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罪臣之女做妾都脏了我詹府的门!」
詹鹤鸣满眼轻蔑地看着我。
可他曾是那个跪地求娶我为妻的少年。
01
大婚当晚,詹鹤鸣醉酒抱着我。
他喃喃道,「明珠,明珠……」
我的名字不叫明珠。
我低头看着他,詹鹤鸣一袭红袍醉倒床塌。
「明珠,给我拿杯水……」
我无动于衷,房间里只有蜡烛燃烧声音。
过了一小会儿,他微睁开眼。
「妾不叫明珠」,我站起身看着他。
詹鹤鸣的眼缓缓睁开,他坐起身来,眼中满是冷漠与淡然。
「去给爷拿杯水。」
我转身走到木桌边上,倒了一杯茶水。
递给他,詹鹤鸣仰头喝完,就在我要接过茶杯的时候,他一把将手中的茶杯扔开。
茶杯坠落,砰得碎了一地。
「你可知爷为何要娶你做詹府的奶奶?」
我连忙跪下摇头,发间的步摇也随之晃动。
心里也觉得讽刺,他娶我是让我做詹府的奶奶?
刚结束的婚宴提醒我,我不过是一个纳入府的妾。
「妾不是詹府的奶奶,是爷的奴。」
我低着头说。
紧接着,詹鹤鸣轻笑一声。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他站起身,捏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仰头看着他。
他的脸在红烛的映衬下不可捉摸,「顾氏罪臣之女,爷自是瞧不起,可念在你这张脸……」
他摸着我的脸,微眯着眼,似是沉迷。
可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不是我。
突然,他另一只手拔了我头发上的簪子,我的发散开。
我被他扔到了床上,红烛熄灭,颠鸾倒凤。
不过三更,门口就有小厮的敲门声。
「爷…..爷…..」
詹鹤鸣站起身,披上衣服,我睁开看着床帘。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话,詹鹤鸣带着一身寒气走回来。
「起来给爷穿衣。」
他走后,满室清冷。
我心头有些落寞。
这就是我期盼过无数次的婚夜,如此简单潦草。
第二天清晨,我的陪嫁丫头彩云说,「主子,昨晚爷可是去了宋家胡同……」
我放下手里的茶水,「宋家胡同?怎么了?」
彩云看着我,正要解释的时候,门外传来的一声——
「公子回来了!」
我和彩云急忙走出去。
脚步一顿,詹鹤鸣身边站着一位娇滴滴的美娘子。
「这是爷的外室,宋涤」,他搂着那人看着我说,「她跟了我两年,你叫声姐姐不为过。」
我眉头一皱,两年?
顾家倒台不过半载,他求娶我为妻也不过一年。
不由得苦笑,男人的情爱从来都是锦上添花,何来雪中送炭?
02
詹府一月内两次婚礼,街头巷尾对这两桩喜事津津乐道。
「他家刚娶那个就没什么说的吗?」
「害,说什么啊,她可是罪臣顾慎行的女儿,罪臣之女能和皇亲国戚沾边,这可是多大的恩赐啊,还敢和侯府公子闹?」
「也是,要说,这顾清能攀上侯府公子,听说是那床上功夫了得诶…..」
「不过也是,侯府公子本就是那流连于烟花柳巷之辈,他啊,纳几个我都不意外。」
我拿起两个画本,彩云付了账。
「奶奶,他们嚼舌根…..」
我摆摆手,「不碍事,回府吧。」
是啊,我乃罪臣之女,何德何能嫁给侯府公子詹鹤鸣?
