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医生和我过年啦

开车绕了半个城,才勉强买到几样礼物。

车开到他家门前时,我拉着程景曦,扯了扯围巾,又抻了抻衣服。

问他:「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乱?」

程景曦抬手拂了拂我的发顶。

「你扫灰呢?」我瞪圆眼睛。

程景曦忍不住笑:「你太紧张了,又不是没见过。」

「那能一样吗?」我嘟囔,「……这次是正式的。」

「哦,这么正式啊,」程景曦凑过来,问,「我让我爸提前把鞭炮放了?」

「你这人——」我拍了他手臂一下,「太讨厌!」

「好了。」

程景曦捧着我的脸,贴近了,低声安慰道:「别紧张,我爸妈你都见过,我爸话少,上次也没和你说什么,我妈……我妈大概会迫不及待见你吧。」

也不能说迫不及待吧,就只是……

「景曦!栩栩!」

大铜门滑开,穿着暗红色旗袍的漂亮阿姨站在门口不停挥手。

「你看吧。」

程景曦示意我往车窗外看,语气颇为无奈。

既来之则安之,何况——不安也没退路。

我用力握了握程景曦的手,回身拉开车门。

我走到大门前,颔首问候:「阿姨,过年好。」

「先别拜年呀!」阿姨诚惶诚恐,「红包我还没准备呢。不是说初一才拜年吗?景曦,程景曦!我没记错吧?是初一吧?」

忙着拎后备厢礼物的程景曦也走过来,嗯了一声:「是。」

阿姨大大地松了口气,朝我道:「风太大,吹飞飞,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

阿姨挽着我往里面走,边走边说:「景曦本来说你们不回来了,我寻思着,你们不回来了,那我和你爸——」

我:「!」

「妈!」程景曦低声提醒。

「你叔叔!」阿姨及时改口,眨眨眼。

我:风确实大,吹飞飞,吹飞飞……

阿姨笑眯眯道:「我和你叔叔随便吃点就行,可你们又说要回来,所以我就让你叔叔出门去买食材,栩栩,你喜欢吃什么,现在和我说,我给他打电话。」

「我,我都可以。」我再次发挥讨好型人格特征,不提任何要求。

「让爸买牛肉,海虾,芦笋,鸡蛋,卤茶叶蛋的料包」程景曦淡定拆台,「栩栩喜欢。」

「好,」阿姨又问,「那栩栩不喜欢什么?」

「洋葱,生姜,香菜。」程景曦想都不想就回答。

阿姨一愣,忽然道:「我让颖姐包的饺子里有生姜!——完了完了……颖姐回去过年了,我不会包饺子……对了,让你爸买速冻的回来,等着,我去给他打电话。」

「阿姨!」

我拉住慌慌张张的阿姨,迟疑再三后,轻声说:「我会。」

「你会什么?」阿姨不解看我。

「包饺子,」我深吸了一口气,朝阿姨笑了笑,「我会,我来包。」

阿姨如释重负,又惊奇看我:「你还会包饺子?」

包饺子不算什么。

我谦虚地说:「其实我还挺会做菜的。」

「会做菜好,」阿姨笑眯眯看我,「会做菜就饿不死,但你也不要因为自己会做菜,就大包大揽。一日三餐,不是件简单的事,程景曦嘛……」

她觑了程景曦一眼,拉着我,小声说:「程景曦是个废物,除了微波炉热牛奶他什么都不会,你得教他,再不济,让他自己去别处学——日子是两个人过的,柴米油盐,做饭家务,都得两个人分担着来,不能因为你会,就全压在你一个人肩上……」

「妈。」

已经放下礼物的程景曦不冷不热地看了阿姨一眼:「你不去给爸打电话了?」

「哦对对对!」

阿姨一拍手,急急忙忙到处转:「得给你爸打电话,买牛肉,芦笋……还有什么来着?鸡蛋对不对?对,鸡蛋……」

絮絮叨叨,到处找手机。

我站在门口,就看见阿姨几个房间到处窜,茶几饭桌一顿找,最后在沙发缝里抠出了手机。

朝我尴尬地笑了笑,试图辩解:「……不知道怎么掉进去了,平时我不会乱扔……栩栩,你先坐,让景曦带你逛逛,我去打电话。」

虽然上次在超市,我就大概了解到阿姨的本性,但——

怎么说呢。

这真的不是在看 30 年后的我自己吗?

