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我夫去船头,云影天光,江风拂面。
我说:「真好看,我想绣下来,只怕手太慢。」
他说:「无妨,为夫替你记着,你何时想绣,为夫就替你画出来。」
他将我揽进怀:「往后为夫公务之闲,便带你四处游玩,看尽天下美景,走遍万水千山。你想绣什么,为夫都替你记着。」
我低下头,心有些不安。
我说:「我怕丢你的脸。」
他低头看看我,伸出一只手给我看。
他说:「你看为夫的手。」
我看我夫的手,修长白皙,漂亮有力。
他说:「这只手写得了锦绣文章,画得了万里江山,却也有做不了的事。」
我好奇问:「何事?」
他笑着说:「捏不了绣花针。」
我笑出了声。
我夫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为夫探花,娘子绣花,一样是本领。」
船走一月有余,还没到扬州城。我渐渐心头生了烦,绣花也困,吃饭恶心,睡觉也不安生。
夜里漫天星光压船,船儿轻摇慢晃,摇得我心慌,晃得我心烦。
我推着他的肩说:「我心里难受。」
他紧张问我:「可是晕船?」
我话还没说完,趴在床头就开始呕。
他急忙披衣起身,叫赶紧靠岸,大半夜在岸边村寨里,逮了个郎中上船。
郎中抹着潮汗替我把脉。
他背着个手,沉着个脸,在一旁盯着郎中把脉。
他问:「我夫人何以突然晕船?」
郎中说:「不是晕船。」
他又问:「我夫人可是饮食不当?」
郎中说:「不是不当。」
他蹙眉:「那我夫人是何病症?」
郎中说:「不是病症。」
他深吸一口气:「你给我如实道来。」
郎中犹犹豫豫,拿捏着言语:「我是个兽医,把得不很仔细,这脉,像是有喜。」
他愣了愣问:「什么?」
郎中说:「像是怀孕。」
他还不醒神,眨眨眼问:「嗯?」
郎中有些赌气说:「夫人肚里有崽儿了!」
我夫在原地呆呆站。
我看他那傻样,心头叹气,谢过那兽医郎中,叫人送下船去。
我又唤他说:「夫君,你过来坐着。」
他就过来坐着。
我抓着他手放上我肚皮,轻声说:「夫君,你没听错,你当爹了。」
他这才迟疑地问我:「我没听错,我当爹了?」
我点点头。
他看看我,又看看搁在我肚子上的手。
好半晌没动静。
我又唤他好几声,他才蓦地眼圈一红,捂着眼睛哭出了声。
我心头发软,问他:「你哭什么哭?」
他说:「顾邻孑然一身多少年,何曾想过此光景。」
我眼圈也红。
他骄傲盯着我说:「桃儿,我有孩子了。」
我无语。
是,你有孩子了,跟谁没有似的。
儿随爹,磨人。
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下了船吐得地暗天昏。
我到这扬州城,还不知啥是我夫说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没看到二十四桥明月夜,没走过春风十里扬州路。
我就终日在府里吐。
我夫心疼,隔着肚皮把儿骂:「逆子不安生,折磨你娘亲,出来后看为父如何教训你!」
他骂得越狠,儿就磨我越狠。
儿磨我整月才安生,我扶着小翠的手,想出门见识扬州城。
小翠为难说:「夫人,大人交代,不让出门。」
我说:「他是大人,我是夫人,我是捅破他头的天,我说了算。」
小翠还拦着我:「夫人,还是等大人回来再说。」
我叉着腰说:「你去不去,不去就在家呆着。」
小翠陪我出门,一路上嘴都不消停,一会儿叫我慢点,一会儿叫我小心。我看着满街的繁华,听着满耳的吴音,只觉得新鲜有趣,浑身有劲。
我被她念叨得不耐烦,只好找一处茶摊坐下,支她去对面铺子买茶点。
小翠叮嘱我两三嘴,才转身去对面买茶点,我松下一口气,坐着到处看。
