开心啊,多少年没见您这么笑过。
」小德子见我笑,也跟着傻乎乎笑。
「嘴都咧到耳朵根儿啦。
」我敛了笑,冷着张脸盯着小德子,问:「我开心吗?
」小德子的笑逐渐凝固,缓缓消失。
「不,不开心。
」我还是忍不住,轻笑一下,将皇后的懿旨递给小德子,转身大步流星出宫去。
人生第一次发觉,紫禁城的空气如此清新,冬天也不那么冰冷。
三天后,扶风就会嫁过来。
小德子忙里忙外,做事妥帖,整个秦府张灯结彩,红幔遮天。
我在府里散步,细细打量。
这里曾为一京城大官的府邸,因贪污被我带着东厂抄了家。
那老东西喜欢养雏儿,锁春园就是他的欢乐窝。
锁春园……这名字寓意不好,束缚囚禁之感,扶风会不会不喜欢?
我记得,她说过喜欢梅花。
我回到书房,提笔写字。
扶风一手颜体极为漂亮,我曾托人让她抄了本诗词集。
我虽然视若珍宝,但翻了多年,卷边毛糙必不可免。
我会写字,得益于我娘。
关于我娘,我记忆并不多。
模模糊糊听她提过,家里曾为商贾大户,受牵连全家贬为奴籍,流离失散。
她本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娇小姐,却沦落风尘,遭纨绔玩弄抛弃,不得善终。
我娘对我很好,有空就教我识字。
我虽年幼,学东西却极快。
可惜,没等到我识得千字,她便去了。
四岁,我第一次见到人死去,我抱着我娘冰凉的尸体痛哭,老鸨给了我一巴掌,将我扔到一旁,嫌恶地捂住口鼻,让下人拖走她。
在那之后,我再未哭过。
眼泪阻止不了死亡,留不住我爱的人。
我扔了一屋子废纸,终于写出一张满意的字。
梅苑。
我看着这幅字,以后,扶风就住在这儿。
我抬眼望了窗外一眼,这里竹子多,顺带改个名,就叫竹苑吧。
梅竹为伴,寒冬也不足为惧。
我将两幅字递给小德子,让他赶紧找师傅刻好挂上去。
「扶风那边儿有何消息传过来?
」宫里各处都有我的眼线,安贵妃宫里也不例外。
小德子满脸的喜气颤了颤,细微,但被我看了出来。
「说。
」小德子被我一吓,笑不出来了。
「就……兴许是赐婚太突然,听说夫人这几日胃口不大好,送去的吃食没动,也不怎么爱出门溜达。
」小德子极力圆场,「夫人是女人,嫁人嘛,难免有些害羞怕见人。
」「知道了,你去吧。
」小德子正要走,我又叫住他。
「传我话,都不准叫她夫人,就,依旧称她姑姑。
」我拿起笔,墨点滴在宣纸上,洇开,像是谁的眼泪。
扶风,她会不会哭?
我出门在院子里信步而走,熙熙攘攘的工匠师傅忙着装点。
我一把拽掉刚挂上去的红幔,瞬间满园寂静,都看着我。
「石柱上留几朵绢花,其他都撤了。
」满目的红,喜庆热闹。
太刺眼了,她不会喜欢。
嫁给一个自己讨厌的阉人,得到夫人这个称呼。
太刺耳了,她不会喜欢。
2扶风嫁给我了,如梦似幻。
「扶风姑姑,没想到时隔多年,我们二人独处是在此种情境下。
」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笨拙而无措。
我轻轻掀开她额前红纱,我的新娘,伊人红妆,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姑娘,但是姑娘的眼角泛红,面色冷漠,偶尔给几个围观变态的眼神。
我余光瞥到托盘,玉势皮鞭……小德子个混蛋,这下我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奴婢也很意外,督公大人纡尊降贵,竟然肯答应皇后的赐婚,娶了奴婢。
」扶风以为掩藏得很好,不悲不喜,实则她的怨恨和嘲讽溢于言表。
她对我向来如此,表面恭敬,实则连个正眼都不肯给我,不知是出于鄙夷还是畏惧。
我扣住她的下颚,逼她看着我。
我想告诉她,如果我不想,皇后算老几?
当今天下谁都逼不了我。
我娶你,不是因为任何人,只因为我喜欢你。
只是因为,我倾慕你许多年。
但同她对视那一刻,我输了。
她害怕我,怨恨我。
不见一丝欣喜,视死如归。
善读人心让我爬上高位,也让失去自欺欺人的幸运。
「皇后是主子,主子的命令,我一个奴才,可不敢违抗。
」又来了,我们总是这样,一个比一个执拗,不肯低头。
好好的新婚之夜,被我彻底毁了,剑拔弩张。
罢了,我秦端也不是什么好人,就欺负你怎么着吧。
我把她推上床,打算剥她衣服……我装得挺狠,看她明明害怕却死撑的可怜模样,终究下不去手。
我放弃了,在托盘里找了两节蜡烛。
她更怕了,拔出簪子,要死要活。
难道她以为……?
