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道:「我不敢洗,怕你不舍得。」
他拎起那件衣裳,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最后放到鼻下嗅了嗅,微微一怔,脸色一变。
他苦笑道:「娘子,你听我解释。」
我听他解释。
他说,鹿鸣宴上,请了有名的官伎,那官伎给他敬酒,同他联诗,那场合他不好扫兴,便浅浅周旋了一二。
他说:「那女子香得闷人,许是不小心沾染的香气。」
我闲闲地用杯盖拂了拂茶叶说:「大老爷断案也知道,口说无凭。」
他说:「我有证人,娘子容等。」
他快步出了门去,不一会儿带回个人。
是他同窗挚友赵景升。
他说:「娘子也知景升秉性纯善,从无妄言,他可替为夫作证。」他对着赵景升使了使眼色,赵景升便对我一揖道,「嫂夫人容禀。」
赵景升说:「昨夜鹿鸣之宴,女校书柳容亦受邀在席。柳姑娘素日仰慕顾兄高才,屡屡向顾兄投青,但顾兄凛然待之,不回一顾。」
他在旁使劲点头。
赵景升又说:「她敬酒,顾兄只浅尝一口。她筹诗,顾兄只浅和一首。她公然说愿委身为妾,顾兄当场就断然拒绝…」
我听到他咳嗽。
赵景升莫明地看他一眼,继续道:「…她赠顾兄一方香帕,顾兄推…推拒不成,转手就给了愚弟…」
我听他喉咙都快咳破,赵景升也满头是汗,最后道:「总之!顾兄当时坚贞之姿,令愚弟现在想起,还是不禁肃然起敬。」
我淡然问:「那香帕呢?」
赵景升忙不迭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了我,我轻轻嗅了嗅,香气宜人。
我微笑问他:「看绣工也是个佳人,夫君为何不纳?」
赵景升正色说:「顾兄,愚弟想起家中尚有要事。」
他客气地说:「滚。」
赵景升飞快地离开了我家。
他坐在椅上笑了唤我:「娘子…」
我也笑着。
他起身走到院子里,将我洗衣的搓板往地上一丢,潇洒地跪了下去。
我看了一眼,没理。
傍晚时分,有人敲我的门,他还直挺挺跪在院子里,我想了想,径直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个清秀婢女,举止斯文,只是脸上的笑意却有些傲慢,她说:「敢问顾公子可在家中?」
我说:「在。」
她说:「我家姑娘昨夜与公子筹对相得,时才赏花,诗兴大发,立笔成诗一首,遣我送与公子。」
我说:「哦,他跪着,你给我。」
那丫头脸色一变,往院子里望了望,脸上红红白白一阵,不敢将手中纸笺递给我。
我说:「给我。」
那丫头吓一跳,怯生生地给了我,便速速离去了。
我闻了闻那粉色的纸笺,香得挺熟。
我走到他身边递给他,「念。」
他说:「狗屁不通,不念也罢。」
我说:「念。」
他立马念道:「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恭喜顾相公高中。」
我气得发笑,「这是安好了枕席,要恭喜你高中呢。」
他无辜地说:「为夫没有招惹她,是她陷害我…」
还没招惹,喝人家酒,对人家诗,还收人家香帕,惹得一身妖气还敢回家!