看见一间大绣坊,偌大的门面,满屋的锦绣。
我人还没反应,脚就朝着那厢走。走到门口,见里面绣娘排排坐,低头穿针引线,一名妇人来回在其中指点。
我看她们的花色清,针脚灵,不觉看入了神。我还看她们绣着个大屏风,一面是神女飞天,一面是百鸟朝凤。我一时走不动。
那妇人抬头看我问:「娘子是要学绣花,还是要看绣品?」
我问:「那屏风是个什么绣法?」
她笑着说:「那是本店的招牌双面绣,娘子有身孕,不必站在门口,进来慢慢看。」
我想进去慢慢看,瞥见小翠买好了茶点,正着急地左顾右看。
我便收回脚对她说:「今日不便,下回我再来看。」
我叫小翠去打听,打听到那绣坊的主人,是三吴有名的绣娘,人称吴大家,本是苏州人,随夫来在扬州城。她一手苏绣甲天下,绣品做过贡品,还给太后娘娘绣过观音。如今年纪渐长,眼光不灵,便开一间绣坊,收授弟子,出售绣品。
我一听就动了心。
我收买了小翠,瞒着我夫君,悄悄溜出门。
吴大家问我是哪里人,因何来到扬州城。
我说我是蜀州人,随夫来到扬州城。
吴大家问我夫做什么营生,我说我夫起早贪黑,我也不知他每日的营生。
吴大家就叹气说,也是辛苦人。
吴大家问我可学过绣,我说跟娘学过,还曾以此为生。
她一听就高兴,叫我绣个花样儿给她看。
我就绣朵芙蓉,又绣一条鲤鱼,她一看就啧啧赞出声,说我是找织女娘娘乞的巧,天生是个绣花的命。
吴大家将我留在绣坊里,精心指点我绣艺。
吴大家夸我说:「凭你的悟性,迟早超过我。」
一日我正埋头理针,吴大家说:「府台大人要来亲选贡品,大家都要打足了精神。」
我一听就慌神,我站起身说:「我肚子疼。」
吴大家吓一跳,忙叫人将我扶住,要送我去看大夫。
我说不必,我急匆匆就要出门。才迈出门,便见门前一顶轿子,堪堪停定。
轿帘一卷,走出来威严俊朗的府台大人。
我急忙转身说:「又不疼了。」
我躲在屏风后,看吴大家将我夫君请进门。
他们左走,我就躲右,他们前去,我就躲后。
我夫人前总是冷清清,面不带笑,目不斜视,一脸正经。
绣娘们红着脸将他偷看,一边看一边低声议论。
有人说:「府台大人竟然这么年轻。」
又有人说:「年轻也罢,还生得如此俊俏,像是画里的郎君。」
便有人笑她说:「就算是画里的郎君,也是别人的郎君。我听说他疼爱夫人,夫人有孕,要吃溜酸溜酸的橘子,他大夏天的找遍了扬州城。」
大家就叹气说:「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有如此的好命。」
我抿着嘴笑,就是我这样的女子,有如此的好命。
我正低头乐,身旁突然安静,有人在我头顶凉凉说:「你再把头埋低一些。」
这是生气的嗓音,我咬着唇抬起头。
见我夫背着手,淡着脸,静静把我看。
我摆一副可怜的脸。
他问:「你还有多久绣完?」
我可怜地说:「花还剩下一瓣。」
他说嗯,走到椅子上坐下。
吴大家看看我,又看看他,陪笑问:「大人有何不满?可是还想再看看。」
他端着茶杯吹一吹,说:「无甚不满,不必再看。我等我夫人。」
我跟我夫回家。
他脸黑成锅底,坐在椅上生我的气。
我捧着肚子在他面前站。
他叫我坐,我坐就坐。
他指头把桌子叩得笃笃响,他说:「李碧桃,你肚子不小,胆子也不小。」
我低头看看肚子,是不太小。
他说:「你敢瞒着为夫独自出门,你不怕人丢了,我还怕丢了人。」
他就是嫌我丢人。
他说:「万一你出点什么事,你叫为夫怎么办?掀了这扬州城?」
娘怀着我还到处走,哪里就会出什么事。
他说:「你闷着作甚?我说你一句,你心里顶我十句。」
才没有十句,我也只顶一句。
他叹气,说:「过来。」
我站起身,过去就过去。
他把我拉到腿上坐,抚着我肚子无奈说:「桃儿,为夫镇日忙得很,你叫为夫放放心。等我闲了,陪你去,守着你,这样我才安心。」