我心里清楚,他娶我只是为了羞辱我。
顾家还未倒时,京城哪个公子哥不仰慕我?顾家的门都要被求亲的人踏平。
其中,大张旗鼓来追求我的只有一人,詹鹤鸣。
可我当时最是瞧不起詹鹤鸣,这种流连于烟花柳巷之地的纨绔子弟。
空有一副皮囊,满身的胭脂味儿。
母亲赶走了他家提亲的人,拉着我的手说,「这般顽皮泼猴,你若嫁给他,日后不知道有多少小妾、外室要处理呢!」
我当众拒绝他不下三次,当时,詹鹤鸣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如今,人走茶凉,我只能委身于他。
街头巷尾的流言不过是:当初看不上、如今攀不起。
但是他们不知,顾家倒下之前,詹鹤鸣三次荒唐后,我就注意到了他。
那时,边关战事频频,詹鹤鸣自请前去,不惧艰苦,智对倭寇,刀向匈奴,正所谓英雄少年。
背着母亲,我对他产生了不一样感情。
就算是纨绔子弟,詹鹤鸣保家卫国乃大丈夫所为,比白面书生口中的江山社稷不知好多少倍。
可这番情意来不及诉说,我就变成了罪臣之女。我不敢奢望和他再有未来,他却纳我为妾。
名门贵女一朝为妾,别人以为我羞耻难堪,却不知我对他的感激与爱慕。
不由又想到宋涤,我思绪入眉。
或许是看到我脸上的愁容,彩云在一旁安慰我,「主子,我听说,咱们爷气量不小,自是不会与你计较之前的事。」
我捏了捏眉心,笑着摇摇头,「如今寄人篱下,他要什么我便给什么……给不了的,也就罢了。」
彩云拍了拍我的手,没再说话。
到了家,我便看到刚下朝的詹鹤鸣,他径直走向了偏房。
那是宋涤的屋子。
不一会儿,他们的笑声从房里传出来。
我拉着彩云快步离开。
当晚,熄灯休息后,门被踹开。
「顾清,起来伺候爷!」
而后是混乱的脚步声。
我从床上下来,他满身的胭脂味和酒味扑面而来。
我以为他会留宿在宋涤房内。
他捏着我的脸,「怎么,成了爷的奶奶了,还是不乐意伺候爷?」
「没有…..」我搂住他的腰,将他放在了床塌上。
「彩云,彩云!快去拿两杯解酒茶来。」
詹鹤鸣抱着我笑了两声,他的手在我脸上游走,「你给爷说说,为何不愿嫁我?」
我抿着嘴接过解酒茶来,「公子,喝茶…..」
詹鹤鸣推开我手里的茶,眼如鹰,「说,为何不喜欢爷?」
我对他不甚了解,如果说了实话,他是否会生气?
「姻缘大事,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詹鹤鸣听完哈哈大笑,接过我的茶,喝了一口。
他盯着我看,我缓缓低下头,「你床上功夫好?」
他哈哈哈大笑,我捏着手里的帕子,出了汗。
竟不想他一直派人盯着我。
「抬头看看爷。」
看过去,他的眼中满是火焰。
只听他说,「你这脸和明珠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不想听他这话。
可我又庆幸这张像明珠的脸,给了我一室安稳。
「怎么?为何用这表情看爷?」他放了茶杯,倾身打量着我,「你还当你是顾氏贵女?」
我与他对视,「妾并无此意,只是……」
「顾清,你欠我的账,我都要讨回来。」
我急忙跪下。
他合上了眼,不想看。
「你去城门口,求婚当日爷对你说过什么,你便站在城墙上重复一遍。」
03
我猛然抬起头,要我重复当日他提亲时说过的话?
荒唐!荒谬!
就算是堂堂三尺男儿,也不会说出那般浪荡话。
也就只有詹鹤鸣,唯有他肯丢这人。
他察觉到我的情绪,睁开眼打量着我,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怎的,将爷的话都忘了?」
怎么会忘?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帕子。
这几日以来,我便是靠着之前他说给我的那些甜言蜜语熬过一室冷清。
「无妨,你忘了,也可告诉这满京城人,你是有多喜欢爷,多爱爷。」
他这是注定让我出丑,让所有人都嘲笑我罢?