果然才子不是招惹小姐,就是招惹名妓。
我走回屋里,隔窗看着他。
月亮升起来,秋夜清冷,他还跪着,豆黄都看累了,爬在地上盯他跪着。
我走到他身后问:「跪得舒服么?」
他说:「想着娘子消气,跪着就舒服。」
我叹气说:「我困了,你起来。」
他才站起来,揉着膝盖嘶气。
躺在床上时,我才知他根本没跪安逸,大半夜地一双手不消停,东掐西捏,浑身乱蹭。
我咬牙切齿道:「顾邻,你往后若敢负我,我一定离你而去。」
他亲得铺天盖地,「不敢不敢,为夫死也不会负你。」
5
我早该知道,枕上之言哪可轻信。
他去年腊月离家,走之前千般不舍,拉着我手去敲左邻右里的门,「在下即将赴京,拙荆年少,还望时时照拂,顾邻归来时,定当感恩不尽。」
如今又到腊月,他高中探花的消息传来已过半年,却不见他的人,也没有他的信。
邻里看我的眼神,也从羡慕转为了可怜。
当时顾解元月夜跪搓板的事传遍全城,人人都说我是悍妇,但人人都说我有福。
如今人人背后指点,说我夫如今高中探花郎,乱花迷了眼,怎会记得我这糟糠妻,怎会记得我这绣花女。
我每日闭门插户,不管流言,只安分等着他回来。到时听他怎么说,说得过去就睡床,说不过去就跪搓板。
可他总不回来。
赵景升年底回乡拜父母,我到合江亭去找他。我笑着问:「景升可有我夫的消息,我听闻他中了探花郎,可是公务繁忙,至今没有回乡。」
赵景升目光闪躲,吞吞吐吐。
他说:「嫂夫人,有些事,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继续笑着说:「请讲。」
他说,我夫到了京城,春闱中了会元,殿试也该第一名。但皇上说他年纪轻轻三元及第,恐增了少年轻狂之气,硬生生将状元爷降为了探花郎。
但这一降,不减他名声,反增他锐气。骑马游街时,状元年长,榜眼质朴,整个队伍里数他招摇。一圈下来,满身落花,风流无限。
那时京中几位中堂抢他做女婿,小姐们更是香巾绣囊成筐地送。后来琼林宴上,公主窥帘,要召他做驸马,才扼制了朝中抢婿之风。
那公主乃中宫嫡出之女,身份尊贵,自小娇纵。皇上召他去问,他说,他家中有妻。皇上说,不过一介绣花女,爱卿需谨慎考虑。
他考虑了数日,跟皇上回话:「李氏一年无出,臣早有休弃之意。只是如今刚中第就停妻再娶,臣虽无妨,恐伤了公主清誉。不若再待一年,臣定休妻。」
我听得浑身发抖,是谁说我年少不宜有孕,又丢了满地的肠衣。如今说我一年无出,要逼我下堂去。
赵景升越说越为难,他说:「嫂夫人,或是纸醉金迷乱人眼,他不出数月,风流之名就传遍了京城。他既是内定的驸马,又与中堂小姐夹缠不清,公主生气,皇上还找他训斥了数回。他不改禀性,有时还流连烟花之地。」
他同情地看着我说:「碧桃姑娘,我不齿他行径,早不与他往来。离京之时,我也去找过他,问他可有消息要我带给你。他当时醉在温柔乡里,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在家中坐了数日。
娘,悔不听娘言语,儿落得如今田地。我原想借他生一个儿,我养儿,儿再养我。如今,儿没借到,还落得个休弃。
我跟豆黄说:「豆黄,你如今又只有娘,我们过桥回家去。」
豆黄对着我呜呜咽咽地摇着尾,拿脸蹭我的手,还想来舔我的脸。
我擦干净泪,去他书房坐下。
我磨了墨,提了笔,写下夫君二字,歪歪扭扭奇丑无比。果然他不握着我的手,我就还是鬼画符。
我将纸揉团丢掉,整衣出门去。
我走到巷口赛神仙算命的小摊,叫他替我写信。
我说,他写。
我说:「夫君,听说你中了探花郎,还要娶公主纳小姐。」
赛神仙停笔看我。
我说:「你怎么停了,你继续写。」
塞神仙继续写。
我继续说:「我原想借你生个儿,如今成亲一两年,半个孩儿也没有,我有些亏。我觉得你大约没种,那咱们就和离。你莫耽误我,我也不耽误你。」
赛神仙呛了口口水说:「就这么直写?可要我替娘子润润色。」
我问:「润色加钱吗?」
他说:「不加。」
我说:「那你润吧。」
我坐在小凳上等赛神仙润色。
背后有人咬牙切齿,「谁没种?你要跟谁和离?」
6