8
他哪有闲的时候。
秋日暴雨连连,他忙得没时间吃饭,没时间更衣,连家门也没时间进。
他要带人防洪筑堤,免得大水坏了庄稼田地,淹没扬州城,毁了百姓的生计。
他出门时回头将我看,我说:「你放心去,我就安静在家里。」
我就安静在家里,我叫我夫放心。
儿在肚里不安生,外面下着暴雨,儿却急着落地。
小翠急慌了神,满府上下急慌了神。
我白着脸,淌着汗,沉静对他们说:「请稳婆,烧热水,不许惊动大人。」
外面雨声喧哗,我喊得比雨声还喧哗。
稳婆说:「夫人,别出声,攒着力气使劲生。」
我咬住唇,不出声,攒着力气使劲生。
儿犟得很,不肯出娘的肚子。
稳婆推着我肚子说:「夫人,不怕,顺着方向使劲。」
我不怕,我顺着方向使劲。
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雨不曾停。
我没了力气,声音嘶哑,头晕眼花。
小翠哭着灌我糖水,我想着我夫在哪里,他吃没有吃饭,是不是淋着雨。
我暗暗对儿说,儿呐,你要争气。
我暗暗对自己说,李碧桃,你要争气。
稳婆说:「夫人,快了!孩子冒头了!不松气,继续用力!」
我不松气,继续用力。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听到人笑,听到儿啼。
有人抱着个小东西凑到我面前,说:「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
我儿他红通通,皱巴巴,不像他爹俊俏,生得丑不拉几。
儿出生好几日,吃了睡,睡了吃,还没见过爹。
没见过爹他还乐,一逗就咧开嘴笑。
我哄儿睡觉,哄得我自己昏昏欲睡,我才眯一把眼,见床头立着个钟馗。
盯着儿流泪。
他沙哑着嗓子唤我桃儿,我才认出是我夫。
他臭烘烘,脏兮兮,满脸胡茬,满身是泥。
他盯着儿,一瞬不瞬,小心翼翼问:「桃儿,这是谁?」
我说:「这是你儿,还没有名。」
他说:「嗯。他有名,他大名叫顾维,小名叫元方。」
他朝着元方的小脸伸一伸手指,又连忙缩了回去。元方浑然不知吓人的爹要摸自己,睡得香甜,还拌着小嘴,梦里开出朵小小的笑。
他一看就泪如涌泉。
他抽抽泣泣地说:「桃儿,我对不起你。我听说你生了一天一夜,我都没有陪着你。」
我说:「哪有什么对不起,儿是你的,也是我的。我替你生,也替我自己生。」
他伸手要来抱我,我抬手将他挡着,我嫌弃地说:「去,把你自己弄干净,小心臭醒你儿。」
他一愣,低头将自己闻了闻。
他把自己弄干净,又变回从前的俏郎君。他躺在元方身边,摸摸儿的小手,摸摸儿的小脸,摸得眼神发软。
他拉住我手说:「桃儿,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们娘俩,不叫你们委屈…」
他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脸还靠着元方的脸,手还拉着我的手。
夫妻两个到扬州,第一年,一家两口变三口。第二年,一家三口变四口。
生元方像拼命,生季方像下蛋。
他原想陪着我生产,弥补元方出生时候的遗憾。
预产的日子里,他搁下公务,推掉应酬,每日围着我转。我该坐坐,该站站,哄元方睡觉吃饭,一点动静没有,如此好多天。
那日他正在替肚里的崽儿起名,若是男孩儿,就叫顾扬,小名季方。若是女儿,就叫顾锦,小名念念。
我们正猜着是肚里是季方还是念念,京城里就来了人。
来人是个王爷,叫人请他去商议事情,他皱着眉头不情愿:「有什么好商议,劳民伤财,还要我费神。」
第二拨又来请,他还不想去,卷着书坐在我旁边,守着我给元方喂饭。
