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螺姑娘

我叫他:「喂——」

我话音还没落,瘸子忽然掉头就跑。

他一跑,我就想追。

一个瘸子,必然跑不过我。我两三步撵上去,从后扯住他的雨衣。雨衣「刺啦」一声裂开,一个男人扑倒在地。

我凑上去一看,我多年训练出来的人脸记忆力不会骗我,立刻认出了他就是 47 名投保人之一的……

「齐六!」

齐六脸色紫青,看看我,爬起来还想跑,我一把扯住他后领。

「你骗保来了?我他妈告诉你,你没死!没失踪!不能领保险金——」

我眼前一晃,带着肥料的铁锹猛地向我砸来。

还好我反应快,松开手躲避了致命一击。

齐六已然反客为主,抄起家伙追赶我。

我吓得一扭头沿着坡跑进了森林。

钻进林子的一刹那,我感觉森林都摇摇晃晃的,无数影子和可怕的颤动向我涌来。

我绊了两跤,一路摔进了森林的坑洞里,正好就是罗小姐带我来摘果子的那棵大树。我躲在大树后面,眼看着齐六追上来。

但他一面向大树,立刻抛下铁锹,对着大树一通跪拜,好像见了祖宗一样。

他磕了好几个响头,掉头就跑,一次也不敢回头。

我心说他是疯了吗,这又不是祖坟。

抬头一看。

巨大的金橘树上长的根本不是什么金橘……而是一个个拳头大的福寿螺。

福寿螺像极了繁茂的果实,低垂下来,对着我吐籽。

5

我逃回招待所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但我整个人眼前都黑的。

那棵大树和齐六的跪拜,绝对有什么诅咒效果。

我一个劲地给公司总部打电话。

手机打不通,我情急之下,找到女老板,告诉她我都看到了什么,求她快点报警。

说着说着,我一低头,鼻血像泉水似的流下来。

我身上的劲也跟着没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当着女老板的面,哇的一下吐出一堆东西。

这回我看清楚了。是一大坨粉籽。

我人都呆了,女老板却没有。

女老板拿了扫帚把粉籽扫出去,又出门抓了一把水花生,放灶里烧成白灰,和面粉调匀,兑了点茶,让我喝了下去。

「水花生是药,狗牯脑茶合这里的水土。喝了就舒服了。」

我他妈这能是水土不服?

但我感觉很虚弱,就没抵抗。喝了两口。奇怪的是,这偏方对我好像真管用,喝下药后,不那么反胃了,眼前也清晰了许多。

我问:「森林里到底怎么回事?那些人都怎么了?」

女老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

「他们都中了邪,中了螺分村螺神的邪。」

「螺神?」

我脑子嗡了一下。

女老板:「我们都说不清它是个什么东西。它在这里长了千年,万年了。我外婆、我母亲、我自己,都是它的傀儡。

「你来了,就出不去了。走出去时,你就像其他男人们一样,会变成它们的养分。」

6

「你到底知道什么?现在最好赶紧讲出来,要不就出命案了!」

我威胁女老板说。

女老板倒是没抗拒,只说:「都是我小时候,从我妈那里听来的故事。」

……

接下来我要说的,不能写下来。

只能由外婆传给母亲,母亲传给女儿。

都是口头传说。

谁也不知道,是谁编的、谁传的,有多少是真的。

千万年前,我们这些小人儿,都还只是泥地里的小鱼儿的时候,螺神就在这里了。

螺神从黑乎乎、望不到边界的地方飞来的。

那地方极其寒冷。我们这样的肉体凡胎,在那里冒个头,就冻成冰碴子,灰飞烟灭了。

螺神到了这里,只是休息一阵,也被外面的世界折磨得筋疲力尽。

它钻进这片土地的深处,睡起了大觉。

它睡了千年、万年,想要等恢复了体力,继续回到那个无边无际的地方。

它降临的时候,立刻发现了我们。

我们那时,才刚刚从黑沼泽里长出手来,爬上岸。

螺神吞掉了我们中的一部分,又告诉另一部分:

「你们要继续产出更多的养分给我。我允许你们充分地繁衍。」

我们这些女人听了,都遵从了它的教导。

以前的事太古老啦,已经没人记得了。

但是在螺分村里,千万年来,女人都是螺神的仆役,男人都是螺神的养分。

我们女人心里只有个影子。我们不敢拿出来谈,只能在炉火边上,用一些个小故事跟孩子们传递这个秘密。

但绝不会讲给男孩子听。

因为,太残酷啦。

螺分村里,一旦生了男孩,这户人家就会忧愁个一年半载。

我们从来不给男孩太多钱,资助他们上学。

因为男孩但凡开窍了,就要出村子去赚钱。可还没出村口,就一下变成螺神的养分了。

真可怜啊。

我们说,他们只是回到螺神的怀里去,以后大家都要去的。

但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觉得,他们大概就这么死了。

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回事的。

我本来不怕什么神怪传说,我妈跟我说的那些,我一点也不信。

「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人搞这种迷信呢!」

我瞒着家里人出了村子,出去上了初中,读了两年书。

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回来。

外面活不下去啊。

我们这些螺神的女人,到外面去,就好像脱了壳子的螺肉,很快就病恹恹的。

只能回来了。

一直到去年,那个罗小姐和李博士,带着他们的基金来到村子里。

又是抽血又是做什么活检。

我们给折腾得够呛。

不过是一百来个男人失踪,你们怎么这样没完没了?

难道外面的男人,就不失踪吗?

真的……不失踪吗?

……

我听女老板说完,逐渐心惊胆战。

本来我也不想信,可我现在还在一个劲流鼻血。

我擦擦鼻血,问她:

「你说的,离开了螺分村就像『脱了壳子的螺肉』,是怎么个说法?」

女老板半天不答。

我以为她不肯说了,却看她撩起挡着半边脸的头巾。

我看一眼,就一下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她一边脸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螺。

那些螺把皮肤和肌肉揪成一团,她一说话,那些螺像活的一样,颤颤巍巍地活动起来。

「要不是有这些螺趴在我脸上,我半边的肉都融化了。我回来得还及时,它们是来救我的啊。

「螺神,还需要女人来生男孩,喂养它们呢。」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充满震撼。

怪不得那四十几个索赔人习以为常。

她们知道当男人想要离开村子,就会化作满地的螺丝,变成那东西的养分。

7

我确定女老板把她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我。

我心里的震撼特别大,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呆呆地走到门外,坐下透口气。

我想起齐六想敲死我的模样,也不敢走出院外。

抽了支烟,做了点总结。

面前两条路。

一条,是不管不顾,管他大爷的螺丝附体的,开走女老板的三蹦子出山去。生死未知。

另一条,是相信女老板的话,现在绝不要跑出山去,不能做螺神的养分,待在村子里自救。

我对女老板的话半信半疑,可我做调查员这行,最忌讳莽夫思维,有一点矛头都得查个清楚。

我走回去问女老板,能不能打电话联系外面。

女老板摇头:「昨天为止还能。今早开始,信号没了,电话线也不通。」

看来,有人给村子通信掐断了。

我脑子里冒出罗小姐的身影。瞬间胆寒。

她是知情的。她的所有举动都带着一股子怪异色彩。

那李博士呢?他查到什么了吗?

李博士对着我指指三层的手势。

他一定已经有了些结果,才没有立刻成了螺神的养分……

但他明显已经行动不自如了,可能被罗小姐绑架了。

罗小姐是什么来头?李博士又研究出了什么?

