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孟婆汤过敏,喝了三碗都还记得上辈子。
孟婆脸都黑了,我是最后一个游魂,要是重熬一碗汤,她就得加班了。
我们对视一眼,她低头收拾,我跑出残影。
哦豁!带着记忆投胎!
美哉!
只是我太兴奋,跳轮回泉的时候忘了看标识。我穿越成了恶毒女配刚出生的女儿。
我还没来得及啼哭,就被人提起,掰开双腿,「是个丫头。」
身旁的丫鬟拿着白布捂住我,哀叹道,「唉,可惜,夭折了。」
尚在襁褓中的我发挥了人生中的巅峰演技。
我缓缓地停止挣扎。
负责检查的丫鬟没怀疑一个婴儿会憋气。
她用手探了探我的鼻息,就将我用白布裹住,带出门,扔到乱葬岗。
2
我被白布裹住,挡住了视线,这也让我的听觉被放到最大。
窸窸窣窣的啃噬声和呼啸的风声混杂,犹如孤魂游荡。
我号叫起来。
过了很久,一双手将我脸上的白布掀起。
得救了。
3
再次醒来是在颠簸的马车里,丫鬟掀开了我的襁褓,对着一雍容华贵的美人道,「是位小姐。」
美人轻叹,「在乱葬岗这么久都没死,她命不该绝……」
「主子,她是荣华郡主的女儿,留下她要是被那位知道了,咱们担不起。」
荣华郡主?
我咯噔一下。
怎么和我看过的那部小言情里的头号恶毒女配名号一样。
4
猝死前,我刚好在追一部小说——《嫡女卿歌》。
一本古早玛丽苏小言。
大致讲的是大启朝将军之女裴卿歌,天真烂漫,面对继母和妹妹的针对,她处处隐忍,偶然发现母亲是被人害死后,她擦干眼泪,揭穿继母和妹妹的阴谋,为母报仇。
同时她和太子,先婚后爱。
两人之前经历你爱我我爱她你不爱我了我爱你你又爱他……你听我解释我不听你要听我不听……的虐恋剧情。
这期间,她吸引了无数男配。
疯批王爷,儒雅世子,爽朗首富,清俊太医,少年将军,腹黑首辅……
甚至还包括几个她。
而我,成为了里面的前期头号恶毒女配,荣华郡主的女儿。
为什么是头号,因为她要和女主抢男主。
为什么是前期,因为她下线得比较早,在小说的前半段。
5
我满脑子都是剧情,没注意到我又换了地方。
那位美妇将我交给一画着浓妆的老嬷嬷。
「你好生养着她,记着,她不能接客……」
接客啊,什么,接客?
「夫人,您说笑了,咱们青楼哪有不接客的……」
美妇扔出一袋沉甸甸的东西。
老鸨的语调一转,「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6
就这样,我在青楼安顿下来。
老鸨收了钱,将我丢给年纪大了的红菱,便不再来。
头五年,我的日子很安生,那位美妇每年都派人送来大量银钱,老鸨喜笑颜开,甚至允我读书断字。
可到第六年,银钱断了。
我从二进的客房搬到了大通铺的柴房。
读书自然也断了,老鸨说没钱,我开始端茶送水,干各种杂活。
第一次干体力活,我累到手提不起。
红菱叹息着替我揉手,她呜咽着说,「小鱼儿,你要认命……」
我转头看着她,仿佛预见了我的将来。
7
为了将来不接客,我开始展现我的伶俐,干活也愈加卖力。
凭借着九年义务教育的数学底子,我挤走了账房先生。
倒不是算得多好,而是,我不用钱,还能干其他活。
老鸨对我的态度好了几分。
院里的姐姐们大都对我挺好的。
闲暇时,她们教我绾发,教我琵琶,教我梳妆,教我……
如何取悦男人。
她们把她们的一切都教予了我。
8
景佑三十六年,除夕夜,我迎来十岁生辰。
半月后,明月楼分来了一位官家小姐,豆蔻年华。
她爹是大理寺少卿,被卷入谋逆案,获罪流放,其家眷成为官妓……
我恍然,原来,那夜勒令全城宵禁,连皎月楼也关门谢客,是因为那场书中的凌王谋逆案。
这也是小说的结尾,凌王勾结了匈奴,发动宫变。
小说里写着,那天,整个皇宫笼罩在血色之中。
到处都是死尸,有撞柱而死的文官,有被削掉半个脑袋的羽林军,还有无数死在乱刀下的太监宫女……
血流成了河,流出宫门,染红了半个长安城。
那一日的长安城,连天都是红的。
而边关也不安稳,凌王交出了布防图,换取宫变的兵马。
可他终究棋差一步。
太子带着兵马从蜀地赶来,结束了这场动乱。
动乱平息后,先皇处死了凌王,诛其外家宋氏九族,囚禁了剩下二王。
一月后,太子登基,遣散后宫,立裴卿歌为后。
