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医生的父母

出自专栏《程医生说他重生了》

「栩栩!景曦!栩——诶!」

阿姨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立刻推开程景曦,尴尬地看过去。

阿姨一手拿着手机,指了指话筒方向:「那个……鸡蛋,还有什么来着?」

「卤料包,」程景曦脸不红心不跳道,「栩栩喜欢吃茶叶蛋。」

「知道了,」阿姨又指了指后面,「你们——继续。」

继续抱就算了,继续看画倒是可以。

只不过这一次,程景曦的手始终牵着我,我也没去挣脱。

走廊悬挂的画作大部分是闫巡老先生的遗作,能一次性看见这么多,就算是博物馆特展也不可能。

走廊后连接的是画室。

整个画室用原木搭建,覆盖玻璃,玻璃外攀爬着四季不败的藤蔓。

巨大的书桌上挂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许多毛笔,青玉镇纸压着一张雪白宣纸。

与走廊的画作展示不同,画室的墙壁上仅有两三幅画作。

「我爸的画,大部分都在这里。」

程景曦拉开书架,里面还有一个房间,四面墙壁是木架格子,放满锦盒画卷。

「要进去看看吗?」程景曦问。

「不用了。」我连忙摇头。

虽然很眼馋,但毕竟是别人的画室。

画作这种东西,不经主人允许私自拆开,可不单单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是素质低下、毫无教养的表现。

程景曦也没勉强,关了书架门。

离开画室时,我好奇地问:「你的画在哪?」

「我没画过画。」程景曦回答。

我很诧异:「你爷爷可是闫巡老先生啊!你爸也——」

「那又怎么样?」程景曦毫不在意,「我是他们的孙子儿子,可他们也不懂手术分几个步骤。」

我哭笑不得:「这怎么一样嘛。」

「没什么不一样的,」程景曦说,「我从小不喜欢画画,爷爷在世的时候教过我,后来就放弃了,大约是觉得教之无用。说到底,画画需要看天赋,我大概没这个天赋。」

说到这里,程景曦看向我:「你有天赋,你想学吗?」

想啊!

做梦都想啊!

但问题是……

「你爸可是大师。」我小声说。

程景曦不以为然。

我强调:「是很有名很有名,有名到——名字可以出现在教材书上的那种有名!」

「所以呢?」程景曦看向我。

我捏了捏手指尖,踟蹰道:「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天赋,但我年纪不小了……」

闫泸这种级别的大师想收学生,肯定会选年纪小、天赋高的孩子,从基本功开始练起,怎么可能收我这种半路出家的。

我没把话说明白,程景曦却先是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我瞪他。

「我在想,」程景曦靠过来,弯腰与我对视,「以前爷爷在世的时候,大家叫他闫老,说他的画风自成一家。后来我爸有了名气,大家又说他子承父业,将闫派画风发扬光大……」

「这么说没错啊。」我说。

「可我没有学画,」程景曦勾起嘴角,「所谓的『闫派画风』再想继续传承,可能需要一个直系亲属……一直没告诉你,我家有个规矩,家传的东西,传媳不传儿。」

我先是怔愣,反应过来时,恼羞成怒,脸红大喊:「程景曦!」

-

我站在门口,跟小丫鬟似的,低眉垂眼。

程景曦和程阿姨坐在沙发上,窃窃私语。

「栩栩在干嘛?怎么不过来坐?」

「她在等着见偶像。」

「偶像?谁呀?」

「我爸。」

「噗!」

「她对偶像一直很虔诚。」

「怎么说?」

「上次去漫展——」

「漫展!漫展!然后呢?」

「然后,和各种人合影,说每一个都是她的初心和本命——呵!」

「那你爸又怎么成栩栩的偶像了?」

「她爱画画。」

「就这?就这?」

我无视程景曦和程阿姨,一门心思等着见大师。

外面传来开门声,我屏住呼吸,来了!

