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晟王妃不是我引来的,我只是想让人蹲在一旁听听他们谈话,证实一下原先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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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妄这样的心机狗,即使是随意搭弓挽箭,也不会只射一个猎物,必然是一箭两雕,三雕,四雕……
晟王被抬回去的第二天,就被一群大臣参了。
理由大致是:品行不端,丢了皇家的脸。
皇上感到丢人,撤了他挂在六部的职,让他回去好好反思自己。
晟王一系的气焰立马焉了。
容妄捧着一块玉佩,歉疚地说,「晟王留着还有用,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弄死他。
「当时林太医遇到的土匪,确实是刺客伪装成的,和容钰遇刺时是同一方势力所派。晟王,我怀疑是被那方势力撺掇的,做了个出头鸟,与我相争。
「所以我放任他,想引蛇出洞,揪出他背后那一批人。
「淮月,我想起来,你那一块玉佩碎了。我学了雕刻,你看看我为你重新雕的龙佩。」
瘦削修长的指间,放了一块纯白莹润的龙纹玉佩,细腻精致,一笔一笔刻画出来的盘龙仿若在其间游动。
自然比不上学艺多年的大家之作,可对于一个初学的人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精细。
「那个玉雕大师,他不愿意再刻同样的玉佩了,我便向他学了刻玉。可能没有原来那块那样精致,不过玉料也是世间难寻的,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
容妄想把玉佩放我手中,我连连后退,目光复杂,心绪纷乱,最终汇成一句。
「你何必呢。」
我浅浅喟叹:
「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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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一瞬间煞白。
「我知道。」他说,「我还知道你在暗中派人找容钰的尸骨。」
我凝神看他。
容妄苦笑,「我也知道,我不配和他争。我只是想,你不要讨厌我就好了。」
「当时埋葬得太匆忙,时间又过去太久,草木疯长,我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等时机成熟,我帮你找,一寸地一寸地找。」
我想说,你不必这样自轻自贱,可我对上他那一双澹澹的桃花眼,又说不出话来。
罢了,免得给他一种有希望的错觉。
我没有收下那块玉。
容妄固执无比,「是了,本该是一对的,还有一块凤佩,被我丢水里了。我亲自去给你找回来,到时候一起交给你。」
或者说,是偏执。
他从夏末找到初冬,真就是一寸一寸摸过去。每天挤出一点时间,亲自去沄河,跳进河里,一点点摸索过去,一天找一点,从上游找到下游。
他总能让我破功。
我屡次骂他,他也没放弃。
又是一年冬,十里梅林绽了繁花。
今年的赏梅宴轮到皇后操办了,她中规中矩地请了各家的人来,我裹着厚厚的衣袍,踩着满地新雪,朝宴席那走。
经过一条人少的小路时,被拦住了。
一抬头,是许久未见的晟王,他发福了,胖了不少。
一双眼睛盯着我的腰身,「姜姑娘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如今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身后传来闷声的「呜呜呜」。
我一回头,才发现宝珠被一个侍卫控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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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眼看他,越发觉得晟王肥腻如猪。
晟王,「姜姑娘,天寒地冻,本王带你去一个温暖的地方。」
他伸过手来,想碰我。
一枝梅花被扔了过来,疾行如刀刃,刹那间将他的手从腕间切断。
晟王看到自己的断手掉在地上,才反应过来疼,爆出杀猪般的尖叫。
容妄从梅间踱步出来,精致的容颜被狐裘衬托,如谪仙一般,只是眉梢眼角,带了水汽,披了霜雪,清清冷冷。
晟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接着怨毒无比,「老三,你竟如此狠毒。」
容妄轻蔑含笑,「是呀。你能拿我如何?」
晟王嚷嚷着要告诉父皇,可疼得满地打滚走不了路,让侍卫去喊人了,向容妄放狠话,「你有胆就别走!」
容妄一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加快了步子走到我面前,「淮月……」
晟王又爆出一阵痛呼,盖过了容妄的声音。
容妄俊眉微皱,扭头缓步走到他跟前,低头看着地上滚来滚去的晟王,「真是废物,这点疼就受不住了。」
他抬脚,踩在了晟王断手的伤口上。
晟王疼得快晕过去,反而痛呼不出声了,虚弱地哀鸣,看着面前俊美如神的男人,犹如见了恶鬼,一向蠢笨的人,竟也精光一闪,福至心灵。
「你不是太子容钰!