帝后和谐,留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传世佳话。
至此故事结尾。
9
新来的那位官家小姐,不吃不喝躺在床上。
楼里的姐姐们轮番去劝过,她还是面无表情。
三日后,老鸨耐心耗尽,她吩咐我们晚间将她抬去黑屋。
我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楼里新来的烈性的女子,若是不服管教。
都会被扔去黑屋,一个铜板就能上,一整晚都得接客,曾有位姑娘一夜接了十七位,第二天抬出来的时候,下体溃烂……
往来的客人都是这皇城之中最粗鄙、最卑贱之人,脚夫,倒夜香的老叟,甚至还有乞丐……
老鸨给取了个名字,叫折梅。
她曾得意洋洋地同我们诉说,这个方法是她独创的,再烈的女子,也撑不过一晚,
她们会被打碎脊骨,碾碎自尊,再也无法傲气……
10
那位一直柔弱的官家小姐出来后就撞了墙,老鸨急得得骂娘,这是官妓,若是无端丧命,她也要脱一层皮。
我偷偷对红菱说,她不会死了。
红菱诧异,「为什么?」
「寻死未果后,很难有勇气第二次寻死。」
「何况,她一开始就不想死,从大牢到青楼再到接客,她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都未寻死,她想活,只是一时未想开……」
这日,轮到我送饭,进了门,我便自顾自地开始倒茶。
「你识字吗?」
床上的官家小姐动了,她转头看着我,点点头。
「那你会作诗吗?楼里的姐姐识字的很少,要是你会作诗说不定能当花魁……」
她惨然一笑,「花魁,哈哈哈,花魁,还不是一样,半点朱唇万人尝,在男人身下苟延残喘的玩意儿……」
我拍拍她的肩膀,「换个想法,你一点朱唇尝万人,你还可以将那些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享受他们为你争风吃醋!」
「……」
她转过头,盯着我,半晌才开口,「你几岁被卖进来的?」
「出生就被扔到这儿了。」
她嗫嚅着,终究没有说出话。
「我没得选,楼里的姐姐也没得选,可这样我们难道就不活了吗?凭什么……」
我将饭菜递给她,退出房间去。
临走时,我对她说,「我没得选,可我还是想活得好一点……」
11
那天后,那位官家小姐开始进食,她慢慢恢复。
她说她叫薛萤儿,楼里都叫她萤儿姑娘。
十天后,她再次接客,不,应该是第一次接客。
第一次,没有药物,自己走进房里接客……
那日天明,我替她烧水沐浴。
她坐在浴桶中,狠狠刷着身上的红痕,眼泪滴进桶里,「我爹爹教我人要有礼义廉耻,他教我女儿家要自尊自爱……」
「我娘和我妹妹在牢里咬舌死了,她们让我一起,她们说死了总比当妓强……」
「可我退缩了,我不敢,我不敢死,我对不起爹爹——」
我站在她身后,打断她,「人要先活着才有什么礼义廉耻……」
薛萤儿的哭声压着喉咙里,我知这是她的悲鸣,是对命运的控诉。
若是她没见过光明,她或许能忍受黑暗,就如青楼中的我们。
可她曾是天骄,曾是明珠,她活在光明之中,接受着三纲五常,礼义孝悌。
一朝跌落云层,困陷于黑暗之中,满身污垢,想要活着就得做她们曾经最鄙夷的事……
她无法接受,可又不得不妥协。
她在被撕扯,被过往的教导,被书院的三从四德,还有往日的骄傲……
我轻轻搂住她,轻叹,「死才是最轻松的,活着很难,可芸芸众生,又有几人活着容易,难道就因此不活了吗?」
「我们要活着,因为活着才有希望改变,哪怕是苟活……」
「跟生死比起来,以色事人算个屁!」
12
薛萤儿很快融入青楼生活,她在闲暇时会教我们认字。
楼里的姐姐们大都来了,红菱也来了,她说,她想学会她的名字。
13
我十一岁这年,一位世子用黄金千两赎走了花魁姐姐。
她欢天喜地地同我们道别,所有人都说她是苦尽甘来,从此享福了。
虽说是个妾,但到底上岸了。
只有老鸨在骂她,说她傻,「人家什么没见过,会被你这么个玩意儿迷住眼?等着瞧吧,享什么福,不过是一件华贵的玩意儿罢了……」
绿意悄悄同我咬舌头,「妈妈就是酸。」
14
同年,冬,皇上驾崩,太子继位,改年号为天元。
小说终于迎来了尾声。
封后大典共进行了五日,普天同庆,皎月楼也难得的歇息。
我跟着人群走在街上,听着礼仪官宣读皇后封号。
艳阳冬日,我却浑身颤抖。
裴明珠。
皇后,不是裴卿歌!