大门一开,我的偶像,著名国画大师,闫泸先生——左手一只鸡,还有一只鸭,右手七八个塑料袋,手臂夹着蔬菜包,就这么闪亮登场了。

……如果这不是现实中,我很想把门关起来。

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栩栩?」

闫泸见我在门口,也是微怔。

「大——」叫大师会不会有点夸张?

「闫——」闫先生好像有点生疏。

我这正为难该怎么称呼呢,闫泸表情很怪异,越过我,看向程阿姨:「自从爸去世,有些年没人这么叫我了。」

我:「???」

程景曦憋着笑——我看出来了,他就是在憋笑!

他走过来,接过闫泸手里的鸡鸭鱼肉,顺便解释道:「爷爷在的时候,叫爸『大闫』。」

我想给自己一巴掌,直接扇回五分钟前。

程景曦都能重生,为什么我就不能,我要求也不高啊,给我回溯五分钟就行,五分钟就行啊!

「叔,叔叔好!」我连忙也伸手去接袋子,「对不起,我刚刚——我太紧张了……」

闫叔叔没发火,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没什么可紧张的,把这儿当自己家,别拘束也别见外。」

「她不是因为这个紧张,」程阿姨笑眯眯,「她学画画的。」

「画画啊,」闫叔叔笑了,「画画好,你画什么的?国画?油画?素描?水彩?」

「都不是,」我羞愧低头,「我就是喜欢画画……」

「爱好者。」闫叔叔点点头,「画画这个爱好不错,你擅长画什么?喜欢画什么?」

「插画,」我站得笔直,态度明确,「国风插画。」

闫叔叔想了想,轻轻「哦」了一声:「知道了,类似游戏原画,动漫构图对吧?」

我眨了眨眼:「叔叔你知道?」

国画大师下凡间啊。

闫叔叔呵呵地笑:「现在年轻人喜欢的风格,虽说不属于传统六大类,但万变不离其宗,尤其是国风——和国画最贴近了。」

「爸,」程景曦忽然问,「你能教栩栩画画吗?」

我大惊失色,拼命给程景曦递眼神,怎么就这么问出来了!

闫叔叔没说拒绝,只是略微扬眉,看向我:「你想和我学画画?」

这叫我怎么回答。

想,当然是想。

可这请求,实在有些过分了。

「不想学?」闫叔叔等不到我的回答,换了个问题。

「不是!」我连忙摆手,一咬牙,「我想学!」

闫叔叔打量了一下我:「你今年几岁了?」

……果然。

我心里一叹,说了年龄。

「以前学过画画吗?学了几年?」闫叔叔又问。

我都给了答案。

闫叔叔了然,一时间没说话。

「怎么了?」程阿姨走过来,语带不悦道,「你学生那么多,栩栩想学你就直接答应了不行吗?」

「不是不行,这事……」

闫叔叔想了想,改口道:「这样吧,栩栩,你跟我来。」

他往走廊方向走,走了两步后,回头看程景曦:「你别跟着,把鸡鸭鱼那些,该切的切,该剁的剁——切成人能吃的那种。」

程景曦望向我,眼神询问。

见我点了点头,他拎着食材去厨房。

2

我跟在闫叔叔身后,走在走廊上。

闫叔叔指了指那些画:「这些,景曦都和你说过了?」

「说过了,是闫巡老先生的遗作。」我回答。

闫叔叔背着手,边走边说:「我父亲四十五岁那年,我才出生,算是老来得子,因此他对我要求严格,两岁握笔,三岁绘图,到了八九岁时,我已经能独立完成画作了。」

「您的天赋很好。」

这话不是恭维。

绘画六大类中,公认国画最难,与其他画作不同,国画除了基本功外,还讲求意境。

「可我父亲对我的期待过高,这就导致,他盛年而我少年时,我的大部分画作他都不太满意,直到后来,景曦出生……景曦啊,他是被殷殷期盼的孩子。他出生的时候,我父亲已是古稀之年,他想像教导我一样教导景曦,可景曦这孩子,有自己想走的路。」

