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照一惊,「原来你也会笑啊。」
萧绎:「我也是个人吧,大概。」
闻照:「……」
闻照红着脸道:「其实殿下这双眼睛看久了,真的挺惊艳,
很……那个,好看。」
他俩虽在一个学宫上课,但也不熟,还是从今夜开始没有隔阂
起来,旁若无人说了半宿话,越聊越投机。
我在边上成了个隐形的,看着他俩你来我往,笑容逐渐变态。
温润世家公子对妖孽皇子,我可以我可以。
终于他俩察觉到异样,侧过头来看我。
闻照:「阿蓉,为何红光满面?」
我:「别管我别管我,你们继续,当我不存在,嘿嘿嘿嘿。」
萧绎一指头把我戳了个倒。
9
我说结拜需有酒。但孔夫子这偏殿显然没有酒。
闻照道:「这不太好吧?」
萧绎默默举手道:「在冷宫偏殿,陛下背着人有个私藏的小酒
窖,除了我没几个人知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萧绎属于表面上逆来顺受,实际上也是闷声
作大死那一挂的。
当然我和闻照不约而同地没有问他为何对冷宫那么了解,他那
样的身世,童年成长环境可想而知。
于是由萧绎引路,我们成功在巡夜的侍卫眼皮子底下偷渡到寿
安殿,也就是冷宫。
果然那里有个酒窖。
我们仨蹲在酒香四溢的一排排酒坛中互相开始紧张。
闻照忐忑:「真的要喝吗?偷窃万万不可,而且我家里人不让
喝酒,我还是个孩子。」
萧绎不免踌躇,「我也没喝过。」
我本来没紧张,生生被他俩带动紧张了,虽然我在这个时代也
没喝过酒,但我料想自己酒量应该差不到哪去。
为了调节气氛我抢先拍开了个酒坛子,仰头豪爽喝了一口,哇
塞,好酒。我强行塞给他们两个巴掌大的一小坛,「是个爷们就别磨叽,
来都来了,喝口酒死不了人的。」
他俩犹豫着对视一眼,拍开了酒坛。
少年人就是这样,不管事情好坏,只要有人带头,哪怕前面是
个坑,他们也能跳下去。
喝到后来我已经记不清我们仨喝了多少酒了,连结拜都忘了。
起先不过是就酒扯闲篇儿,不知怎么就开始比惨。
首先是闻照,他说他一天天的压力太大了,闻家长子长孙的身
份摆在那里,自小又是神童,多少眼睛盯着,多少人盼着。
他退步一点都不行,不待人说,他自己先慌了,觉得愧对父母
祖父,是故他不得不时时刻刻逼着自己进步。
实惨,值得浮一大白。
我跟闻照碰了个坛,扭头对萧绎,「该你了。」
萧绎阴郁看我一眼,「我的惨还用说吗?」
「……」忒惨,我朝他举起酒坛。
然后轮到我了。
要怪就怪这天的酒后劲太大,委实上头,让我把心里那点憋了
十几年的秘密都说了,我骂了我爹,骂了公主和苏芷韵,骂了我说电视剧和小说都是骗人的,别人穿越都是一个接着一个开挂,不要说是上帝给开了金手指,个别过分的甚至自己做了上帝。
宅斗治白莲,宫斗当皇后,动辄就是斗诗三百艳惊四座,开嗓就是中国好声音的水平,跳个舞就是惊鸿一顾,从此得了一众大佬的青睐,看一大帮美男为她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怎么轮到我就是武功全废诗词不会,说好的最强大脑呢,上天让我穿越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给,为何我就只记得个「床前明月光」和「鹅鹅鹅」。
我一个哆哆嗦嗦点灯熬油经历过高考摧残勉强才考了个三本的人,到这还得重新开始识字,不然我就是个文盲,连小黄书都看不懂,看不懂小黄书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那我不走这斗那斗的路,我想做点生意行不行,未尝不能做个富婆,但我他妈的还是魂穿,起初跟个普通婴孩没什么两样,直到四五岁上才慢慢想起来自己的来历。
那时我爹还活着,我赶紧跟他说了我发家致富的计划,他看着不及他膝盖高的我,让我洗洗睡吧。
我爹不信我娘总得信吧,我娘也不信,我娘说:「你这孩子即便缺了父爱你还有娘不是,没必要说胡话引起大人注意刷存在感。」碍于没有启动资金和我还是个孩子没人敢信我,我的发家致富计划一直搁置到现在没有实行,一代全国女首富就这么被埋没了。
我越说越来气,指着萧绎闻照,「你们说,我惨不惨!」
他俩懵懂看着我,懵懂附和点头。
我一兴奋,决定跟他们展开讲讲我的创业宏图,万一他们有兴趣入股呢?那我的启动资金不就有了吗?