我,我真不是个变态。
啊,小德子你去死吧你。
我把蜡烛塞给扶风,她怕我怕魔怔了,不做点什么她不会消停,说不定能把自己吓疯。
先跪一晚冷静下吧。
我躺在床上,她跪在那里,离我那么近,鬼才睡得着。
她曾让我跪过整晚,此番她跪了,我们两不相欠。
后半夜,她脑袋一点一点地,我知道她贪睡,为此没少挨安贵妃罚。
我的脑子让我别管她,身体却格外不听使唤。
我悄悄下地,吹灭蜡烛,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抱上床。
女孩子的身子骨真软,我轻手轻脚将她放到床上,明知她不会醒,却连呼吸都不敢重一点儿。
我坐在床边望着她,手想抚上她的脸颊,想了想,还是收了回来,只替她掖了掖被角。
我从未奢望过,此生还能有机会名正言顺接近扶风,而此时,由皇后赐婚,她就躺在我面前。
以我如今的权势,只要我想,天下间任何人我都能得到。
可唯独扶风不行,唯独她不行。
只因,我爱她许多年。
爱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天微亮,我嘱咐候在门口的碧桃含巧别打扰她。
碧桃含巧都是我收养的孤儿,经过训练后,成为我最手下锋利的刀。
这样的刀,我还有许多。
他们帮我除去了不少明面上动不了的阻碍,比如安贵妃未出世的孩子,比如想跟我争权的官吏,再比如想对扶风下手的老太监,以及玩弄抛弃过我娘的畜生爹。
我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以血亏欠我者,必定以血偿之。
这些事我不希望扶风知道,但她或多或少,听闻过些许。
那时候我杀一儆百,特意选了离安贵妃宫殿最远的浣衣局,没料到扶风还是碰上了。
我该怎么解释?
不可否认,我是个刽子手,但我绝不会伤害你。
谁跟我说这话,我肯定不会信,所以,扶风也不会。
我知道她怕我,看到我就如炸毛的猫。
既然如此,我便少在她眼前晃。
可是,我还是想多看看她,克制不住地,想看看她。
宫中政务繁忙,钩心斗角,我常年有一顿没一顿,她嫁过来了,我每天最期盼的就是晨昏两顿饭。
我娘是南方人,爱吃鱼,我也喜欢。
卑贱时吃不起,后来能吃了,我顿顿都少不了。
不过扶风在吃鱼上笨得很,为免她想起来难堪,我便让厨房撤了这道菜。
其实,她若是喜欢吃鱼,我可以帮她挑去刺。
夜里扶风来找我说归宁之事,着了海棠色裙衫。
「你穿这件裙子,很漂亮。
」她没说话,跑掉了。
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早年间华贵妃经常夸我会说话来着,难不成太多年没哄人,退化了?
第二天她来伺候我穿衣,看得出她已经适应了嫁给我的事实。
扶风很厉害的,在安贵妃手下都能讨生活,适应督公府是迟早的事。
但我不希望她把自己活得辛苦,她这辈子都不需要再给人当为奴为婢。
我希望,她可以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把我,当她的亲人。
柳家之行后,我才知她活得比我想象中还不容易。
她是扶摇而上的扶云,不是弱柳扶风的娇娇女。
她顶着别人的名字,承受着她不该承受的苦难。
失去母亲的心痛,我比谁都懂,从今以后,我会陪着她,保护她,至少她还有我。
我愿意成为她唯一的亲人,即使她不爱我。
她号啕大哭。
哭了好,哭过,就不会再痛。
扶云被人劫走,我派出锦衣卫东厂死士三股势力去找。
知道她是被靖王爷劫走时,我先是放下心,而后揪心。
放心的是,我知道靖王爷喜欢她,不至于伤害她,总比被我仇家劫走强。
揪心的是,靖王爷喜欢她,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他想纳她为妾室。
靖王爷,风流俊美。
和他比,我一个残缺之人说不自卑,那是假话。
可我的扶云,该像梅花一样傲雪而立,天地间谁都不能困住她。
远走高飞的机会,我给她。
我好些年没这般喝酒,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是梦,就总有醒来的一天。
恍惚间我看到扶云的身影,怎么可能?
我定睛一看,她当真回来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笑着逼问我,坐到我怀里。
我怕她摔着,连忙抱住,脑子懵懵的。
肯定,绝对,是因为酒。
再也不喝酒了,害人玩意儿。
她送给我白玉扣,我再也忍不住,吻上她的唇。
如果是梦,我宁愿永远不要醒。
扶云红着脸把玉势塞给我时,我才意识到,她居然是要动真格的。
我……我退缩了。
现在这样就足够了,我同她不能有子嗣,又何苦去污她清白。
她一句「夫君」,堵住了我所有的话。
要的是她,疼得直哭的还是她。
我心疼不已,劝她算了,她咬了我一口,不依不饶,非让我做,质问我人都杀过,还怕这点血不成?
不是……这是一码子事儿吗?
此血非彼血。
她笑,问我以前是不是和华贵妃老皇帝有一腿。
我又气又好笑,她真是什么都敢说,胡闹间倒是无意得了趣儿,同她折腾了一宿。
后来她累得睡着了,我撑着头看着她,直到天亮上朝。
我的扶云,虚张声势,又㞞又憨,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4老皇帝驾崩,我扶持傀儡小儿,飞鱼换蟒服。
此后两年是段好时光,因为有扶云。
也是段坏时光,因为有她这个牵挂,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畏惧。
从前我活一天享一天富贵,做些有利于民的事,也不怕得罪人,死就死了,并不瞻前顾后。
可现在,扶云日夜为我担心,她虽不常说,但我知道。
孟婉想见她,是个机会,我顺水推舟,之后两年按计划给靖王爷那边写信,将计就计,无论我是生是死,先给扶云留条退路。
黑云压城城欲摧,王朝内忧外患。
靠着铁血手腕,我自信能继续当我的权宦,旁人轻易动不了我。
可是,我望着缩在我怀里的扶云,她睡着了还皱着眉,恐怕又在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