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程医生说他重生了》
程景曦大步走向我,也不说话,只是上上下下看了我两遍后,又转头去看显示器。
「……还早,」程景曦又转回来看我,「血常规肝功做了吗?」
我怔愣地点了点头,做了。
「做完可以吃东西了,」程景曦扯过背包,看我一眼,「坐下。」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我坐下后,面前递过来小袋子,里面是两颗茶叶蛋。
我没接,眼巴巴盯着他看,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程景曦见我不接,干脆自己拿了,剥壳过半,递到我嘴边:「先吃一口。」
「我自己……唔!」
我瞪大了眼睛,程景曦居然把半颗蛋就这么塞进我嘴里。
「咬。」程景曦说,「一颗咽不下去,先咬一半。」
你也知道一颗咽不下去,那就不要直接塞进来呀!
我愤愤咬了一大口,连清带黄,腮帮子鼓囊囊的。
「慢点吃,」程景曦拧开一瓶热乎乎的姜茶,「再喝口水。」
粉状的蛋黄不好咽,我喝了两口姜茶,嘴里才算解脱。
「剩下这半颗,是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程景曦问。
「我自己来!」我连忙抢过茶叶蛋。
啃着煮入味了的蛋清,我偷瞄程景曦,被他抓个正着。
我干脆就直接问了:「你怎么会找到这来?我都没告诉你在哪家医院,你也没说你要来。」
「我来是理所应当,不用特意说,」程景曦道,「南大附属医院对南大学生有优惠,离学校近,你只会来这里。门诊今天坐班的是我师姐,我问了她,她说你在做检查,我就找过来了。」
后面的话我不甚在意,倒是前面这句。
「怎么就理所应当了……」我低头吃茶叶蛋,悄声嘟囔。
程景曦斜睨我:「说了要追你,要对你好,你来医院做检查,我能视而不见?」
「只是检查。」我说,「不是生病,没必要……」
「有必要,」程景曦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周围人群,目光淡薄,「不管是检查还是生病,即便是探病,也没人会喜欢来医院。有人……我——我陪你,比你一个人要好。」
特意加重了「我」这个字,是在偷偷给自己加分?
2
我看向程景曦的侧脸,如冰似玉,面无表情,实在没办法把他和追求女孩子时,战战兢兢表现自己以求加分联系在一起。
应该是我想多了。
「还有,」程景曦扭头过来,看向我,「我今天有课,满课。」
我反应慢了半拍:「……啊?」
「但是,请假了,」程景曦平静异常,「这是我第一次请假。」
我:「……哦。」
程景曦抿了一下唇,又说:「我从来不请假。」
我:「……啊。」
程景曦皱了一下眉:「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不是没什么想说的,而是……
我伸出手,在程景曦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摸了一下他蓬松的发顶。
程景曦浑身一僵,眉峰堆叠:「你——」
「不好意思啊程师兄,」我讪讪地笑,「你刚刚那些话应该是希望我夸你吧?我就忍不住夸了夸你嘛。」
很奇怪,程景曦一本正经求夸奖,而我却只想揉揉头。
程景曦脸色有些怪,像是生气,又不像生气,硬邦邦地说:「没想让你夸我,只是陈述事实。」
「明白,」我点了点头,大方道,「师兄不想默默奉献,师兄只想大张旗鼓。」
程景曦沉默了片刻后,说:「你要是不喜欢我这样,我可以改。」
「为什么要改?」我咽下最后一口茶叶蛋,笑眯眯看向他,「一个人对另一个好,可以是悄无声息,也可以是直白清楚,我本来还在怀疑师兄,但现在觉得师兄对我,应该是认真的吧?」
「当然是认真的。」程景曦笃定。
「能持续多久?」我又问。
程景曦毫不犹豫回答:「两辈子。上一世欠你的,还有这一世该给你的。」
欠我的……因为我死得太早了吗?