他逗元方说:「给爹吃一口。」
元方点点头,给他吃一口。
他又说:「再给爹吃一口。」
元方又给他吃一口。
他还说:「爹还想吃一口。」
元方瘪起嘴,哭出了声,指着他鼻子跟我告状:「爹不要脸!」
他弄哭了儿,我瞪他一眼,他哈哈大笑,这时第三拨又来请。
我说:「公务要紧。」
他才愤愤起身更衣,走时把元方提到怀里亲两口,又低头对我肚子说:「你们要乖,爹爹去去就来。」他又对我说,「我去敷衍两句。」
元方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他一走,我肚子就起了动静。
夜里他回家,元方拖着他到屋里面,指着床上睡着的一团,奶声奶气说:「爹,弟弟。」
他傻了眼,怔了半晌,握紧了拳,咬牙切齿骂出声:「都怪那狗皇帝,要下什么江南!你要来就要,要去就去,有什么好提前商议!」
元方也握紧拳:「哼,狗皇帝!」
哦哟我的天。我夫气得要造反。
9
皇帝要下江南,我夫忙翻了天。他要修桥铺路,移山造水,种花建园。
他话也少,脸也黑,整个人都累。有时一人喝着酒,问我说:「桃儿,我常常想,做官是为什么?」
这问题高深,我哪里知晓。
我慢慢抽着针,对我夫道:「娘绣花,养活了我。我原先绣花,养活我自己。后来我见着吴大家,她绣艺高,名气大,开间绣坊,养活了很多人。」
我看着我夫说:「我也不懂做官为什么,大抵是凭夫君的本事,做了官,才帮得到更多的人。」
他这才露一丝笑说:「桃儿语浅理深。」他自己喃喃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季方六个月,皇帝来到扬州城。他龙舟铺江,旌旗遮天,惊动了合城的人。
我夫要去伴驾,我带着儿在家。
我抱着季方在院子里走,看着豆黄与元方玩耍,豆黄追着自己的尾巴,元方咯咯笑,季方也在我怀里咯咯笑。
这时有人闯进我家门。
来人姿态高,神情傲,满头珠翠,生得貌美,站在月亮门口对我问:「你就是李碧桃。」
我拍着季方的背,点头说:「是,我就是李碧桃。」
她眯一双凤眼将我打量,她看看地上的元方,又看看我怀里的季方。
她抬着下巴挑起眉,问我:「你哪一点配得上顾邻?」
我笑一笑说:「姑娘好生无礼。我是他儿的娘,我是他结发的妻。花轿过门,明媒正娶,我儿不问配不配,我夫不问配不配,姑娘白日登堂入室,问我哪点配得上他?」
她柳眉倒竖说:「放肆!」
放肆就放肆。
我唤小翠,请这位姑娘出去。
小翠请她出去,她对着我说:「你给本宫等着!」
我沉下了脸,恨透了心,等着就等着。
当年我夫用计叫她寒心,这才脱得了身,离得了京,谁曾想这三年来,她选遍天下好儿郎,偏偏丢不下顾邻。
丢不下又怎样,凭她身份尊贵,凭她中宫嫡女,就可以抢人家夫,拆人家家?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我在家中等了两日,等来了一道圣旨,皇帝召唤顾李氏。
我接下了旨,回头看小翠,小翠红着眼说:「夫人,不能去。」
我说:「没事,替我梳妆。」
小翠替我梳好妆,季方在摇篮里哭,元方抱着我腿问:「娘去哪里玩?」
我说:「娘去船上玩。」
元方说:「儿也要去。」
我蹲下将他看着说:「元方是哥哥,娘不在时,要照顾好弟弟。」
他点点头,拍着小胸脯说:「娘在我也照顾好弟弟。」
我含泪亲亲我儿的脸。
我又去把季方抱,亲亲我儿季方的脸。
我走出门去,豆黄围着我转。
我摸着豆黄的头说:「豆黄,你守好爹,守好弟弟们,守好咱家的门院。」
我登上了龙舟,见到了皇帝,他身边坐着公主娘娘,下方站满文武百官。
我夫站在百官里,深深对我一顾。
我对他笑一笑,跪在皇帝面前。
上方皇帝淡淡问:「下跪何人?」