接着他越来越肯定,「你不是容钰,是不是?容钰怎么可能这么残忍?」
容妄微眯了眼,瞬息之间做出决定,袖间闪过一道寒芒,似是想就地把人灭口。
「怎么回事?」皇上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原来皇上就在不远处和一个新得宠的妃子赏梅,闻讯不用多久就过来了。
晟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跌倒在皇上面前:
「父皇!他不是太子!他不是容钰!他要杀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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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
皇上来时还没当回事,待看到满地的血,还有晟王的断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面色肃了起来。
晟王添油加醋把事情描述了一遍,咬死了太子不是太子,太子被恶鬼附身了。
皇上转头,鹰隼一般尖锐的目光,盯着容妄,「他说的可是真的?」
我不自觉地捏紧了袖角。
皇上一向偏疼容钰,如果知道真相,容妄的下场恐怕好不到哪去。
容妄自己也知道,不过事到如今,已经起了猜疑,也瞒不下去了,他讽笑。
「确实是我,断了他一只手。」
「朕不是问的这个。」
容妄默了一会儿。
气氛有些压抑沉重,让人忽然发觉四处没了风,花瓣也不再簌簌吹落。
他轻笑,「也是真的。」
接着他把事情的原委三言两语讲了出来,包括他的身世,和后来机缘巧合的伪装,平静又利落,仿佛早就预想过无数次坦白的场面。
他说完,晟王震惊地看着他,连手上的疼都忘了,其他人也差不多。
皇上不辨喜怒,「所以,你其实是朕的老四?」
容妄没否认。
接着,皇上拔剑把身后的新妃一剑刺死。
在所有人出乎意料的目光之中,连容妄都难得露出了几分意外的神色,皇上道,「老三已死,老四便是太子。晟王,此事不可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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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皇上还是那个皇上,从前只有一个容钰,外人便以为,他眼里只有容钰是儿子,其他都是臣子。
现在看来,皇上眼里应该是:只有嫡子是子,其他都是臣。
晟王瞪大了眼睛,「父皇,您就这么算了?儿臣一只手都没了。」
皇上斥他,「你自己不手贱老四都懒得砍你。」
然后把还滴着血的剑扔到他面前,「你带来的人,自己灭口。」
侍卫意识到自己遭了无妄之灾,连声求饶,晟王脸色泛青,不得不亲手结果了跟了自己好几年的侍卫。
见皇上看过来,我连忙挡在宝珠身前,「她自幼跟在臣女身边,臣女保证她不会多嘴。」
而容妄则不动声色挡在我身前,唇间溢出几声轻咳。
皇上面色和缓下来,「淮月,不用怕,伯父相信你。」
所幸,皇上也偏宠我。
晟王咬牙切齿地看着容妄,又不甘心地看了我几眼。
皇上正准备走人。
容妄,「等等。」
「听闻晟王妃有了身孕,恭喜皇兄了。」容妄墨眸幽幽注视着晟王,我感觉晟王寒毛都快竖起来了。
他冰凉的手,遮住我的眼睛,低沉的声音,随着袖箭出窍的细响钻入我耳中,「那皇兄这儿,便也没用了。」
接着便是晟王再度响起的杀猪一般的声音。
我不是见不得血腥脏污的人,直接扒开他的手看过去,晟王捂着胯部又开始满地打滚。
我惊了。
当着皇上面,把他另一个儿子阉了,即使再得宠,也难以收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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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百转千回,我瞬间明白了,这是在试探皇上的底线,试探皇上对这个新出现的儿子的纵容程度。
若是在底线之上,那就没事;若是在底线之下,那就被问罪。
我想起曾经老太医说的,他完成任务一向只重结果,惯会以命赌命。
真是疯子。疯子!
皇上也惊了,上下打量自己这个便宜儿子,没生气,竟然大笑起来,「好!好!够狠,是朕的种,像朕!」
最后也没怪罪他,提着晟王走了。
赌赢了。
此处又恢复安静。
容妄没什么高兴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冷淡随意的,看向我时,却添了郑重,在袖里掏东西,温声,「淮月……」
「皇后来了,小姐。」宝珠提醒。
我正想上前和皇后请安,容妄却一把将我塞进旁边一丛茂盛的梅花间,挡住了我的身形,宝珠见状也跟着躲起来。
皇后是一个人来的。
上来就是劈头盖脸地质问:「容妄,你在这磨蹭什么?不帮本宫接待大臣,跑到这赏花,你倒是有闲情逸致。」
难怪她一个人来的,不能被旁人听到她对容妄的质问。
容妄没什么表情,「儿臣马上过去。」
皇后仍是不满意,「本宫的猫儿病了,你也没个表示。若是阿钰在,他肯定会找人来医治它,安慰本宫。」
没等容妄回答,她又自顾自道:「也是。毕竟你这样残忍狠辣的人,几岁时就能去抠豹子的眼珠子,带人将它分尸。本就是没有喜爱生灵的善心的。」
那一瞬间。
风过梅稍,雪落枝头,冰面凝结,万物寂寂之下暗流汹涌。
容妄桃花眼里没有一点儿光,复杂的眸色,似有委屈、有怨愤、有嘲讽……各种不为人知的黯淡心思涌动。
最终,他只是敛了眉目,依旧没什么表情地,轻轻拭去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又咳出的血迹,漠然答了一句:
「好,儿臣去为它寻兽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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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皱眉,「你真是一点也不像他。
「你这样,迟早要被你父皇发现。你父皇最是疼爱阿钰,他要是知道你是假的,本宫也要被你牵连。」
「他已经发现了。」容妄淡声。
「什么?什么时候?」皇后立马慌张起来。
「刚刚。你来之前。」
皇后眼睛瞪大了,「皇上什么反应?」
容妄淡淡道,「没什么反应。我断了晟王一只手,还阉了他。父皇没什么反应。」
他抬眸,眼里尽是讽刺。
皇后这才注意到四周满地都是血,难以置信,「就算你父皇没什么反应,你伤了晟王,贵妃也会来找本宫麻烦的。」
越想越生气,皇后忽然哭了起来,扬手给了面前的小儿子一巴掌,哭喊:「当初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容妄本就苍白的脸,挨了狠狠的一巴掌,泛了几分薄红,加上又溢出嘴角的血迹,看着既狼狈,又哀艳。