「程景曦说他不会画画,」我想了想,「他说自己没天赋。」

「他是这么说的吗?」闫叔叔惊诧。

我眨了眨眼,迟疑地问:「……不……是吗?」

程景曦是医学天才,这一点尽人皆知,但天才这种东西,说不定也会辐射到其他领域。

闫叔叔忍俊不禁,频频摇头:「不——他确实……少见的,画痴。」

见我不是很懂,闫叔叔笑着解释:「他握笔足够稳,启蒙也足够早,又是经过我父亲和我的教导——可他啊,他是画花成树,画鸟成鼠,画个太阳就跟画月亮一样……就这,我父亲还是不肯放弃。直到他去世前才终于认清现实,景曦彻头彻尾,就是个画画白痴。」

我:「……」天才滤镜,一秒破碎。

「景曦要强,事事都能做到足够好,人呢,也足够优秀,」闫叔叔说着,又忍不住笑,「可有些事,没办法的……况且,他自己也不愿意学。这孩子太固执,也太独立,他不愿意的事,就算强摁着头,他该是不愿意还是不愿意。」

说到这里,闫叔叔轻叹:「也是因为景曦的缘故,父亲去世后,我收了不少学生,希望能传承这一派的画风。这些孩子很不错,时至今日,在画坛上多多少少都博出了点小名气。」

「您太谦虚了。」我忍不住说,名气都不小,个顶个的大神。

「你认识黄涛吗?」闫叔叔问。

「《松山迎客》?」我反问。

「嗯,」闫叔叔笑道,「黄涛也是我的学生。」

我脊背挺得笔直,没敢再说话。

《松山迎客》这幅画,挂在省博物馆里,作为近现代国画代表作之一。

闫叔叔追忆:「黄涛这孩子……」

我傻眼:「孩子?!」

黄涛老先生是真的老,两年前,南大美院有过一次讲座,我见过本人,那年岁看起来比闫叔叔可大多了。

「哦,」闫叔叔反应过来,「叫随口了,他比我还大十三岁。」

我:……

闫叔叔对「随口孩子」「人皆孩子」的说法毫不在意,继续说:「黄涛是我学生中最特别的一个,倒不是说特别有名,而是学画时的年纪特别大。」

「总不会比我还大吧?」我讪讪地问。

「是比你大,」闫叔叔笑着看向我,「整整大了一轮。」

一轮……

十二年?!

看见我反应过来时的震惊,闫叔叔点了点头:「黄涛初学画时,已经年近四旬了。」

我嘴唇动了动,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景曦自出生时就被优待培养,黄涛人过中年才拾笔学画……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年纪小、天赋高固然很重要,但能否成功,最关键在于自身的毅力坚持和一往无前的决心。

「栩栩,你比之景曦,天赋优秀。你比之黄涛,年少正好。你想学画,永远不晚。」

从画室出来后,我步过挂满大师作品的画廊,在每一张画作前都停驻许久。

我对自己的认知十分清楚。

毅力坚持我不缺。

我少的是那份一往无前的决心。

如果能不放弃现在的专业,还能兼顾画画就好了……

有点贪心。

既想要,也想要,通常两个都做不好。

「在想什么?」程景曦问。

我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你,」程景曦又重复了一遍,「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我迟疑地说,「叔叔说可以教我……」