好歹我也不算一个人跟她斗,先找到办法去看看李博士留给我的线索再说。

天色渐渐黑了。齐六可能会告诉罗小姐我发现他身份的事。

那样我和罗小姐表面的和谐就撕破了。我不敢说,我能打得过她,总感觉她身上有点特别的东西。

我回到房间,点了点自己随身携带的东西,看有没有什么可做武器的。

瑞士军刀一把。

手电筒一把。

一包烟、一个打火机、一台手机。

盘点一下就感觉自己出来得仓促,军刀拿出来,居然卡壳了。想多来把武器,就只能抽皮带了。

我脱掉不利于行动的外套,简单把裤腿和袖子用绳子包扎好。

我一出门,女老板就在门口堵住我。

我警觉起来:「你想干嘛?」

「你想做什么,我帮忙。」

我不怎么信她,只敷衍说出门探探情况。

她说:「你最好让我帮你。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齐六。」

「为什么?」

「我是他老婆。」女老板冷冷地说,「我帮你也就为了这个。那个混账王八蛋……挣钱不行,家里也不干活,全他妈只靠我一个,还跟大白楼那儿腻着,整日的不回家。」

我恍然大悟:「你想把他撵回家来?」

女老板点点头。

这下我脑子里倒是立刻冒出了个主意,跟她说了,她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同意。

当下,我和女老板赶去了白楼。她走前门,我绕道后院。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在前门外头大吼,嚷嚷着:「齐六你给老娘出来。

「出来!姓罗的狐狸精!」

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女老板演得不错,果然,没一会儿齐六就瘸着一条腿现身了,我看到二楼晃出一条影子,罗小姐显然也下了楼。

我趁机翻进一层的窗户,摸黑顺着楼梯上了三楼,一直钻进最里面的房间。

不用撬锁,房间根本没锁,一拧就开了。

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地腥臭扑面而来。

我闻过孤独死老人的尸臭,闻过实验室福尔马林的味道。但没什么味道能和这个东西比较。

它不会立刻让人吐出来,但闻一会儿,我怀疑自己鼻子坏了,后半生都没得救了。这味道就伴随我了。

我做了点思想准备,仔细看里面的情况。

顿时,我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房间和底下李博士那个套间一样大小。但中间打通了,放了各种各样的设备。整个房间都在嗡嗡作响。

有无菌传递舱、储液装置、循环风机……

地上没有盘好的线路交错在一起,我不小心绊了一跤。站起来,正对上无菌舱里一样东西。

准确来说,是一大块肉。

还活着,会动。

肉上面长出一条触须一样的东西,触须顶端有个婴儿小手般的东西。

无菌舱上接进去一副手套。我试着把手伸进去,触了那小手。

小手立刻抱住我的手套指尖,一整团肉跳动起来,如心脏一般搏动着,急于把我的手包裹住。

我想缩手,它包裹得越来越紧。

我慌起来,突然看到,这一坨肉底下居然有个小小的螺壳。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它是螺。一个螺的螺肉。它来自于那么小的一个壳,它已经缩不回去了。

他妈的是个大螺丝。

我使劲缩回了手,手指上还残留那种被攥紧的怪异感觉。

无菌舱旁边有一个笔记本。就我的经验来说,是试验记录。我扯下来,揣进怀里。

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我一下就认出来,是齐六瘸着腿走路,那种很有规律的脚步声。

我躲进一堆器械的深处。

我也不敢偷看,只感觉齐六绕着实验室巡回了一圈。本来他都要出门了,忽然又转过头来,向反方向,也就是我的方向走来。

我暗骂一声,也不知往哪里躲为好。

我一眼看到循环风机,它正嗡鸣着,显然已经是最大功率。我摸出手里的瑞士军刀,往它中间那个洞里扔进去。

一瞬间,它发出可怕的崩裂声,闪出一瞬的火花。

我和齐六在火光中,双目对视。他居然往我这里走了一步。

我抱头往铁柜后面窜去,下一个瞬间,身后忽然传来「砰咚」一声爆炸声。

风机炸了。房间里亮成一片的仪表盘迅速黯淡下来,到处飞扬着碎屑和粉尘。

铁柜也晃了晃,砸在了墙上,正好给我形成了一个安全三角区。

真他妈走了狗屎运。我赶紧从夺门而出。齐六受了伤,趴在地上没起来。

我刚下到二楼,正看见罗小姐飞一样爬上楼。我还从没见过脚步这么迅疾的人类。

我吓得两脚登上二层廊边的边桌,毫不迟疑,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摔了个屁蹲,爬起来就往招待所跑。

