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须发皆白的老人,深深看了太子一眼,抱着药箱从另一边出了门。

我在屏风后,不知是进是退好。

踯躅间,太子拎着长剑走了过来,习武之人,许是可以轻易洞察殿内多出来的气息,「哪来的小老鼠在偷听。」

悠闲踱步的意态,在屏风上映出颀长的身姿。

他转过屏风,目光与我对了个正着,忽地停住了脚步。

墨眸幽深,轻勾的薄唇,透着邪佞乖戾,他长剑挑起我的下巴,锋利的剑刃寒光凛凛。

「原来是,姜淮月啊……」

36

我看着他,眉眼还是以前的模样,我却感到陌生。

让我想起那天乌云遮罩,下了雨,他在金銮殿外跪得笔直,我伞撑到他头顶,身旁的男人并未抬头,剑眉星目依旧,却有似有若无的陌生感萦绕在我心头。

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掠过脑海。

「你不是容钰。」

我断定。

我直视他的眼睛,不放过里面一丝一毫的波动。

他的脸苍白,墨发垂落额前,桃花眼若幽潭,望不见底,通身破碎、孱弱,无害极了的气质。

轻飘飘一句话出口,听在我耳中宛如惊雷。

「我的确不是容钰。容钰,早就死了。」

我连脸侧的利剑都忘了,下意识地往前一步,「你说什么?」

剑刃锋利,擦着我的脸而过,他连忙移开,眸里闪过几分怒气,慌乱之下,干脆仍由手中剑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把我惊醒,我步子慢下来,紧盯着他。

他慢慢笑起来,边笑边咳嗽,又咳出了血,浑不在意地把嘴角的血抹去,殷红血色染红了泛白的薄唇,破碎之中平添靡艳之色。

他垂眸,长睫盖住眸色,轻语,「我说,容钰已经死了啊。」

「死在那场刺杀里,从悬崖上掉入沄河,再也没爬上岸。从那以后,你所看到的,都是我。」

他缓步走到案前,拿起上面一叠白纸,上面每一张,都写着一个「钰」字。

「是我,每天找回来一样旧物还给你。今天,我仿了你幼时的字迹,写了好多钰字,正如你当时扔下悬崖的那一叠。本来想晚一些让人送去相府的,不过,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不是容钰……」

37

他随手一扬,手中白纸猛地朝我冲过来,灌注了内力,即使是又轻又软的纸,也有了剑气如虹的威势。

摘叶飞花,皆可毁伤。

其中几张,从我身旁飞过,将我身后的殿门撞得关了起来。

其余纷纷扬扬,落了满殿,像极了梨花开败,零落在地。

不曾有一张真正碰到过我衣裙。

他踩着满地的白纸向我走来,漆黑墨眸深不可测。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捡起地上的剑对着他,好歹有些安全感。

若是个正常人,有点脑子都知道不可以动我,我背后是百年世家姜氏,所以方才听到秘密,他剑抵在我下巴上,我也没多怕。

可如今长剑在我手中,我却诡异地有些惊惧。

他看起来不像个正常人,像个压抑许久的疯批。

我皱着眉头看他,「你到底是谁?」

他并不害怕我手中利剑,甚至抬手握住了剑刃,一行一行血迹从剑身上滚落,他好像个怪物,感受不到疼,只是轻笑着。

「姑娘家家,不要玩剑,刀剑无眼,太危险了。」

他看似轻巧地一个用力,轻松地把剑夺了过去,扬手扔远了。

我慌乱后退,跌坐在榻上,见他靠近,无意识地踹了他两脚。

他这时,又远比我想象中的脆弱了,咳了几声,跌在地上,干脆靠在榻前,席地而坐,没有流血的那只左手,攥住了我的脚。

被踹了一脚,还吐了血,他一点也没生气,反而莫名激动地战栗起来,一双幽深的桃花眼,晦暗不明,直勾勾地望着我。

修长好看的手,三两下,便把我的鞋袜褪尽了,冰凉的指腹贴着我的肌肤,好像在欣喜第一次离我那么近,好像捧着什么珍宝,想触碰又不敢,不敢又渴望至极。

最终,极轻地摩挲了下我的脚背,我不自觉弓起了脚趾,正想再给他一脚。

他抬眸,望进我的眼睛里,沙哑的声音,「容妄。」

我正疑惑间。

他右手点上我的脚心,一笔一划,用他自己的血,写一个字,痒得我颤了起来。他视线拢着我,好像要把我拢进那桃花眼中一汪深潭里,郑重地,一字一顿地:

「姜淮月,记好了,我叫容妄。」

然后终于放开了我,我连忙爬起来,退到离他最远的地方,再看过去时。

白衣溅了血的男人,层层叠叠的衣摆铺散在地上,静静地坐在原地注视我。

满地的白纸,每一个都写着「钰」字。

在离他最近那一张白纸上,我踩过的地方,印了一个由鲜血染就的「妄」字。

虚妄的妄。

妄念的妄。

38

出了东宫,把林老太医接上了马车,他提着宝贝药箱和老早准备好的小包袱,遗憾地说还有点事,暂时不出京城了,先回相府吧。

马车没出京城,也没回相府,驶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我让车夫和宝珠去外面看着。

附近只剩我与林老太医时,我向他道,「晚辈,有一个疑问,想请林老解答一番?」

老太医疑惑地等着我的问题,不明白什么事要如此郑重地屏退旁人。

我,「容妄,是什么人?」

方才在东宫,他说完自己的名字,便放我出去了,说孤男寡女待在一个殿内,待久了对我名声不好。如果有疑问,可以询问林太医。

林老太医周身散漫的气息一滞,浑浊的老眼迸射出锐利的目光,「你从哪听到的这个名字?」

我语气平静,「他亲口告诉我的。」

林老太医眼神复又浑浊散漫起来,意味不明地嗤笑,「他这么快就装不下去了?」

接着他感叹,「容妄,是一个可怜人。」

「算起来,他也是今上的嫡皇子。当年皇后生产时,正好老夫值守,皇后生了一对孪生子。长的是容钰,幼的是容妄,就相差了半个时辰。真是造化弄人。」

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历代皇室,孪生子互相倾轧的事不少,所以皇家向来视双生子为不祥之兆,默认将幼子一出生就摔死,因为生了双生子而失宠的妃嫔也不少。

老太医继续道:「皇后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生的是双生子,央求老夫不要告诉皇上,她母族势力强大,老夫当时妻儿还在京城,就答应了。

「小的那一个,本来该摔死的,但是皇后不忍心,偷偷把人交给老夫养了。因为知道殿下存在的,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老夫,不能再多其他人了,人多了怕守不住秘密。」

39

如果容妄一直由林太医养着,等太医退休以后,一起搬去老家,那里山清水秀,天高云白,田野辽阔,民风淳朴。

如果是这样,现在的容妄说不定是一个斯文隽秀的人。

可是他九岁那年,林老太医举家离开京城的时候,皇后暗中来了一趟,带走了九岁的容妄。

她并不能放心容妄离开自己的视线,不是担心小儿子过得不好,只是怕他身份败露牵连自己。

也许刚生产完那会儿,皇后眼里两个孩子是一样重要的,不然她也不会冒险将小儿子留下来,交给太医抚养。

只是人心是会变的。

容钰自小养在身边,又是受宠的皇太子。皇后的心渐渐就偏向了养在身边的那一个。

她甚至,开始利用年仅九岁的小儿子。

皇后把容妄送进了自己母家的一支暗卫营,知道小皇子存在的,便又多了一个暗卫头领,不过他只知道那是太子的孪生胞弟,并不知晓容妄姓名。

把小儿子送到不能见光的暗卫营,既可以避免他被人发现,又可以让他学会一身武艺,日后有需要的话,可以做一个替身,为大儿子挡刀。

皇后去暗卫营看过他一次,那时容妄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关在一起,脸被绑上了面具,对付一只花豹。

其他孩子都吓得四散奔逃,容妄戴着獠牙面具,死命扒着花豹,抠下来它一个眼珠子,然后趁机喊所有人一起把野兽杀死了。

场面很是血腥,皇后转头就吐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去看过他一面。

狠毒残忍的人是不得旁人喜爱的,就算是亲生母亲,也会嫌弃。

40

后来容妄作为一个暗卫,跟在了太子容钰身边。容钰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其他暗卫也不知道他的相貌和身份,只有暗卫头领知道。