程景曦关掉了水阀,捞起青菜:「你还有顾虑?」

「我要是说自己真的还有顾虑,会不会很矫情啊?」我眼巴巴看程景曦,「大师都愿意教我了,我还犹豫来犹豫去的……」

挺讨人厌的。

3

程景曦把青菜放进盆里,又开了水阀继续洗其他东西。

也不回答我问题,反而问我:「公共卫生管理学的研究对象、内容、学科性质,以及研究方法,请简要概述。」

话题跳跃太大。

我愣了愣:「你问这个做什么?」

「能回答吗?」程景曦问。

「能是能,」我不解,「可你问这个做什么?」

「虽然高数成绩很……」程景曦想了一下,含蓄道,「很一般,但你其他课程,都是专业第一。」

「所以呢?」

「高数不是你的主修课程,不会影响你的总体成绩,更不会影响你将来会以『南大公管专业第一』的身份应聘工作。事实上……」

程景曦把排骨控水,换了个盆,重新洗,「事实上,你上辈子,就是这样顺利通过笔试面试,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如果按部就班,继续走这条路,你会成为人人艳羡的既稳定又高薪的职业人。这应该是所有大学生梦寐以求的事。然而,你想专注画画,这就意味着,三年的学业尽数清零,工作没了指望,生活无法独立……把那个盘子拿过来……」

我拿了盘子过来。

程景曦把排骨装好,接着洗海虾:「但你如果不放弃学业,很难两者兼顾,尤其在知道我爸的身份后。有了名师指点,你更希望能竭尽全力,否则就是辜负这样的机遇……那么,放弃专业,改学绘画,这个念头让你更加动摇。」

我耷拉着脑袋,嘀咕吭叽:「……左边很沉,右边也不轻,选一个,就要失去另一个,可我都想要。」

「都想要也可以,」程景曦洗完所有菜,把挽上去的衣袖放下来,「我帮你想办法。」

「你有办法?」我双眼放光。

「现在没有,」程景曦转过身,双手沿着我腰侧,按在水槽前,凑近了看我,「你哄哄我,说不定就有了。」

「哄你哄你哄你,」我接连敷衍,敷衍完,眨了眨眼,「怎么哄你?」

没哄过人。

技能不熟练。

「结婚?」程景曦提议。

「换一个!」我瞪他。

「身体检查?」他再提议。

「什么检查?检查什么?」我疑惑。

他的视线慢慢往下挪,挪得很慢,一寸一寸,定格在了某一处。

我顺着他的视线,也落在了胸前。

「程景曦!」

一把把人推开,我单臂捂着胸,脸颊通红:「你往哪看呢!」

程景曦退了一步,弯着唇问:「最近有自检吗?」

「……有啦!」脸上的热度蔓延到了脖子根。

「手法没错?」程景曦火上浇油,「自检也需要专业的手法。」

我羞耻到快要爆炸:「你能不能正经点?」

「一周一次,由外至内,推揉结合……」程景曦见我脸上烧着了一样,终于良心发现,做了总结,「如果发现异常,记得告诉我。」

打死也不告诉你!

发现异常,我会去医院,挂号,找医生,反正就是不找你!

我咬着下嘴唇,羞愤到不想和他说话。

「你哄得不错,」程景曦把我一缕散发钩到耳后,看我通红的耳朵,笑了一声,「明天,我帮你找到能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哄你了吗?

明明是你性骚扰……额现在好像算不上了……

4

「菜洗好了,」程景曦一副和他没关系的样子,轻松愉悦地问,「要开始表演了吗?」

「你走开!」我没好气地横他。

「那可不行,」程景曦不动弹,「一家人的菜,不能让你一个人做,我留下帮忙。」

「你明明是帮倒忙。」我现在脸红耳热,捂着胸口的胳膊都不敢放下来。

「不然,」程景曦说,「换我爸来?」

程阿姨不会做菜,保姆阿姨也回家了,往年都是闫叔叔下厨。

但据程景曦说,闫叔叔的厨艺也仅止于,能把菜做熟。

阿姨临走前,把该切的切了,该做的做了,几乎都是半成品预制菜,只要下锅翻一下就能吃。

可我来了,闫叔叔又买了不少菜,鲜活乱蹦的虾让国画大师无从下手。

这种情况下,我不含糊地表示这顿年夜饭我来做。

程阿姨和闫叔叔本来不同意,但程景曦却非常随意地说——一家人,谁做都一样。

说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耍流氓吗?