我答:「臣妇顾李氏。」
皇帝问:「何方人士?」
我答:「蜀州锦城人士。」
皇帝问:「是何出身?」
我答:「绣花孤女出身。」
皇帝问:「你祖上可有圣贤,家中可是簪缨?」
我答:「并无圣贤,不是簪缨。」
皇帝不悦道:「如此出身,你凭何配得朕的探花郎,嫁得朕的肱股臣?」
我答:「回禀皇上,臣妇只知鱼在水里,鸟在天上,花开并蒂,鸳鸯成双。臣妇只知是这样,不知凭何这样。」
皇帝闻言一怔:「这…」
皇帝看百官,百官低头垂眸。
我悄悄看我夫,见他眼底漏笑。
皇帝突然拍案:「顾邻!你竟敢欺君!」
我吓一跳。
我夫沉静出列,跪在我身旁,拱手而问:「臣不知如何欺君。」
皇帝说:「你昔日在京,佯装风流,故作放荡,难道不是欺君!」
我夫说:「皇上容禀。臣昔日在京,风流不假,放荡是真。繁花满园,若非碧桃,牡丹海棠皆可采。弱水三千,除此一瓢,井水河水都能饮。臣心若不定,自会处处留情,人不风流枉少年,放荡,是男人的天性。」
我听四周笑出了声。
公主在上方怒嗔:「父皇,你看他!」
皇帝冷哼:「说得好听,不过以此避婚,你宁要凡花蒲柳,看轻金枝玉叶,眼里可还有天家,可还有朕?」
我夫说:「臣不敢。」
皇帝道:「你既如此不识抬举,朕就剥了你的出身,摘了你的乌纱,发配你去充军。」
我心头一惊。
我夫沉静道:「臣遵旨。」
皇帝说:「你!」
皇帝压着怒气看向我,说:「李氏,朕让你选,你是要顾邻充军,还是你自请下堂。」
我看看我夫,他跪得挺拔,神色冷峻。他像悬崖边上一颗小松,看得我心动,看得我生怜。
我说:「回禀皇上,我夫不能充军。」
我夫回眸来看我,隐隐忧心。
我对他笑,对皇帝道:「我夫生来无母,十岁无父,孤苦无依,寄身书坊。他十四岁才名扬,十九岁成解元公,二十岁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郎,二十一做官到维扬。他满腹才华,一身报负,上思君,下忧民,早起晚睡,不知疲惫,连儿出生都没赶上。臣妇不知他是不是好官,但臣妇认为,官就该这样。这样的人,臣妇不想让他充军,不愿耽误他前程。」
皇帝说:「你既不愿耽误他前程,那你就自请下堂。」
我说:「臣妇不愿下堂。臣妇与夫恩爱,未犯七出,还生有两子,名元方季方。娇儿还在襁褓,为娘怎可下堂?臣妇无过,若是下堂,可怜了我儿,孤独了我夫,还寒透了天下贤妇心。」
皇帝冷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贤妇。你不愿他充军,也不愿下堂,那朕就赐你一杯鸩酒,再给你死后荣光,如何?」
我浑身凉透。
我见我夫跪伏在地,向皇帝苦苦哀求。
鸩酒端到我面前。
我想了又想,伸手接下酒。
我对皇帝说:「臣妇不用死后荣光,臣妇有话对我夫讲。」
皇帝说:「你讲。」
我看向我夫,他红着眼,含着泪,冲我连连摇头。
我轻声对他说:「夫君,何其有幸,与你夫妻一场。人都说红颜祸水,为妻不曾想,你也是个祸水。你害得为妻丢了心,还害为妻丢命。唉。无妨。怪只怪,美色害人。」
不知谁在轻咳。
我不想理,我继续对我夫讲:「元方顽皮,性子像你,季方还小,性子也像你。一家就我脾气好,你往后要受敛脾气,也要看好儿的脾气。不要横冲直撞,棱角太过分明,容易吃亏,为妻不放心。」
他默默垂泪,不回一语。
我又说:「我替你做好了四季衣,替儿做好了三年衣,都收在了箱子里,你不知在何处,就去问小翠。你一日三餐不规律,一忙就是一宿,有时看书也忘了时辰,总要我来催你睡。往后我不能再催,你要自己记在心。」
我说:「夫君,你保重。」
我叹一声气,又多看他几眼,仰首闭目,饮尽了杯中酒。
10
皇帝轻咳一声说:「好了,顾卿,算你赢了。」