3
相邻的人排到号,进去做检查,程景曦顺势坐到我身边。
吃饱了,也有人陪,等候的时间不再那么无趣乏味,我重新拿出画板,翻开新一页,涂涂抹抹,勾线画稿。
耳边还是能听见人声,思路不连贯,总被打断。
在被孩童尖锐的哭声吵得皱眉时,耳朵里忽然被塞进了什么。
我伸手一摸,是无线耳机。
程景曦把另一只递过来:「戴好。」
我捏着耳机没动。
程景曦低头开了手机,调出音乐播放器,想了一下后,输入歌单。
悠扬的音乐在耳朵里绕了又绕,平复周遭喧嚣。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听这个类型?」我问。
程景曦没说话,从我手里拿出另一只,塞进我另一侧耳朵里。
「做你想做的事,等排到号我再叫你。」
我以为他还会说,因为我们上辈子是夫妻之类的话。
他不说,我还觉得有些意外——胡说八道的话听多了,居然就习惯了。
我抿着嘴笑了笑,画板上勾勒出繁花一片。
我喜欢画画,尤其钟爱古风。
画得不好,只在高中前学过一段时间美术,后来就放弃了。
放弃美术是别无选择,不放弃爱好是最后倔强。
没有了专业支撑,爱好只能是爱好,即便伴随一生,也仅仅聊胜于无。
素描纸上的勾线太过业余,我忍不住偷瞄程景曦,很怕他会看过来,看见我一塌糊涂的画稿。
幸好程景曦没在看,他交叠的双腿上,垫着一本厚厚的书。
不是上次的《乳腺病学》。
这次是《梅奥拯救乳腺癌全书》。
看得全神贯注,读得无比认真。
三……三七开吧。
将信三,将疑七。
不能再多了。
再多对不起我趋近满分的马哲成绩。
稿子画着画着,纸面被曲起的一根手指敲了敲。
我扭头看向程景曦。
程景曦说:「到你了。」
我抬头一看,还真是!
这么快吗?
也不知道是因为画画消磨时间,还是因为有程景曦在身边,难挨的时间呲溜儿一下就过去了。
我摘下耳机,合上画本,匆匆起身。
「包给我。」程景曦说。
我把包丢给他,小跑着进了检查室。
4
第一次做检查,紧张在所难免。
医生让我拉起衣服,解开扣子,我手指头犯哆嗦。
冰凉的耦合剂涂在皮肤上,我瑟缩地抖了一下。
「别紧张。」医生隔着口罩安抚我,「不疼的。」
「我没,我——」
仪器压在耦合剂上,我轻抽了口气,勉强说:「不紧张。」
「不紧张还这么绷着?」医生像是笑了,「放松点,你这样也不好做检查……你之前是有什么病史吗?或者,是觉得这里不舒服?」
「没有病史,也不觉得不舒服,我就是……」
总不能说是因为被提前宣告会得病才急急忙忙来检查的吧。
我顿了一下,说:「就是预防……」
「这样啊……」医生边操作仪器,边随口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被分散了注意力,不再过于紧张,检查很顺利结束。
拿到单子后,我先看一眼。
图像部分,完全看不懂。
诊断结论倒是能看懂,好像,应该,大概是没什么问题?
我不太自信。
拿着单子走出检查室,门外站着单肩背着我的帆布包的程景曦。
「怎么样?」程景曦看起来平静,语气却有些急促,眉峰若有似无地微蹙。
「应该没事。」我伸手要去拎包。
程景曦没把包给我,反而对我伸出手:「我看看。」
看……
我忽然一窒,闪电般把检查结果藏到背后,结巴道:「这是我的……检查,不好给你看。」
乳腺检查的影像,给谁看都不能给程景曦看!
「我能看得懂,」程景曦以为我质疑他的专业,「影像照射是必修课。」
「那也……」我小声支吾,「也不好。」
「有什么不……——」程景曦看见我耳朵根红了一小片,霎时悟了。
沉默片刻。
我和他都沉默。
「去给医生看吧,」程景曦说,「以后我再帮你看。」
你别说话了求你了!