15
跌跌撞撞地回到皎月楼,我把自己关在房间。
我拼命回想着,剧情的细节。
可是十多年过去,那些记忆早已模糊。
我问萤儿,她认识裴明珠吗?
「裴明珠?中规中矩吧,她的风头都被她姐姐盖住了,我对她印象不深。」
「不过她命不错,谁能想,最后是成王登基……」
我瞪大了眼,嗓音拔高,「成王?」小说里的镶边男配?连属性都没说的男配配配配……
我结巴着问,「登,登基的不是太子吗?」
「成王不就是太子?」萤儿疑惑地看着我,有些不确定问我,「你说的,不会是先太子吧?裴卿歌的夫君?」
「他早在景佑三十六年春,就坠马身亡了,你不知道?」
16
景佑三十六年春,我高烧十日不退,在红菱的小院里休养了整整一月,几乎与世隔绝……
等我出来,事态已经平息,毕竟太子什么的,离我们太远了。
或许嫖客里有关心的,但我还未接客,无法得知。
楼中的姑娘们也不会在闲暇时特意谈论这些,我们更关心的是如何多攒钱,哪些客人好相与。
甚至脸上的褶子如何少一些都比一个太子的去世更能牵动我们的心弦……
曾经的我认为剧情是不可逆的,每日关心的是如何生存。
可如今,剧情改变了……
男主死了,女主也不知所终……
我是否也可以,摆脱这宿命。
16
十三岁这年,在萤儿的教导下,我学会了吟诗作赋,才名初露。
我日夜苦练着琴棋书画,绿意悄悄问我是不是想当花魁。
我告诉她,我想回家。
绿意闻言怜悯地看着我。
因为,老鸨一直说,我是捡来的。
才怪,我是有家的。
只不过,迷路了。
17
我打算培养我的产业。
利用我所在的环境——青楼。
我要培养一个绝佳的,情报中心。
18
我不敢拉太多人,不是人人都愿意,也不是人人都适合。
我给了萤儿一个本子,让她记录在床笫间恩客的话。
18
我没有想到,我收到的第一个情报是曾经那位花魁姐姐的死讯。
她被那位世子买下后,不到一年就被转送出去,到了一位将军府上。
那位将军的夫人是个有名的妒妇,花魁姐姐被她磋磨而死。
尸身被扔进乱葬岗。
我和萤儿、绿意、红菱去乱葬岗寻了三天,拉回了花魁姐姐肿胀的尸体。
19
一向刻薄的老鸨没有赶我们出去,她默许我们将尸体放在后院停灵。
楼里的姐姐们每个人都出了钱,我们给花魁姐姐买了最贵的棺材。
吝啬的老鸨也出了钱。
20
我很喜欢这位花魁姐姐。
她很美,很温柔,我从未见过她同谁大声说话。
不管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
她的绣活很好,她曾说,攒够了钱赎身,她就去当绣娘。
我的好多衣服都是她帮我做的,每一件都是精品……
21
她被赎身那日,我曾问过她,不当绣娘了吗?
