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娘,是个婢女,在柳府洗衣裳。
不知是洗衣裳能让人变美,还是美人都去洗衣裳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夜,酒后乱性天,柳大人强上了我娘,还好死不死一发入魂。
于是就有了我。
本来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出生没多久就病死了。
病死?
谁爱信谁信。
我若是个男孩,肯定也早病死了,或许还能吃饭噎死,喝水呛死。
总之,柳家二老虽然贪慕权势,但老皇帝年纪大了,他们舍不得女儿进宫。
选不上,当下人没好日子过;选上了,守活寡加宫斗。
都不是什么好出路,于是就把这条路给了我。
我必须去,我娘身体不好,药半两银子一副,一间小破屋得几百两,看大夫请仆人都是很实际的难处。
我需要钱,我需要药,我指望着柳家留她一条命。
于是,我十二岁那年顶着十四岁柳扶风的身份进宫,直到现在。
我娘生我时才十六岁,我今年二十一。
我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娘亲,三十七岁的人,看上去比宫里五十岁的娘娘们还苍老瘦弱。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她缓缓睁开眼睛,冲我笑笑。
「姨娘,姐姐前日嫁了个太监,今日归宁来看看你。
大喜事,冲冲喜你身体肯定会好起来。
」柳扶风阴魂不散似的,堵在门口。
旁边是她娘,后边柳大人露了个头,缩得跟个鹌鹑一样。
嘶——贱不贱呐?
这一家子。
挺贱的,所以我一巴掌撂她脸上了,毕竟据说打长辈会遭雷劈。
柳扶风立刻捂着脸,标准问句,「你竟然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这是前朝某位疯妃的经典语录,安贵妃平时就爱看些野史话本,美其名曰学习战斗经验。
我曾感慨难怪她越学越蠢,今天却得重新感慨一句:宫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书到用时方恨少,以后得多读。
大娘看戏看不住了,要亲自下场。
「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我声音里带着杀气,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表情多骇人,宫里混,很锻炼人。
「我再不济,如今也是秦端奉旨娶回去的督公夫人。
你们敢动我,就是打他的脸面,打东厂脸面。
柳扶风,我忍你很多年了,你今日给我娘道歉,我既往不咎。
不道歉,这么多年新账旧账一起算。
」「我呸——」柳扶风咬牙切齿,「你娘下作勾引我爹,你就是个孽种。
柳家这么多年没杀了你俩是我们宽厚。
你嫁个阉人还敢在柳家猖狂——」没等柳扶风撒泼完,管家匆忙冲进来,「老爷夫人,外,外边儿来了好多锦衣卫,把咱家围起来了。
」柳大人一听,顾不得我们这边闹腾,拉着大娘和柳扶风就跑去前厅。
我深吸一口气,对我娘道:「娘,你休息会儿,我出去看看,待会儿回来。
」我娘点点头,我转过身,再是忍不住,眼眶里直掉泪。
「囡囡,」她叫住我,声音微弱蚊蝇,「别吵架了,我没事。
」我敢没转过身,抬手猛抹两把脸,说了个好字。
去他的贼老天,王八犊子,净不干人事。
7碧桃含巧候在门口,里面动静大,肯定是听见了,但都没多问。
我扒拉两团雪敷了敷眼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大堂里,秦端一身深蓝飞鱼服配黑色大氅,在主位坐着,柳家人全跪着。
大堂两侧各站着十名锦衣卫,人高马大。
我在后宫里也极少见到这种阵仗。
秦端见我过去,起身走来,「岳父岳母太讲礼数,我说不用,他们非要跪。
」我忍不住笑了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排在前头,父亲不会在意的。
是吗?
」我望向柳大人。
柳大人上辈子肯定是只鹌鹑,点头如捣蒜。
「难得来一趟,也到了用午膳的时间,岳父大人,请。
」秦端抬抬手,柳大人连忙起身,先行带路。
秦端和柳家二老,依次落了座。
柳扶风正要坐下,秦端发话了,「这位,刚才介绍是庶妹?
」柳扶风听到「庶妹」二字,脸色不悦。
「岳父在工部做事,那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
柳家治家就这风气,一个庶女,越过嫡长姐落座?