我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妾,如何能不答应?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城墙上,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
想到当日,日光灼灼,鲜衣怒马的少年朗,众目睽睽翻墙而下。
「我,詹鹤鸣,愿求娶顾清为正妻!永不不纳妾,一双人一生一世!」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顾清,愿为詹鹤鸣的妾,一生一世,永不变心。」
听到嬉笑声,鼓掌声,各种喧闹声。
眼角有泪,风吹干了。
回府后,詹鹤鸣早已下朝,他站在院中间,一身华服。
「你可是自愿?」
我点点头。
他走了几步,站到我面前,没听清他的话,我眼前一黑。
朦胧中,我听到有人说,我是因为城头风大,吹坏了身子,养养就好。
我侧头看到詹鹤鸣。
看不到他的人,只听到他的声音,「既然已经是奴了,别总这么娇贵。」
呵,令人嫌恶的人,生病都是过错。
04
或许是因为急火攻心,家里被贬流放一串事连在一起,一场风寒让我卧床休息半月有余。
詹鹤鸣不知脑子怎么抽了风,很久没有去宋涤房内,有空便来和我谈诗作画。
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他本是武将出身。
「奶奶莫不是要嘲笑爷的韵脚?平日里征战,马背上作诗,只求豪爽,不求文雅。」
我笑着摇头,看着他在为一幅画上作诗。
彩云快步走过来,「夫人,宋涤在外……」
「奴向顾姑娘问好」,宋涤站在我屋外,听到她的声音,我一愣。
最近宋涤不少来我房里找人,可从来都是在外院不是里屋,这般无礼,也是头一次。
转头看过去,詹鹤鸣却没有停手里的笔,语气还有几分不耐烦,「让她走。」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我知道他的性子。
对于我们这些妾,他向来都是随心所欲。
心情好了,赏;不好,就滚。
「爷、姐姐安好!我是来道喜的!」
宋涤的声音又大了一些。
詹鹤鸣停下手里的笔,看着我笑了一声,「道喜?」
他背着手撩开门帘,「什么喜事能让你亲自来告诉爷?」
我跟在他身后,走到了门边上,看到了宋涤。
只见她微微一笑,对着詹鹤鸣说,「爷,奴有喜了。」
宋涤身后的侍从不知为何,都没有道喜。
詹鹤鸣沉默了片刻后,大声笑说:「赏!」
他挥了挥手,「王婆子,好生伺候你家主子,孩子生出来后重重有赏!」
之后,他搂着宋涤离开我的院子。
等人都走了之后,彩云在一旁直跺脚,「夫人,这詹家还未娶妻,第一个孩子若由那姓宋的生出来,以后哪还有你的落脚之地啊?」
我苦笑,本以为几天相处下来,詹鹤鸣是个好人,却没想到依旧是那般做派。
可说到正妻,「明珠」这两个字突然从我脑中闪过。
「爷从来都是这样,目无法纪」,我走回屋,看着他刚放下的笔,以及画上还未干透的诗。
或许,他那正妻的位置应是许给那人了吧。
可……想到往日里他对我的死缠烂打,心中不禁觉得酸涩。
物是人非。
「过两日,你陪我去一趟观音庙吧。」
我收起画,递给彩云。
观音庙都是去求子的,可也求其他心愿。
佛前焚香,烟成线,荡漾在空中。
远处钟声响起,我缓缓低头,头碰地,冰冰凉。
起身,双手合十。
还未睁开眼,耳旁传来声音——「夫人,请跟我来。」
寂静的寺庙,不知拐了几个弯,走进一间房内。
门合上,吱呀声作响。
「程程!程程!」前面的人转身,满眼都是泪,「你父亲想不开啊……」
「王叔」,我听到这话,眼泪瞬间流出。
王叔是父亲的至交好友,两人同窗,一同考取功名,也曾在南京都督府任职。
他看着我的脸,问了我两句,「那侯府公子待你可还好?」
我苦笑,将心底里的实话说出,「他算是我半个救命恩人,虽是个妾,但尚且可苟活于世。」
他的恩,不知该如何报是好。
王叔长叹一口气,望着窗外,「可你曾是风光一时的名门贵女……」
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是想起了伤心事,王叔手指敲打着桌面,叹气摇头。
「程程,你父亲糊涂啊……这批盐,本就应该是从江南送到京,为何还私吞,与倭寇勾结?」
我摇头,「爹爹自小教育我和几个哥哥,不可与寇同流合污,他不是那样的人,不会与倭寇……」
我说话的声音越发的小,想着父亲把我抱在膝头,指着地图,告诉我倭寇侵犯我国领土,以及北方的不断入侵。
「守我国国土,那是重中之重,程程,虽你不是男儿身,没法在马背上征战沙场守护国家,但你可万万要记得,不可为了利益卖国啊!」
王叔叹口气,「这批盐本是拨给旱灾地区,同粮一同西去……」他又叹了一口气。
我的手抠着木桌,「王叔,爹爹是不是已经去流放的路上了?」
他凝重地点点头。
宁古塔、宁古塔……
我心中满是石头堆砌成的堡垒。
归家后,詹鹤鸣早已下朝,在外院练武。
「你这是去哪儿了?」
他丢开手里的剑,赤膊走过来,人高马大,似是一道墙。
他的贴身小厮福勤走过来递了一条巾子。
詹鹤鸣擦了擦汗。
我还未回答,彩云捂嘴笑了一下。
「回爷问话,我们这是去了观音庙求子…….」
听完这话,院子里的人都笑了。
詹鹤鸣也笑了,穿上了衣服,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去求什么观音啊,求爷,你想要的爷都给你。」
05
当天夜里,他就睡在了我的屋子里。
事后,丫鬟们放好了木桶。
我是真的有些乏,没起来。
他坐在床头笑道:「爷本就是粗鲁之人,伤到奶奶身子是爷的不是了。」
我抿嘴笑,帘外的侍女也笑出了声。
然后温热的帕子贴在我额头。
「给你擦擦,发了汗,风一吹怕你风寒。爷自是习惯了,你身子骨这么娇弱……」
我侧头看着他在烛光下的侧脸,怎么之前从未觉得他这般好看?