11

不过,我照比阿姨来说,还是很有条理的。

最起码,我会做菜,显然,阿姨不会……

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啊。

我感觉自己的思路被阿姨拽着走,越走越——不寻常路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得脖子一紧。

我下意识拉住围巾:「干嘛!」

「给你解围巾,」程景曦看向我,「怎么这么紧张?」

我松开手,摇摇头。

自从上次被江晖扯过一次后,就没办法不在意了。

程景曦的家是独门独立庭院别墅。

室内空间足够大,但因为设计独特,从外观上看反而有种小巧感。

用大片的玻璃布局,在冬天也能感觉到阳光明媚。

走廊与走廊之间的通道上挂着大大小小许多画框,画框里清一色的水墨画作。 一看见有画作,我就走不动路。

程景曦索性陪我站着看。

第一幅,第二幅……从头看过去,直到第六幅。

长达两米半,宽有一米半,以浓重的笔墨绘制了瀑布山棱,盎然古意透纸而出。

我看了好半天,确定自己没看错。

我望向程景曦,有种魂不附体的感觉:「这张画——是闫巡老先生的《庐山三叠泉》?」

「是。」程景曦淡然自若地点头。

我吸了一口气,补充地问:「是——初中美术教材第一页,那张《庐山三叠泉》?」

程景曦想了一下,说:「我不记得美术教材第一页画了什么,不过如果你是那个意思的话——是。」

我攥紧了手指,嘴角抽搐:「这,应该是三叠泉的原画……闫巡先生的真迹……吧?」

上面写着无数题跋还有数不清的收藏印章,明显不是仿品。

程景曦没再回答是或者不是,只轻描淡写道:「我妈姓程。」

我惊诧瞠目:「那你爸——」

程景曦看向那张画,微微勾唇:「我爸姓闫。闫巡是我爷爷。」

我颓然地撂下了手,魂游天外……国宝级大师闫巡,一门双星,独生子闫泸同样是国画大师。

百年名校南大美院,由闫巡大师创办,校徽图标则由闫泸大师设计。

我再抬头去看程景曦。

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程景曦了,他是顶着「闫巡大师的孙子」「闫泸大师的儿子」,双重身份的程景曦啊!

我忍不住拉过他的手,摸了摸……又摸了摸。

内心狂喜:大师肯定摸过,大师必然摸过,四舍五入,三舍六入,一舍九入,我和大师握过手了

见我这如痴如醉的模样,程景曦无语道:「于栩栩!」

他又连名带姓地叫我了。

叫我不算,还把手抽回去,戳了戳我脑门:「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我眼巴巴、期盼盼地看向此刻光芒万丈的程景曦:「一会儿……我能不能和你爸爸握一下手啊?」

求你了求你了!

闫巡大师去世十多年,现在国画界闫泸大师执牛耳。

程景曦凉凉挑眉:「你怎么不直接管我爸叫爸呢?那不是更一步到位?」

狠狠心动了!

我为自己一瞬间的心动感到可耻。

给程景曦加分吧,不多,先加个 99?

太不要脸了。

我又是想跺脚,又是想笑,又觉得惊,又觉得喜。

程景曦淡淡哼道:「早知道你会因为这个高兴,第一次见面我就应该自报家门。」

怎么自报?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我在食堂大口炫辣子鸡丁盖浇饭,程景曦……不,是程雪莲,南大的高岭之花程雪莲,坐到我对面,木着脸说:「我是程景曦,我爸是闫泸,我爷爷是闫巡,我想和你结婚,行不行?」