吐沫横飞说了半天,他俩眼神越来越迷茫,突然拼命朝我挤眼睛。
我预感不对,回头,见酒窖门口逆光站了个人,是个身材削瘦的中年男子。
「谁呀你,不知道这是陛下酒窖不能随便偷着进?举报你昂。」我刚吼完,就听身后萧绎和闻照跪了下去。
一个道:「父皇。」
一个道:「陛下。」
我:「……」
那人走近,我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长相姣好目光犀利,不怒自威。我腿一软也跪了,当机立断仰头四十五度角,尽量使自己看起
来单纯可爱,讨好笑道:「陛下,臣女给您背个诗啊?」
9
氛围凝重到了极点。
酒窖之内就一桌一椅,武帝坐着,我们仨一字排好垂头站着,
大气不敢出。
武帝龙目一一看过桌上空酒坛,开了口,「酒量不错,谁喝得
最多?」
我讪讪举手。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苏芷蓉,朕听说过你。」
我心道要完,指定是从太后那里听说的,那老娘们能有什么好
话,要不就是长公主。
我正想继续卖乖,武帝话锋一转,指着其中一个空酒坛,「这
也是你喝的?」
我点头,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道:「别的也就算了,这坛是番邦进贡的赤流霞,统共只剩
了一坛,朕藏了三年没舍得喝,让你一回就给干完了。」
他道:「这酒市值三百金,你赔。」我:「……」
我:「……」
我:「……」
我:「仅仅是赔三百金?」
他道:「要不四百金?」
「不是陛下,你不应该让人把我拖出去砍了吗?」
此话一出,气氛又开始诡异,萧绎闻照见鬼了一样看着我。
武帝:「你说得有理,要不还是把你拖出去砍了吧。」
我见他神情冷肃不像是说笑,当即慌了,「不要啊陛下,臣女
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还是想要赔钱,四百金就四百金,
但我当下没钱,能不能先欠着?」
武帝哈哈笑了出来,拍了拍我脑袋,「行了,带着这两个小傻
子滚吧,今日朕没见过你们,明白?」
「明白,」我痛快一拉萧绎闻照,「今日我们也没见过陛
下。」
走到门口时,武帝忽然道:「萧绎。」
我们仨不由都止步,萧绎道:「父皇。」
「戒急用忍,再让朕听见先生说你一句不好,朕可要罚这个小姑娘了。」
我马上把尾巴又夹了起来,特么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还有连坐同桌的。
萧绎侧眸看了看我,重重道:「是,儿臣记下了。」
走出门口一刹那,我鬼使神差回头偷望了一眼武帝,见他独自坐在那里,对着一坛新酒发呆,神情落寞。
我陡然觉得他可怜。
我想起了我娘,那个夜晚她也是等所有人都睡着以后跑到廊下偷偷喝酒,做了一小会儿的自己。
天下至尊富有四海,原来也有那许多的身不由己,和排遣不了的哀愁吗?