也是了,如若没有一副好皮囊,他又怎会有那般多的女子青睐?
随后,詹鹤鸣将我抱起放进去。
在我肩头亲了一口,哑着声音对一旁的人说,「伺候奶奶。」
他总是叫错。
我也没有纠正他,只想着有了鱼水之欢,在我这里,他是我心里的爷,我也是他名正言顺的奶奶。
没法的是,彩云也随着詹鹤鸣叫我奶奶。
她本意是给我抬身份,但却惹来不少人耻笑。
再次回到里屋,他给我端了一杯茶,看着他餍足的样子,我想到了白天王叔说的事情。
「爷…..」
他看着我,「有事就说,现在你我夫妻,不分里外。」
夫妻?我没有在意他话中的意思。
我放下茶杯,下床蹲在他面前。
「爷,圣上下旨将我父母流放至宁古塔,您知那地凄凉,父母无依无靠,一路北上……年纪大了受不住。」
我仰头看着詹鹤鸣,紧紧握住他的手。
烛火被风吹过,他的情绪随风而动,我看不清。
「你想让爷做什么?」
许久,他如是说。
「妾想让夫君……能够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不求死,但求活。」
詹鹤鸣目光落在我身上,「不求死,但求活?」
所有人都知,流放到宁古塔,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不是死在半路,就是死在宁古塔的非人凌辱中。
倏地,他抬手扣住我的肩膀,定定看了几秒,而后一把将我推开。
他起身,站在我面前,如同一堵墙,挡住了所有的光。
弯腰看我。
「你还想让我帮你父亲美言几句?你可知你父亲顾忠仁私吞的粮草和盐那都是救济百姓的?」
「我知」
我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你可知因为私吞的粮草,多少无辜百姓死亡?」
我颤巍巍地回答,「我知。」
「既然你知,为何你还要说这般话?」
我仰头看着他,与他对视,抓住他的衣角。
「我父亲,是无辜的!」
说完我咬紧了牙。
詹鹤鸣面无表情,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愤怒。
我缓缓低下头,嘴里默念着,「我父亲,是无辜的……」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肆虐,「程程,你自小读四书五经,知这世道,为何要说出这般谎话?」
「那是妾的父亲!」我咬牙,泪水在眼中打转,「望爷看在妾伺候爷的面上……」
詹鹤鸣盯着我,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今日你陪爷睡,去观音庙想怀爷的子嗣,就是为了让爷帮你给你父亲美言几句?」
这声音如同二月寒雪,在我耳边飘着。
我并无此意!嘴怎么都张不开。
「你既然已经嫁入詹家,就是我的人了,以后,不要再说起你的父母。」
我握着手里的帕子,紧咬着牙齿。
下一刻,他捏着我的脸,凌厉地看着我,「从现在起,你只能听我的话。」
「求你,帮我……」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能做我侯府的妾,已经是你的造化。」
我的脸很痛,他甩开,我倒在地上。
从这一夜后,詹鹤鸣再也没有踏入我的院子半步。
既然无人帮我,那只能自救。
满院子的人都知道,我是那个最不得宠,没尊威、不值得一提的妾。
我与他,一月未见。
前厅内的喜怒都与我无关。
直到他将我押到祠堂审问。
是夜,祠堂内仅我二人。
风声绕过,垂帘晃动。
牌位在我面前,火烛燃烧,有爆裂的声音。
詹鹤鸣看着它们,背对着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冰冷。
「因为我没有帮你,就取我儿性命?」
06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转身看我,目光里全是火,「跪下。」
「我没做错事,为何要跪。」
詹鹤鸣抬手一鞭子甩过来,我跪倒在地。
很疼。
「人证物证都指向你,不是你害宋涤失去爷的孩子吗?」
什么人证物证?我在自己的院子里,给自己建造了一个囚笼,怎么会去谋害她人?