他满眼复杂地看着皇后离去。
雪落无声,梅枝暗放。
我踯躅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容妄看起来,好像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没等我纠结完,他自己敛尽了所有情绪,绕过繁花似锦的寒梅,来到我身边,终于没有人打断他。
他从袖间,摸出来一块玉佩。
白色的玉,内里透着几分紫,精细的刀功,正是那一块凤佩。
我这才注意到,他华贵的狐裘里面,衣袍是湿的,被体温捂着,不至于冻住,袖间还偶尔滴着水。
墨发眉眼间,满是霜雪。
原来他终于找到了凤佩,衣服都还不及换,匆匆赶来,想把玉佩给我。
容妄,「淮月,我找到它了。」
他想把凤佩放到我手中,不知不小心触到了哪里,一块完整的玉,忽然碎开。
他僵住。
瘦削修长的指尖,碎玉颗颗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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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措地抓起凌乱雪地里的碎玉,无意识间,妄图将它们拼起来,拼了半天,一动,又碎开落了满地。
他忽然顿住了。
过了好久,他拽住我一角裙摆,似是在崩溃边缘的那种压抑声音,「淮月,对不起。」
我扯开他手中的裙角,试图将他往上拉,「起来。」
没拉动,他太沉了,而且他忽然痛苦地弓身咳了起来,吐出一口又一口血,过了好久,才缓过来,坐在雪地里,僵硬地擦去嘴角的血迹。
白衣染了血,墨发铺散开来。
他凝望我,「淮月,你等我几天,我为你重新雕一块。我可以学的。我学什么都很快……」
想起什么 忽然垂了眸,平静地自语:
「是了,我学什么都很快,唯独在学会爱与承认爱这件事上,愚钝了些,晚了一步,便万劫不复。」
平静的模样,不曾像往常那样露出格外可怜脆弱的神色。
可却难得地,让我感到一阵揪心。
我忽然想起那天相府的门被人敲开,他站在门外,月白衣袂,长身玉立。
他站在那,他就站在阳光里,可阳光洒在他身周,暖不透一身的清寒孤凄。
想起他在东宫,也是这般的平静,满地的白纸写着一个「钰」字,只有那一张用他自己的血染成的「妄」字,在离他不远处,像与他一同被抛弃,像隔出了一方空间。
与世隔绝,风雨凄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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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王反了。
狗急跳墙,联合安王一起逼宫。
看来安王就是那个一直暗中密谋造反的人,派人刺杀容钰和太医,不过他看起来不太想参与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时机还没成熟,就被晟王逼着一起出场了吧。
安王是异姓王,当过将军,手底下还有兵权,带人围了皇宫,几个重要的大臣家也被围了起来,姜府也在内。
我爹正心焦着,晟王妃来了姜府。
她说,她在京城外买了个庄子,请我过去和她一起去游玩几个月。
我疑惑地看她。
晟王妃把我拉到无人的角落里,「我欠太子一个人情,答应他要护好你。京城快乱了,我带你出去避一避。」
我仍是疑惑。
晟王妃大大咧咧,「我不耐烦被家里催婚,太子说有个人可以介绍给我,有钱、有权、没儿子,死得早。于是我就欠下了他一个人情。」
「……」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我叫张娇娇。」她答。
「姜淮月。」我说。
张娇娇不仅带上了我,还带上了我爹,我娘,我祖父,我七大姑八大姨,门口的士兵想拦她,她拍西瓜一样拍拍自己有点显怀的肚皮,把肚子往前拱:
「晟王唯一的儿子,张大将军唯一的外孙,你拦一下试试?你再拦我扑你刀尖上去。」
这下没人敢拦着了,只得一路跟着,不让我们离开视线。
门口备了好几辆马车,上了车,我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小小的平安符。
是几千阶石梯之上那个寺庙里求来的。
写着我的字——从曦。
曦,意为太阳。
日月星辰,辉光耀我。世间阴霾,皆不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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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王正在努力逼宫造反的时候,他的王妃为了还对头的人情,接走了姜府的重要人物,一起去了城外一个庄子避祸。
我不知道晟王心里怎么想,但安王明显不放心,派人在庄子外面徘徊值守。
这些都影响不到她,张娇娇一顿能吃三碗饭,这还不够,天天带着我烤肉吃鱼,挖红薯挖冬笋。
庄子雪景极其漂亮,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了不少权力倾轧带来的焦虑,颇有一种超脱世外的闲情。
我望着雪景发呆。
张娇娇拍着我的肩膀,「要是晟王走了狗屎运没死成,真成事了,那我就是皇后,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你不用担心。
「不过他那种蠢货,估计成事比较困难。」
我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若是晟王落败,你身怀他的遗腹子,你不担心吗?」
张娇娇咬一口烤山鸡,「太子答应了我,就算他老子死了,我肚子里这个也不会被牵连。作为我保护你的条件之一。」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不过容妄眼里,应当是:吹又生又如何?草终究是草,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张娇娇问我:「淮月,如果你能选,你最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
当了十多年的世家贵女,我从来没有选择,也没去想过这样的问题。
炭火带着肉香扑鼻,亭外田野里的红苕悄悄冒了头。
我说,「最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吧。去看山与川的壮美,海与泽的辽阔。」
不必说什么话,行什么事,都要思虑重重。不必在一个宅院里过一辈子,目之所见是数十年不变的景色。不必担心丈夫会变心,新人笑旧人哭。
张娇娇打了个饱嗝儿。