我又狠狠瞪他一眼:「原谅你一次,再捣乱就把你赶出去!」

年夜饭还是很重要的。

程景曦还算配合,恢复了往日寡言,不再往外吐虎狼之词了。

在盼姐没回来前,我和程景曦一样,只管吃不管做,后来盼姐回来,需要人照顾,我就会学了做菜。

晚上六点,所有菜端上了桌。

程阿姨和闫叔叔把碗筷布满,先把我安置坐好,才去开了酒。

「爸,」程景曦阻止闫叔叔递过来的高脚杯,「栩栩不能喝酒。」

「栩栩不会喝酒吗?」程阿姨问。

「不是不会,是不能,」程景曦面无表情道,「烟酒属于一类致癌物,防范于未然。」

「也不用这么紧张,」我扯了扯程景曦的衣袖,小声道,「喝一点没关系。」

「一点也不行。」程景曦不为所动。

我很忐忑,这是闫叔叔敬的酒,这么不配合好像有些不尊重。

「那就不喝酒了,」闫叔叔没有一丝不悦,放下高脚杯,对程景曦说,「储藏室有一箱苹果醋,你去拿出来。」

程景曦去了储藏室。

我想趁机道个歉。

闫叔叔却先一步开口:「栩栩,你别在意,景曦这孩子不懂人情世故。」

程阿姨也叹气:「他是拒绝得快了,也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不过栩栩,你不要觉得我和你叔叔是斤斤计较的人。这个家里,没那么多忌讳,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就直接说,别有顾忌,一家人,不必顾忌。」

我大概知道程阿姨和闫叔叔是什么样的人了。

5

程景曦拿了两瓶苹果醋回来,给自己和我倒了两杯。

程阿姨站起身,举着高脚杯看向我:「这顿饭,栩栩功劳最大,辛苦栩栩了。」

我也跟着站起身:「做菜不算辛苦。」

「做菜还不辛苦什么是辛苦?」程阿姨不以为然,「总之,这杯敬栩栩,栩栩辛苦了。」

程阿姨敬酒就算了,连闫叔叔都站起身。

我:……二话不说,干了这杯苹果醋!

这顿饭吃得很舒服。

程阿姨闫叔叔对我的厨艺赞不绝口,程景曦忙着给我剥虾夹菜。

我在想,如果去网上发帖,问我第一次去男……准男朋友的家里,就给人家做了顿年夜饭,会不会有人说我被轻视欺辱了。

大概会的吧。

不明所以的网友们,估计会把程景曦全家连同「不值钱」的我,一起骂上十遍八遍,顺便再送一句——锁死,祝你全家幸福!