况且,这月里,我一直都在暗中调查父亲的冤案。
「我没有。」
第二鞭子甩过来,不知为何,没有那么疼了。
我苦笑,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爷认为是妾做的,那就是,妾认。」
他没动,我又听到了风声……还有他的呼吸声。
「爷待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如此伤害爷的孩子?」
我垂眸,因为疼痛而流出的眼泪早已干涸。
「哈哈哈哈,爷懂了,你是瞧不上爷,从那日在澜庭院内相见,你就看不上爷。」
他缓缓走过来。
边走边说,「是啊,那日入了你眼的,只有伯爵府公子,」
我身子不由得向后倾斜,我怕他。
可我心中满是酸楚。
是啊,当日我瞧不起他,可婚后他偶尔指缝间漏出来的喜爱,我都珍视异常。
人是会变得,可我总赶不上他。
现如今……他是真的不想再多看我半眼,连给我辩白的机会都不给。
这张像他口中「明珠」的脸,早已没了可用之处。
詹鹤鸣站在我面前,「顾清,你好好看看爷。」
我没敢抬头,风从我们之间穿过。
他也没动,只是又说了一遍,「程程,你看看爷。」
詹鹤鸣叫了我的乳名,在我听来,他这呢喃细语,似是有几分缠绵的意味……
如同在床塌上的纠缠。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意外的是,他红了眼。
四目相对,无言以对。
他迈着大步离开祠堂,「跪三天!」
彩云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来,「爷,奶奶是冤枉的!奶奶没有做那些龌龊事……」
我看着詹氏祠堂的牌位,烛火摇曳,心中满是凄苦。
母亲的话在耳旁响起
「侯府公子想纳你为妾,那就嫁了吧,免得受苦。」
「程程啊…..嫁过去就忘了爹娘,」
顾氏一族,男丁流放,女丁充为军妓打入玲珑院。
我缓缓闭上眼。
爹娘!我已经拿到了运送那批粮草的军……
思绪被拦截,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再次睁开眼,我看到了血。
「来人啊!奶奶流血了!!快来救人啊!!」
在我昏倒前,原本寂静的詹府,突然多了脚步声与喧闹声。
07
「爷,奶奶这是有喜了!」
朦胧间我听到有人说话。
「给我看好她,不得让她踏出这个院子半步,吃食爷吃过了才能端给她!」
「奴知道了.....」
我睁开眼,看到了詹鹤鸣。
他脸上带着些笑意,看我醒来,脸色变得冰冷。
「程程,这个孩子,爷要定了。」
直到有了这个孩子后,我的生活才好了一点,这是我的血肉。
在这个已经没有亲人的世间,让我有了一丝牵挂。
我活着,不仅仅是为了父母,还有我的孩子。
当然,我也不是每天都在院子里。
詹鹤鸣有时候会带我去街上闲逛。
他斜靠在茶桌边,听着楼中的戏曲声,手里打着拍子。
「这是新来的名伶」,一旁的侍从对着我们说,「爷,您想听什么小曲儿,都可以点。」
我吃了一口酥饼果子,小曲儿好不好听不知道,果子是好吃的。
「哼,这名伶……模样生得倒是好看,舞姿气度颇为眼熟…….」,詹鹤鸣站起身,撩开帘子。
看了许久。
然后对一旁的小厮说,「去给爷把她叫过来。」
我一愣。
自从我有了身孕后,他便如同普通百姓家的丈夫一般,陪着我,没有旁人。
我垂眸,心凉了半截,他能因我的肚子忍一时,怎么可能忍一辈子?