他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也是最能折腾自己的那一个。

完成任务向来只讲结果,不讲其他,用的是赌命的法子,数年来,旧伤新伤无数,俊美完好的外表下,不知攒了多少内伤残毒。

老太医又叹气,「老夫好多年没见过殿下了,方才一诊脉,才发现他内里耗损得太厉害,一副破破烂烂的身子,叫人担心,又很生气。这样不爱惜自己的,就见过他一个。」

我,「您一直待在老家,他九岁以后的事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太医倒也没有隐瞒,「老夫好几次把暗卫头领从鬼门关拉回来,于他也算有些恩情,让他偶尔写信知会一下殿下的情况,也不是难事。」

默了一会,我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件事,「那他……容妄,是怎么伪装成容钰的?」

我一颗心提起来,等着老太医的解答。

但他却说:「老夫也是刚刚,才发现太子竟是殿下伪装的,在太医院多年,少听少问习惯了,老夫便也没了解内情。这,姜姑娘还得问殿下他自己。」

难怪那时老太医语气那么不客气,临走还深深看了容妄一眼,原来是认出了故人。

也难怪宴席上皇后神情那样憔悴,不是因为贵妃得宠,而是因为知道了容钰的死讯,太子吐血她也漠不关心,恐怕她早一步发现了容妄身份。

我是第三个,知道他是容妄的人。

41

回到相府时恍如隔世,我脑子有点乱,正纠结要不要与父亲通个气。

老太医倒是自在得很,吐完一个惊天大秘密后,哼着小曲儿去和我祖父道了别,在京城买了个小宅子,打算长住了

还让我代笔,说我字更好看,给老家的妻儿写了封信,说被一条反复重伤的毒蛇缠住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去,记得帮他喂乌龟。

我不太敢下笔,「这样隐晦的说法……他们看得懂吗?」

老太医挥挥手,「那些都不是重点,看不懂就看不懂,重点是要帮老夫喂小乌龟,那养好了可是能给老夫送终的宠物。」

他说,他先帮殿下送终,小乌龟帮他送终,优秀的安排。

我顿了会,提笔照他念的写了下去。

恰好是老太医搬去新宅子那天,我爹告诉我一个消息。

皇上给晟王赐婚了。

说完,我爹还没解释清楚,就忍不住幸灾乐祸笑起来,「赐的是他和张家那个女儿。」

张家有个愁嫁的女儿,肥胖貌丑,性格泼辣,快双十年纪了,还没找到夫家,门当户对的看不上她,家世低的她看不上。

我爹说完抚掌大笑。

「许是皇上下旨时还没醒酒。」

都快两天了,泡在酒里也该醒了。

我直觉是容妄干的。

晟王娶妻那天,京城格外热闹,张家也是大家族,准备的嫁妆从街头摆到街尾,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房里一个丫鬟兴高采烈地提议去看看,我去了沿街一家酒楼,开窗就可以看到底下迎亲的队伍,新郎官一脸晦气,如丧考妣。

还没回头,容妄慵懒悦耳的轻笑响起在耳边。

「你看,他们是不是很般配?」

温热的气息拂动我耳边碎发。

42

转身,白衣墨发的容妄就站在我身后,靠我极近,好像隔着空气,将我拥入了怀抱一样。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深色瞳孔泛出克制的迷离。

我退后几步,面无表情,「你暴露了一个好不容易安插在姜府的棋子,引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一旁的丫鬟发觉身份暴露,震惊地跪下求饶。

容妄一阵掌风过去把人劈晕了。

视线从未从我身上挪开过,他桃花眼里溢出几分委屈,「淮月,我已经,两天没有见到你了。」

我不为所动,「我两天前才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并未熟识到要日日相见的份上。」

他面色忽地沉了下去,须臾,复又缓和开来了,「是呀。你现在才认得我。可我从十几岁时,就隐在容钰身边,替他挡刀剑。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了,姜家的小姑娘,人前矜持得像个小大人,人后天天对着娘亲和容钰撒娇。