她笑着对我说,「小鱼儿,不会有人用我的绣品,不管绣得再好,我是青楼女子啊……」
她笑着笑着就流泪了。
22
我的花魁姐姐啊,她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一旦为妾,她就命不由己……
哪怕是世子的妾又何如,在这世道,也不过是从一件玩意儿变成了一件尊贵的玩意儿。
23
自从花魁姐姐走后,绿意心情就不好,她总是担忧自己的未来。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安慰她,「应当没有什么比青楼女子还惨的了。」
绿意哭得更凶了,她说她想娘了,「要是我娘在,我就不会被卖到这儿了……」
24
绿意比我大几岁,家中只剩一个哥哥。
她是在十三岁那年被家里的嫂嫂卖进来的。
刚来的时候,瘦得脱相,显得一双大眼格外瘆人。
老鸨以此为由成功地将她的卖身钱砍了一半。只用了一两银子,买下了绿意的今生。
25
她刚来那天,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又喝了半桶水,夜里肚子撑得老大,把红菱吓得一晚上没睡。
后来,能吃饱了,她还是改不了馋嘴的毛病,老鸨喝醉了常常同我们讲,「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靠不住的,你们记住了,干我们这一行的,想要全须全尾地活着,就不能对男人动情!」
绿意很惜命,她将这句话抄写下来,贴在房间里,日日诵读。
26
天元四年,西南大旱,赤地千里。
皇上开国库赈灾。
一月后,旱灾的消息被城中新开的铺子盖去。
皎月楼的变化不大,我们在京城,西南的大旱离我们太远。
饿殍满地,易子而食的惨案也化为笔墨几行,离皇城中的贵人太远。
27
我对西南大旱唯一的印象是薛二,他是投奔过来的难民。
他的叔叔,皎月楼里负责倒夜香的老叟求了老鸨几日,老鸨也没松口答应招薛二做工。
无他,薛二太瘦了,风一吹都要晃几下,老鸨害怕招来干不了活。
薛二弓着身子倚在后门,身上的衣衫并不合身,空荡荡的,露出的手腕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看得人心惊。
他望向我,双颊凹陷,眼神空洞,他的前方是他的叔叔,白发的老人放下尊严,弯着腰,向老鸨恳求。
「我都说了几遍了,我这里是做慈善的吗?他瘦成这样,跑堂都会把客人吓跑……」
老鸨不耐烦,将人轰出去。
29
月底,我抱着银钱,找到正在打叶子牌的老鸨,「我们人手不够,尤其是前面跑堂的,天天都忙不过来……」
「你先找几个人试干着,去去去,别扰我听牌……」
薛二就这样进了皎月楼,红菱把他安排在后院干些杂活,让他脸上长些肉,再去前面跑堂。
30
半月后,老鸨在后院发现了薛二,她正要发怒,我抢先说,「他第一年月钱减半,管吃住就行……」
老鸨最终还是同意了。
一月后,薛二开始长肉了,我意外地发现他挺好看的,我让他跟着楼里的护院学学功夫,人嘛,技多不压身。
31
闲暇时,我会带着他前往城郊废弃的城隍庙,这里住着很多乞儿,大多年纪很小,在城中抢不到位置,只能在城郊落脚,我会送一些饭食给他们。
有时候我会教他们常用的字,教他们九九乘法表……
同时也物色我的情报传递员。
32
刚开始,我和薛二选了几个小乞丐,负责传递消息。
后来赚了点钱,我们就开了一家茶楼,负责管理的是我们救回来的一个乞儿,栓子。
他自幼流浪,现下不过十二岁,圆滑得让我叹为观止,最适合卖情报了。
33
天元六年,薛二离开了皎月楼,我们用卖情报的钱,开了一个镖局,他招募了一批打手,明面儿上送镖,暗地里也为我们的情报茶楼保驾护航。
我们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34
天元七年,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我满十七,接客了。
而我的情报中心也初具规模。
内有我、萤儿、绿意打听消息。
外有薛二替我们联系卖家,买卖消息。
很累,但赚的钱也不少。
35
梳拢仪式上,我一曲凤求凰,弹出了我的才名。
也让我的拍价一路水涨船高。
老鸨笑眯了眼。
36
红菱哭上伤了眼,梳拢前,她拿出所有的积蓄给老鸨,求她别让我接客。
萤儿、绿意也是,掏出了老本。
楼里好多看我长大的姐姐都出了钱。
37
从身在青楼里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全身而退。
我告诉自己,我是新时代的女性,接客嘛,指不定谁嫖谁呢。
38
我哭成了狗。
39
老鸨没答应,她骂了我们一顿,她说,我的拍价已经涨到了五千两,她让我们别耽误她赚钱。
红菱还不死心,仍旧四处为我奔波。
我的眼泪又要掉下来,当初不是你说让我认命的吗?