出来以后我对萧绎道:「其实你爹这人挺好的,想不到他是这样的皇帝。」
「我不知道,」萧绎道,「我一年只见他四五次,在节下家宴上,远远行个礼算是见过,话都说不上几句。」
我叹气。
我是个孤儿,萧绎有爹等于没有,三人中属闻照幸福一些,我勾肩搭背他,「以后就全指望你了,方才在酒窖里你也听到了,我被陛下讹了四百金,你什么时候先把欠我的钱还了?」闻照道好说,「不如我把陛下的钱也替你还了。」
我离他远了点,「不要,四百金这么大一笔巨款,我只能对你
以身相许了,要不我肯定还不上。」
闻照一双眸子在宫灯照映下熠熠生辉,玩笑的成分居多,「要
不你就以身相许?」
我也笑,「成,等我回去算算彩礼。」
闻照:「你可真是个财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俩兀自笑闹,没留心萧绎的脸色何时冷
了下来,他道:「我先回去了。」
走得头也不回。
闻照有些无措,「他是怎么了?」
我望着萧绎的背影,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又不是很明白。
10
因为白日我在学宫的事,我那所谓公主嫡母勒令我次日不用去
上学了,殿前罚跪反省一日。
早上,苏芷韵众星捧月走到我面前,得意看了我一眼,道:
「该。」
「让你撺掇闻哥哥跟着你胡闹,这下遭报应了吧?姐姐还是死了这条心,闻哥哥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他也是你配去攀附的?」
她段位太低,我不想跟她说话。
她默认我不说话是怕了她,愈发飘了,「今日花朝节,只上半日课,下午我要和闻哥哥去踏青赏花,可惜了,姐姐不能去。」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春天了啊。
苏芷韵走后我一阵恍惚。
不甘心总是有的,自从来了这里,我一味被命运推着走,自己做不了半分主,上天给了我再世为人的机会,又安排我做了废柴。
我鄙视上天。
——
在这种悲愤中我迎来了我的十八岁生日,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这一年,学堂中好多弱冠及笄的少爷小姐结业走了,迎来一批年纪更小的。
按说我也到了结业的年纪,但苏芷韵没有,照她的话讲,不把我放在视野范围内看着,我就把她的闻哥哥勾走了,所以不准我先她结业。
我表面应声心里讥笑,你闻哥哥还用我勾吗?他自己都记不清偷拉着我喝了多少回酒了。
谁能想到京都风云人物闻照闻大公子背地里是个嗜酒的酒鬼,且越来越能喝,现在我和萧绎两个人加起来都干不过他一个。
开学以后我和萧绎仍是同桌,自从去年被武帝敲打了一回,他觉是不敢睡了,但不妨碍他散漫,上着上着课,他就靠到了我身上拿我当了靠枕,无比地自然。
我正写着字,不防被他一撞,笔尖在纸上拖出长长一条墨迹,这张字自是不能要了。
「萧绎,」我偷瞄一眼前头背手踱步的先生,咬牙低声道,「你是不是想死?」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我们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没人的时候啥话都敢往外说,他在我和闻照的影响下性格开朗许多,再加上先前那批人被我恐吓过,再没人敢找他麻烦。
而新来的这批小崽子,个个对他崇拜得紧,尤其是他那双眼睛。
这也是因为我,利用舆论造势,连夜写了一篇「某天神下凡托生成皇子,拯救苍生」的匿名小说,让闻照偷摸去樊楼那等繁华场所,花钱买通了好几个说书先生,连番解说。
书中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那颠倒众生的天神正是生有一双琥珀色异瞳。
此书在民间广泛传播,萧绎在百姓中的形象迅速扭转,这帮小崽子少不得也听说了,而且少年人本来就爱幻想,所以见了萧绎,简直把他当成了偶像来看待。