我回头看去,那死鬼冤家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串人,一派的大官气。
他下了马朝我走来,一把抽走赛神仙的信,将我拉起来,冷冷道:「愣着做甚,回家!」
我被他拽回了家,他身后一溜的人就挤在院门口。
他关了院门,将我拖回屋里。
我心头很是委屈。
我说:「你高中探花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我一介绣花女,哪里配得上,既然配不上,我们就和离。」
我说:「你风流名声满京城,公主想嫁你,小姐想嫁你,你还流连烟花地,你前途无量,我不耽误你,干脆和离。」
我说:「我一年无出,你早想休妻,等这一年,不过维护你那公主的清誉,我也不用你等,我们现在就和离。」
我同他说这些,他一点不认真听。
他去院里看豆黄,还摸了豆黄的头,又打了水,洗脸洗手。
最后才走进门来,闭门插窗,解带宽衣。
他解着腰带,脱着衣裳,一步步朝我走来。
脸上阴沉的神色,吓得我连连后退。
他捉住我往床上一丢,我还没扳动两下,他就压住我腿,制住我手。
他利索扯散我裙带,平静说:「叫大声些,好叫外头的人听。」
我只好咬紧了唇不出声。
他说:「李碧桃,你如今真能耐,我在京中绞尽脑汁周旋脱身,你要同我和离?」
「我马不停蹄回来接你赴任,让你做官夫人,让人伺候你,你要同我和离?」
「你不是要生儿吗,生,我管你十七还是十八,八十都给我生!」
他将赵景升请回家。
他置酒设席,请景升上座,景升横眉冷对问:「顾大人这是何意?」
他对着景升三长揖:「一谢景升打骂之恩;二谢景升替我妻发声之恩;三谢景升遇难不弃之恩。」
我听得满腹不解,景升也面露狐疑。
他微微笑,缓缓道。
他说皇上口提他妻,便是暗有要挟之意,他无奈之下,假提休妻,乃是缓兵之计。他又故作浮浪,让公主厌弃。
他说景升与他十年寒窗共读,知根知底情同手足,又秉性纯良胸无城府,骗过了景升才骗得了别人,景升却毫不知情,将他当街痛骂,说他狼心狗肺薄情寡义,说他一朝腾达忘了糟糠之妻。
他委屈对我道:「景升骂得狠,情急之下还伸手打我,打得我眼肿头青。」
景升红了脸:「我哪知你是计,那后来御史谏举你暗通名妓,害你被当庭杖责还失宠丢官,可也是计?」
他一派云淡风轻,温柔看我道:「桃儿,再替为夫斟一杯。」
我就替他斟一杯。
他举着杯一饮而尽,笑得有些得意:「自然是计,公主因此生恨,再不缠我成亲。我失宠丢官,宅中一时冷清,只有这傻景升,冷着脸上门,替我请医疗伤,替我四处求情。」
景升悻悻道:「你这苦肉计够狠。」
我红了眼,心头又气又恨,我伸手拧他手臂,却疼得使不上力。
他握了我手说:「桃儿,别急。为夫虽说使了苦肉计,好歹能够脱身。我怕公主生悔,带着伤也要流连风尘,真真好不艰辛。」
他可怜生生。
我红着眼说:「呸,活该。」
景升又问:「我离京之后,你又如何脱的身?」
他垂眸笑道:「江南水患民祸,朝中无谋无策,我上书自陈条例,趁机求得外放,才能回得家来,才能来接我妻。」
景升竖着进门,横着出去,喝得醉醺醺,拉着我夫的手含糊不清:「顾…顾兄,愚弟误会于你,愚弟给你赔罪…」
我夫说:「你是该赔罪,你走时我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你为何将京中之事告诉我妻,她如今同我赌气,还要同我和离。」
景升醉得神志不清,对着我歪歪斜斜拱手作揖:「嫂夫人…」
我夫挥手叫人将他扛了出去。
我夫在书房坐着醒酒,我端着茶汤进去,将他深深一看说:「你把衣裳脱了。」
他两眼放光:「桃儿这么急…」
我静静站着,看他三下两下脱了衣,他挑着眉问我:「在这书房里?」
我点头:「在这书房里,你转过身去。」
他转过身去,我这才仔细看清。
我夫他满背的伤痕,我昨日竟然毫不知情。
我咬着唇不哭出声,伸手抚他伤问:「痛不痛?」
他说:「痛得很。」
我又问:「你可怪我不信你?」
他说:「怪,也不怪。」他委屈巴巴,「桃儿,你好狠的心,为夫晚回一步,只怕再见不到你人。」