」「督公教训的是。
」柳大人冲柳扶风挤眉弄眼,又朝我道:「姐姐先坐才是。
」我依言坐下,柳扶风正要落座,秦端又开了尊口。
「且慢,顺序只是其一。
你一个庶女,又不是和扶风一母所出,配跟本督同桌用膳吗?
」「你少一口一个庶女教训我!她才是庶出的种,我柳扶风才是嫡出——」我醉了。
说她蠢,她就聪明不起来,但能蠢成这样是我始料未及的。
柳大人吓得立马起身捂她的嘴。
柳扶风从小娇惯,今天又被打又被骂,能忍到现在,已经超常发挥了。
秦端敛了笑,瞬间严肃。
碧桃适时站出来禀告:「老爷,方才奴婢的的确确听到柳家称夫人为柳扶云、庶女云云。
不仅如此,他们还对您不敬,在场的下人们都听到了。
」秦端那张脸,阴沉起来特吓人。
「柳大人拦着她做什么?
继续说啊。
」鹌鹑精柳大人拽着柳扶风跪下,瑟瑟发抖。
「咱家给你个机会,自行交代,否则,东厂和大理寺,您自己挑一处。
」柳大人哪里经得下,倒豆子一样全招了。
「冒名顶替入宫……亏你想得出来,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柳大人,您这胆子去工部屈才了,来我东厂,前途不可限量。
」鹌鹑精依然在抖。
大娘怕归怕,终于说话了,她才是柳家的顶梁柱啊。
只见她理理头发,盈盈一拜,余韵犹存,「督公大人,这件事也是我们当时考虑不周。
扶风不懂事,我们担心她伺候不好宫里的贵人们,这才松了扶云进去。
您说您要是治个九族之罪,扶云不也是柳家人吗?
您,不也是……」大娘笑里藏刀,自信满满,可惜没等她说话,就被秦督公无情打断。
「首先,扶云。
注意,是扶云,不是扶风。
」秦端特意强调。
「扶云前天嫁给了本督,她是秦家人,和你柳家再无瓜葛。
其二,你说得很有道理,严格来说我也是九族之内,所以如果要定罪,自然得从其他方面下手,比如工部修路筑堤坝贪贪银两,翰林院编书出出小错什么的。
我们当官做官,思路要开阔,万万不能局限了。
」柳扶风听到「翰林院」三字,脸色更苍白了。
这个技能好,调节下心情,脂粉钱能省不少。
四舍五入,发家致富。
「其三,真到具体量刑,本督肯定会亲自参与。
你见过哪位人才搞株连把自己也带进去的?
本督确有残缺,但残的不是脑子。
」我捂着嘴,扑哧笑出来。
「扶云。
」我抬头看着他。
「你不是说想把你娘接回去吗?
柳府的饭看上去也不怎么好吃,要不要接了你娘,早点回家?
」我做梦都想让我娘离开柳家,刚才差点就冲动说出带她走的话,可我硬是活生生忍住了。
我在督公府算个什么,凭什么发话带她进府?
我自己攒的那点家当,也远远不够照顾她。
我望着秦端,他的笑还是带点惯有的冷意,但此时我却一点都不害怕。
我眼中诧异,愣了一秒,旋即点点头。
「碧桃,走的时候记得把礼品都拉回去,里面都是药材,旁人用不上。
肥水不流外人田,节约是传统美德。
」我看错秦端了,这人根本不需要面子。
终于,我和我娘等到了柳家人的道歉,彻底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牢笼。
8秦端叫来了宫里最好的太医给我娘诊治,也寻来不少珍贵良药。
天气好时,我就让下人们把我娘抬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我娘很开心,她自打被卖进柳府,就没出来过。
她行动不便后,柳家让她活命已属不易,更别提什么晒太阳。
十天后,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娘去了,她是笑着离开的。
她安安静静躺在睡椅上,阳光洒满她脸庞,仿佛映照出她年轻时绝美的容颜。
我握着她的手,很想给她焐热。
晚上秦端回府时,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感谢他为我娘做的一切。
秦端没有嫌晦气,反而让我在梅苑设灵堂,为我娘守灵三天。
他做得太多了,他本可以什么都不管,甚至可以随意杀了我,折辱我。
夜里,我屏退丫鬟们,独自一人跪在我娘的棺柩。
我没哭,就呆呆地跪着,脑子里空空的。
我知道我娘遭了太多罪,身体弱,能撑到今天实属不易。
我想过她离开我,但当她真的离开时,我才体会到我失去了自己在尘世间的唯一牵挂。
身后有脚步声。
秦端燃了三炷香,三鞠躬祭拜后,跪在了我身旁的软垫上。
我转过头望着他。
「你既然嫁给了我,你娘也算我半个亲人,跪一跪合情合理。
也算是,弥补些遗憾……」秦端跪得笔直,刀削般的侧脸被烛火晕出层暖黄的毛圈,看上去多了些温柔。
「我娘是青楼花魁,怀孕时去找我爹被赶了出来。
我四岁那年她就病逝了,遗体被扔去乱葬岗,我连她的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
之后老鸨就让我在青楼里翻筋斗逗趣,六岁那年有个老太监常来喝花酒。
老鸨养个男孩赚不了什么钱,把我半卖半送给老太监,收了他五两银子。
」说这些时,秦端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我听着,心揪地难受,一阵接一阵地疼,「你知道你爹是谁吗?