「从你五岁时,到你十五岁,好多年了,我一直认得你,那时我想,姜淮月啊,你怎么这么讨人厌?」

容妄意味不明地停顿了会儿,接着自顾自继续。

「我以为我应当是讨厌你的。所以,被错认成容钰后,我就退了你的婚。因为,姜家是容钰嫡亲的势力,若我有朝一日身份暴露,难保姜家不会反噬于我。」

我,「容钰,是你杀的吗?」

他一滞,忽而苦笑,小声抱怨,「你就只知道关心这个。」

43

「我不喜欢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容妄看着我,「从我刚被送进暗卫营起,我就有意识地积攒自己的势力,迟早有一天,我要和容钰斗一场,要么是我杀了他,要么是他杀了我,都可以。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被人刺杀了。我也受了重伤,顺流而下,漂到下游,被人捡了回去。情势不明,我谎称失忆,没想到,后来来找容钰的人,找了一个月,把我认成了容钰。

「其实这一个月,我也在找他,就在他们把我认成容钰那一天,我找到了他的尸骨。真是可笑。」

我不动声色,指尖微颤了下。

这样小的动作,连我自己也没发觉,容妄却死死盯着我的手,流露出难以克制的嫉妒和委屈,见我看过去,转瞬间眸中激荡的情绪又消散无形。

他笑起来,发疯的那种笑,声音却依旧是清越好听的,「我把他的尸骨,埋在了岸边一个小山包上。然后以容钰的身份回了京城。

「我没想过一直伪装成他,我想要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告诉所有人我是容妄。回了京城,我就以最快的速度联系自己的手下,将容钰手底下的人挑选了一番,能收服的收服,不能收服的打压。我要尽快,在身份败露之前,站稳脚跟。

「姜家,是一个庞然大物,而且最是了解容钰的,我想到最快与姜家割裂的办法,就是以曲樱为借口,同你退婚。」

我并不意外,「所以我与她,都不过是你的棋子而已。」

容妄的笑忽然止住,深深墨眸凝着我,「那时我以为,我应当是厌恶你的。所以退婚时并未想太多,可是后来啊,我看着你站在悬崖上哭,坐在马车上浅笑,看你弹了拿手的箜篌,艳惊四座以后把红梅簪进自己的发间,我就想……

「我其实不是讨厌你,只是讨厌那时你撒娇的对象,不是我,仅此而已。」

44

底下爆发出一阵惊呼,原来是新娘盖头掉了,看热闹的人群格外激动。

容妄的声音,在满街嘈杂中那样轻,听在耳中却是沉的:

「我后悔了,妥协了,认命了。即使装上一辈子容钰,只要能靠近你,也不是太难受的事。所以那天惊马磕破了头,我就借机假装恢复了记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注视你。」

他垂眸,失落极了,「没想到,这样快就被你发现了。」

我怀疑他在故意装可怜,步步为营的阴谋家,怎么会这样轻易就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外面新娘子重新戴上盖头,并不在意街上的人议论纷纷,反而是新郎官面色铁青。

新郎官晟王偶一抬头,就看到了旁边酒楼显眼的窗边,临窗站着一个白衣的男子,朝他勾起一抹讽笑。

晟王气得要跳马上楼来,被众人拦住,然后新娘子一扭他耳朵,给拉走了。

容妄眼神轻蔑又阴冷,墨眸里翻滚着浓重的黑暗,一扭头,桃花眼晶亮地向我邀功。

「你讨厌他,我看得出来,先前放任他发展起来,那不过是我捧杀的手段。他和他娘都蠢得不行,我随意一出手,就可以把他按下去。

「淮月,容钰有多了解你,我就有多了解你。容钰可以为你摆平所有烦心事,我也可以为你摆平所有烦心事,为你准备盛大的婚礼,准备比楼下那还要惹人艳羡的十里红妆。

「你可不可以,就算把我当作他也好,可不可以,看看我……」

他轻轻捏住我袖口的一角,确实是小心翼翼的可怜模样,眼底翻滚的醋意和阴鸷却昭示着不甘。

45

我甩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我不会把任何人当作任何人的替身。」

我不曾被他的可怜模样迷惑。

「你先前把我当棋子,算计我和我姜家,当众退了我与容钰的婚约,任我被京城众人嘲笑,扶植新人抢夺我姜家的权柄,可有想过会有今天?