如果真是这样。

那就……

谢谢祝福?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

「怎么了?」程景曦把洗干净的水果放在茶几上。

我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里的春晚广告,笑得眉眼都弯起来了。

「在开脑洞,」我拎了个樱桃丢进嘴里,边嚼边问,「厨房收拾好了?」

「好了。」程景曦抽了张纸巾擦手,「爸妈在和面绞肉。」

「晚一点再包饺子,」我说,「先看春晚。」

程景曦坐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儿后,问道:「我可以看论文吗?」

「不行。」我想都不想就说,「看春晚是几千年来的传统!」

「几千年?传统?」程景曦要笑不笑。

「反正你得陪我看,」我整个人靠在他肩膀上,盯着电视屏幕,「看完前半段,我再去包饺子。」

包饺子最终没让我一个人来。

程景曦,程阿姨,闫叔叔,袖子撸得整整齐齐,六只眼睛都盯着我。

「其实,」我被这架势弄得有点僵,「我自己也可以……」

「一起包。」程景曦说。

「一起学。」程阿姨说。

「嗯。」闫叔叔微笑。

好……好吧。

从头到尾,我只包了一个。

然后就看他们三个人,努力把饺子捏成我的样板。

程景曦捏得最像,连褶儿都一丝不差。

程阿姨捏得最好,馅儿足。

闫叔叔学习态度最好,尽力了。

我觉得闫叔叔赢了——大师的作品,不用看也是满分。

吃完饺子,已经十一点半了。

程阿姨闫叔叔上楼睡觉,我和程景曦还在看春晚。

外面响起第一声爆竹的时候,我惊了一下。

市区内禁制烟花爆竹的横幅早就拉满大街小巷。

「是电子爆竹。」

程景曦站起身,看向窗外,「快十二点了。」

我跟着起身往外看,也看不见什么,只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

「我想出去走走。」我说。

「现在?」

「嗯。」我点点头。

「好,」程景曦说,「等我一会,我去拿衣服。」

他上了楼。

再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厚重的羽绒大衣。

「把这个穿上。」他递给我。

我看了看长短:「这是你的。」

程景曦也不说话,只打开衣服,给我穿好。

他的长款,穿到我身上,直接盖住脚踝。

围巾裹了好几圈,把下巴都裹进去了,连帽戴好,扯紧绑带。

「我妈好像有件狐狸毛披肩。」程景曦皱眉自言自语。

「不用了,」我扑棱了一下胳膊,「这已经很企鹅了。」

衣服又厚重又宽大,从头罩到脚,连同围巾帽子,想不当胖企鹅都难。

程景曦看了看我伸不出来的手,把手套放回去,手穿过袖口,在袖子里握住我的手。

「走吧。」

6

我和程景曦出了门,没在小区里转,而是出了小区,走上主路。

新年伊始,路上的绿植被覆上各种彩灯,路灯上悬挂红艳灯笼。

大马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

高高矮矮的楼体,阳台上噼里啪啦响着鞭炮声。

「过年了啊……」我轻声地自言自语。

「年夜饭吃了,饺子吃了,春晚也看,到现在才发现过年?」程景曦问。

「不是,」我晃着交握的手,笑着说,「这几年我一直在民宿过年,民宿的老板老板娘也会邀请我吃年夜饭,可我不敢答应,一到下午就躲出去……」

「躲去哪?」程景曦问。

「快餐店啊,24 小时营业的那种,」我回忆着说,「从下午一直到十二点,过了十二点就过年了。我每一年都在过年,但我又好像很久没过过年了。」

袖子里的手被蓦地握紧。

我安抚地朝程景曦笑了笑:「那是以前了,现在,我不是在过年吗?」

「以后会一直陪你过年,」程景曦单手搂着我的腰,把我整个人抱在怀里,「于栩栩,你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是了。」

我靠在程景曦肩上,抬头看向树梢上闪烁不定的彩灯。

是啊。

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有程景曦。

还有他带给我的一切——包括他的家人。

这样的新年,明明从这一刻才开始,但我已经期盼起下一年了。

-

我和程景曦在外面溜达到凌晨。

因为穿得足够厚,回去的时候手脚都还是暖的。

我住客房,程景曦住我隔壁。

外面的爆竹声隐约不停,我翻了个身,整个人埋入被里,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敲门声敲醒的。

意识还没回归,就听见程阿姨的声音:

「栩栩,醒了吗?」

我一个激灵,迅速清醒:「醒了!」

「新衣服,我给你挂在门上了,起床记得换。」程阿姨说。

新衣服?