有没有试着去找他?
」秦端点点头,「知道,京城一个废物纨绔。
我娘在他们眼中只是个贪财青楼女,人尽可夫,他们不会承认我的血统,说不定还会嫌我败坏名声除掉我。
」「那,老太监对你好吗?
」「他认我当了干儿子,送我进宫。
但他心理扭曲,有半点不快就发泄在我一个无力反抗的孩子身上,几次把我打得失血昏死过去,小伤更不用提。
但有时他又会给我好吃的,抱着我哭,说自己一个阉人无依无靠很可怜。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他喝醉了酒拿鞭子抽我,我反抗时推了一把,他撞到桌角,死了。
他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他对我究竟算不算得上好;我只知道,在他身边我从来都没快乐过。
」我沉默不语,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够苦,秦端竟活得比我更可悲可怜。
在其他少年喝酒斗鸡,鲜衣怒马的时候,秦端却拖着残破的身躯艰难求生。
公子身,奈何坎坷命。
「扶云。
」秦端唤我的名字,我看着他,他眼睛里有烛光。
「八年前,是我唯一一次被人维护。
谢谢你救我,也谢你陪了我一夜。
」「你,你知道?
」「我又不傻。
」秦端一脸理所当然,转而眼神有些闪躲,「你睡着后,我透过烛火看了你一晚。
那时候我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娘。
」被夸了有点不好意思。
我抓了抓衣角,「骗人,华贵妃安贵妃很漂亮啊,宫里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美人……」「不如你好看。
」我继续捏着衣角,想起来,「既然你知道我救过你,你成亲那晚还对我那么凶?
还……」还拿一堆东西吓唬人。
「我没想凶你,是你自己一会儿要杀人一会要自尽,我一时生气。
」秦端看向我,发现我用看变态的眼神瞅着他。
他意识到了是什么,面色微红,不知是不是急的,「那些玩意儿不是我放的,是小德子。
我第二天就罚他了。
」他这么直白说出来,我有些尴尬,没法接话。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过要欺负你。
」秦端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扶云,你娘去了,我能明白你的难过。
语言苍白无力,你在宫里浸染多年,想必也不会轻信。
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你在这世上不是一无所有。
」「你还有我。
」「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护着你一日。
」我鼻头一酸,眼泪忍不住落下,继而扑在地上号啕大哭,好似攒了多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
这些年除了我娘,从没人问我过得辛不辛苦,可我只能骗她说我很好。
活这么大也从没有人说过要护着我。
我什么都能扛过去,却因秦端的一句话溃不成军。
9秦端在京郊买了块风水宝地安葬我娘,还在京城寺庙中给我娘和弟弟立了牌位。
头七那天,我去上香,回来路上就被绑了。
很传统朴素的麻布袋子套头加蒙面黑衣人套餐。
我早知道跟着富贵人家多少有点风险,只是没料绑架会来得这么快。
再说,绑匪绑架前就不能先打听打听,我对于秦端不见得多值钱,他们有这工夫,不如直接抢劫钱庄。
我头上套的袋子被扯下时,为首的劫匪也揭下了面巾。
这人我认识,还是个老熟人。
「靖王爷,您这是唱的哪出?