「我年少时,也想过这样的,我想去边关,看黄沙漫天,淋漓尽致地活一场,回不来也没所谓。」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去不了啦,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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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晟王落败,他被流矢一箭穿心,当场毙命,混乱中,皇帝也死了。
容妄提着被五花大绑的安王,扔到我脚边,「淮月,你说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
看着这个害死容钰的元凶,我垂眸,「绑上石头,沉河吧。」
回了京城,百废待兴。
老太医闲得没事,天天来串门,说想他的小乌龟了,开春了还要撒种子种地,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我爹被他口中的春耕蛊惑到了,念叨着「一朝天子一朝臣」,准备写辞呈,告老还乡。
容妄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搭理这帮老头的无病呻吟,他登基了,身为新君,有很多事情要解决。
我爹的辞呈送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引起了容妄的注意,「姜丞相,一定要走吗?」
我爹避重就轻,「是哈,想回老家种田了。」
其实我爹是担心被新帝找麻烦,毕竟他没想到先帝死得那么突然,新上位的又是前女婿。他感到不太安全,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容妄到现在都没有公布自己的身份,我爹不知内情。
他把我爹的辞呈压了下来,差人将我请到了皇宫。
进了殿,斜阳从窗台洒进桌案,堆积如山的奏折,砚台未干的墨,被风安静吹起的纱帘,纷纷映入眼帘。
没有人。
正准备走人,冷不防身后一道冰凉的气息围上来,被人抱了个满怀。
容妄,「姜淮月,朕现在贵为一朝帝王,富有四海,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64
「看到这个大殿了吗?朕想把你关在这儿,用金链子锁着,每天只能见到朕一个人,谁也不能分走你的目光。
「朕不允许别人进殿来,朕吃饭睡觉看奏折,全都要在你身边。
「以后你要给朕生一个皇子,一个就好了,继承皇位,他不用你教导,没有谁值得你费心。你只需要每天注视我就好了。」
他紧紧抱住我,怀抱是冰冷的,好像要将我揉进骨血里。
可我轻轻一扒拉,就把他扒拉开了。
容妄很顺从地退开几步,目光却不舍得从我身上挪开半分,说着说着,桃花眼里竟然流出了眼泪。
第一次见他哭。
我有些无措。
明明是他在说过分的话,他自己却哭了。
到了嘴边的一句「可你我之间,永远隔着一个容钰」,到底没说出口。
容妄即使流着眼泪,眸中依旧是偏执,病态,无可救药的黑暗,幽邃之中,恍如遮了一层泠泠暗河水。
他说:「可我不能这么做。」
他颓然垂眸,墨发也跟着垂落,「张娇娇问你最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是我授意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不敢见你,我怕我一个忍不住,真的将你关起来。可是关起来,你就不是你了,你肯定会恨死我。
「我怎么能再给你一次,讨厌我的机会。」
容妄想像往常那样轻笑,可是勾起的唇角尽是苦涩,「姜淮月,我快死了,你也知道的。」
我心又是一揪。
「父皇临走前,写了诏书,立容钰为帝。你看,他看起来不偏不倚,其实还是不愿意在世人面前承认我的身份,我只能顶着容钰的名头存在。他说,怕母后被人诟病。
「他说,母后年少时,也曾是明媚善良的小姑娘,是深宫里这么多年的压抑,让她心性变了,让我别怪她。
「我不在意世人知不知道我姓名了,我当时想啊,若是我强行将你留在身边,你也不快乐,你会和母后一样不快乐。
「喜欢一个人,怎么能舍得让她不快乐呢?」
他目光痴迷凝地望我,大着胆子,拽住了我的手,一直一直拽着,「姜淮月,我好喜欢你。每当我以为最喜欢你,喜欢到快要溢出来的时候,第二天还能更心动……」
「这是你爹的请辞奏折,批准了。你走吧。」他把一本奏折塞到我手中。
他轻轻地把我推出门,柔声道:「往前走,走了,就别回头。趁我后悔之前走掉。」
殿门合上。
我捏着奏折在原地站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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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姜府。
爹爹拿到奏折,有些开心,又有些感慨,「几十年了,也该衣锦还乡了。」
姜家的老家,和林老太医老家是同一个地方。两家是世交,所以我祖父与他交情颇深,两位老人彼时年少,一个科考,一个学医,誓要闯出一番天地来,如今却都满脑子回到家乡。
离开京城那天,好多人来送别。
宋双换上了新裁的箭袖胡服,拿着一杆红缨枪,「好看吧?等你走后,我就随我大兄去边塞了,新帝圣明,允了我随军。」
我笑,「好看。勉强承认今天你是满京城最好看的。」
宋双耍了一套枪法炫技给我看,「不和你争好看不好看了。我去了边塞指定变丑。」她笑得张扬。
张娇娇挺着已经很明显的肚子,给我带了大包小包的零嘴,「路上吃,别饿着。」
晟王已死,新帝却还留着封号,传给了晟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不管男女皆封王,如今张娇娇直接跳过应付婆母妯娌的阶段,当上了太妃。
她心宽体胖,吃得越发圆润富态,看到宋双的枪和衣服,羡慕极了,「你去了边关,能不能给我来几封信,介绍一下那边的风土人情啊?」
宋双,「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张娇娇。」
「我叫宋双。」
林老太医从宝贝小药箱里掏出来几棵草药给我,「这些都是老夫走遍山川湖海,偶然得来的宝贝,关键时刻可以救命的,拿去供着,不准用掉。」
倒霉老太医,到底没能走成,因为新帝还需要他。
老头艳羡地看着我们,「记得提醒我儿,别忘了喂乌龟啊!」
……
挨个道了别,启程了,马车相继走起来。
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临上车前,我到底,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高高的城楼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影。
太远了,太模糊了,看不真切。
后来年岁更迭,此去经年,往回一想,我才明白……
这是我看容妄的最后一眼。
番外 1 容妄视角
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他偏要去争。
他若不争,便什么也没有。
他这一辈子,什么不是自己争来的?