43
晚间,老鸨替我挽头发,「你恨我吗?」
我摇摇头,虽然她世俗圆滑,刻薄吝啬,还很心硬,逼着很多姐姐接客。
但,她对我们还行,她不会赶走年老色衰的姐姐们,留她们在楼里,打杂干活,衣食无忧。
她的抽成也不高,姐姐们只要攒足了钱想赎身,她立马放人。
虽然总是要骂姐姐们痴心妄想,但只要赎身的姐姐过得不好,想回来,她还是会骂骂咧咧地迎她们回家。
44
老鸨又问,「你怨我吗?」
我沉默了,许久缓缓点头。
她手一抖,扯痛了我的头发。
她的眼泪却先掉下来。
45
天元八年,冬日,院子里几年不开花的腊梅开花了,绿意很开心,这是她亲手种下的。
46
苡绣庄开了个绣品比赛。
绿意央着我陪她一道,她的绣活是花魁姐姐亲自教的,青出于蓝。
苡绣庄的老板不肯收,他说这是正经的比赛,参加的都是良家女子。
我气得把他的摊子掀了,我们不偷不抢,皇城的税我们一分没少交。
老板还是不肯收,他说,「姑奶奶别为难我了,你们若参加了,得罪那些夫人小姐,我的铺子就完了……」
绿意拉着我走了。
拐角处,布庄老板的公子拦住我们,他是我的恩客,他让我们把绣品交给他,他回去说服他爹。
绿意高高兴兴地交给他,眼里闪着光。
47
三日后绣品比赛公布魁首,绿意早早地就梳妆打扮。
刚好月底,我有一堆烂账还没算走不了,萤儿陪她去。
她一步三跳地出门,差点碰碎花瓶。
老鸨骂道,「死丫头,别高兴得太早,什么名次都捞不到!」
话虽如此,昨夜她还是放了绿意的假,就为了早些睡,今日精神好些。
48
绿意是笑着出门的,却被抬着回来,她差点被打死。
得知消息时,我正在算账,算盘摔了一地。
我一路狂奔到绿意房间,红菱和萤儿已经到了。
萤儿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有血痕。
绿意蜷缩在床上,浅蓝的衣衫被染得通红,血流汇成线,密密麻麻地笼罩住绿意小巧软绵的身躯。
她呢喃着,「不是我偷的,是我绣的……」
「怎么回事?」
萤儿说,她们去到苡绣庄,发现绿意是绣品的确是魁首,只是不是绿意的名字。
那幅春江花月夜的绣品变成一衙役女儿的了,那姑娘拿着魁首的奖品正在台上同人说说笑笑。
萤儿气不过当场拆穿了。
现场一片混乱。
布庄老板的公子把她们拖走,他说,他没能说服他爹,正打算还回绣品,被上门的衙役看见,那人说她女儿正要说夫家,若是有了善女红的名声会更好相看。
布庄老板当场就把那幅绣品给了衙役,他来不及阻止。
布庄公子不停地道歉,说会给她们一个说法。
她们无法,只能先回来。
49
回来的路上,一群流氓堵住了她们。
他们拖着绿意到大街上,撕破她的都衣服,一边打她,一边说她是个小偷。
偷了良家女的绣品冒充自己的。
周围的人围绕着他们指指点点。
一个个眼神,一道道话语都比砸到身上的拳头还要痛。
「不是,你们撒谎!」
「是我绣的,是我绣的!……」
周围人看着癫狂的绿意,更兴奋了,他们骂着,唾弃着,开始扔东西到绿意身上。
萤儿和布庄公子拼了命才把绿意带回来。
50
绿意发了高热,我们日夜守着她。
三日后,她醒来了,第一句话便是,「我没撒谎,那是我的绣品……」
红菱闻言就落了泪,她拉住绿意的手,「好孩子,我知道,是你绣的……」
呆呆的绿意转头看着她,泪浸湿了枕头。
51
那位衙役日常欺男霸女,他的女儿也是,恶名传遍了十里八乡,人们怎会不知她的绣活几斤几两。
那群看热闹的人如何不知,绿意是被冤枉的。
那又怎样,他们只不过想看一场精彩的戏,所以无论是绿意的名声,还是她的命,都不重要……
只因,我们是青楼女子。
我们天生就是狐媚子,我们生来就是下九流,我们不配……
可是,从来没有人给过我们选择……
52
绿意的脸上留了很长的一道疤,接不了客了,大夫说这道疤去不了,老鸨骂骂咧咧,却没有赶走绿意,让她跟着红菱干些杂活。
以往活泼的绿意一下安静下来。
她老是呆呆地坐在漆黑的房间里,一言不发。
我安慰她,「日后疤痕会越来越淡……」
绿意笑着点点头,人还是蔫蔫地。