跑到一半,我回头看时,只能看见三楼的窗口冒出一阵灰烟,烟雾里什么也看不清。

隐约的,我总感觉空气中有种奇异的震颤感。

好像视觉和听觉被某种光线和声音搅乱了。但又辨认不出哪来的异常。

耳边一直嗡嗡作响。

我鼻腔一热,手一摸,手掌心都是血。

我满脑子都是无菌舱里那坨肉,还有肉上面粉红色的触须小手。

叫人不寒而栗。

我头也不回地往村子里跑。

8

回到招待所,女老板正站门口等着我。

她一眼看到我,就问:「找没找到需要的东西?」

「等等再说。」我敷衍。「万一罗小姐上门了,就说我病了,一直睡觉呢。」

我回到房间,平复心情。

左右想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写下我的经过和观察到的一切,万一我出什么意外,还有迹可循。

写完自己的笔迹,我又打开李博士的观察记录。

刚打开一页,我就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爆炸的时候,我躲了一下,当时头发和手都被烧着了。只是没想到本子也受到连累,连烧了好几页,导致许多内容都读不清。

翻开来硬着头皮看。

大多由数字和名字组成。

字迹工整。开始时间自 2018 年 8 月开始,一直持续到 10 月。记录人是李博士。

后面还有「被访人」的名单,标注年龄、家庭成员。

他们都是螺分村的男性村民。年龄小到 11 岁,大到 79 岁。我的投保人的名字也在其内。

连翻了十几页,本子上方的时间记录渐渐凌乱。

后面甚至渐渐变成日记形式:

「……一直在这里。它们一直在这里。

「至今,它仍在渴望祭品……

「还有一次,还有最后一次祭祀……」

笔记凌乱,某些地方还给涂黑了。我仔细分辨,也认不出写了什么。

显然是从书籍文献里剪下来的纸片。

发黄的书页像是从历史书上扯下来的。

我毛骨悚然,难以描述这些都是什么样的历史事实。只能说,即便是野史,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上面讲述了一些历史上可怕的屠杀,背后却并不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搏杀。

而是为了螺神的——

「献祭。

「它一直在人群中……螺神要恢复它的力量,它要吞噬祭品。

「人类可能永远不能理解螺神的存在。

「它太过于古老。在地球被万有引力捏成球状之前,它已经在宇宙中巡游。

「但通过科学手段,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找到远古神灵与人类之间的……」

妈的。烧没了。

我左右翻了一遍,再也得不出其他结论。

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强行打开思路的话,就像在证实女老板口中怪诞的神话故事。

有那么一种古老神灵,又或者说,是某种物质组成和我们不一样的远古生物,在千万年里,一直潜藏在螺分村的地底。

那个传说,通过李博士的某种研究,得到了证实。

他证实这个做什么呢?

我挠了挠头皮,使劲地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罗小姐说,她和李博士来到螺分村不过半年。

但这我刚刚看了李博士亲手写的笔记。

他们记录的时间,是从四年前的秋天开始。那时,他们就已经在研究螺分村。

四年来,不断地有男性村民成为他们的试验对象。

正是 187 名男性村民失踪的时期。

我一瞬间毛骨悚然。

脑子里不停地缕线索:

四年前的秋天,罗小姐和李博士两个人来到螺分村。

他们没有进村,原因不明,或许是因为李博士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传说,并且相信了「男人进入螺分村就不会活着出来」的传言。

他们在村外花钱,请螺分村的男人们来进行试验。

罗小姐自那时起,不停地出入螺分村。

不仅如此,她还故意引来一些外来的男人进入螺分村。

撇开别的不谈,罗小姐本就是个温柔美貌、见识多广,充满女性魅力的女人。

男人们几乎没什么抵抗,就中了她的陷阱。

刚开始,李博士也是自由身。

可罗小姐是个极为擅长照顾男人的女人。

李博士根本不能抗拒,不到半个月,罗小姐就开始给他洗内裤了。

于是一步步的。李博士不用做饭、不用购物、不用出去和人打交道……

发展到不用站起来穿衣,不用坐起来写字。

我悚然想到。

他坐进轮椅不是突然的。而是一天天地、渐渐地,进展到无法走路的地步,不得不被她放进轮椅里推着走。

李博士一直念叨着的「祭祀」,恐怕就是指罗小姐引诱男人们出村,但他们刚踏出村子一步,就立刻整个人融化成了「螺神养分」吧。

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卧槽。这么下去我是真的要做螺神的养分了!