忍不住,我捂着脸,笑声传了出来。

程景曦轻弹了我脑门一下:「如果真是那样,你怕是要连我爸和我爷爷的滤镜,也跟着一起碎了。」

我抬起脸,好奇地问他:「我崇拜大师是发自内心的,上辈子你应该知道啊,怎么不早说出来?」

我这个问题问出来,程景曦脸上笑意顷刻间定住。

片刻后,他垂下眼说:「……我不知道。」

我一愣:「不可能吧。我们都结婚了,我不可能不知道你爸……」

「你认识的他,是我的父亲,但你从来不知道他是谁,」程景曦看向这条走廊,平静道,「这里,你以前没来过。」

我皱了皱眉:「你家,我没来过?」

「我家你来过,但是这里没有,」程景曦转头看向客厅方向,「你每次来,只在前面坐,这条走廊,还有后面的画室,你都没见过。」

我嗫嚅了一下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隐约能想象到。

不是现在大胆无惧的我,是以前那个拘谨封闭的我。

哪怕是结了婚,来程景曦的家,也没有当做是自己的家。

别人的家,怎么能到处看到处走——我必然不会,也必然不敢。

而程景曦,那时候的程景曦,眼中没有我,不会站在我的角度去想,我内心有多彷徨和不安。

于是,直到死去,我也不知道他父亲的身份,就更别提他爷爷了。

默默叹了口气。

「……栩栩。」程景曦拉住我的手,头低下,压在我肩上,「对不起。」

「你道过很多次歉了,」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越过他,看向那张赫赫有名的画作,「我有的时候还是觉得很气,为什么只有你记得以前的事呢。我问你你又不肯说,但现在好像明白了——那些事,你固然是怕我知道了会不理你、会记恨你,更重要的原因是怕我感到痛苦。」

我尚且不知全貌,只在偶尔窥得一丝半缕时,感到呼吸不畅,满是愁绪。

程景曦呢?

他是不是无时无刻都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除了要承受悔恨痛苦,还要担惊受怕,怕我知道得太多,怕我因此离开他。

他重活一世,所求不多。

要我健康地活着。

想和我永远在一起。

我容貌平常,能力有限,不够聪慧也并不张扬——与全世界千千万万的女孩没有分别。

但程景曦说,这样的我,是他所需要的。

「……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我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问出了口。

程景曦听见了,他拉着我的手,慢慢往后面走,边走边说:「人类是一种温性动物,不喜寒冷,不耐高温,居住在温暖适宜的环境中。『温暖适宜』这四个字,看似普通,但地球上 71% 的面积被海洋覆盖,剩下 29% 的陆地中,有冰川,有高山,有湖泊,有沼泽。因此,实际上陆地中仅有 16% 适合人类居住……」

我停下脚步,疑惑看向程景曦:「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问的是情感问题,他给我上的是初中地理。

「人类存活的动力在于心脏供血,换而言之,心脏是人类最重要的器官……」程景曦说。

我:「……」地理秒变生理。

程景曦见我木着脸,轻轻勾唇,说:「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心脏的跳动是明显的,我的存活是有动力的。你也很温暖,我贪慕温暖。我想和你结婚,这是我作为人类,出于本能,源于本心,选择一生栖息的所在。至于『喜欢』……那不是烟火,无须绚烂,那也不是烈焰,不必灼烧。那是细水长流,是日以继夜,是你在笑而我想看,是你在闹而我想笑——就像现在,因为我的告白,你满心欢愉,我看见了,你眼底都是笑,我感到很幸福。」

我是在满心欢愉,藏不住的那种。

但我还是想问:「愧疚呢?还在吗?」

「在,」程景曦把我的手心贴在他胸口,轻声说,「愧疚一直都在,不因爱消散——欠你的,永远欠你。但欠你与爱你,并不冲突。」

他的心跳或轻或重,落在掌心里,就像掌握了他的心脏一样。

我低声说:「愧疚会让你痛苦,我不想……」

「我为什么不能痛苦?」程景曦自嘲地笑了笑,「我凭什么不能痛苦?」

我抬眸看向他。

程景曦满眼萧瑟:「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可以无视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吗?栩栩,我永远不会忘记。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卑劣,已经毁了你上一世,还要纠缠你这一世。

「……可我又确实是一个卑劣的人,我没办法放任自己和你的人生线不再相交,我想尽力弥补过错,更想把你拉入新的生活,给你与过去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想,之所以能重生,或许是因为上一世的悔恨,如果我继续悔恨着,下一世,或许还能重生。

「就这样期盼着吧,生生世世,循环往复——对我来说,这不算惩罚,反而是一种奖赏。」

我靠在他怀里,侧脸枕在他胸前,心里闷闷地疼,却说不出开解他的话。

我不是上一世的我,我无法代替上一世的自己原谅程景曦。

程景曦保留着上一世的记忆,程景曦在为自己的愧疚而愧疚。

我理解,却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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