詹鹤鸣扭头看我,「这玉芳斋的名伶,大都也是罪臣之女,贬到此处,不是成了歌妓,就是……」
他手里的扇子敲打在桌面上,「妾谢谢爷」,我急忙说。
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倒是笑了笑,摆手,「知道就好。」
那天,他就留宿在了玉芳斋,而我一个人回家。
宋涤看到了我,拦我在前厅的花园中,满脸都是嘲讽。
「我的孩子没了,你的孩子也别想活。」
我顿住脚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明知你的孩子与我无关,为何还要诬陷于我?」
宋涤讥讽看着我,「你以为有了孩子你就能过安稳日子了?」
她围着我转,我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肚子上,彩云一旁护着我,「你想对奶奶做什么?」
「啪——」
一巴掌呼过来,彩云后退几步。
「主子说话的地儿,你有什么资格乱叫?」
宋涤像是疯了一般,她走过来抓着我的肩膀。
「詹鹤鸣狼子野心,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杀,你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彩云拉住她,我听她这话十分震惊。
「他那么厌恶你,把小产的事推到你身上,你以为你就能留下孩子了?」
我推开她,不想听她胡言乱语,更害怕她伤害我的孩子。
宋涤站定,似是回神,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可能不知,我是爷从匈奴手里救回来的。」
我昂首看着她。
「又如何?」
宋涤摇摇头,「爷不仅救了我一个女子,还有很多人……可陪他的那个女子,才是爷的真真儿宝贝。」
「那爷怎么没把她带回来?」我好奇地问,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成为詹鹤鸣的心肝宝贝?
那个名字在我心头一扫而过。
「哈哈哈哈哈」,宋涤仰天大笑,「她回来了,还有你呆的地儿吗?」
她向前迈出一步,贴在我耳边说,「爷征战匈奴回来后,便派人私下四处寻找那人的下落。」
我正要说,这关我什么事的时候,她又说了一句,「你与这人,七八分相似。」
什么?
我愣在原地的时候,她离开我耳旁,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
难道是大婚当日詹鹤鸣口中的……明珠?
她真的出现了?我发现,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在乎那个名字。
此刻,我心中隐隐作痛。
「爷追求你早已成为了京城的一大笑柄,可他要你不是要你,是要你的脸。」
奇怪的话,我却听得懂。
她大笑着离开。
彩云在一旁拽拽我的衣袖,「奶奶,你别听她瞎说,爷对你还不好吗?」
我侧头看过去,「他对我好,还用鞭子打我?」
「奴婢可是看得真真儿的,爷重提轻放……奶奶,你身上的伤,抹了药不出三天就没了疤…..」
彩云什么都不懂,他娶我,就是用来贬低我的。
就算对我有几分喜欢,也早就磨没了。
哪怕他风流之下是个重情的人,那情也是对着别人。
很快,宋涤的话就成了真,当晚,詹鹤鸣将那个名伶带回了家。
「叫你们奶奶出来,明珠来了。」
08
「明珠、明珠」我在心里默念几遍,他肯为了寻心上人而派人四处搜寻,却不愿意为了我帮我父母说句好话……
我走出去,看到了明珠,那张脸与我有几分相似。
原来这就是大婚当晚詹鹤鸣念叨的心上人。
厅堂中,他坐在正中间。
「改口茶先别喝,爷准备了聘礼,总归是要八抬大轿将你娶回家。」
他摸着明珠的发,温柔地说。
我颔首,宋涤看着我,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正主回来了,我这个替身,也该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去。
晚饭过后,詹鹤鸣来我院子里,「程程,明珠的嫁娶之事就交给你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从人牙子那里买两个人来给她使唤。」
「爷放心,您交给我的事,肯定会认真对待。」
他喝了一口茶,「明珠不懂事,自那荒蛮之地来的,还望你多体谅她。」
「那是自然。」
屋内陷入了沉默,屋外下起了雪,刮起了风。
有雪飘进来。
屋内煤炭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
他看着我的肚子,隆起来,上手摸了摸。
「孩子的名字,你有什么想法吗?」
「自然是爷做主为好。」
詹鹤鸣轻笑,我注意到他脸颊上的酒窝,像一个少年。
不过确实他曾经的的确确是鲜衣怒马少年,如今多了几分男子的气质,沉稳了许多。
「奶奶可别打趣爷了,我读书不多,你给起一个。」
我想了想,「做人应善,不如字怀善?」
他摸着我的肚子,笑着点头,「甚好,名呢?有何想法?」
我摇摇头,「没想法。」
「也是,现在男女都不知。」
我看着他,他眼中似乎有期待,「爷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詹鹤鸣看向我,「爷都喜欢……不过,爷希望这一胎,是个男孩儿。」
我低头摸了摸肚子。
詹鹤鸣叹口气,「大夫说了,最近别多吃,不然胎儿太大不好生产。」
「爷是男子,这些事交给我就好。」
他笑笑,「时辰不早了,你睡吧。」
说罢,他起身离开。
明珠的娶嫁事宜,都是按照这正房大娘子的规格来置办的,这也是詹鹤鸣特意嘱咐的。
满京城的人也在说,侯府公子主动请旨让一个妓子成为了他的正妻。
可笑,太可笑了。
我看着准备好的珠宝金银,又是嫉妒,又是难受。
抛开罪臣之女,我哪一点不如明珠?