我掀开被子下床。

门外,程阿姨已经走了,门把手上挂着个袋子。

我把袋子拿回卧室,拆开后,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衣服。

洗漱完,换好衣服,我对着镜子扯了扯裙摆……又扯了扯裙摆……最后轻咳一声,拍了拍脸,跑出卧室。

「栩栩!」

客厅里,坐在沙发上的程阿姨招呼着我:「快过来。」

「阿姨过年好,」我先是低头,又看向浇花的闫叔叔,「叔叔过年好。」

「过年好。」程阿姨摸出一个红包,「给你的。」

我推迟:「你都给我买新衣服了……」

「家长给孩子买新衣服是应该的,」程阿姨说,「景曦也有。红包是长辈给晚辈的,拿好。」

程阿姨都这么说,再拒绝实在不应该,我接过红包。

「栩栩,」程阿姨把我拉到她身边,低声说,「一会儿有客人上门拜年,你要是不想见,就和景曦去画室玩,别勉强自己……还有啊……」

「爸妈,」程景曦的声音打断了程阿姨的话,「过年好。」

「过年好。」闫叔叔放下小喷壶,拿出红包,「给你的。」

「景曦穿这身衣服还不错诶!」阿姨看了过去。

她这么说,我也抬头看向程景曦。

这一看——把我看沉默了。

我身上这套,是红色连衣裙搭配白色针织开衫。

程景曦身上的,是白色长裤搭配红色针织上衣。

我看程景曦,程景曦看我。

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了揶揄和笑意。

不脸红,不脸红,经过大风大浪,情侣装这点小事,没必要脸红!

我佯装无所谓,往嘴里扔核桃仁。

7

阿姨说有客人要上门拜年,又担心我会觉得有陌生人觉得不自在,她很贴心,但她没想到,我非但没觉得不自在,我甚至想给人家磕个头!

大神——

都是大神!

大师——

全是大师!

我早该想到的,大年初一上门拜年,肯定都是闫叔叔的学生好友。

三十不算惊喜,初一才是过年!

那些人对我的存在,也有疑惑,可再看我和程景曦的穿着,以及程阿姨闫叔叔对我的态度后,尽数了然。

……得到了无数大神的亲切问候,我觉得,此生圆满,人生无憾。

上门的客人络绎不绝,送礼不送烟酒,大部分是字画。

闫叔叔每一幅都打开看,看完再给评价。

那些声名赫赫的国画大佬们在老师面前,也得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梦回小学时被检查作业的情景。

来一波走一波,再来一波,再走一波。

我一口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在心里不停重复——这是程景曦家里,这不是漫展,那是真大师,那不是 coser……千万别冲上去求合影!

快到中午的时候,该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闫叔叔唯独留下了一个人。

保姆阿姨在厨房忙活着,我本想去帮帮忙,却被程景曦拉到画室。

画室里,闫叔叔和那个人正坐着喝茶,见我进来,放下茶杯招招手:「栩栩,过来。」

我走到闫叔叔身边。

闫叔叔笑着看向对方:「这是栩栩。」

说完,又对我道:「栩栩,他叫陈仲,在素描上颇有建树。」

陈仲……素描……

「柏悦画室,陈仲老师!」我脱口而出。

陈仲笑了起来:「你认识我?」

「认识!」我激动到差点把头点折了,「南大美院半柏悦。您的画室是专门为顶尖美院培养艺术生的。」

一个学画画的高中生想考入美院,除了高考成绩外,还需要通过专业考试。

为了这个考试,大部分人会选择去私人画室培训。

画室的好坏,直接影响考试的结果。

反过来说,画室的学生能考到哪个学校,也代表了这所画室的「升学率」。

柏悦画室鼎鼎有名,就是因为「升学率」高到离谱。

超过一半的学生都能达到南大美院专业线,这样的成绩在国内独此一家。

柏悦画室的创始人陈仲,在考生心目中的地位无人可及。

「你也是艺术生?南大美院的?」陈仲问。

「我是南大的学生,不过,我是读的是公管系……」我小声回答。

「是这样的,」闫叔叔笑呵呵道,「栩栩对画画有些兴趣,我想把她交给你,让你领她入门。」

此话一出,我只觉得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傻傻愣愣,呆滞当场。

让——让陈仲领我入门?!