耳朵根的热度逐渐往脸上蔓延,顾不得拿背包,我扭身小跑了出去。
把检查结果给了门诊医生,医生看完后,抬头对我笑着说:「没什么问题,腺体和血流都很正常,没有发现结节增生。」
我松了一口气。
医生放下报告单,又说:「去诊疗室,我给你手检。」
诊疗室有一层遮挡布,全拉上后,我脱了上身衣服。
医生的手指触摸上来的时候,我又紧张起来。
「放松一点,」医生经验十足,没有丝毫不耐烦,「手检很简单,你也可以自己学着检查,拿不准的话,让程景曦教你也行。」
「!」
我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身体,瞬间绷成一支箭,这次不只是耳朵根和脸颊,连脖子都跟着一起红了:「我不,不,不是——」
医生见我慌张到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笑了一下:「不是什么?你和程景曦不是男女朋友吗?程景曦算是我师弟,刚刚还来问我你在哪呢。」
「我们不是。」我用力摇头,「我们……还,还不是——」
医生了然:「程景曦还没追到。」
「……」
没法否认。
事实如此。
医生推揉的动作十分熟练,我看着看着,忽然问:「乳腺科有男医生吗?」
5
「有啊,」医生说,「我的老师,国内乳腺科权威,南大医学院外科教授就是个小老头。」
还真有……
如果程景曦转专业成功,他也会像这位医生一样,给各种女患者做手检?
「听老师说,程景曦给他发了邮件,想申请转到他科下。」医生看了我一眼,含笑着问,「你想问的其实是程景曦吧?」
「不……」想找借口,想说谎话,但沉默片刻后,我点了点头,「嗯。」
医生换了另一边继续检查,随口道:「我虽然比程景曦高了几届,可他的名字也不是完全没听过。南大医学院是国内顶尖的专业,录取着全国最拔尖的一批人,我当年也是市高考状元呢。」
医生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上表情,但她眨了眨眼,颇为青春灵动。
她继续道:「能在南大医学院读书的人,都很厉害。医学的探索是没有边界的,但医科的种类是有难易之分的,难度最高也最难攻克的是脑科,程景曦大学还没毕业,已经在脑科领域有了研究成果,这意味着程景曦会在……这个圆——」
医生另一只手在虚虚的空中画了一个圆:「如果这个圆是现有的能代表脑科的所有已知领域,那程景曦将来很可能会……这样。」
医生在那个虚虚的圆上,轻轻外勾了一下:「将这个领域扩宽,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我缓缓点了点头。
我知道。
「但他放弃了,」医生轻叹,「他提交了转专业申请的事,校方应该还没批准,我老师倒是激动到恨不得在校门口放鞭炮庆祝,这小老头藏不住话,现在师门上下所有人都知道,程景曦要转乳腺了,我们要有一个天才小师弟,乳腺科要来迎来重量级大神……」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医科有难易之分,医生没有高低差别,因为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治病救人。乳腺科也好,胃肠科也好,甚至其他更私密的科室……对医生来说,眼前这个人是患者,患者无性别之分,患者就是患者。
「如果程景曦能在乳腺科做出成就来,最大的受益人未必是他,但最终的受益人一定是病患。
「我不知道程景曦转专业的原因是什么,但结合实际来看,他确实放弃了于他而言更光明的未来,将要走上一条注定会被个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待的窄路。
「如果你不能接受,一定要和他说清楚。
「乳腺科的男医生、泌尿科的女医生,这两种职业最需要另一半的理解和支持。
「说到底,治病救人,没有任何错,不应该遭受质疑非议。」
她说完,放下手,对我笑道:「可以了,没触摸到肿块物,腺体柔软,脂肪充盈,手法都看清楚了吧?每周自查一次,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我无言地点点头。
6
医生拉开帘子走出去,反手将帘子又拉好。
我坐在病床上,边穿衣服,边想刚刚那些话。
帘子外,我听见了开门声。
「进来吧,检查结束了。」医生说。
「麻烦师姐了。」程景曦的声音传来。
我原本要拉开帘子的手顿了一下,隔着帘子听他们说话。
「转专业还没成功,这么急着加入师门?」医生调侃。
程景曦言简意赅:「很急。」
医生忍不住笑:「乳腺科男医生不好找女朋友,离婚率高达 50%,仅次于妇产科男医生,这些你都没关系?」
「没有 50%,」程景曦轻描淡写,「我的样本数据为零,概率不计入方程式。」
「不一定吧,」医生揶揄道,「人家小姑娘好像不是很支持你啊。」
「……」程景曦沉默下来。
他不说话,我莫名心里一紧,一把拉开帘子,大声说:「没有不支持!」
程景曦转头看向我,眼波平平,嘴唇轻抿。
……如果不是错觉,他这表情怎么看上去是有点委屈的样子?
