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在邻家

我接下了旨,回头看小翠,小翠红着眼说:「夫人,不能去。」

我说:「没事,替我梳妆。」

小翠替我梳好妆,季方在摇篮里哭,元方抱着我腿问:「娘去哪里玩?」

我说:「娘去船上玩。」

元方说:「儿也要去。」

我蹲下将他看着说:「元方是哥哥,娘不在时,要照顾好弟弟。」

他点点头,拍着小胸脯说:「娘在我也照顾好弟弟。」

我含泪亲亲我儿的脸。

我又去把季方抱,亲亲我儿季方的脸。

我走出门去,豆黄围着我转。

我摸着豆黄的头说:「豆黄,你守好爹,守好弟弟们,守好咱家的门院。」

我登上了龙舟,见到了皇帝,他身边坐着公主娘娘,下方站满文武百官。

我夫站在百官里,深深对我一顾。

我对他笑一笑,跪在皇帝面前。

上方皇帝淡淡问:「下跪何人?」

我答:「臣妇顾李氏。」

皇帝问:「何方人士?」

我答:「蜀州锦城人士。」

皇帝问:「是何出身?」

我答:「绣花孤女出身。」

皇帝问:「你祖上可有圣贤,家中可是簪缨?」

我答:「并无圣贤,不是簪缨。」

皇帝不悦道:「如此出身,你凭何配得朕的探花郎,嫁得朕的肱股臣?」

我答:「回禀皇上,臣妇只知鱼在水里,鸟在天上,花开并蒂,鸳鸯成双。臣妇只知是这样,不知凭何这样。」

皇帝闻言一怔:「这…」

皇帝看百官,百官低头垂眸。

我悄悄看我夫,见他眼底漏笑。

皇帝突然拍案:「顾邻!你竟敢欺君!」

我吓一跳。

我夫沉静出列,跪在我身旁,拱手而问:「臣不知如何欺君。」

皇帝说:「你昔日在京,佯装风流,故作放荡,难道不是欺君!」

我夫说:「皇上容禀。臣昔日在京,风流不假,放荡是真。繁花满园,若非碧桃,牡丹海棠皆可采。弱水三千,除此一瓢,井水河水都能饮。臣心若不定,自会处处留情,人不风流枉少年,放荡,是男人的天性。」

我听四周笑出了声。

公主在上方怒嗔:「父皇,你看他!」

皇帝冷哼:「说得好听,不过以此避婚,你宁要凡花蒲柳,看轻金枝玉叶,眼里可还有天家,可还有朕?」

我夫说:「臣不敢。」

皇帝道:「你既如此不识抬举,朕就剥了你的出身,摘了你的乌纱,发配你去充军。」

我心头一惊。

我夫沉静道:「臣遵旨。」

皇帝说:「你!」

皇帝压着怒气看向我,说:「李氏,朕让你选,你是要顾邻充军,还是你自请下堂。」

我看看我夫,他跪得挺拔,神色冷峻。他像悬崖边上一颗小松,看得我心动,看得我生怜。

我说:「回禀皇上,我夫不能充军。」

我夫回眸来看我,隐隐忧心。

我对他笑,对皇帝道:「我夫生来无母,十岁无父,孤苦无依,寄身书坊。他十四岁才名扬,十九岁成解元公,二十岁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郎,二十一做官到维扬。他满腹才华,一身报负,上思君,下忧民,早起晚睡,不知疲惫,连儿出生都没赶上。臣妇不知他是不是好官,但臣妇认为,官就该这样。这样的人,臣妇不想让他充军,不愿耽误他前程。」

皇帝说:「你既不愿耽误他前程,那你就自请下堂。」

我说:「臣妇不愿下堂。臣妇与夫恩爱,未犯七出,还生有两子,名元方季方。娇儿还在襁褓,为娘怎可下堂?臣妇无过,若是下堂,可怜了我儿,孤独了我夫,还寒透了天下贤妇心。」

皇帝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贤妇。你不愿他充军,也不愿下堂,那朕就赐你一杯鸩酒,再给你死后荣光,如何?」

我浑身凉透。

我见我夫跪伏在地,向皇帝苦苦哀求。

鸩酒端到我面前。

我想了又想,伸手接下酒。

我对皇帝说:「臣妇不用死后荣光,臣妇有话对我夫讲。」

皇帝说:「你讲。」

我看向我夫,他红着眼,含着泪,冲我连连摇头。

我轻声对他说:「夫君,何其有幸,与你夫妻一场。人都说红颜祸水,为妻不曾想,你也是个祸水。你害得为妻丢了心,还害为妻丢命。唉。无妨。怪只怪,美色害人。」

不知谁在轻咳。

我不想理,我继续对我夫讲:「元方顽皮,性子像你,季方还小,性子也像你。一家就我脾气好,你往后要受敛脾气,也要看好儿的脾气。不要横冲直撞,棱角太过分明,容易吃亏,为妻不放心。」