尤其前天,我刚到学堂坐定,就见礼部尚书家的小姑娘捧着个精致点心盒,红着脸来到萧绎面前,盈盈行了个礼,「九殿下,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请您尝尝。」
未等萧绎拒绝,她已经提着裙摆疾步走了。
萧绎:「……」
他蹙眉拎起点心盒就要往窗外扔,连忙被我抢了过来,「好歹是人家姑娘一片心意,浪费可耻,你不吃我吃。」
他道:「你不是不爱吃甜食?」
「那也不能浪费,这点心一看就很贵的。」
「……」
往事回忆到这,说说我字帖被弄脏的问题,「萧绎,你是不是想死?」
他面对我的恐吓,无赖一笑,天光笼罩下一张刀削斧凿般的好面孔,皙白脸上薄唇殷红,琥珀明眸,仿佛溶落碎金。
我被美色所迷,偏过头去镇定了一下小鹿乱撞的心肝,决定看脸原谅他。为掩饰我那点见不得人的羞涩,我翻开了先生刚下发的课本。
是一本诗集,要求朗读并背诵全文。
我随手翻开一页,见是一首《咏梅》。
「写诗的人也忒粗心,这句『折梅寄江北』的『折』写错了,
少了一个点。」我对萧绎道,然后提笔在上头填了一点。
本来我声不大,但此言一出,全场静寂,不,死寂。
我茫然四顾,「怎么?这个字……就是写错了啊,写错了还不让
说?」
萧绎直接捂住了我的嘴,眼睛往窗边一瞟,我顺着他目光望过
去,吓了一跳。
武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窗外。
我:「……」
一国之君怎么也干班主任爱干的事儿。
武帝偶尔会来学宫巡视皇子课业,也没见大家如此惊惶,我正
纳闷,他老人家已经走了进来。
大家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他朝我招招手,「苏家那个小蓉儿,你过来。」我硬着头皮起身往前走,路过闻照身边下意识朝他看了一眼,
他冲我深沉摇头,让我十分不明所以。
他前头的苏芷韵倒是一副幸灾乐祸形容。
我走到武帝面前跪下。
见他拿着那本诗集,翻到《咏梅》那一页,怼到我面前,脸上
看不出喜怒,「你对这诗有意见?」
我如实道:「对诗的意见是没有的,但这个『折』字确实写错
了。」
他轻哼道:「怎么就你眼尖,旁人就看不出来呢?」
「这我哪知道?」我腹诽,「旁人都……等等。」
我将书翻回封面,指着上头的作者道:「陛下,这位从霜居
士,不会就是您吧?」
我猜对了!
点背不能怨社会,这下我明白为什么没人敢挑错了,大爷的谁
敢挑皇帝的错,那不等着掉脑袋呢吗?
可我做梦都想不到武帝能自恋到这种地步,出本诗集让人背。
武帝道:「全天下的文人都知道朕的号,别说你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背文章从来不看作者,对这个号那个号
的也不感冒,但我若说不知道,是不是也就等于没将皇帝放在
眼中,同样是个死?
我丧着脸想哭,据理力争,「陛下,虽说您是皇帝,但谁规定
皇帝就不会写错字的?是人就有写错字的时候,您千万不要感
觉亏心……」
身后已是一片吸气声。
我好像把自己解释到死胡同里了。
我闭嘴吧我。
就见武帝朝我勾了勾手,「来,你跟朕来,朕不打你。」
「……」
我被武帝提溜进了御书房。
我很自觉地跪下,开始寻找哪根柱子远,待会儿利于我表演。
武帝在当中龙椅坐下,面无表情看我一阵,忽然对我和蔼一
笑,「起来,朕不罚你。」
「朕叫你来,不过想听几句实话,其实那个字所有人都知道错
了,朕自己也知道,但是没有人敢说,他们宁可将字典中的
『折』改成了错的,也不愿意冒着大不韪提醒朕,你说多可
悲。」
莫名的,我想起了《国王的新衣》里头那个国王。
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在裸奔呢?
我叹道:「陛下想听什么?先说好,我一个女娃啥也不懂。」
武帝点头,「朕不为难你,第一个问题,你看朕,长得好看吗?」
我:「……」
陛下,你是认真的吗?