当初我能入他的眼,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我那张和她相似的脸。
原来在詹鹤鸣的眼中,家世、学识,抵不过一张脸。
他娶明珠进门那日,我生了怀善。
宾客在前厅庆祝新婚,我在后院大声嘶吼。
午时,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我缓缓闭上了眼。
终于生出来了。
彩云在一旁很是高兴,「快去叫爷!!奶奶生了!!」
产婆帮我收拾好东西后,爷仍未过来。
许久后,宴席散了詹鹤鸣都没有来。
「奶奶……爷已经入洞房了…….」
我摆摆手,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想,不要在乎。
看着怀中的孩子,他好丑,但是我好开心。
「怀善,从此以后,娘为你而活。」
09
生完怀善的三日后,我收到了探子的密报。
是王叔给我的信儿。
看完那张纸上的字,我将它们烧个干净。
押运粮草的官吏说,那天有两支队伍从京城出发西去。
父亲作为监察都督,为何不知?
为何到旱区是那批什么都没有、用干草假装粮食的队伍?
另一批为何独独被江南盐吏史关押?
这事,我看是早有准备。
我不信是父亲在途中调包。
我不信父亲能做出这事,在如此关键时刻,在朝廷上下,百姓眼下,做出这般千古遭人唾弃的事!
可黑纸白字,将一切说得清清楚楚。
我想得明白,背后的事情,是我手够不到也不能用手够的。
「奶奶……」彩云站在一旁看着我。
「怎么了?」
「爷来了。」
詹鹤鸣进门,逗了一会怀善后,才坐到我身边。
不知是天色太黑,还是他身上的戾气太足,室内阴暗暗的。
他似乎是没打算和我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喝了几杯酒。
「父亲让我把怀善,养到他膝下。」
不久后,他如是说。
我抽回了手,跪在地上。
「爷,顾清一无所有,您赐我一个孩子,就求您……把孩子留给我好吗!求您了!」
我抓着他的衣角,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奶奶!你这还没出月子呢!可别凉了身子!」
詹鹤鸣没说话,双手将我抱起,放到了床上。
我死死抓着他的手,「怀善是我的,你不能夺走他……求你了,好吗?」
他把我抓着他衣角的手,一根一根掰开。
我爬下了床,够不到他的衣角。
10
事情来的很突然,詹鹤鸣上朝后被皇帝扣住。
七天七夜未归。
后院所有的人哭成一团,就连明珠都过来找我。
「顾清,我虽为侯府大娘子,但不过也是那贫瘠之地来的没见过世面的鹌鹑……这府内事情,还需您来管。」
听着后院阵阵哭声,不禁想起了父亲被捕时的模样。
不能再让这个家也陷入如此境地。
就算詹鹤鸣对我没有夫妻之情,但这一大宅子的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们的命,詹府的名声,由我来撑。
詹鹤鸣给我的恩,我顾清必报。
我月子还没过,撑着身子管家。
看着那些哭着的下人,让彩云去拿詹鹤鸣放在祠堂的剑。
「爷被扣,不在家,并不意味着就会出事,就算出事了,你们也是爷的人,别哭哭啼啼的!」
一个小厮站出来说话。
「顾小姐,爷不回来,这宅子一日无主,我们靠什么而活。」
他话音落,周围叽叽喳喳都在说话。
「放肆!你们当我是什么?爷不在,我就是这家的主人,谁敢离开詹府一步,杀无赦。」
所有人看着我。
我拿出剑,「你们试试看。」
没有人反对。
「只要你们稳住,好好儿地过日子,我便不会卖你们。如果爷不回来,我也会给你们谋个好去处。」
他们脸上的恐惧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