容妄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后的幼子,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被藏在林府的那段时间,是他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值得一生去珍藏的美好时光。
林太医年事已高,早就厌倦了皇城的尔虞我诈、朝不保夕,想着快退休了,找个机会告老还乡,回老家买几块田,养养宠物,得闲了四处去逛,看各地风物,编药典丛书。
老头既把他当皇子尊敬,也把他当小辈疼爱,带着他一起去钓鱼,一片鱼鳞也没钓到,回去的时候不太甘心,四处晃悠,给他捡到了一只小乌龟。
开心地跟他说,「小殿下,以后老臣带您回老家,那里风景可漂亮了,咱们在院子里挖个小池子养它。」
田买好了,院子建好了,池子也挖好了,老太医成功告老,那天皇后却来了,借着回家省亲的时机,把他接回了自己母族。
离开林府时,他一回头,看到老人在抹眼泪。
那时他还小,不懂为什么要流泪。
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很激动,生来就有的满腔孺慕之情,不知如何表达,只会默默地注视她,小心地跟紧她。
可惜皇后不喜欢这个走哪跟哪的黏人幼子,她正在为如何安置他而心烦,烦躁地皱眉,「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事情做?天天跟着本宫干嘛?」
阿钰就不会像他这样黏到烦人。
皇后快回宫了,想到一个好办法,她把小小的容妄安排进了母族一个暗卫营里面,这一批新到的人和容妄差不多年纪,容妄在里面不会被人发现,以后也可以给阿钰做个替身,挡去一些危险。
皇后自小生在富贵人家,见识有限,只知道暗卫上天入地很厉害,却不知道其中辛苦,冷暖自知。
小小的容妄,还没和自己的母亲接触几天,就被送到了残酷的训练基地,短短几个月,他身上的稚气就被磨完了,身上多了数不清的疤。
首领猜得到他的身份,在他脸上绑了个面具,防止被人看到他和太子容钰长相一样。
皇后一开始,还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几个月后,她找了个时机去看他。
小容妄正和一群孩子一同对付一只豹子,他已经学会了观察四周,所以皇后在角落里一现身,他就发现了她。
他很亢奋,格外地卖力,所有人都往后躲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往前冲,死死扒在豹子身上,还几次差点被甩下来,危险至极,他急中生智,抠住了豹子的眼睛,接着组织众人成功把豹子制服。
往常这个时候,首领就会夸奖他们。
他不太好意思,暗暗用期待的目光,朝角落里看去,结果就看到皇后在干呕,在用嫌恶的眼神看他。
他有些无措,也有些迷茫。
来自血脉至亲的恶意,格外地凌迟人心。
后来他才明白,狠毒残忍的人是不得人喜爱的,即使是亲生母亲也会嫌弃。
他有些后悔,应当藏些拙的。
下一次母后来的时候,他会假装得乖一点,善良一点。
至于真的一点也不狠辣?那样的人是无法在暗卫营活下来的。
可是皇后再也没有来过,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直到他被送到容钰身边。
看着皇后对着容钰慈爱的笑容,他才发现,原来母后也可以温柔可亲的,只是对象不是他而已。
他以为他会不甘,会嫉妒,其实没有,他心中没有什么波澜。
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太过鲜明的喜怒哀乐。
早在不知不觉间,他就没有爱与被爱的渴望和能力了。他的感情是钝的,锈住了。
现在的他,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或者说,冷心冷肺的阴谋家。
他步步为营,在其他人都发觉不到的时候,暗中积攒属于自己的势力。他不想一直当个见不得光的人,死在腌臜角落里,无人知他姓名,无人知他存在过。
容钰有一个小青梅,极漂亮的小姑娘,人前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规规矩矩,人后一把火烧了《女则》《女训》《女戒》,娇声娇气,但有条不紊地和嬷嬷争辩:
「我自己有眼睛,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人心是人心。我若有不懂,我可以去看,去思,去学,不需要它们来对我指指点点。」
嬷嬷,「小姐,这话您对奴婢说就行了,可不能在外面说。」
小姑娘撇嘴。
他觉得她有意思极了。
容钰和她一起长大,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和她一起长大。
容钰很喜欢她。
他不喜欢她。
他不喜欢任何人。
他只需向上爬,他不需要喜欢任何人。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谁也不会想到,容钰那样的人,也会死。死得太突然,太轻飘飘,让人想起一句,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大抵,无论身份贵贱,无论品性样貌,人的生命都是一样脆弱的。
他也掉下了沄河,侥幸活了下来,自己奋力爬上了岸,累得脱力昏了过去,如果那时曲樱不救他,他也不会有事。
曲樱揭开他的面具,看到他脸,还是把他捡了回去。