我诚恳道:「陛下好看,属于英俊大叔,中年帅哥,有型有款有内涵,您年轻时一定迷倒了京都不少姑娘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他虚望浮空起了向往,眼中有光,道:「那是。」
也是不谦虚。
「第二个问题,」他道,「朕年过半百,身体每况愈下,大臣们都催着朕早日立太子,你在学宫中跟各皇子也相处了一年多了,依你看,朕立谁好?」
「……」如果第一个问题是热身试探,第二个问题简直是在要我命了。
我跪地磕头,「陛下,这个问题放在哪个电视剧和小说里都是道送命题,您若是生气今日我当众拂了您的面子,还是将我拖出去砍了吧。」
「朕是在真心问你。」
我也是真心的,「我一个小小女子,怎配置喙国家大事。」
「小蓉儿自谦了不是?能将朕的九皇子和闻家公子支配得团团
转,将各族王公子弟治理得服服帖帖,小小女子可没有这本
事。其实朕以前听你父亲说起过你。」
咦?竟是我爹吗?我还以为是太后。
武帝道:「你爹说你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倘若你是个男孩
子,他一定带你上战场,把你培养成一代名将。」
我不屑道:「哼,他这是性别歧视,木兰替父从军晓得伐?」
「他不是,是因为你娘陪着他在刀光剑影中打滚了无数次,浑
身都是旧伤,他不想让你跟你娘一样,他说姑娘不比小子,姑
娘是拿来宠的。」
「他每次出征你娘都提心吊胆,他刚当上大将军那会儿跟朕喝
酒,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还没有你。」
「他说总算可以给夫人一个交代了,男儿征战四方,不就是为
了天下安定,国土上千千万万像你娘这样的女子不必再提心吊
胆吗?他要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把你娘往死里宠。」
我鼻子一酸,勉强克制住没有落泪,「可是他后来还是娶了长
公主,我不会原谅他的,陛下您不必为他洗白了。」
「长公主……唉……」武帝叹息一声,「她从小习惯了伸手索取,看上的东西不管好赖都要得到手,从来不懂得付出是何物。」
说到这里他道:「小蓉儿,你家的事情朕很清楚,你可想要替你娘报仇?」
我道:「想,但我没法报,不要说实力不允许,就是实力允许,我怎么报?我也夺了长公主所爱吗?她所爱是我爹,而我爹已经死了。」
「况且我爹生前也没爱过她,她入了侯府,如同守活寡,这已经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哦,如何说?」
「看看我爹的出征次数就知道了,陛下最为明白,其实大齐哪有那许多的仗要打,我爹屡屡不着家,是想避着她罢了,不然谁家恩爱夫妻舍得屡屡分离?」
武帝笑道:「不错,你爹来请旨请得朕都烦了,小蓉儿是个明白人,但也有你不明白的事,你爹之所以接受了和长公主的婚事,是因为长公主和太后使了一些手段在里头。」
「你还小,细节不必知道,只要知道你爹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就成了。」
这个我隐隐有猜测,但我仍旧不想原谅我爹,还是有法子的,拼一拼,原也可以抗争到底。他没有,他还是选择了就范。
所以我不原谅他。
「那苏芷韵呢?」武帝道,「你不恨她吗?她抢了原本属于你
的东西,据朕所知,她极其中意闻照,只等再过两年,太后大
概就会让朕给她和闻照赐婚了。」
我心里突地一下,道:「陛下会赐婚吗?」
「你想让朕赐婚吗?」
我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回答。
武帝又道:「你不是也喜欢闻照?」
我想了想,同样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时候,眼前突然浮现出
了萧绎的影子,他在春光中冲我笑的样子。
「还是你喜欢小九?」武帝道。
我:「……」
「你不会看不出来小九对你有意吧?」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皇帝就是皇帝,恐怕我们这些小喽啰,一举
一动都逃不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
我干脆也不挣扎,直言道:「我……没想好。」
我知道闻照对我的感情,当然也知道萧绎的,但不管我随了他们哪一个,都将被锁在深宅大院抑或深宫内闱。
然后碰到很多个「长公主」和「苏芷韵」,一辈子斗争不休,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是个自私的人,比起他们两个,我更爱自由。
「不过陛下,您还是多少分点父爱给九殿下吧,别让他像我似的,如今想要几分亲情都不知道向谁讨。」
「毕竟……亲情对青少年心理健康发展很重要啊。」
武帝闻言,拍了怕龙椅扶手,道:「你终究是年纪小,要知道生在皇家便没有容易可言,小蓉儿你得学会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有时候表面的疏远恰恰是保护,懂了吗?」
我似懂非懂。
他深吸一口气,「这么跟你说吧,小九那双眼睛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娘胎时被人下了毒。」
「……」
「这样的事情朕这辈子经历得实在够多了,也看倦了,宫里的水比你以为的还要深。」
「你当知道太后并不是朕的生母吧,朕的生母跟云嫔一样,后来太后膝下无子,才将朕收在自己膝下抚养,否则今日这龙椅未必是朕来坐。」