萤儿说,绿意的心结不是容貌,也不是银钱。
53
我给绿意讲了几天故事,逗她开心。
绿意还是一副游离尘世的模样。
「我给你讲个梦吧。」我对她说。
她歪着头,乖巧地注视着我。
「我曾梦到千年之后,女子亦可出阁入相……」
我回忆着我记忆深处的故乡,越讲越兴奋。
「有一伟人说,女子也可顶半边天,他说男女平等,他鼓励女子读书,鼓励女子走出家门,出阁入相,他立法约束男子只可娶一妻,哪怕是上位者也不例外……」
绿意轻轻地问我,「皇帝呢?」
我凑到她耳边,「也一样,在我的梦里,没有皇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绿意咯咯地笑,「你的梦好奇怪,莫不是天堂吧,免费读书,人人都可去学堂,还有那保护妇孺的衙门……」
我也笑了,原来我的故乡是天堂啊……
54
第二天,绿意央着我继续讲那个梦,我绞尽脑汁,讲了许多伟人的故事,讲了他们如何艰险打败敌人,治国……
绿意听得津津有味,可她觉得不够。
我没辙了,问她想听什么。
她说,「你梦里那学堂什么样的?先生是怎么上课的?」
我回忆起我的学生时代,「在梦里,我是在南方,书院的房子都有六七层楼高,每栋房子之间有一个长长的回廊,傍晚夕阳洒在廊上,最为好看,像画儿一样……」
「书院里还有一椭圆形的,嗯,跑道,那是学生上体……锻炼的地方……」
「还有膳堂,学生有好多,每次午膳,我们都得赛跑,去晚了就得排老长的队。」
绿意问,「有多长?像买如意斋糕点的队一样长吗?」
我对比一下,点点头,「有时候去晚了,比那还长。」
「那膳堂肯定很好吃吧。」绿意一脸向往。
我点点头,咽了咽口水,「我再也没吃过梦里那味道了……」
绿意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我,害怕错过我的每一个动作。
我放得越来越开,声情并茂,手舞足蹈,把所有能想起的都讲了一遍……
讲完后,我口干舌燥。
绿意轻轻地说,「真好。」
我摸了摸她的头,「我的梦里那学堂有专门教厨艺的,还有专门的绣活学校……」
「你的绣活那么好,夫子一定喜欢你,不,说不定你才是夫子。」
绿意的脸笼罩在黑暗中,她问我,「青楼女子也可当夫子吗?」
我告诉她,「我的梦里没有青楼,没有人可以逼我们卖身,亲人也不行,若是卖儿卖女,他们会坐牢,那保护妇孺的衙门会护着那些女孩儿,送她们去上学……」
「若在我的梦里,你和花魁姐姐都能当夫子,教人绣活,成为大师……」
55
绿意似乎恢复了,她开始同我们说笑。
只是偶尔,望着她的夸张的笑声,我还是一阵心惊。
我同萤儿和红菱,日夜守着,怕她想不开。
可我们防不住一个求死的人。
她趁夜里姐姐们接客,支开了红菱,带着一篮子酒,一把火烧了那衙役的家。
无人伤亡,只是那衙役的女儿跑出来时被绿意划伤了脸,深可见骨。
她大笑着站在原地,被官府押入牢里。
56
在衙门里,她认罪,被宣判后,她大嚷着,「我没有撒谎,是她偷了我的绣品,是他们撒谎……」
说完,她一头撞死在衙门里。
绿意曾说,她娘告诉过她,衙门里面有青天大老爷,会为被冤枉的人申冤,老百姓都会相信公堂上的话……
57
我的绿意死了,死在了春天,绿意盎然的季节。
「我想下辈子,堂堂正正地当个人活着……」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绿意走了,那个护着我的如同姐姐一般的女孩走了……
徒留我,抱着满箱子的故乡回忆,不知讲给谁听。
58
停尸房里,绿意的身躯被一块白布盖着,我背起她,好轻,我将她背回皎月楼。
绿意还这么年轻。
她活泼开朗,是楼里的开心果,她绣活很好,绣的鱼栩栩如生……
她说,她在攒钱,以后买个大房子把她娘的灵位请进去,她说要和我们一起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到老……
59
怎么就走了呢?