「真的,」我悄悄攥了一下大衣衣角,叠满勇气 buff,声音却小得像一条线,「患者是患者,器官是器官,我尊重你,也理解你……」
光天化日,当着别人的面说这种话,简直要了我的命。
程景曦还是不说话,看我的眼神已经从委屈升级到了幽怨。
「真的!
「我说真的!」
被他看得心里打鼓,我走到他身边,稍微拉高了声线,但也还是不太好意思地说:「……我相信你,支持你。」
哄人不是我的专长,幸好程景曦还算好哄。
他矜贵地「嗯」了一声,幽怨和委屈烟消云散,转身看向医生的时候,甚至还挑了一下眉。
这不是得意,也不是炫耀——太崩高冷校草的人设了。
医生被程景曦的表情给逗乐了,把就诊卡还给我的时候,附带了一句:「其实我刚刚那些话都是假鸡汤,你不用太在意。」
我:「……」
这碗鸡汤我干了,你随意。
离开医院等校车的时候,程景曦忽然说:「我转专业和你有关,但关系不大。」
我诧异地看向他。
程景曦没有再说话。
校车人多,上了不少看起来身体极不适的同学,座位被推让着坐满,我和程景曦拉着栏杆扶手,在车门旁站稳。
车开起来后,车厢里陆陆续续响起交谈的声音。
程景曦的目光始终看向车外。
凉薄冬季未能夺走江南的绿,满眼依旧青翠,却不复春夏朝气,被蒙上了一层深冷。
程景曦的眼神似古井止水,平得不起一丝波澜。
他多大了?
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程景曦多大了?
他是医科专硕,应该二十多岁,看起来也确实是这个年岁的样子,可除了这张脸,他浑身上下竟也没有半点青涩朝气。
就连程景曦的师姐,已从业多年的医生,在偶尔的小表情里还夹着灵动狡黠,反观程景曦,此时此刻的模样,莫名让人觉得沧桑落寞。
淡漠微垂的眼睫下,漆黑瞳眸像失去焦距一样地凝固着,不知所想,了无生气。
「……于栩栩?」
程景曦忽然出声。
因为我捂住了他的眼睛。
我一愣,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挡在他的眼睫前,他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睛,纤长的眼睫像小刷子,在我的掌心里软软剐蹭。
我闪电般收回手,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我,」我断断续续地说,「我是看你……看你……」
看你的眼神于心不忍,甚至有一瞬间感觉到心酸,忍不住去遮掩。
这句话没说出来,司机一个急刹车,我猝不及防,在身体要被甩出去的同时,腰紧紧被箍住。
我仓皇抬头,看向程景曦。
程景曦低眸看我,似乎在辨认什么,腰间的力道逐渐加重,我不得不轻声开口:「……程师兄,轻,轻点,我能站住。」
程景曦蓦地一震,缓缓卸下力道,同时慢慢松开手,低声说了句:「抱歉。」
「没事,我该谢谢你。」我对他笑。
程景曦嗯了一声。
聊天这种事,只要有了开头,就不再那么拘谨。
我趁机问:「你之前不是说是因为我才要转专业,为什么刚才又说和我关系不大?」
程景曦垂在身侧的手指微收了一下。
我大着胆子猜:「你是怕我有压力?」
天之骄子因我改变人生赛道。
这事儿四舍五入就是让未来的脑科新星直接陨落——罪过可太大了。
「不是,」程景曦不假思索说,「和你没关系,转专业是我自己的决定。」
「……好奇怪啊,」我看向他,说,「如果你怕我有压力,当时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因为如果不这么说,逻辑不能自洽吗?你要让我相信你的重生之说,就必须拿出证据,可这种事根本没有证据,为了加重我的信任,也为了救我的命,你才决定转专业的吧?」
程景曦要是骗我,圆这个谎言的代价可太大了。
没人会赌上自己的事业和人生,去开一个荒诞不可信的玩笑。
程景曦更不会,他之所以这么做,只可能是……真的。
三七三七三七。
我心里默念。
「当时是为了说服我,现在是怕我真信了,会把断了你前途的责任扛在自己肩上,所以才说和我关系不大……」
我自顾自地说着,看向程景曦,眨眨眼:「那你到底是希望我信,还是希望我不信呢?」
我以为我给了程景曦一道送命题,可程景曦也只是怔了一瞬,随即语气平淡地反问:「那你现在是信了,还是不信呢?」
踢皮球啊这属于。