我替他拢上衣,伸手环住他腰,将脸贴上他的背。
我问:「你在京中可曾见过张中堂。」
他一怔,说:「自然见过,他也是我蜀州人,桃儿何出此问?」
我说:「他就是你妻生身之人。」
我夫转过身来,满脸震惊。
我将身世讲与他听。
我说,他当年入京赴试,娘却有了身孕。他半年没有消息,娘心头担忧,挺着肚子来锦城打听,听闻他中了状元爷,又娶了相府女,娘一听就寒了心。娘想入京去找他,想着他十年寒窗的艰辛,怕为着夫妻之恨,毁了他大好前程,娘便躲着生下我,此生不见负心人。
我夫良久不语,盯着我失神。
夜半我醒过来,见他背着一窗月光将我看。
我抚着胸口问:「你发什么神?」
他声音哽咽低沉,他说:「桃儿,我只是后怕得紧。」
7
转眼又是一年春,顾李氏喜上眉梢,要随我夫去上任。
他头戴乌纱帽,身穿绯红袍,前簇后拥,左围右绕。俏生生一个官老爷,拱手辞别锦州故人,带我登上那东吴万里船,去那二分明月的扬州城。
转过身,他偏头看我问:「为夫就这么好看,叫你眼睛都舍不得转?」
我啐他说:「你哪里就好看!」
他含笑说:「顾夫人,如今你是官府人,怎还如此不沉稳?」
我在他手背上一拧,呸,才当了两天狗官,就嫌弃为妻不沉稳。
日照江水平,船如天上行。
这还是我头一回出远门,我心头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我在舱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做针线,时时拨开帘子看。
我看那江水如鳞,看那两岸山青,看不尽来往船如梭,看不够落日千帆影。
我想去船头看,又怕叫丫鬟婆子看见,丢了做夫人的颜面。
我放下帘子看我夫,他卷着书,低眉垂目,气度安闲。
豆黄就趴在他脚边,耷拉着眼皮,轻摇着尾巴,没一丝慌乱。
连豆黄都比我沉稳,我低头绣花,心上走神。
突然听到我夫问:「怎么突然不看了?」
我低声道:「看来看去,没什么好看,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我夫笑着说:「什么世面不世面,当年太白乘舟去江陵,还曾诗说轻舟已过万重山,想来一路没少看。」
太白我知道,太白斗酒诗百篇,那是大才子,大诗仙,他坐船也爱到处看?
我怔怔问我夫:「真的?」
他起身来拉我:「为夫何曾诓过你,走,我们去船头看。」
我随我夫去船头,云影天光,江风拂面。
我说:「真好看,我想绣下来,只怕手太慢。」
他说:「无妨,为夫替你记着,你何时想绣,为夫就替你画出来。」
他将我揽进怀:「往后为夫公务之闲,便带你四处游玩,看尽天下美景,走遍万水千山。你想绣什么,为夫都替你记着。」
我低下头,心有些不安。
我说:「我怕丢你的脸。」
他低头看看我,伸出一只手给我看。
他说:「你看为夫的手。」
我看我夫的手,修长白皙,漂亮有力。
他说:「这只手写得了锦绣文章,画得了万里江山,却也有做不了的事。」
我好奇问:「何事?」
他笑着说:「捏不了绣花针。」
我笑出了声。
我夫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为夫探花,娘子绣花,一样是本领。」
船走一月有余,还没到扬州城。我渐渐心头生了烦,绣花也困,吃饭恶心,睡觉也不安生。
夜里漫天星光压船,船儿轻摇慢晃,摇得我心慌,晃得我心烦。
我推着他的肩说:「我心里难受。」
他紧张问我:「可是晕船?」
我话还没说完,趴在床头就开始呕。
他急忙披衣起身,叫赶紧靠岸,大半夜在岸边村寨里,逮了个郎中上船。
郎中抹着潮汗替我把脉。
他背着个手,沉着个脸,在一旁盯着郎中把脉。
他问:「我夫人何以突然晕船?」
郎中说:「不是晕船。」
他又问:「我夫人可是饮食不当?」
郎中说:「不是不当。」
他蹙眉:「那我夫人是何病症?」
郎中说:「不是病症。」
他深吸一口气:「你给我如实道来。」
郎中犹犹豫豫,拿捏着言语:「我是个兽医,把得不很仔细,这脉,像是有喜。」
他愣了愣问:「什么?」
郎中说:「像是怀孕。」
他还不醒神,眨眨眼问:「嗯?」