「太后的母族中人大多在朝中身居高位要职,家族势力盘错根深,轻易撼动不得。」
「朕初登基时,在他们手中与傀儡无异,哪怕直至今日还没有将他们完全除尽,朕不得不处处受制于他们,就连……」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垂眸掩饰情绪,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却倏然握紧了,根根青筋暴起,他道:「甚至连朕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从那时起朕就明白,这天底下任何人都有和心上人厮守终身的自由,独皇帝没有,因为皇帝一旦坐上了这龙椅,他便不是自己了。」
「他是所有人的神,他得把自己肉身里那颗真心深埋起来,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喜好,喜好意味着把柄,软肋,有机可乘,是要被所有人盯着的。」
「你们平时玩个玩具先生都怕你们玩物丧志,放在朕身上更会被无限放大。」
「一件东西或者人,朕一旦表露出一丝半点喜欢,那么他立时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到所有人审视,批判,只要稍微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
皇帝拥有天底下最大的权力,可却是用来保护天下人的,独不能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怪不得他会有一个藏在冷宫里的酒窖。脱掉龙袍,他首先也是个人。
他若不是实在无人可说,何必跟我一个小姑娘倾诉。
「也就是从那时起,朕就暗下决心,决不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
再重蹈朕的覆辙,小九实在跟朕太像了,所以朕表面上只能冷
落他。」
我点头,明白了。
武帝倾身问我:「朕都跟你推心置腹到这个份上了,还换不来
你一句真心话吗?你觉得众皇子中,朕应当立谁为储君?」
我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
「不过我抉择两难时,喜欢扔钢镚……扔铜钱看正反面,交给天
意。」
武帝沉吟点头,忽而道:「说起铜钱,你还欠着朕四百金呢,
准备何时还?」
我想大嘴巴抽我自己,好端端提什么钱。
武帝道:「不还也行,把你那创业宏图再跟朕展开讲讲吧,朕
去年在酒窖门口没有听全,若可行,朕还可以再给你四百金,
当你那个……那个启动资金。」
苍天啊大地啊,你是终于开眼了吗?
我热泪盈眶,「陛下您也缺钱吗?」陛下斩钉截铁,「谁跟钱有仇啊。」
接下来我耗费了一个时辰跟他说了我的发家致富计划,「陛下
您知道火锅不?」
最后我和武帝达成共识,他做我背后的股东提供我资金和人脉
支持,让我放手去干,年底分红,他七我三。
不过务必要保密,他知我知。
我再看他完全就不一样了,他不是陛下,他简直就是救世主,
财神爷。
我祝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还有一个条件,「陛下,如果长公主想要将我婚配出去,希
望您能帮我拦一拦,我自己的幸福我要自己把握。」
「放心,」皇帝学习能力就是高,现代词汇我只说了一遍他就
会运用了,「你这样的宝藏女孩朕才舍不得放你出去,从明日
起,下了学以后就来伴驾吧,也省得你妹妹日日找你麻烦。」
这话我怎么听怎么不对味,我后退一步谨慎看着他。
不会吧?
不会这么狗血吧?
我小心翼翼道:「陛下,我知道我长得美貌动人秀外慧中,但
是你这年纪,比我爹还、还大两岁……」武帝:「你这丫头一天天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你馋朕的身子朕还不干呢,让你伴驾是让你来侍墨,得空多背背朕的诗少看点话本子!」
这一次,我心甘情愿拜伏下去,「小蓉儿谢主隆恩。」
这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一天,我是跳着走出御书房的。
拐角处萧绎闻照在等我,见我出来焦急上前,异口同声问道:「陛下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没有,」我一左一右架上他两人的胳膊,大声宣布,「陛下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陛下!」
11
次日我放学后捧着策划书,依约来到御书房,履行磨墨陪批奏折职责,顺便暗戳戳要钱。
不伴君不知道当皇帝有多不容易,堆成小山般的折子我光看就觉得头疼,陛下却日日如此,一连批复了半辈子。
我磨好了墨退到一旁兀自做我的作业,他时不时跟我说上两句话,偶尔就折子上不重要的事问上我两句,听听我的真心话。
我不由逾矩地想,若是我爹还活着……这样的时光过得特别快,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月上中天,我差不
多也该告退了。
正要起身,门外走进一个人。
「萧绎?」
萧绎见了我也很吃惊,我先前并没告诉他我要来御书房的事。
我们三人中最淡定的是武帝,萧绎请过安后,他指着我旁边一
张几案对萧绎道:「坐吧,前日《帝策》朕讲到哪了?」
接下来就是他父子俩对答如流的时间,我在一边瞠目结舌。
所以武帝昨日问我太子人选乃是在考验我?他早就内定了萧
绎?