陈仲了然地「哦」了一声,倒是没说别的,只是看向我,例行地问了有没有基础,几岁了,学画几年之类的问题。

我回不过神来,跟机器人一样,虽然有问有答,但其实已经魂游天外。

「还是有些基础,」陈仲思忖,「不过,断的时间太久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闫叔叔:「老师,您也知道,画画这事,不容懈怠。扔下画笔容易,再要重新捡起来,可就难了。」

「难吗?」闫叔叔笑得温和,「我觉得,也不难吧?」

「……是,」陈仲赔笑,「您说不难,那也不难。」

闫叔叔慢悠悠道:「栩栩和景曦……哦,我都忘了和你说,栩栩呢,是我自家的孩子,照说应该我来教她,可她想学的方向是插画。插画一道,需要基础打底,素描必须得学。我的学生里,素描画得好的不少,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孩子交给你最放心……另外,你师母也看重你,说你这些年一直和学生打交道,不像我们这帮年岁大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年轻人沟通。我想让栩栩先跟着你学一段时间,素描有成后,再由我教她国画,将来她的作品出了名,师从自我,肯定也少不了你……」

「老师,您这么说太折我了,」陈仲放下茶杯,「栩栩是您和师母家里的孩子,那就是我师妹,师从不敢说,我一定帮您教好。」

「我对你一直很放心。」

闫叔叔看向程景曦:「景曦,去把桌上那两幅画拿过来。」

程景曦拿过来两个长长的盒子。

闫叔叔把两个盒子推到陈仲面前,笑着说:「这是我父亲的一幅小作,《鹿山林雪》,还有我去年秋天在洛邑画的一幅画,你收下吧。」

「老师!」

陈仲顾不得喝茶,整个人站了起来,「这我不能收。我是您的学生,我帮您教孩子是理所应当的事。这——这也太贵重了。」

「这算不得贵重,」闫叔叔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似笑非笑道,「毕竟,画再贵重,也贵重不过家里的孩子,是吧?」

陈仲凝了凝脸色,提着一口气,郑重其事道:「老师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亲力亲为,不辜负您的嘱托。」

闫叔叔笑了笑,又看向我:「栩栩。」

我早已从天外回过了神,也很清楚在这短短的谈话之间,闫叔叔为我做了什么。

轻轻抿着唇,却在嘴里,狠狠咬了舌尖。

「闫叔叔。」我平静回应。

「嗯,」闫叔叔和颜悦色地望向我,「以后,你跟着陈仲学素描。景曦说你还要上课,那就下课以后再去他的画室,这样可以吗?」

「可以。」

我忍着心口涌上来的酸胀,像对自己的父亲一样,毫不犹疑地说:「我会好好和陈仲老师学,绝不让您失望。」

「栩栩可比景曦有天分多了,是个好苗子……」闫叔叔又闲聊般地对陈仲说,「午饭应该快好了,一会儿陪我喝两杯。」

……

闫叔叔和陈仲离开画室后,我还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程景曦走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正月初一,不许哭。」

「……没,」我鼻音有些重,「我忍住了,没哭。」

「真的?」程景曦声音含笑,「我不信。」

他的手指在我眼下拂过。

刮走了眼睫上的濡湿。

「果然是假的,」程景曦轻斥,「爱撒谎的小骗子。」

我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眼眶微红地看着他:「我一定要好好学!」

「嗯。」程景曦点了点头。

「就算学到死——也要学!」我有些词不达意。

程景曦却笑了,凑近了问:「像学高数那么努力?」

高数……

我反应过来,气得想捶他肩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会破坏气氛啊!」

眼泪都快掉下来,又被逼了回去。

「好了,」程景曦攥着我的手腕,把我拉近了,说,「别太感动,也别掉眼泪,我爸会这么做是对家人的正常付出——父母爱子女,总是倾尽全部也在所不惜,这是人之常情。」

父母对子女这样做,那子女该怎么回报父母?

我想了想,忽然往外跑。

「栩栩?」程景曦在背后喊我。

「我去做菜!」我头也不回摆摆手,「我会做好多下酒菜!」

备案号:YXX1eKDXa3xuDgYZ9vh5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