他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打算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校车走过一站后,又挤上来不少人。
程景曦再度伸出手,没有去搂我的腰,只是虚虚将我挡在身前,脊背微弓,自上而下看着我。
人撞人,车颠车。
我的肩膀时不时碰到程景曦的胸口,一抬头就能看见那双漆黑澈亮的眼,也在看着我。
不似刚刚的空洞无神,而是盛满了星辉月灿的莹润。
「……程师兄,」我浅声开口,在只有我和他能听见的微弱音量里,笑着说,「我应该比你想象的要更坚强一点,虽然你说和我无关,但有关无关我自己最清楚。别后悔告诉我那些事,也别自责给了我压力,除非你在将来籍籍无名,否则的话,乳腺权威和脑科权威一样,都是荣光。
「至于我……
「我,与有荣焉。」
程景曦缄默不语,我空出来的手摸了摸耳朵,很烫。
虽然但是,我都已经这么竭尽全力地抒情了,他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程景曦不是没反应,他在沉默良久后,忽然问:「我能……牵一下你的手吗?」
7
我:「???」
「就一下。」程景曦补充,「可以吗?」
我顿了一会儿,小幅度点点头。
程景曦轻握住我的手腕,长长的手指慢慢挪移,自手腕下滑到手心,指骨交叠,十指相扣。
隔着皮肤,彼此跳动的脉搏频率相同急促。
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有点酥,有点麻,还有点酸……脸上滚烫,心怦怦直跳,但就还——还很贪婪,这种感觉太舒服了,是足以上瘾的奇妙。
「……大学的时候,青春年少的时候,和心仪的人或坐或站,拥挤中共乘一辆公交,走走停停,看沿途的风景,风景未见得多好,但身边的人足够欢喜。」
「什么?」我不甚明了地看程景曦。
「你以前的愿望,」程景曦低声说,「可最后成了遗憾之一。」
「啊那——」我干笑,「我上辈子还挺幼稚的……」
说完,又意识到了后面的重点。
「我有很多遗憾吗?」
「很多。」程景曦回答。
「比如?」我追问,「展开举例说明。」
程景曦想了想,漠然地勾了勾唇,恍若自嘲:「你最大的遗憾,是我。」
哦。
死得太早,没能和程景曦天长地久,那确实挺遗憾的。
在到站前,程景曦放开了我的手。
没有了交握的温度,我不舍地动了动指尖,冬天可真冷啊。
这一通检查耗费掉整个上午,到校时已经是午休时间了。
「中午一起吃饭?」程景曦问。
我刚要点头,微信语音就响了。
是江晖。
接通语音,江晖先问:「你回校了吗?」
「回了,刚到。」我答。
「检查结果怎么样?」
「很好,没什么问题。」
「没问题就行,」江晖话锋一转,「中午有时间吗,一起吃饭?」
我看向程景曦,迟疑:「中午啊,我可能……」
不等我拒绝,江晖就说:「你早餐都没给我送,午饭总要送吧,职业精神啊于栩栩,我可是你的 VVVVVIP。」
我耐心解释:「我昨天晚上就给你发过微信了……」
「我不是没看见吗?反正我早上是没吃饭,中午再不吃,下午肯定扛不住,」江晖煞有其事地说,「我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你罪过就大了,不但害体院损失了一院之草,还害校网球队损失了主力精英,千夫所指,万古罪人,你思,你细思——恐不恐?!」
「你别说了。」
我揉了揉抽疼的太阳穴:「我给你送饭,你在哪?」
「网球馆,我要吃砂锅米线,加醋不加辣,多放香菜不要葱。」江晖美滋滋地赢了。
「知道了。」
挂断语音,我为难地看向程景曦:「中午不能一起吃饭了。」
他点了一下头,问:「哪个食堂?」
「诶?」我没明白。
「你要去哪个食堂,」程景曦说,「我和你一起,吃饭可以顺路。」
「三食堂!」我立刻指向路口,「走这边近。」
程景曦却指向另一边:「从这条路走。」
我一看:「这到三食堂得绕半个学校吧?」
「绕一绕,不好吗?」程景曦望向我。
我:「……」
腿有它自己的想法,好好好,绕绕绕,走走走。
程景曦选的这条路是学校的主干道,一开始没注意,可当无数次被回头看,甚至指指点点的时候,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程师兄,」我小声说,「有人在看我们。」
程景曦拿出口罩递给我。
我哭笑不得:「不是这个,是有人在看我们。」
程景曦也不说话,拆开塑封,戴好口罩,顺便也给我拆了一个。
掩耳盗铃是不对的啊师兄!