他醒来在陌生的地方,看到陌生的人,不知道那群刺客还在不在附近,便谎称失忆套话。
确认了环境是安全的,他便待在此处养了一个月伤,那个女的,是个野心大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听到她阻止她爹治失忆症的话,他并不是很意外。
无所谓她怎么想的,反正他离开的时候,会把这一家子灭口。
他确实是个残忍狠辣的人。
他每天暗中沿河去找同样落水的容钰,一直没找到,直到李河带着一群人找来,呼啦啦地跪下,说「参见太子」那一天,他找到了。
他找到的是容钰的尸骨,到死容钰手里都紧紧捏着一块玉佩。
谁也不知道容钰最后那一刻,所思所想是什么。
他把他就地埋了,玉佩随手扔水里面,嗤笑,「死都死了,她不是你的了。」
既然被误认为是容钰,那他便顺水推舟认了,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对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没有谁可以装作谁一辈子,况且他也不想一直顶着容钰的名头,他要在身份被发现前尽可能多的招揽势力。
同时,最好和容钰手底下嫡亲的臣属割裂开来,防止被发现端倪。
姜家首当其冲,是最需要防备推远的。
回去他就以曲樱为借口,提出了同姜淮月退婚。他不喜欢任何人,他只需要向上爬,不回头。
皇上不答应,他就在殿前跪了好几天。
特意挑下雨的时候,看起来更决绝一点。
至于伤重未愈,又去淋雨,会不会加重伤势,那就无所谓了,左右死不了。痛感,他早就麻木了。
那天乌云遮日,她打着伞走来,她还没走近,他就察觉到了。
她替他打伞。
从来没有人替他打过伞。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
他什么也没想,他的脑子是空白的,只知道她离他好近,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他努力不去回头看她,可是乌云压顶、雨雾漫天、大殿高阔,这些好像都远去了,只有她在身边,她的气息没有侵略性,却从没放过他。
容妄沉默着,挪出了伞下,脊背挺直,任雨打在身上。
成功退了婚,他心里却有些闷闷的。
这种闷,在她悬崖上临风而立,哭了起来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她很少哭,他知道的。
她向来是个心智坚强的人,而且容钰把她护得很好,她很少哭。可轮到他站在她身旁时,没过多久,他就惹哭了她。
满腔的闷,换成一种心悸的疼。
可阴谋家的本能在驱使他继续演下去,若是被别人发现身份,他不一定能活。
后来,她把东西换成铜板,当街撒钱,声势浩大。他有些意外,又觉得本该如此。
她是姜淮月。
姜淮月选琴的时候,不选贵族子弟视为高雅的古琴,选了一把漂亮的箜篌。
姜淮月还小的时候,就把别人奉为圭臬的《女则》《女训》《女戒》一把火烧了。
姜淮月抓周宴上,满桌的东西没抓,抱住了旁边最好看的太子。
她是最受人瞩目的世族贵女,她一言一行,礼仪入骨,优雅从容。
可她同时也是,带了一些逆骨、一些颜控、一些小性子在身上的。
他与容钰,都很了解她。
可容钰很喜欢她。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人……真的吗?
不喜欢为什么会那样了解?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接触她,直到赏梅宴上,她弹了一曲箜篌,纤纤玉手,拈了一枝红梅簪进发间,灼灼梅花,如斯美人。
他忽然想起她为了漂亮箜篌学新乐器的样子,她娇声娇气和嬷嬷争辩的样子,她各种样子……他从十几岁到弱冠之年,目之所及年纪正好的姑娘,又何尝不是只有她一个。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容妄,怎么可能不喜欢姜淮月呢?
明明很喜欢的,为什么不敢承认?
他到底,还是回了头。
头忽然疼起来,心脏也抽疼,浑身的旧伤都疼起来,疼得视线都有些模糊,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他忽然想……
他后悔了。
阴谋家意识到爱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觉得过往的追寻索然无味,现在,她是他唯一的谋划。
可挽回一个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没关系,喜欢就要去争取。
他想要她的爱,即使要他伪装一辈子容钰,也可以的。
他找了个机会,假装恢复记忆,努力去弥补她、靠近她,即使她漠然置之,他也甘之如饴。
他头上的伤口,总是好不了,每当快好的时候,他就把伤口撕裂,看起来惨极了,可是姜淮月这个人啊,其实很好拿捏,吃软不吃硬。
这一招,确实有些用处。
那天她心软了,劝他放弃她。
他怎么可能放弃她,他说:「她们都不是我的淮月。」
我的淮月,他咀嚼着这句话,暗自窃喜起来。
再度告诉自己,装一辈子容钰,也不要紧。
接着便是皇上生辰宴,晟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想让皇上给他与淮月赐婚。
皇上大概率不会答应,他不会让姜家成为晟王一派。
不过皇上喝醉了,容妄不敢赌,所以他暗中给了自己一掌,吐出一大口血来,成功打断了宴会。
老太医原本不知道是他,被人临场拉来诊脉,一诊就知道了,他不是容钰,他是容妄,容钰的身体不会这样破破烂烂。
老头很生气,与他理论了一番,拂袖而去。