「太医总有意无意提起你曾经处境多么艰难,但那都不是我造成的。我和姜家的处境,却是你造成的,我屡次心绞痛情绪崩溃,也是你造成的。

「你不想要姜家,却想要姜家的嫡女。哪有这样的事。我生在姜家,享受家族带来的富贵荣华,自然也要承担与家族共进退的风险。」

「容妄。」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正色道,「既然容钰的死与你无关,我不会把你的身份透露出去,你好自为之。」

他好像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并没多失望,跟听不懂我话似的,神色未变,虚虚地望着窗外:

「张家的女儿穿上嫁衣也是美的。淮月,若是你穿上嫁衣,必然是最美的那一个。」

我,「我绣过一次嫁衣,不会再绣第二次了。」

容妄眼神立时阴沉起来,妒意汹涌,我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察觉到我的害怕,他又收敛了满身恶意,幽幽道,「我很少去和容钰对比,可是有时候,真的好羡慕他……淮月,我以后不会再隐瞒你,这个眼线便是我的诚意。」

眼线自有人会处理,我感觉他没听进去我的话,并不想再多说什么,果断离开。

46

连张家女儿都出嫁了,我娘又开始急起我的婚事来,再次抱了一堆画像来让我挑。

苦口婆心劝我,「淮月,你至少先定个亲,婚事还要筹备好久呢。」

我有些犹疑,「娘,一定要嫁给什么人,才可以吗?」

张家女儿今天出嫁,也没见得有多开心。

嫁人前是家里人捧在手心的小女儿,嫁给晟王就是晟王妃张氏,连姓名都要被泯灭,贵妃、晟王、晟王府里一堆侧妃姬妾,都不是好相处的,糟心事恐怕不会少。

我娘不解,「当然了,不嫁人生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也不解。

一定要嫁给什么人,这一辈子才算完整吗?

不过我不想与她继续讨论这事,随便挑出来几幅画像,「就这些吧。」

我娘喜笑颜开地出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正好一位族兄生日,借他的名义,请来了一堆青年才俊到相府相聚,其中几个就是我随手挑出来那些。

我娘塞给我一把纨扇,把我推到屏风后,交代我一定要挑一个最合眼缘的出来。

我手执纨扇,半遮了面,悄悄地往外边看过去,人来人往,都是年轻俊俏的公子,我挑不出来哪个是最合眼缘的,感觉都差不多。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快到饭点了,不知道今天厨房做的什么菜。

天上的鳞云真好看,是要下雨了吗?

又是一年夏汛将至,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

「小姐,夫人让您去帮她采一朵新开的荷花。」宝珠提醒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抬眼看着远处那片荷花,旁边一群公子哥儿在吟诗作对,我娘就是怕我一个都不想挑,找个理由要赶我经过人最多的地方,吸引那群人的注意。

我无奈,提着裙摆转过回廊,往那边走去,经过拐角,被人拉进了角落里。

47

容妄捧着一件眼熟的嫁衣,期盼地望着我,「淮月,你不想再绣嫁衣,我帮你弄好了。」

是之前被嬷嬷藏起来那一件,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讨了嬷嬷欢心,把这件嫁衣翻了出来。