」绑架就绑架,别动手啊。
靖王爷二话不说先抱住了我。
「扶风,终于见到你了。
」他放开我,看上去很是激动,「我听说皇后把你赐给了秦端那阉竖,就立刻赶来,昨天才进京。
虎落平阳被犬欺,父皇现在病了,我母妃稍微失势,他们就敢如此,欺人太甚。
」靖王爷长得和安贵妃足有七八分相似,男生女相,妖孽异常。
有个好看的娘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看他和秦端的脸就知道。
不同的是,靖王爷的性子举动,一看就是被宠爱着长大的。
不像秦端,眉眼里总带着淡淡的阴鸷倔强,怎么藏都藏不住。
靖王爷此刻气得眼角发红,真叫一个我见犹怜。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非常慈爱,「你来绑架我,安贵妃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没来得及说……说了她也不会同意吧。
」靖王爷烦躁地拍掉我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把我当孩子哄。
」我叹口气,靖王爷性子冲动,这些年一点没长进。
「扶风,你跟我走吧。
两年前我说过要娶你你不听,如今才生出这些祸端。
今天机会难得,老天都帮我们。
跟我走,我将你藏去南方,从此以后秦端再也找不到你,我们就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靖王爷眼中透着雀跃,信心满满。
两年前他的确说过这话,我以小孩子胡言乱语挡了回去,并警告他不准跟安贵妃提,否则我轻则被逐出宫门,重则死翘翘。
我不否认他有这样的能力,藏个人,对于一个王公贵族算不得难事,何况他如今有了自己封地和兵马。
只是……我对靖王爷行了礼,「奴婢不走。
王爷的好意,奴婢心领了。
」靖王爷的笑容渐渐凝固。
「为什么?
」他握住我的双肩,「难不成你就打算一直困在个阉狗身边?
那可是秦端,杀人不眨眼的秦端。
你可知后宫朝堂中,他杀了多少人?
你别忘了你是我的人,你从来都跟他势不两立。
」「我知道。
」「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秦端有权有势一手遮天?
」靖王爷轻笑,「你别傻了,秦端暂时是个权宦,可好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长久不得,多得是人要取他的狗命。
扶风,你若想要富贵生活,我完全可以给你更好的。
」小巷外渐渐有锦衣卫穿梭,应当是秦端发现了我被劫走。
「别说了,你先离开这里,被抓到他刚好找到对付你的理由。
」我催促靖王爷离开。
「你——行,我先走。
我给你三天考虑,三天后西市胭脂铺,若你答应离开,就黄昏前到那里,自会有人接应。
」说完,靖王爷带人离去。
我满心忐忑地回到了督公府。
10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个问题。
生活平凡依旧,秦端除了我被绑那天从宫里赶回来看我,之后又是照常忙碌。
我们的见面,止步于每天早上一顿饭,晚上一顿饭。
但据碧桃说,自我进府后,秦端回来得已经算频繁了。
他在宫里有住处,以前不常回督公府吃饭,有时忙起来,十天半月不见踪迹都是常有的。
这几天太阳好,府里藏了不少书籍,都趁机拿出来晒晒。
我随意翻看翻看,有本诗集引起了我的注意。
诗集封面很破旧,里面的字迹很熟悉——分明,就是我的字。
我写得一手好字,早年在宫里靠卖字赚过外快。
宫里不识字的仆役大有人在,给他们写写家书回回信,二三十文一封,也能赚点钱。
这本诗集是哪个朋友帮我接的活儿,要求简单,就是选些我认为好的诗词歌赋抄下来,是个简单的美差。
因此,时间虽久,我却还记得个大概。
我不相信有这么多巧合。
套话是宫里生存必备技巧之一,难不倒本姑姑。
三天过得极快,转眼到了约定当日。
今天秦端破天荒午时回了家,印象中这是我们一次同用午膳。
「督公,睡过午觉我想出去逛逛,买些东西,可以吗?
」我试着问秦端。
虽然他说过我可以出府,但我不敢轻易以主人自居,尤其是没进府多久就发生过绑架这档子麻烦事。
不知是多心还是眼花,我感觉秦端盛汤的动作顿了下。
他点了点头,把汤放在我前边儿。
「扶云。
」「嗯?