我拿出手机一看,还是一丁点信号也没有。

说起来,我就算成功打通了电话,告诉公司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真有人会信吗?有人会来援救我妈?

可能会替我打安定医院的电话吧。

罗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和螺分村的女人们不一样,她可以自由地出入螺分村。难道罗小姐自己就是螺神?

突然,我听到「咚咚咚」的声音。

听着不像敲门。

我回头一看,窗外正站了一个人,在那里冲着我笑。

我尖叫一声,认出了罗小姐。

这他妈是二楼啊!

可罗小姐像敲门似的,又敲了敲我的窗。

我悚然盯着她半天,心想我他妈才不要开窗。可不知为何,身体却鬼使神差地站起了起来,给她开了窗户。

等我反应过来,赶紧一脚把李博士的笔记踢到床底。

罗小姐从窗口跳了进来。

她望着我,眼睛跟一汪水似的。她说:「谢谢你,你是个好心人。一般男人都叫我滚。」

我干笑:「为什么呢?」

「我不清楚呢。」她笑了笑,紧接着,她笑得更厉害了,张大了嘴,舌头伸出来,那舌头得有半米长,根本不是人类的长度。

它还在越来越涨大, 变成了我在无菌舱见到的肉块大小。

一只小手从舌头上伸出来。

一个女人懒懒散散的声音说:「我只是想实现男人们的心愿而已。」

那声音不是罗小姐发出的,是那只小手背后的东西。

紧接着,罗小姐忽然弯了下腰,昂起脑袋。

一瞬间,我眼前一片模糊,粉籽如海浪向我喷涌过来。

我被一浪打到门上,顺势拼了老命打开门,冲了出去。

粉籽如开闸了似的涌出来。

我被冲出了招待所,一冲上地面,就使劲吐,把嘴里、鼻子里那些黏腻的粉籽全都吐了出来。

我的妈简直像掉进粪池。

我往村子里跑,使劲拍打村里瓦房的木门。

想着不管是谁,至少出来个能帮忙的人。好歹见个人类也好。

可我怎么拍打,都没人回应。

我一急,一脚踢开一户人家的门,里面黑乎乎的,我拿手电筒一照。

床上地上墙壁上……全长着螺丝。

巨量的螺丝大大小小地嵌进了整个屋子,在屋子里吐着密密麻麻的粉籽。

我感觉我已经麻木了,都他妈叫不出声了。

屋里突然窜出一个女人来,指着我鼻子大骂。

我听不懂她骂了什么,只觉得她急着要我出去,死命护着满屋子的螺丝,不让我靠近。

仿佛那些螺丝……是她的宝贝儿子。

我顿时感觉不对,又扭头去了另外一家。

不出所料,打开的每户人家,都被大量的螺丝占据了。螺丝嵌在墙壁、家具、电器里,吐着粉籽,俨然是个重要的家庭成员了。

这村里,老太婆也好,年轻女人也好,都死死护着那些螺丝,生怕我踩到它们。

我突然就明白这是什么了。

家里的男人们变成螺丝了。而这些女人,压根没察觉。

我冲出门去,又哇哇吐了一大口胆汁。

我他妈是吃饱了撑的,和他妈的螺丝斗争。

这里没一个人脑子正常的。

福寿螺!都他妈是福寿螺!

我一路跑向村口,还没跑到那个标志性的井前,就摔了一跤。

我摔得有点狠,鼻子还在出血,脑袋嗡嗡的。

爬起来,村口处站了个人。

罗小姐站在村口,对着我招手呢。看见我了,她又张开怀抱,好像正等着我呢。

她看起来又像个正常女人了。

看起来干净朴素,清秀温柔。

可看一眼,我就怕到骨子里了。

每一个来螺分村的男人一定都是这样。在村口处投入罗小姐的怀抱,继而变成屋子里那堆东西。

因为太恐怖,我反而镇定下来了,脑子里涌出许多念头。

夜幕笼罩着螺分村。

我的声音划过村子里寂静的空气:

「我不跑了,我们做个交易。我有个好主意,能给你献祭更多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黑沉沉的村子里,只有招待所一层亮着光。