郎中有些赌气说:「夫人肚里有崽儿了!」
我夫在原地呆呆站。
我看他那傻样,心头叹气,谢过那兽医郎中,叫人送下船去。
我又唤他说:「夫君,你过来坐着。」
他就过来坐着。
我抓着他手放上我肚皮,轻声说:「夫君,你没听错,你当爹了。」
他这才迟疑地问我:「我没听错,我当爹了?」
我点点头。
他看看我,又看看搁在我肚子上的手。
好半晌没动静。
我又唤他好几声,他才蓦地眼圈一红,捂着眼睛哭出了声。
我心头发软,问他:「你哭什么哭?」
他说:「顾邻孑然一身多少年,何曾想过此光景。」
我眼圈也红。
他骄傲盯着我说:「桃儿,我有孩子了。」
我无语。
是,你有孩子了,跟谁没有似的。
儿随爹,磨人。
在船上吐得天昏地暗,下了船吐得地暗天昏。
我到这扬州城,还不知啥是我夫说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没看到二十四桥明月夜,没走过春风十里扬州路。
我就终日在府里吐。
我夫心疼,隔着肚皮把儿骂:「逆子不安生,折磨你娘亲,出来后看为父如何教训你!」
他骂得越狠,儿就磨我越狠。
儿磨我整月才安生,我扶着小翠的手,想出门见识扬州城。
小翠为难说:「夫人,大人交代,不让出门。」
我说:「他是大人,我是夫人,我是捅破他头的天,我说了算。」
小翠还拦着我:「夫人,还是等大人回来再说。」
我叉着腰说:「你去不去,不去就在家呆着。」
小翠陪我出门,一路上嘴都不消停,一会儿叫我慢点,一会儿叫我小心。我看着满街的繁华,听着满耳的吴音,只觉得新鲜有趣,浑身有劲。
我被她念叨得不耐烦,只好找一处茶摊坐下,支她去对面铺子买茶点。
小翠叮嘱我两三嘴,才转身去对面买茶点,我松下一口气,坐着到处看。
看见一间大绣坊,偌大的门面,满屋的锦绣。
我人还没反应,脚就朝着那厢走。走到门口,见里面绣娘排排坐,低头穿针引线,一名妇人来回在其中指点。
我看她们的花色清,针脚灵,不觉看入了神。我还看她们绣着个大屏风,一面是神女飞天,一面是百鸟朝凤。我一时走不动。
那妇人抬头看我问:「娘子是要学绣花,还是要看绣品?」
我问:「那屏风是个什么绣法?」
她笑着说:「那是本店的招牌双面绣,娘子有身孕,不必站在门口,进来慢慢看。」
我想进去慢慢看,瞥见小翠买好了茶点,正着急地左顾右看。
我便收回脚对她说:「今日不便,下回我再来看。」
我叫小翠去打听,打听到那绣坊的主人,是三吴有名的绣娘,人称吴大家,本是苏州人,随夫来在扬州城。她一手苏绣甲天下,绣品做过贡品,还给太后娘娘绣过观音。如今年纪渐长,眼光不灵,便开一间绣坊,收授弟子,出售绣品。
我一听就动了心。
我收买了小翠,瞒着我夫君,悄悄溜出门。
吴大家问我是哪里人,因何来到扬州城。
我说我是蜀州人,随夫来到扬州城。
吴大家问我夫做什么营生,我说我夫起早贪黑,我也不知他每日的营生。
吴大家就叹气说,也是辛苦人。
吴大家问我可学过绣,我说跟娘学过,还曾以此为生。
她一听就高兴,叫我绣个花样儿给她看。
我就绣朵芙蓉,又绣一条鲤鱼,她一看就啧啧赞出声,说我是找织女娘娘乞的巧,天生是个绣花的命。
吴大家将我留在绣坊里,精心指点我绣艺。
吴大家夸我说:「凭你的悟性,迟早超过我。」
一日我正埋头理针,吴大家说:「府台大人要来亲选贡品,大家都要打足了精神。」
我一听就慌神,我站起身说:「我肚子疼。」
吴大家吓一跳,忙叫人将我扶住,要送我去看大夫。
我说不必,我急匆匆就要出门。才迈出门,便见门前一顶轿子,堪堪停定。
轿帘一卷,走出来威严俊朗的府台大人。
我急忙转身说:「又不疼了。」
我躲在屏风后,看吴大家将我夫君请进门。
他们左走,我就躲右,他们前去,我就躲后。
我夫人前总是冷清清,面不带笑,目不斜视,一脸正经。
绣娘们红着脸将他偷看,一边看一边低声议论。
有人说:「府台大人竟然这么年轻。」
又有人说:「年轻也罢,还生得如此俊俏,像是画里的郎君。」
便有人笑她说:「就算是画里的郎君,也是别人的郎君。我听说他疼爱夫人,夫人有孕,要吃溜酸溜酸的橘子,他大夏天的找遍了扬州城。」