但不掩耳,铃都不敢盗。
我默默戴好口罩,并且低头看路,努力减少存在感。
正在饭点,三食堂里外都是人。
江晖钦点的砂锅米线更是排了两条人龙。
我跟着队伍排排站,程景曦已经去其他窗口,不知所踪了。
他不在身边,也能好好思索这半天发生的事。
简而言之,程景曦陪我去做了个乳腺检查。
不过十多个字,信息量却是真真正正的地大爆炸。
脸红羞赧在医院已经上演过了,现在属于后知后觉,预备二度加热。
要不是在食堂,要不是在排队,我估计要原地乱蹦,跺脚呐喊也不是不可能。
程景曦走回我身边,手里拎着纸袋。
我惊讶:「你不是去吃饭了吗,这么快?」
「我买了蔬菜三明治,还有燕麦三明治,你要吃哪个?」程景曦把袋子提起来,在我眼前晃了晃。
罪恶啊!
纸袋子上的 LOGO 是一个轻食窗口独有,主打营养健康低脂低卡,在这么一个人均喊着减肥万岁抵制卡路里的时代,简直不能更火爆。
价格伴随销量,一路水涨船高,完全不符合大学生的消费能力,之前还有人在三食堂门口拉横幅抗议,要求取缔这家窗口。
见我不说话,程景曦随便拿了一个,拆开包装,递到我面前。
和早上茶叶蛋异曲同工的投喂方式让我心底警铃大响。
这可是学校食堂!
一把抢过三明治,我压低声音说:「场合!注意场合!」
程景曦不走心地应了一声,拆了剩下的三明治。
他拉下口罩,就这么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你不去找位置?」我问。
「不用,」程景曦说,「我陪你。」
「不好吧?」我小声说,「要排很久,而且这里人多。」
食堂再干净,毕竟是个油烟重的地方,人多嘈杂,不适合程雪莲安静盛开。
「吃不吃?」程景曦略过我的话,看向我手里的三明治,「不吃凉了。」
三明治本来也不是热的啊!
但是——我吃。
扯下口罩,啃了一口。
我拿的是蔬菜三明治,很厚,夹了西红柿、鸡腿肉、黄瓜等等,外面没有用面包,而是用煮软的生菜包裹,一口咬下去,全是菜香。
「好吃!」
我鼓囊囊的腮帮子,朝程景曦笑弯了眼眸。
「慢点吃。」程景曦说。
让我慢点吃,他自己倒是吃得快,我才啃了几口,他就吃完了整块。
除了三明治,他还买了热饮,插好吸管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后,眼前一亮。
是玉米汁,浓稠香甜还暖暖的。
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我吃也吃饱了,喝也喝完了,给江晖买了一份砂锅米线,拎在手里。
离开食堂时,程景曦跟着我,亦步亦趋。
我说:「我去网球馆。」
「顺路。」程景曦不以为意。
医学院和网球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吧。
把质疑埋在心里,我默默往前走。
程景曦一直和我顺路到网球馆门口,我停下脚步看他:「我到了。」
程景曦看向我:「下午我有课。」
「我也有课。」我说。
「晚上……」
「晚上……」
我们几乎是同时开口。
赶在程景曦说话前,我率先抢答:「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学校外面一家很好吃的小馆子。」
程景曦弯了弯嘴角,说:「好,晚上见。」
我摆摆手,几步上了台阶,之后转身,见他还站在原地,单手插兜,抬头看着我。
冬天风大,吹起几缕发丝,程景曦冷白的皮肤冻得通红。
我朝他笑了笑,又摆了摆手。
程景曦点了一下头。
我才转过身,跑进网球馆。
8
南大网球队驰骋国内大学联赛,新建的场馆又大又好。
我来过很多次,就是不知道这次江晖在哪个训练室里。
边走边打量,顺便给江晖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问:「我到了,你在哪?」
电话那边,江晖沉默不说话。
「喂?」
我以为信号不好,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信号是满格。
把手机重新放在耳边,我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江晖?听得见吗?」