」我捧着汤碗,看他。
秦端每次念我的名字,都让我觉得这个名字格外温暖动听。
「多穿点衣裳,外面冷,这几天降温了。
」「好。
」我笑了笑,但心里忽然就堵得有些发疼。
秦端没再多说什么,道句寻常的「慢用」,自己便离席去了竹苑。
他不就是这么个人吗?
除了守灵那晚,不知是出于安慰,我还是怀念他自己的娘,跟我简略回顾了下他的前半生蹉跎岁月,其他时间言语依然少得可怜。
我望着一桌色香味美的饭菜,失了胃口。
下午出门时,我只带了碧桃含巧两个,黄昏中的都城很美。
隆冬之际,红砖绿瓦上都覆盖了厚厚一层雪,赤红霞光为整座城镀了金。
胭脂铺就在不远处的桥头,只要我走进去,我就能斩断过去。
只要走进去,我可以不再是宫女柳扶风,不再是被众人嘲笑的太监之妻。
11回到梅苑时,梅苑灯火通明,映照着白雪红梅。
下人说,督公在里面,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滚!」我推开门,一个酒杯砸我腿上,上好的夜光杯,就这么碎了。
自从进府,我还没见过秦端发脾气的模样。
我弯腰揉揉腿,往里走。
秦端今日着了一身银色衣裳,比平日更显温润。
他本是侧对着门,听到动静不对,他头转了过来。
也不知他喝了多少,此时面色微醺,眼神倒还清明,在看到我那一刻,目光灼灼。
「是你……」他定定望着我,似乎在确认,「你怎么回来了?
」「督公大人说笑了,不回梅苑,我还能去哪里?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
「你早就知道上次劫持我的认识是靖王爷,也知道他要带我走,否则刚出过事,你不可能允许我仅带两个丫鬟就出门。
东厂本就是情报机构,你半天工夫不到就能查清柳府家事,何况靖王爷动静那么大。
我说的,对不对?
」「我给了你离开机会,为什么不走?
」秦端没在意我说的话,反而问我。
「在我回答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不准骗我。
」我拿过秦端手里的酒,放在一边儿。
「好。
」秦端点头,答应得爽快。
「前些年,你托人让我帮忙抄了本诗集,是不是?
」秦端眼神闪了一下,顿了会儿才回答。
「是。
」「我们成亲时,碧桃小德子她们本来把督公府装扮得很喜庆,是你命他们把东西都撤走的。
也是你不准他们叫我夫人,只准叫姑姑。
」我有些忍不住笑意。
「原因是你听说过赐婚后我躲在房里不见人,担心惹我不开心,是不是?
」「碧桃的嘴是越来越没个把门儿的,该罚。
」秦端脸上又腾熟悉的杀气,不过这回我可一点不带怕的。
我往他怀里一坐,没平衡好,差点掉地上。
秦端眼疾手快,一把搂住我的腰。
我右手搂住他脖子,他眼里写着惊异。
我笑道:「督公大人,快回答我呀,就说是不是。
」「嗯。
」「嗯一下算几个意思?
」我看着他。
「是。
你满意了吗?
」他一脸不乐意。
满意了。
我从荷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秦端。
「下午逛街给你买的礼物。
」秦端打开,里面是一副白玉扣,用来系腰带。
「我知道你不缺奇珍异宝,但这个白玉扣是我花自己钱买的。
送给你,就算是感谢你对我和我娘的照拂。
」「就只有感谢?
」白玉扣静静躺在秦端修长的手里,他声音低沉,近在耳边。
「也不只是感谢……」我忽然就笨嘴拙舌,感觉自己面颊烫烫的,也不知有没有红透。
我同他双目对上,彼此眼中仅有对方倒影。
也不知是谁先凑上去的,等我反应过来时,两个人已是唇齿交融。
秦端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一手搂腰一手扣着我的脑袋。
他口里还残留了些许酒的清苦味道,明明是他喝了酒,醉了的人却是我。
他把我抱到床上,扯开我领口。
吻渐渐绕到我脖颈,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灼热。
我伸手去解他的领扣。
突然,他像只炸毛的猫,蹭一下坐起来了。
喵喵喵?