一展开,原先凤凰羽翼上被沾了血的地方,绣了一瓣红梅,正好挡住了那一点瑕疵。

彩云般的羽翼上,缀了点点梅花瓣,比原先还精美漂亮许多。

我下意识地朝他皙白的指尖看去,上面好多血点子,被针扎出来的那种。

我难以置信,「你亲手绣的?」还是现学的那种。

被戳破了,他有些羞耻,又有些忐忑,没承认也没否认,目光如炬,「淮月,你不必绣第二次嫁衣。包括嫁衣,包括其他人和事,我都可以搞定,你不用费心,你……」

「小姐,你在哪?」宝珠一回身看不到我,开始喊我了。

我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

容妄预感到我准备走,可怜兮兮地挽留我,「淮月。」

「小姐?」

我轻叹,绕过他走了。

不必回头,我也能知道身后男人的表情,必然是瞬间就冷下来,看死物一眼盯着外面那一群世家子弟。

像极了我幼时养的那一只兔子,外表人畜无害,可时时刻刻都要我关注着,一旦我理会别人不理会它,它就会生气地跺脚。

兔子一跺脚,打雷似的,整个姜府都得抖三抖,真是个醋坛子。

后来被容钰送走了,因为容钰自己也是个霸道的。

小小一个姜府,容不下两个大醋坛子。

可我的小兔子健康活泼,软萌可爱。

容妄多灾多难,遍体鳞伤。

阴狠善妒,不择手段。

48

我乘小舟摘了一捧荷花,回去的路上,远处那群人痴痴地望着我。

接着有好些人向族兄打听我地身份。

其中就有好几个我娘特别中意的,她都做好接待媒婆上门的准备了,左等右等,没等来一个,一打听,才知道那些人都匆匆订了亲。

我娘奇怪,「一个两个就算了,怎么全都这么赶订了亲?」

不用猜,还是容妄干的。

我心情复杂,不过还是松了一口气,到底,不用被催着赶着嫁人这么快了。

从前我与容钰的亲事水到渠成,我从没想过其他可能,后来我发觉,嫁娶并非都是让人向往的。

我越发不理解。

如果最终只能在内宅当一个妇人,又为什么要从小刻苦学习,饱读诗书,让人知道山与川的壮美,海与泽的辽阔,又把人关进宅院里争斗一生,浪费才情。

冬赏寒梅,夏赏碧荷。

我与宋双去了城外一片湖边避暑,湖畔碧荷连天,是个赏荷的好去处,游人如织。

宋双乘船去了湖心摘荷花,我不太想动弹,天太热了,就在水榭里轻摇着团扇,看她越划越远。

接着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曲樱已经绾上了妇人髻,走进水榭,说想要与我道别。

我才知道,她早被东宫管事挑了个小官嫁过去了,小官外放出京,她也要跟着离开。

我不信她的说辞,「我与你并没什么交情,你要走就走,有什么好同我道别的。」

49

曲樱眼神有些空洞和麻木,我想起初见她时,她回过头来,眼眸清澈,不谙世事的样子,有些感慨。

她不知从哪折来一枝杨柳,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她说:

「姜妹妹……我比你大,就姑且占你点便宜,喊你一声妹妹吧。我在京中没什么认识的人,折了一枝柳,也不知道该赠给谁,然后想到了你,巧的是,正好看见你在此地。」

「我刚来京城时,也是夏天。」曲樱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一年我过得,像梦一样。」

她陷入某种回忆里,「我不过山外一个小药女,生得还算好看,许多财主家的儿子倾慕我,但从没想到有一天我可以住进皇城。」

「那时我上山采药,遇到了殿下。殿下说得没错,我见他衣着华贵,又生得格外俊美,便知道这是贵人家的公子,我的机缘来了。

「殿下说自己不记得旧事了,父亲要治好他,我拉住了父亲,如果他想起来旧事,那我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李大人找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尊贵的太子,全村的人都围在我家附近,看着我上了那辆贵气的马车,羡慕无比,我有些得意,又有些庆幸,是我捡到了殿下。

「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殿下说得没错,我是个爱慕荣华富贵的人,虚荣又自私。可你们生来便什么都有,又怎么会知道,我若是不抓紧他,便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小山村。」

她越说越激动。

我却不为所动,「贪慕荣华富贵不是错,虚荣自私也不是错,追求富贵伤害了别人,又要求别人不能怪罪你,才是错。」

其实,容妄也是个生来什么都没有的人。

看来她到现在依然觉得,自己没有错。她只是在追求幸福而已,过程中踩到了旁人,旁人也该见她身份低微可怜,理解她,包容她。

曲樱慢慢平静下来,「不说那些了。我明天便要离开京城,这一杯酒敬你,算是我与你们所有人道别。」

她向我举起酒杯。

是我桌上的果酒,我自己带来的。

50

我到底没有喝那杯酒,因为容妄忽然出现,替我挡了那一杯酒。

「虽是果酒,但淮月再喝一杯,就该醉了。」他含笑道。

剔透的酒液滑落,滚过他殷红的薄唇。

曲樱愕然看着他。

我早就习惯了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冒出来,可他这一次出场,还是让我措手不及。

我猛地站起来,盯着他的脸色。

曲樱诺诺,「殿下,您怎么在这?」

容妄眼帘半掀,冷冷淡淡,「怎么,孤不能来赏荷花?」

曲樱被噎得答不上来,正坐立难安间,容妄脸色越来越差,忽而不知从哪取出来一副手套,施施然戴了起来,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戴上纯黑的手套,也是极好看的。