60
我受不这个世界了。
只因我们是青楼女子,只因我们是蝼蚁,所有人都可高高在上地踩在我们的脊骨上,每一个楼外的人,都可以随意欺辱我们。
只因,我们不是「正经人」。
可我们只想活着啊,谁又给过我们选择。
过往所学的一切,文章、真理、方程式……
它们一起乱糟糟地在我的脑中翻滚,汇聚成愤怒的呐喊,涌上我的喉头,想要冲破时空,冲破禁锢……
却又被拉住,封建礼教的束缚缠绕在我们身边,不见天日……
61
老鸨在后院等我们,她的妆都哭花了。
我和绿意是楼里年纪最小的,红菱说老鸨是把我们当成了半个女儿,虽然我没看出来。
61
夜里,我给绿意守灵。
老鸨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她醉醺醺地,将一两银子放在绿意的棺椁里。
她突然又哭又笑,「我曾经对你们说,对男人动情是我们的死劫,绿意记住了,她抄写下来,贴在房里,日日告诫自己……」
「她都这样了,怎么还是走了……」
「傻子啊,有人冤枉你吃了他的东西,你不要剖开自己的肚子以证清白,你应该挖出他的眼睛咽下去,让他在你的肚子里,看个清楚……」
62
我看着老鸨,她倒在绿意的棺材上,呜咽着,好像醉了,又好像是清醒的。
63
那晚,老鸨阻止了我的询问,她告诉我,「当年你梳拢,有人让我,一定要你接客,不然就踏平我的皎月楼……」
「我也曾想过告诉你真相,可那群人拿着皇家的牌子,我们斗不过。」
「我想着,我当这个坏人瞒下这一切,只要你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我还能护得你们平平安安……」
我打断她,「结果呢,我们都卑微到尘埃了,他们给我们活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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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老鸨,「绿意的死也是他们?」
老鸨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我不知道,只是我们后来去找那日绿意遇见的流氓,一个都找不着,萤儿画出了其中一人的画像,那人同威胁我让你接客的人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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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绪回到了我第一次接客那天。
那是我两辈子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我不愿回想,我以为我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林淮江那个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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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的拍价,薛二也去了,穿着他最体面的那套衣服,一开口就报出了他的全部身家,包括这些年我们卖情报的钱,他曾说那是攒下来娶媳妇的钱。
薛二一开始就被淘汰了,有人在一直抬价。
我的拍价突破五千两。
当时的我还苦中作乐,觉得自己还挺值钱,都快超过花魁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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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被拍了六千两。
拍下我是林首辅的长子,林淮江,一个道貌岸然的变态,带着他的狐朋狗友一同走进屋子里。
那一晚,我被折磨得昏过去,足足休养了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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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淮江后来高价包了我几个月,自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碰过我,他嫌我脏。
他只爱在青楼品茶,然后命我自渎,还带人前来观赏。
他也会把我作为奖赏,奖励他的走狗。
我就像动物一样,被人评头论足,以窘迫之态供人赏乐……
林淮江最爱看的是我脸上屈辱的表情。
我恨不得啖其肉,却又要弯下腰,赔着笑脸,做出一副痴缠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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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楼打童工,我没有哭;
以色事人,我也没哭;
被林淮江折磨,我也只是红了眼眶。
我以为,我只是命不好,运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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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一切的苦难是人为的,我什么也没做,仅仅因为出身,他们就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想起来就挥挥手,吩咐几声,毁掉我的生活,碾碎我的自尊,逼死我的亲人……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直面这个世界,直面强权,它压在我身上,压碎了我的脊骨,压得我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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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魁姐姐肿胀的尸体,绿意染红的衣衫,死前的哀鸣,还有在林淮江脚下毫无自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