他知道殿内来了个人,等老头走了,正想去灭口,转过屏风,就看到她惊诧地望着他。
瞒不下去了,他有预感。
果然,她猜出来了。
那一瞬间,他有害怕,有慌乱,也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容妄。
「姜淮月,记好了,我叫容妄。」
……
他让老太医去向她述说自己的身世。
亲口描绘的惨,显得矫情,旁人只言片语透露的惨,才震撼人心。
他要她心软。
他赌她心软。
皇后与他利益相牵,太医与他感情颇深,他们知道他的身份,绝对不会透露出去,可她不是,她还被他算计过。
如果她去向她父亲,或是皇上坦白真相,他不知道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如果皇帝问罪,他手中的势力还不足以对抗皇帝。
他用性命去赌人心,输赢皆无所谓。
胜固欣然,败也从容。
她好像是心软了,可她不接受他。
她向来拎得清楚,错了就是错了,她不会因为心软而迷失。
没关系啊,来日方长,他会一点点瓦解她的心防。他为她学刺绣,为她摆平那些不合意的亲事,为她喝了一杯毒酒。
她真不好骗,她看出来了,他是故意喝的酒。
她生气了。
她竟然生气了。
容妄控制不住地笑,笑着笑着,他想到太医的断言,说他油尽灯枯之相,活不了几年了。
他想,算了,他不要她多爱他,毕竟他死了,她会难受。
他只希望,她不讨厌他,这就够了。
对了,他还希望她记住他,比记容钰记得还久。
她叹,「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可是没有任何人,任何话,可以轻易打倒他。
他偏要去争。
容钰生来便什么都有,他生来什么也没有,他若不争,早在野兽的口中,成了一具尸骨。
后来,晟王和安王谋反,他平定动乱,成为新帝。
不,应该说是,容钰成为新帝,他只是顶着他的名头。
不过世人喊他为容钰,还是容妄,他已经不太在乎了,只要在乎的人知道他是谁,那就够了。
他的母后,既然这么想坐稳皇后的位置,那便一直当坐着吧,到她死,他都没有封她为太后,冷眼看着她成为天下的笑柄。
他的淮月,想要离开京城,随姜家众人一起离开。
他好舍不得。
可是硬要把她留下来,她也不会开心,姜家不信任他了,要退出京城,就算他给她无上尊容,背后没有家人和家族,她也不会有安全感。
而且他快死了,老太医骂骂咧咧地恭喜他,又把寿命折腾没了几年。
他快死了,他怎么能耽误她。
他好想与她一起离开,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守在她身边,可是他走不了了,他是新帝,况且,她那样的姑娘,会有很多人愿意一辈子守着她,如果他这样做,他不会有任何值得铭记的地方。
阴谋家皆是野心家,他的野心是她,他不需要她爱他,但他要她记一辈子。
他见了她最后一次,第一次拥抱她,放她和姜家离开,告诉她:「往前走,别回头。」
年少时,他回头,看到老人抹眼泪的模样,记到了现在。
弱冠之年,他回头,看到她簪花在发间的模样,簪了一辈子。
「往前走,别回头。」
……
番外 2 小人物视角
昭帝,名容钰,登基五年就驾崩了,无后妃,无子嗣,传位给了一个皇侄。
一直负责吊着昭帝一口气的老太医,林姓,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伤过度,又年事已高,在帝崩之后不久,也去逝了。
到底,没能回去喂他的小乌龟。
夏季一场阵雨过后,小院子散着泥土的芬芳,有人敲响了院门。
宝珠开了门,「谁啊?」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长相有些憨。
「宝珠姐姐,我是李河的弟弟,我叫李湖,现任惊云卫统帅,我来见你家小姐的,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她。」
他拿出身份牌,宝珠把人放了进来。
小院没有很大,穿过一条长廊就到了后面,一棵绿意盎然的树在一角,树下坐了一个白衣的美人。
眉眼盈盈,从容淡雅。
李湖知道她,她是姜大家,名淮月,以女子之身著书立说,闻名遐迩,往后,也必然是流芳千古。不过她一直没有嫁人。
姜淮月抬眸,声音动听极了,「你是李河的弟弟?」
李湖羞涩地挠挠头,「不像吗?俺哥在守皇城,走不开,就让我来了。」
姜淮月柔声,「像的。你来送什么?」
李湖送来的是容妄的死讯。
她手一颤。
李湖搬出来一个骨灰盒,「这是主子让我交给您的,他的……骨灰。主子让我们沿着沄河岸,一寸一寸找过去,找到了……钰殿下的尸骨。
「昭帝名容钰,没有人知道是主子在日夜操劳,爱护百姓,主子到死,也只有我们几个近臣知道他的身份。皇陵里,也放的是钰殿下的尸骨。
「姜小姐,没有人记得主子的姓名,您可要记住他啊。」
李湖说着说着,开始哭起来。
「林太医也去了,我带着两盒骨灰跋山涉水,一路走来,从冬天走到夏天,梅花开败了,积雪融化了,草木都青了,才走到这里。」
送一个人的骨灰,给他心上人。
送一个人的骨灰,迟来的归乡。
是同一个地方,那时年长的太医对着年幼的容妄,说,「殿下,以后老臣带您回老家」的地方。
风景确实漂亮,山清水秀,天高云白,田野辽阔,民风淳朴。
李湖想把盒子交给她,姜淮月却没接,死死盯着那一盒骨灰,目光里各种情绪翻滚,最终,她带了气音:
「到死了还要摆我一道,他明明可以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的,他贵为一国帝王怎么可能这点事办不到?」
就像那杯毒酒。
他就是想逼她心软。
他不在意旁人知不知他姓名,他要她一辈子都忘不掉「妄」这一字。
李湖见她不接,放下骨灰盒就跑,出了门,飞檐走壁折返回来,暗中观察她的反应。