他默默垂泪,不回一语。

我又说:「我替你做好了四季衣,替儿做好了三年衣,都收在了箱子里,你不知在何处,就去问小翠。你一日三餐不规律,一忙就是一宿,有时看书也忘了时辰,总要我来催你睡。往后我不能再催,你要自己记在心。」

我说:「夫君,你保重。」

我叹一声气,又多看他几眼,仰首闭目,饮尽了杯中酒。

10

皇帝轻咳一声说:「好了,顾卿,算你赢了。」

我怔懵看向我夫,他眼泪还在流。

公主扭着身子道:「父皇,我不要!我就要嫁给顾邻!」

皇帝不耐烦道:「你够了!你再闹下去,朕这昏君的名声就坐实了!」

公主含着泪,恨恨看向我,又痴痴看我夫君。

皇帝对我夫道:「顾卿,扶你夫人起身。」

我夫扶我起身。

皇帝看着我笑道:「顾夫人,让你受惊了,你既不要死后的荣光,朕就赐你个诰命,就当替我儿的无状赔个罪。」

我夫拱手说:「不敢。」

我随我夫说:「不敢。」

皇上笑呵呵,对我夫说:「无妨,尊夫人贤德,当得上诰命。」

我懵懵然随夫下了船,我以为丢了命,却不想得了个诰命。

我夫一路握着我的手,泪还未干,满眼温柔。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桃儿,为夫对不起你。」

他说公主三年不选驸马,一心惦记他顾邻,皇上被她磨得无法,当着百官的面,要与他设个赌局。

我若饮下「鸩酒」,公主从此放手;我若不饮「鸩酒」,他就得休弃李碧桃,配公主,当驸马。

我夫说:「为夫信你,咬牙应下赌局。即便知道是假,为夫还是担心,还是害怕。」

这个狗皇帝。

我腿一软,身一虚,有些后怕。

他连忙将我抱起。

我咬牙切齿道:「顾邻,你多久没跪搓板了?」

他笑着说:「跪,回去就跪。」

皇帝离开扬州城,我随我夫带着元方季方去游湖。

船在藕花深处缓缓行,另有一船靠近,有人隔水相唤:「顾大人。」

我夫抬头看一眼,站起了身:「见过中堂大人。」

我心头一跳,也站起了身。

张中堂站在船头,看看我夫,又看看我。看看我怀里的季方,又看看我腿边的元方。

我夫指着我道:「这是内子。」

我儿元方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犬子。」

张中堂呵呵笑,对他说乖,又看向了我。

我便对他行礼:「见过中堂大人。」

他毫不避讳将我打量,越看越神伤。

他说:「顾大人,老夫有话想问尊夫人,可否请夫人过船一叙?」

我夫蹙眉说:「这…」

我拦下他道:「可以。」

我将季方交我夫,只身到中堂船上坐。

他问我:「冒昧一问,夫人生辰几何?」

我说:「庚辰八月初七。」

他低眉默默算。

我静静将他看。

他又问:「夫人家中还有何人?」

我说:「有我夫,还有两子。」

他说:「我是问夫人母家有何人?」

我淡淡道:「家母李氏,已经亡故。」

他一怔,问:「敢问令堂名讳?」

我缓缓道:「先母李氏,讳秋霜,眉州人士,识水性,会打渔,性格泼辣,生得貌美,去时,三十又七。」

他眼中泪涌,嘴唇发抖。

他说:「…儿呐,我是…」

我说:「生儿养儿谓之父母,生而不养不知谓何。中堂大人,可还有事?」

他只顾落泪,我起身便走。

他跟着我走上船头,默默看我回到自家船上,又不舍地盯着我的元方季方。

他对我夫一拱手。

我夫还他一礼,我们便开船离去。

我夫问我说:「他同你说什么?」

我说:「他问我家中有谁,我说我有夫,还有两子。」

我夫笑着说:「嗯。你有夫,还有两子,不必再有旁人。」

我抿着嘴笑不停。

我夫问:「笑什么笑?」

我说:「怎么就不必再有人?」

他偏头:「嗯?」

我说:「我说我有夫,还有两子,忘记对他说,我腹中还有一个。」

我夫又犯了傻,发起呆,突然欣喜若狂道:「我有女儿了!」

我摸着肚皮将他瞪:「这才多大点,怎知是女儿,或许是念念,或许又是个什么方。」

他哪听得进去,捧着我脸就亲:「桃儿,我有女儿了!」

我嫌弃地想,什么探花郎,瞧他那傻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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