然后他掐住了曲樱的脖子,阴冷无比的语气,「这酒,你下了媚药?」

他是一点也没收着力,曲樱没多久就面色变紫,奄奄一息。

快把人掐死了,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把人放开,目光落在一旁瞳孔放大的我身上,有些后悔:

「淮月,我只是,我是太生气了。

「你别怕我,我不是狠毒。她没死,要怎么处置她,淮月你决定吧。」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我,药劲上来了,脸越来越红,一边是恶毒又残忍,一边羞涩又狂热,真是个矛盾的人。

我没看地上快死的曲樱,我走到容妄面前,细细打量他,心绪起伏,最终,我说:

「别装了。你明明就猜得到里面有毒药。你明明可以把那杯酒倒了的。你为什么要喝下去?」

51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曲樱递来的那一杯酒,我本来也没打算喝。

我不信容妄会蠢到,猜不到里面有东西。

他有些失望,嘟囔,「我舍身为当你挡毒药,你就没有一点点感动么?」

感动什么?

感动他作死想引起我的注意?

我不自觉带了点气音,「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她下的不是媚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办?」

许是我的靠近,让他有些激动,药劲上了头,耳尖薄红,桃花眼里尽是旖旎勾缠,通身却泛出要择人吞噬般的暗。

「那便死啊,烂命一条,今天不死,往后也会死。」

我指尖动了动,到底没压住满腔起伏的怒气,拽住了他的衣领,动作粗暴,「真是个疯子。」

他高我许多,迁就地俯下身来。

似乎以为我要动手打他还是怎的,兴奋得开始轻颤。

我翻了个白眼,把人拽到外面,此处僻静无人,我一脚把他踢下了湖。

我垂眸看他,「到水里醒醒药劲和脑子吧。」

能从汛期的沄河活下来的人,料想水性不差,淹不死他。

容妄果然轻松地爬到浅岸站了起来,浑身湿透,望着我,眸光晦暗不明,又笑了起来。

发疯的那种笑。

我甩袖走人。

他真是让人讨厌。

让我破功,把我学进了骨子里的优雅从容激碎。

52

回了姜府,我让人把曲樱弄醒,蹲下身,直截了当地问她:「给你两次机会坦白,谁给你的药?谁支使你来给我下药的?」

她在京中无权无势,无亲无故,想自己弄来无色无味的媚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曲樱还搞不清楚状况,「什么药?」

我,「你还有一次机会。」

她慢慢清醒过来,谨慎地答了一句:「是,是我给你下的药。那又如何,你不是没中计吗?」

我起身,漠然吩咐,「拖下去,卖到最下等的青楼。挑个更貌美的补给那个小官。」

下人照办,曲樱许是没想到我这样干脆利落,终于慌张起来,「别,我说,我告诉你是谁想要害你!」

我不感兴趣,「把她嘴堵上。」

曲樱被堵上嘴,连求饶都做不到,被人带下去了。

我着人去调查她近来接触的人,查到了晟王头上,而且还查到,她看不上那个小官,早就和晟王搞在一起了。

看来应当是晟王许诺了她什么,可能是成功了就留她在府里当侍妾之类的吧,她才在离京之前放手一搏。

我有被恶心到。

让人去晟王跟前散了点消息,说是曲樱不知为什么流落到了青楼。

晟王果然去那看她,却没赎她出来,只是来警告她不要把两人的关系乱说出去的。

接着一出门,碰上得了信来捉人的晟王妃。

晟王妃硕大的体形,光压过去就能把晟王这个花架子压断几根肋骨,她还生气地当街暴揍了晟王一顿。

晟王是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被抬回去。

我在一旁酒楼的雅间品茶,深藏功与名。

一抬眸,看到对面临窗的容妄,他朝我温柔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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