大家就叹气说:「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有如此的好命。」
我抿着嘴笑,就是我这样的女子,有如此的好命。
我正低头乐,身旁突然安静,有人在我头顶凉凉说:「你再把头埋低一些。」
这是生气的嗓音,我咬着唇抬起头。
见我夫背着手,淡着脸,静静把我看。
我摆一副可怜的脸。
他问:「你还有多久绣完?」
我可怜地说:「花还剩下一瓣。」
他说嗯,走到椅子上坐下。
吴大家看看我,又看看他,陪笑问:「大人有何不满?可是还想再看看。」
他端着茶杯吹一吹,说:「无甚不满,不必再看。我等我夫人。」
我跟我夫回家。
他脸黑成锅底,坐在椅上生我的气。
我捧着肚子在他面前站。
他叫我坐,我坐就坐。
他指头把桌子叩得笃笃响,他说:「李碧桃,你肚子不小,胆子也不小。」
我低头看看肚子,是不太小。
他说:「你敢瞒着为夫独自出门,你不怕人丢了,我还怕丢了人。」
他就是嫌我丢人。
他说:「万一你出点什么事,你叫为夫怎么办?掀了这扬州城?」
娘怀着我还到处走,哪里就会出什么事。
他说:「你闷着作甚?我说你一句,你心里顶我十句。」
才没有十句,我也只顶一句。
他叹气,说:「过来。」
我站起身,过去就过去。
他把我拉到腿上坐,抚着我肚子无奈说:「桃儿,为夫镇日忙得很,你叫为夫放放心。等我闲了,陪你去,守着你,这样我才安心。」
8
他哪有闲的时候。
秋日暴雨连连,他忙得没时间吃饭,没时间更衣,连家门也没时间进。
他要带人防洪筑堤,免得大水坏了庄稼田地,淹没扬州城,毁了百姓的生计。
他出门时回头将我看,我说:「你放心去,我就安静在家里。」
我就安静在家里,我叫我夫放心。
儿在肚里不安生,外面下着暴雨,儿却急着落地。
小翠急慌了神,满府上下急慌了神。
我白着脸,淌着汗,沉静对他们说:「请稳婆,烧热水,不许惊动大人。」
外面雨声喧哗,我喊得比雨声还喧哗。
稳婆说:「夫人,别出声,攒着力气使劲生。」
我咬住唇,不出声,攒着力气使劲生。
儿犟得很,不肯出娘的肚子。
稳婆推着我肚子说:「夫人,不怕,顺着方向使劲。」
我不怕,我顺着方向使劲。
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雨不曾停。
我没了力气,声音嘶哑,头晕眼花。
小翠哭着灌我糖水,我想着我夫在哪里,他吃没有吃饭,是不是淋着雨。
我暗暗对儿说,儿呐,你要争气。
我暗暗对自己说,李碧桃,你要争气。
稳婆说:「夫人,快了!孩子冒头了!不松气,继续用力!」
我不松气,继续用力。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听到人笑,听到儿啼。
有人抱着个小东西凑到我面前,说:「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
我儿他红通通,皱巴巴,不像他爹俊俏,生得丑不拉几。
儿出生好几日,吃了睡,睡了吃,还没见过爹。
没见过爹他还乐,一逗就咧开嘴笑。
我哄儿睡觉,哄得我自己昏昏欲睡,我才眯一把眼,见床头立着个钟馗。
盯着儿流泪。
他沙哑着嗓子唤我桃儿,我才认出是我夫。
他臭烘烘,脏兮兮,满脸胡茬,满身是泥。
他盯着儿,一瞬不瞬,小心翼翼问:「桃儿,这是谁?」
我说:「这是你儿,还没有名。」
他说:「嗯。他有名,他大名叫顾维,小名叫元方。」
他朝着元方的小脸伸一伸手指,又连忙缩了回去。元方浑然不知吓人的爹要摸自己,睡得香甜,还拌着小嘴,梦里开出朵小小的笑。
他一看就泪如涌泉。
他抽抽泣泣地说:「桃儿,我对不起你。我听说你生了一天一夜,我都没有陪着你。」
我说:「哪有什么对不起,儿是你的,也是我的。我替你生,也替我自己生。」
他伸手要来抱我,我抬手将他挡着,我嫌弃地说:「去,把你自己弄干净,小心臭醒你儿。」
他一愣,低头将自己闻了闻。
他把自己弄干净,又变回从前的俏郎君。他躺在元方身边,摸摸儿的小手,摸摸儿的小脸,摸得眼神发软。