他和惊云卫是主子亲手培养出来的,主子交代,要他们往后都听姜小姐使唤,护她周全。
其实新登位的那个皇帝,也是主子亲自挑出来的,多少和姜家沾点血缘关系的那种。
李湖走了,姜淮月没什么反应。
她只是恨恨盯着桌上那个盒子,上面写了一个「妄」字,红色的笔墨,像血一样。
她莫名地生气,看起来好像想要把那个盒子砸掉一样,一扬手,疯狂砸着院子里的东西,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可中间那盒骨灰静静躺着,却没碰上一丁点碎瓷。
姜淮月向来是优雅稳重的。
可容妄总能惹她破功。
她讨厌死他了。
满院子狼藉中,她不顾形象地瘫坐在骨灰盒旁,掩面安静地哭了起来。
庭中的青梅树,也在安安静静结着果子,又是一年青梅果快成熟的时候了,可青梅果是涩的,又酸又涩。
这株青梅树,还是刚搬来的时候栽的,当初不足一人高的小树苗,如今也能盖住半个院子了。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她如今双十年华,再过几个月,就到了当初容妄一身清寒站在相府门外的年纪。
再过十几个月,便是容妄将她推出殿门,让她别回头的年纪。
那时她还是回了头,现在想来。
那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
番外 3 容钰视角
太子容钰是光风霁月,君子端方的谪仙人物。
一直都是,到死都是。
容钰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精,神清秀骨,仁德宽让,备受朝臣百姓爱戴。
他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唯一不合格的地方,在于他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想到淮月日后,要同他母后那样,天天应付一群莺莺燕燕,恐怕都没有太多时间理会他,他就难以接受。
姜淮月从小,眼里就只有他,以后也应当如此。他也一样。
太子仁善不假,可他的仁善是带了锋芒的。不然怎么能把其他一众皇兄皇弟摁得死死的?
可他的锋芒,在对上姜淮月的时候,就会不自觉消弭于无形。
淮月七八岁时,背着嬷嬷吃宝珠买来的麦芽糖,粘掉了一颗要掉不掉的乳牙,人前一直绷着脸,严肃的样子,脚下却越走越快,特意跑来了东宫,扑进他怀里哭:
「太子哥哥,我要变成没牙怪了!」
从小在深宫长大,十几岁的太子,已是少年老成,形状绝美的桃花眼里向来没什么情绪,即使他刚刚亲手处决了一个想要爬床的细作,眼里也是没什么波澜的。
看到小淮月时,却柔了眼眸,不动声色将滴着血的匕首背在身后,干净的那只手,摸摸她的头,温声:
「怎么了?」
「太子哥哥。」小淮月把漏风的牙龇给他看,呜呜哭了起来,「我的牙们不要我了,我会不会跟祖父一样天天只能喝稀粥?」
太子哭笑不得,却还是认真地给她解释:「是那颗牙老了,退休了,以后会有新的牙来顶班的。」
小淮月勉强信了他的邪。
长大一些,姜淮月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东宫了,家中对她的教养极其严格,琴棋书画,从早排到晚。
太子也很忙。他们都是身负重望的人。
可再忙,太子也会抽时间来去看她,那天看到她和嬷嬷争论起来,嬷嬷走后,淮月看到了他,委屈地撒娇:
「嬷嬷说那些话不能对别人说,我偏要说。」然后她把起因原委讲了一遍。
太子好笑地帮她撇去小脸上沾的灰,动作轻柔。
隔天,给她送了一套崭新的《女则》《女训》《女戒》过来。
姜淮月一打开,正经古板的书皮下,是志怪小说。太子熬了好多夜,给她从茫茫书山里挑出来的,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读的趣闻轶事。
皆是深入浅出,立意高远的那种。
再长大一些,姜淮月捡到了一只小兔子,养在自己院子里,新奇得很,天天都要盯着兔子吃草睡觉。
兔子越养越黏,并且醋劲好大。
每当姜淮月和容钰站在一起的时候,兔子就「啪」地一跺脚,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几次过后,容钰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只蠢兔子。
「这兔子倒是聪明,通人性。」
第二天,姜淮月的餐桌上,多一道麻辣兔头,她吃得很香,吃完发现兔子不见了,以为自己吃的就是那只小兔子。
长大以后稳重从容,好久没哭唧唧过的姜淮月,「哇」地哭了。
连夜把送给容钰的生辰礼,一件大氅,上面的姜花挑了,换成了一块丑兮兮的姜。
第三天,容钰来赔罪,哄了半天,还送来一只新的兔子给她才哄好。新兔子更加可爱,不会吃醋,只知道可爱地干饭。
第四天,「不经意」间被姜淮月知道了,原来餐桌上的兔头是厨娘买来的,那只兔子是自己跑丢的,现在又从草丛里钻出来了。
不过,旧兔子失了宠,被容钰送走了。
再后来,他们顺理成章订了亲。
册封太子妃的典礼将近的时候,沄河洪水泛滥,容钰带着一群官员去赈灾。
姜淮月去送他,在城门口,临上马车的时候,太子摸摸她的头,温柔清润的嗓音:
「淮月,绣嫁衣不必太刻苦,伤眼睛的。等我回来,偷偷帮你绣。」
盛夏的阳光照下来,照在他的眉眼间,洒在他的白衣上,隽秀天成,公子无双,烨然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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