果然看问题不能看表面。
后来天色太晚武帝让萧绎送我回去,「小蓉儿,你是不是吓死
了?」
「是啊是啊我吓死了。」我道。
——
四下无人,我和萧绎并肩沐月而行,我道:「好啊,你骗得我
和闻照好苦,陛下单独给你开了多年小灶你竟瞒得滴水不漏,
害我们为你忧心,怪不得你受了欺负也那么淡然。」「彼此彼此,」他道,「做生意做到皇帝头上,你还真是胆大
包天。」
他道:「是父皇不让我说。」
我道;「是陛下不让我说。」
我俩沉默一瞬,彼此会心一笑。
随即我想道:「所以现在被蒙在鼓里的只有闻照了,我们要不
要找个机会告诉他啊?」
萧绎道:「还是不要吧。」
「也是,倒不是怕他说出去,」我道,「主要闻照为人太正派
了,要知道我俩闷头干这么多大事,他还不得天天为我们担惊
受怕。」
「不是,」萧绎停下来看着我,「阿蓉,我想跟你有一点只有
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我看着他。
我道:「萧绎,陛下立你为储是早晚的事。」
他道:「是。」
不等我开口,他又道:「即便坐上那个位置,我也可以不纳妃
不选秀,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怕的就是这,萧绎你可知道,我做生意,想要有钱,就是
不想被困住,但若……」
「别说了,」他背过身去打断我,「我知道你向往的是什么,
不想逼你,方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见。」
「……谢谢你,萧绎。」
真的谢谢你。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转过身来看着我,眸中点染笑意,如往常
那般道:「走吧,送你回去。」
「好嘞。」
「萧绎,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
「不会,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利。等我当了皇
帝,我护着你,这天下你想去哪里都由你,没人能阻拦你,好
不好?」
我重重点头,「好!」
12
一连两年多,我把火锅店开遍了整个京都,顺便还搞了点别的
产业,反正我有皇帝做靠山,干啥啥顺,积攒了一笔不小的财
富。
再要继续只能走出京都了。我知道是时候了。
这日我趁着萧绎有事没来,开口向武帝辞别。
「当初留你伴驾还有一层意思,」武帝叹道,「朕是要将你按
照未来的皇后培养。」
「我知道。」
我如何能不知道,两年来我陪着他见大臣,听他们谈论朝野,
就连奏折都要我经手一遍他才批。
我的见识日益增长,心胸开阔,目光也愈发长远,已经不再囿
于长公主和苏芷韵的为难中自苦了,她们也为难不了我了,就
连太后都时常被我气个半死却拿不到我一点错处。
用武帝的话说,小蓉儿真是越来越老奸巨猾。
这两年他老得飞快,鬓角添了好多白发,他道:「罢了,朕不
强求,走出去也好,替朕看看你爹打下的江山,并继续充盈朕
的小私库。」
我哼哼哼,「陛下您那私库可一点都不小。」
他哈哈笑,「就知道你嫌朕剥削你太狠,好好好,往后红利五
五分。」
「陛下痛快,陛下敞亮,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临出御书房时武帝道:「你离开之前去看看闻照吧,大学士都
来告御状了,说他这孙儿他实在管不了了,万般家法请出来,
打也打了,就是不肯从。」
「他怎么了?」
「他不肯入仕,说什么都要离家做个逍遥散人,你劝劝他。」
「……」
两年前闻照结业回了闻家,专心备考科举,月余前毫无悬念拿
了个状元。
我和萧绎去他家恭喜他时,他说笑如常丝毫没有异样。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我去了学士府。
下人说少爷在花园阅风亭。
短短一个月不见他竟清减得厉害,人坐在亭中,雪衣迎风空
荡,看得我一阵揪心。
「阿蓉,你来了。」他神情恬淡,冲我温柔一笑。
我开门见山,「你是为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