我和罗小姐对坐在写字台前,把老电视机挪开,我在桌上给她画了张大饼。

我得出结论:

「根据我今天的观察,你们还远远不够人数献祭。今天即便加上我一个,也不够组成螺神的一根须子的。

「不如充分利用我,用我虚假的调查报告,以及我的人脉,吸引更多男人来送死。如何?」

罗小姐歪歪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我给你们带来受害者。我公司里男同事多。」

女老板这时忽然怒骂一句:「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她蹲坐在大厅角落里。自从我和罗小姐一脸和气地进了门,她露出一脸惊恐,缩到墙角,直勾勾地盯着我俩。

「谬赞。」我说。「我只是觉着这里宣传余地很大。我会告诉公司里,这里男人都是骗保,能给公司省一大笔钱。男人们在这里活得很滋润,这里是女人国,没一个女人不是美女。」

「呵忒。」女老板朝我脚边吐了口痰。

罗小姐:「怎么突然转想法了?」

我沉迷片刻,说:「他们来了是死,不来我独死。怎么都是个死,独死不如众死,大家一起玩儿完。」

罗小姐也沉默了。片刻后,她说:「我要和螺神商议。」

「和螺神……能打商量吗?」

罗小姐忽然露出可爱的笑容:「当然啦。我是螺神的新娘嘛。」

我一下噎住了。

「你是啥?」

罗小姐又笑了笑,竟然像有点害羞了似的。

我心里又涌起那种震撼感。罗小姐这时忽然转过头去,不知不觉间,齐六就已经出现在门口了。

他肩膀上只留下一片血迹,显然是被炸伤的。

罗小姐对齐六吩咐:「你堵着他们,不能从这里出去。等我回来。」

说完,她出了门。

此时,外面天仍是一片漆黑。

我真想知道罗小姐是怎么和螺神对话的,她这个新娘,到底是怎么做的。

可我不敢动。反正也不会跟我眼前演示。

我、女老板、齐六三个人挤在招待所门厅里。

我陷入非常大的精神折磨中,偏偏这对夫妇跟边儿上吵起架来。

他们用的方言,我也听不懂,估计还是家庭里那些破事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吵起来。我也对夫妻精神素质感到钦佩。

只是,中途女老板和齐六偶尔忽然瞥我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让我觉得颇为怪异。

他们吵够了,女老板忽然问我:「你说罗小姐有什么好,怎么男人都围着她转?」

我说:「这谁他妈知道,男女之间就那么回事呗。」

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激起女老板的愤慨了,她拿起笤帚打了齐六好几下,俩人又打做一团。

其实我颇为理解齐六的感受。

我被罗小姐呼来唤去的时候,那感觉难以形容,总之就是……挺快乐的。要是违背她,才难受得说不出。

半个小时后,罗小姐回来了,她走进来的时候,跟月光照进陋室似的。

大家突然就安静了。

罗小姐:「你可以叫人来,但必须都是男人,不得少于 100 人。给你 4 天时间。」

我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到哪儿这么快给你找 100 个男人?」

「那就 150 个男人。3 天时间。」她语气很温柔,眼睛直直盯着我。「你还要讲价吗?」

我毛骨悚然。

半晌,我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9

为了补充体力,我囫囵睡了两小时。

醒过来,罗小姐还在招待所里,她见了我,忽然很亲切地抓着我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一直发抖呢。肯定能量不足,快来吃点东西。」