我怔懵看向我夫,他眼泪还在流。
公主扭着身子道:「父皇,我不要!我就要嫁给顾邻!」
皇帝不耐烦道:「你够了!你再闹下去,朕这昏君的名声就坐实了!」
公主含着泪,恨恨看向我,又痴痴看我夫君。
皇帝对我夫道:「顾卿,扶你夫人起身。」
我夫扶我起身。
皇帝看着我笑道:「顾夫人,让你受惊了,你既不要死后的荣光,朕就赐你个诰命,就当替我儿的无状赔个罪。」
我夫拱手说:「不敢。」
我随我夫说:「不敢。」
皇上笑呵呵,对我夫说:「无妨,尊夫人贤德,当得上诰命。」
我懵懵然随夫下了船,我以为丢了命,却不想得了个诰命。
我夫一路握着我的手,泪还未干,满眼温柔。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桃儿,为夫对不起你。」
他说公主三年不选驸马,一心惦记他顾邻,皇上被她磨得无法,当着百官的面,要与他设个赌局。
我若饮下「鸩酒」,公主从此放手;我若不饮「鸩酒」,他就得休弃李碧桃,配公主,当驸马。
我夫说:「为夫信你,咬牙应下赌局。即便知道是假,为夫还是担心,还是害怕。」
这个狗皇帝。
我腿一软,身一虚,有些后怕。
他连忙将我抱起。
我咬牙切齿道:「顾邻,你多久没跪搓板了?」
他笑着说:「跪,回去就跪。」
皇帝离开扬州城,我随我夫带着元方季方去游湖。
船在藕花深处缓缓行,另有一船靠近,有人隔水相唤:「顾大人。」
我夫抬头看一眼,站起了身:「见过中堂大人。」
我心头一跳,也站起了身。
张中堂站在船头,看看我夫,又看看我。看看我怀里的季方,又看看我腿边的元方。
我夫指着我道:「这是内子。」
我儿元方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是犬子。」
张中堂呵呵笑,对他说乖,又看向了我。
我便对他行礼:「见过中堂大人。」
他毫不避讳将我打量,越看越神伤。
他说:「顾大人,老夫有话想问尊夫人,可否请夫人过船一叙?」
我夫蹙眉说:「这…」
我拦下他道:「可以。」
我将季方交我夫,只身到中堂船上坐。
他问我:「冒昧一问,夫人生辰几何?」
我说:「庚辰八月初七。」
他低眉默默算。
我静静将他看。
他又问:「夫人家中还有何人?」
我说:「有我夫,还有两子。」
他说:「我是问夫人母家有何人?」
我淡淡道:「家母李氏,已经亡故。」
他一怔,问:「敢问令堂名讳?」
我缓缓道:「先母李氏,讳秋霜,眉州人士,识水性,会打渔,性格泼辣,生得貌美,去时,三十又七。」
他眼中泪涌,嘴唇发抖。
他说:「…儿呐,我是…」
我说:「生儿养儿谓之父母,生而不养不知谓何。中堂大人,可还有事?」
他只顾落泪,我起身便走。
他跟着我走上船头,默默看我回到自家船上,又不舍地盯着我的元方季方。
他对我夫一拱手。
我夫还他一礼,我们便开船离去。
我夫问我说:「他同你说什么?」
我说:「他问我家中有谁,我说我有夫,还有两子。」
我夫笑着说:「嗯。你有夫,还有两子,不必再有旁人。」
我抿着嘴笑不停。
我夫问:「笑什么笑?」
我说:「怎么就不必再有人?」
他偏头:「嗯?」
我说:「我说我有夫,还有两子,忘记对他说,我腹中还有一个。」
我夫又犯了傻,发起呆,突然欣喜若狂道:「我有女儿了!」
我摸着肚皮将他瞪:「这才多大点,怎知是女儿,或许是念念,或许又是个什么方。」
他哪听得进去,捧着我脸就亲:「桃儿,我有女儿了!」
我嫌弃地想,什么探花郎,瞧他那傻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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