我懵了。
「扶云,我,我是个太监……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秦端深呼吸一口气,神情里带着落寞,「皇后将你赐给我时,我是存了私心的。
如果我不愿意,没人能逼我。
只是那时候我想,若失去这次机会,今生恐怕再没有理由靠近你。
我有权有势又如何,你我立场不同,我越强大你越惧怕。
」「我安慰自己,娶你回来是救你出泥淖。
新婚之夜你害怕得要命,我无法再自欺欺人,我一次一次问自己,是不是我错了?
然后又安慰自己,我没错,我随时可以放你走。
」「就像这次。
扶云,如果你想走,还来得及。
」我默不作声,望着他。
他同我对视一眼,匆匆别过头。
「我怕,我会越来越放不了手。
」听到他说这些,我心里一半甜蜜一半忧伤。
不过……「秦端,你这人会不会看氛围啊?
现在没人要听你说这些宣言。
平时话那么少,关键时刻这么能废话。
」我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继而双手捧住他的脸。
他低头看了下,微微启唇吸了口气,又抬头看向我。
我认真看着他,尽力忍住内心的害羞,笑意盈盈,道:「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后悔。
」我轻轻啄了下他的唇。
「柳扶云从不后悔的,夫君。
」秦端眼里冉冉升起朵小烟花,噗,炸了。
他再次把我压到床上,二话不说,开亲。
「诶——等下等下。
」我手指抵着他的唇。
「又怎么了?
」秦端反倒不耐烦了,明明方才还扭扭捏捏。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事多年闷在心里,忍不住想问问。
」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什么?
」秦端一副赶紧问别耽误正事的表情。
「就……华贵妃是否和你有一腿,老皇帝是否沉迷于你的男色?
宫廷诡谲,你到底是如何上位的?
传说中的潜规则吗?
」秦端的脸,乌云的天。
接下来一整夜我都在为自己作死付出代价。
被折腾了一宿还不够,我连亲带哄到辰时才送走这位祖宗。
督公还是挺好哄的,就是有点费嘴。
12老皇帝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于一个雪夜,驾崩。
督公府被秦端分派了重兵把守,我无处可去。
我心知他在做很危险的事,焦躁得练字也练不下去,每天就数着日子。
秦端已经九日未归,在老皇帝驾崩后的第三日,他回来了。
他离开时一身墨蓝飞鱼服,再见面,换成了绯红蟒服,外面着了层白麻衣。
老皇帝去世,秦端扶着七岁孩童坐上那个全天下觊觎的位置,年号正德。
皇后荣升太后,有名无权。
华贵妃为华太后,吐气扬眉。
夜里我窝在秦端怀中,他平时习武练拳,胸膛硬实,只是上面有几道狰狞伤疤,和白净的皮肤格格不入。
他说过是多年前遇刺留下的伤。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他胸口的伤疤。
「痒。
」他轻笑一声,抓过我的手,轻轻吻了吻我的手指。
我望着他亲吻我的模样,眉眼是那么温柔。
时光恍惚回到多年前,也是一个大雪之夜。
当时安贵妃小产了——她本来还可以有个孩子。
宫里的孩子哪里能次次平安,靖王爷存活下来,于她而言,已经是祖坟冒青烟。
宫里不准祭祀,说是不吉利,于是大雪子夜时分,安贵妃让我举着招魂幡绕宫里走一圈,替她的孩子超度。
我那时候大概十六七岁,怕冷怕鬼也怕黑,但这种事不能被发现,连个灯都不敢点。
我一个人捏着招魂幡,颤颤巍巍沿着宫墙走,别说超度鬼,我自己都能随时被超度上西天。
路过梅园时,前边突然有灯光,吓得我连忙将招魂幡塞进衣裳里。
那人提灯向我走来,停在面前,便是秦端。
「扶风姑姑,已经过了宫禁时分,您在这儿,有何贵干?
」同样的脸,同样的光,但那时候秦端在我眼里,跟个突然蹦出来的僵尸没两样。
托你的福,本姑姑得替被你害死的怨魂超度。
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规规矩矩皮笑肉不笑,道:「傍晚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红梅傲雪,夜里欣赏格外别致,到了明日被宫人们打乱,就不好看了。
」「姑姑喜欢梅花?