我是真的抖。

我盯着她,拿起筷子,手抖得一下就松手了。

罗小姐开始喂我。我一点也不想吃,可最终我完全不受控,自己就张开了嘴。

什么东西滑进我嘴里,我想吐,吐不出来,只看到她碗里都是粉籽。

太恶心了。

罗小姐应该知道潜入白楼的是我,但并没有注意到我偷走了什么。

那本笔记还藏在我的床底呢。

如果那个在无菌舱里的大螺丝,能看到或者察觉到我在做什么,它会告诉罗小姐我偷东西的事。

但它没有。

这意味着,那大螺丝可能不长眼的。

如果不是罗小姐和它沟通,它就看不到我。这可能是个撬点。

罗小姐给我搞来一部座机。现在村里没有信号,这是唯一可以通向外部的通信措施了。

我在监视之下,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出去。我没别的选择,电话对面都是我同僚。

即便罗小姐不在,齐六也在我旁边盯着我。

我没法说多余的话,只好说一些昏话,像搞网络诈骗,也不知道有几个人中计。

我抱怨:「我他妈都没时间上厕所,你是不是要看我拉在桌子底下?」

齐六只好让我去后院上厕所。

我从后院爬回到厨房里,找到了正在做饭的女老板。

「我有个主意。你想不想摆脱掉罗小姐,离开螺分村,到大城市里生活去?」

女老板当然不信我,我就跟她把我的计划说了一遍。

她将信将疑。

「之前听你的,我可差点被齐六开了瓢。」

我摆摆手:「这次听我的准没错。这事结束,齐六就醒了。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女老板没说话。

我又劝她:「就死马当活马医呗,你也不想后半生一直被困在这儿吧?」

她点点头。

第二天晚上,我让齐六给罗小姐传句话,说我有点事跟她商量。

齐六说的话我都不懂。

女老板冷笑说:「他是个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废物。」转头对齐六说了些什么。

齐六指指我,说了句什么,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女老板:「他说你这种大城市来的男人,最会花言巧语骗女人。让我别信你,好好看着你。真蠢。」

我问:「东西都准备好了?」

女老板将一个玻璃瓶子递给我,里头装着狗牯脑茶。

我坐在桌前静待。

等罗小姐一进门,我就请她看我为宣传螺分村写的文案。不用说,这种宣传工作我也很熟练。

上面写了各种「螺分村的女人,人均田螺姑娘」「又美又爱做家务」「勤奋肯吃苦」「男人的天堂」,等等。

罗小姐看了,竟然笑了:「我不知道你的道德底线能压得这么低。」

「你想不到的事还很多。你上次说,你是螺神的新娘,是什么意思?」

罗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你要是螺神的新娘,我可就不敢横刀夺爱了。」

为了接下来的事,我心里很紧张,两手都在冒汗,正好用满嘴的奉承话掩盖过去。

罗小姐听了,捂着嘴笑了。

「你我不用担心,我在人类的层面还是单身的。」

什么叫人类的层面还是单身的……她还有非人类的层面吗?

我简直像灌了满脑子的铅。

我邀请她出去散步,硬着头皮说月光不错。其实漫天的乌云,根本看不见月亮。

但罗小姐同意了。

这时候,她还挺像人的。

我们一直走到螺分村三岔路口,前方是那口井,井上面的天空偶尔乌云掠过,露出一点月亮的边。

我随口问起李博士,问她和李博士是什么关系。

「普通的工作关系。」

「这样啊。」

我又随手递给她茶水。她看向我。

我解释:「狗牯脑茶是这边的特色。我想着在宣传里也用上它。比如,来螺分村发展的青年们,都可以进入这边的制茶工业,拿干股。」

罗小姐摇摇头感叹:「你们这些男人啊,鬼点子真是多。全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那是自然。你尝尝,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味道,对宣传还挺重要的。」

我眼看着她喝了一口,怕暴露紧张,把目光瞥向别处。

这时,罗小姐忽然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

「其实,不做夫妻的话,你这样的男人也不错。」她说。

我心一沉,嘴上只说:「是么……」

「这几天有些累了。」

她忽然闭上眼睛,往前一倾,倒在我怀里。

我搂着她,顺手把她扔井里去了。

我挨着井口往下看,听半天,一直听不到落地声。

心里又惊又惧。

这井他妈的通向哪里啊?怎么不见底呢?

我不敢多想,匆匆回过头,正对上一双眼睛,吓得我差点没跌到井里去。

是那个压水井的老太婆。

她看着我,忽然叨念起来:「呸古吕。」

我说:「别靠近。这里危险。」

「呸古吕。」

我不耐烦起来:「你说,到底有什么要来了?!」

她却不说话了,只是慢慢倒退着,离我越来越远,一直退进黑暗里。

我毛骨悚然,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真实。

但计划都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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