他拉住我手说:「桃儿,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们娘俩,不叫你们委屈…」
他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脸还靠着元方的脸,手还拉着我的手。
夫妻两个到扬州,第一年,一家两口变三口。第二年,一家三口变四口。
生元方像拼命,生季方像下蛋。
他原想陪着我生产,弥补元方出生时候的遗憾。
预产的日子里,他搁下公务,推掉应酬,每日围着我转。我该坐坐,该站站,哄元方睡觉吃饭,一点动静没有,如此好多天。
那日他正在替肚里的崽儿起名,若是男孩儿,就叫顾扬,小名季方。若是女儿,就叫顾锦,小名念念。
我们正猜着是肚里是季方还是念念,京城里就来了人。
来人是个王爷,叫人请他去商议事情,他皱着眉头不情愿:「有什么好商议,劳民伤财,还要我费神。」
第二拨又来请,他还不想去,卷着书坐在我旁边,守着我给元方喂饭。
他逗元方说:「给爹吃一口。」
元方点点头,给他吃一口。
他又说:「再给爹吃一口。」
元方又给他吃一口。
他还说:「爹还想吃一口。」
元方瘪起嘴,哭出了声,指着他鼻子跟我告状:「爹不要脸!」
他弄哭了儿,我瞪他一眼,他哈哈大笑,这时第三拨又来请。
我说:「公务要紧。」
他才愤愤起身更衣,走时把元方提到怀里亲两口,又低头对我肚子说:「你们要乖,爹爹去去就来。」他又对我说,「我去敷衍两句。」
元方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他一走,我肚子就起了动静。
夜里他回家,元方拖着他到屋里面,指着床上睡着的一团,奶声奶气说:「爹,弟弟。」
他傻了眼,怔了半晌,握紧了拳,咬牙切齿骂出声:「都怪那狗皇帝,要下什么江南!你要来就要,要去就去,有什么好提前商议!」
元方也握紧拳:「哼,狗皇帝!」
哦哟我的天。我夫气得要造反。
9
皇帝要下江南,我夫忙翻了天。他要修桥铺路,移山造水,种花建园。
他话也少,脸也黑,整个人都累。有时一人喝着酒,问我说:「桃儿,我常常想,做官是为什么?」
这问题高深,我哪里知晓。
我慢慢抽着针,对我夫道:「娘绣花,养活了我。我原先绣花,养活我自己。后来我见着吴大家,她绣艺高,名气大,开间绣坊,养活了很多人。」
我看着我夫说:「我也不懂做官为什么,大抵是凭夫君的本事,做了官,才帮得到更多的人。」
他这才露一丝笑说:「桃儿语浅理深。」他自己喃喃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季方六个月,皇帝来到扬州城。他龙舟铺江,旌旗遮天,惊动了合城的人。
我夫要去伴驾,我带着儿在家。
我抱着季方在院子里走,看着豆黄与元方玩耍,豆黄追着自己的尾巴,元方咯咯笑,季方也在我怀里咯咯笑。
这时有人闯进我家门。
来人姿态高,神情傲,满头珠翠,生得貌美,站在月亮门口对我问:「你就是李碧桃。」
我拍着季方的背,点头说:「是,我就是李碧桃。」
她眯一双凤眼将我打量,她看看地上的元方,又看看我怀里的季方。
她抬着下巴挑起眉,问我:「你哪一点配得上顾邻?」
我笑一笑说:「姑娘好生无礼。我是他儿的娘,我是他结发的妻。花轿过门,明媒正娶,我儿不问配不配,我夫不问配不配,姑娘白日登堂入室,问我哪点配得上他?」
她柳眉倒竖说:「放肆!」
放肆就放肆。
我唤小翠,请这位姑娘出去。
小翠请她出去,她对着我说:「你给本宫等着!」
我沉下了脸,恨透了心,等着就等着。
当年我夫用计叫她寒心,这才脱得了身,离得了京,谁曾想这三年来,她选遍天下好儿郎,偏偏丢不下顾邻。
丢不下又怎样,凭她身份尊贵,凭她中宫嫡女,就可以抢人家夫,拆人家家?这天下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我在家中等了两日,等来了一道圣旨,皇帝召唤顾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