这次,江晖终于有了反应:「……B3。」
找到 B3 室,我敲了敲门,推开后,就见江晖双臂环胸站在门内,冷冷看向我。
我举高了手里的袋子:「你的砂锅米线。」
江晖不接袋子,看我的眼神越发冷峻。
江晖的脾气一向不错,可人难免会有不高兴的时候,我也没有太过在意,把袋子放在他脚边:「你先吃吧,我回去了。」
我转身之际,江晖忽然喊:「站住!」
我扭头看向他:「还有事?」
江晖冷声问:「你和医学院的程景曦是怎么回事?」
我:「什么怎么回事?」
「别装傻!」江晖咬牙切齿,「都一起去妇产科了,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霎时瞪了大眼:「我和他去哪里?」
「妇产科!」江晖攥着的手机差点㨃我脸上:「于栩栩,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抢过江晖的手机低头看。
是学校的爆料墙。
几张照片,有在医院的,还有在校车上的。
像素清晰,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来。
照片没问题,但文字……
【匿名爆料:草草草!今天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结果看见程景曦,他身边还有一个女生,不知道是谁,两人在妇产科挂号做检查,程景曦还喂鸡蛋给那个女生,要说不是那种关系我不信!!】
【妇产科???是我想的那样吗?!】
【别吧!那可是程景曦啊!】
【妇产科+吃鸡蛋=什么,我反正随便猜猜,如果和你猜的一样,那纯属巧合。】
【我不信我不信,程景曦不是那样的人!】
【那个女生是谁啊?程景曦凭什么要折在她手上?】
【(图片)(图片)(图片)……图书馆里,坐在程景曦旁边的是她吧?】
【(图片)(图片)……就在刚才,我在三食堂也遇见了!】
【莫非是真爱?莫非真爱的尽头是打胎?】
后面的留言我还没看,手机就被江晖抽走了。
江晖的怒气像团乌云,搅动在头顶上,随时要电闪雷鸣的样子。
「解释!」
我疼的不只是太阳穴,连脑壳都要被那些流言穿孔了,捏了捏鼻梁骨,无奈道:「都是胡说八道的造谣……我和程景曦是最近两天才认识的,图书馆的照片是真的,他在帮我补习高数,食堂的照片也是真的……但医院那个——照片没问题,可我挂的是外科!就算再细分,也细分不到妇产科去啊!」
何况,各个科室做检查,都是在影像科,这照片只拍到我和程景曦,根本没拍到我拿着检查结果去了哪个诊室。
开局一张图,剩下全靠编。
「真的?」江晖怀疑地看我。
「真的。」我压下满腹不耐,点了点头。
江晖又刷了一遍留言,拧紧的眉头不见放松:「就算不是妇产科,你去做检查,程景曦为什么也在?」
「他是来陪我的。」我毫不避讳地回答。
「凭什么他陪你,你不是说和他认识才两天吗?要是不想一个人去医院,不能让我陪你吗?」江晖质问。
我十分平静,说:「我不习惯有人陪,也没想过要他陪,是他自己来的。」
「那我也可——」江晖停住了话,挪开视线,不到两秒,又挪回来,「他什么意思?又是给你补习又是陪你去医院,他是不是在追你啊!」
「是。」
江晖一愣:「……什么?」
「是,」我直直白白看向他,「他说要追我,现在正在追。」
「那——」江晖显然有点混乱,语焉不详道,「那怎么行,我们……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下文。
我指了指地上的袋子:「你的米线再不吃要坨了,我先回宿舍了,下午还有课。」
转身去推门,江晖又喊住我:
「于栩栩!」
他像是别扭,也像是不服:「我不是不陪你,我上午有训练,很重要,教练嘱咐不能请假,而且你也说了不用我陪——如果下次,你还要去做检查,我肯定会去陪你。」
我笑了一下,没答应,推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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