」「嗯,喜欢。
梅花孤傲清高,不像人一样媚上欺下,毫无品格可言。
」我承认我是在气头上才指桑骂槐,若不是秦端下手害了安贵妃的孩子,我也不至于大晚上人不人鬼不鬼。
他没接话,气氛逐渐凝重。
我毕竟怕他,又打圆场道:「奴婢最近烦心事多,发发牢骚罢了,秦公公可别多心。
」「不会。
」秦端把手里的灯笼递给了我。
「既然姑姑有此雅兴,我就不打扰了。
这盏灯就送给姑姑赏梅。
」说罢,他就离去了。
秦端走后我重重舒口气,不是冤家不相逢,还好没被他逮住。
被这么一吓,我也无心继续招魂,掌着灯回了安贵妃宫。
那之后好久,我梦里都有个小孩子哭,不知是不是那个孩子没能登上极乐。
「扶云,你走神了。
」秦端握着我的手,面露不满,「在我的床上,心里却想着别的男人?
」我回过神,笑了,「啊嘞,秦督公也被鱼刺卡了嗓子眼儿?
好浓的一股子醋味儿。
不得了,官威越来越大。
」见他扔下我的手,我赶忙搂住他,「没想别人,刚才想起来在宫里时,你还记得吗?
有一晚你在梅园遇到我,我说赏梅。
」秦端显然很受用,道:「当然记得,你个蠢东西,安贵妃让你招魂你就去。
那晚要不是我的人撞见这事,来禀告我,换了其他人你命早没了。
」「你是说,你是故意去寻我的?
」「嗯。
后来我还跟了你一路,直到你回宫。
」秦端的眼神仿佛在看白痴。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你不会告诉我,我做过的事……」「十有八九我帮你善过后。
」秦端笑得友善,十分宠爱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我似乎曾用同种方式拍小京巴狗。
我的尊严,碎了。
同时,又有种温暖在心底升起,原来许多年里,他都在默默护着我。
就,心情挺复杂。
「你何必想那么多。
」秦端把玩着我的一缕长发,「反正从今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有我在,没人能让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是啊,秦端如今是辅政大臣,真正做到了权倾朝野。
可是,淡淡的不安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13暮去朝来,冬去春来,四月草长莺飞,衣裳渐渐单薄。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一朝的重臣,一大半遭到了清算。
贪污、通敌、结党营私,罪名层出不穷。
秦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越来越少穿浅色衣裳。
他回家后,总是沐浴净身才来睡下。
但我偶尔还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太后下宴请官家女眷们,秦端收了消息,只嘱咐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理会的人无须理会。
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多听少说,笑笑敷衍过去即可。
跟个老爹爹送闺女一样……我好歹在宫里混了这些年,是不是看不起本姑姑?
今日难得秦端休沐在家,出门前他替我画了眉。
秦端画眉的手艺比我好,只要他在家睡,次日早上总会替我画眉。
最后一次在宫里时,我是什么模样来着?
跪在皇后和华贵妃跟前,明明想死的心都有了,却还要谢恩。
她们的神情我也没忘,淡淡的笑,不入眼底,没有嘲讽之类,毕竟我一个奴才,不值得她们多费心。
而今不到半年,我一个必死之人竟成了诰命夫人,同高高在上的主子们同坐一席。
我倒并无扬眉吐气之感,只是从心中感叹命运无常。
不过,这回我也能亲身体会,为何总有宫女冒死爬上皇帝的床,谁又天生甘愿做小伏低,奴颜婢膝?
因着秦端的缘故,按三个女人一场来算,在场的女人虽能凑上十场,却没什么戏可看。
除了,眼神戏。
她们望向我的眼神,有探究,有嘲笑,有惧怕,有平淡。
就是没有羡慕。
「夫人,好久不见。
」一位贵妇俯身行礼,声音挺耳熟,她抬头,冲我笑笑。
「若是行礼,也应该奴婢跟王妃行礼才是。
」我冲她笑笑,「婉儿,好久不见,越发娇俏了。
还是同以前一样,喊我姑姑吧。
」我初见孟婉那年,她才十岁,靖王爷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