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道:「花儿还在打苞,你就将它们采了下来。过些时日,等它们全然盛开了,才好看呢。」
「臣妾跟娘娘想的不一样。花开到极处,反倒战战兢兢的,担心它几时凋谢。这样将开未开的时候,才最愉悦,最轻松,最美。」宛妃说着,坐在阿南身旁的藤椅上。
阿南愣了愣,叹道:「你说的倒也对。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无论多美的花儿,到最后,都是会落红归寂。」
宛妃低声说:「昨儿晚上阅香殿的事儿,臣妾都听说了。臣妾觉得,这是一个套儿,不是主要针对刘芳仪的。刘芳仪无宠无子,位分也不高,哪儿值得费这么大劲呢。」
「那,宛心你觉得,这个套儿,最想套住的,是谁?」
宛妃伸出一根手指。阿南瞧着,不置可否。
宛妃急道:「您不信吗?且等着吧。」
阿南抿了一口杯中已凉的水。宛妃似知道阿南在想什么,道:「信不信的,有什么要紧?圣上心里对她存个疑影儿,有个忌惮,就够了。如今皇嗣稀薄,难免有人想打压异己,挣出头儿来。您细细想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会咬人的狗不叫。这汪水呀,且浑着呢。」
阿南不吭声。
不一会子,小舟从外头走进来,向阿南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圣上请您过去一趟。」
阿南起身。宛妃说了句:「这么快就审出来了。看来内廷监真是用了拿手绝活儿。」
乾坤殿内,龙涎香燃着。成灏看着一卷供词,见阿南进来了,说了声:「坐。」
阿南行过礼,告了座。成灏将供词递与她。阿南认认真真地看完,问道:「圣上信这供词吗?」
成灏握着手中的白玉盏,沉声道:「孤不愿信,也不愿不信。」他喝下盏中的花酿,道:「现时,诜儿是孤唯一的儿子,又是皇长子。孔良吗,是与孤从小一起长大的,孤一直很器重他,他现在身居要职,管着宫廷禁卫。就算灵雁和孔良不往这方面想,难保孔家阖府不想。就算孔家阖府不想,也难保没有体己的人替他们想。但——」
他将白玉盏在手中转动着:「但亦不排除是有旁人在搞鬼。所以,孤说,不愿信,也不愿不信。孤小的时候,曾听母后说过一句话,凡事留一线。」
没错。那供词上牵涉到了孔灵雁和孔良。那会子宛妃伸出一根手指,就是指皇长子。宛妃猜的是对的。
供词上写,刘芳仪曾经在中宫开口「犯上」,与孔灵雁有争执,孔灵雁一直没有释怀。此次,进宫不久的严婉仪有孕,孔灵雁担心她来日生个皇子,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便想出一箭双雕的计策。汤从文茵阁过,刘芳仪脱不了干系。这招既除去了严婉仪的胎,又除去了刘芳仪。
这供词倒是滴水不漏,据说是刘芳仪的梳头宫女所招。她自言,刘芳仪脾气不好,待下苛刻,而祥妃娘娘出手大方,脾气温和,所以,她名为文茵阁的宫女,实则为祥妃娘娘做事。这回,被打得受不了,十根手指头近乎残了,才不得已,供出祥妃娘娘。
阿南道:「圣上您何不让这梳头宫女与祥妃对质?」
成灏轻轻叩着窗棂,上京三月的微风吹进来,裹挟着草青气。
「她在内廷监掌事刘观带她去往雁鸣馆对质的路上,自尽了。
且是用袖口藏好的毒自尽的。她说她为仆不忠,无颜面对祥妃。临死的时候,还挣扎着,往雁鸣馆的方向磕了个头。」
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阿南冷笑,这番苦肉计真是做绝了。
「孤记得,去年,在凤鸾殿,刘芳仪确实与祥妃有过口角之争,是不是?」
「是。」
这件事闹得动静不小,当时小嫄还抱着华乐去尚书房请罪。成灏记得挺清楚。
不得不说,此番计谋,处处熨帖,每一处都算得精妙。这支箭何止双雕?如果阿南稍稍不稳成,被裹挟其中,那便是四雕。
会咬人的狗,果然是不叫唤的。
当下,阿南轻声问道:「圣上打算如何?」成灏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复又坐下来:「孤不会因为这张供词就治罪于孔家兄妹。但,孤亦会对严婉仪腹中的胎儿更谨慎。今日,孤唤你来,便是想与你说,让严婉仪孕期搬去凤鸾殿的侧殿居住吧。你素来是个稳妥的人,孤放心。想来,有你照料,龙胎定能无虞。不管是谁,都迫害不得。」
这是个烫手山芋,但阿南却不得不接。阿南俯身:「是。臣妾遵旨。」
成灏将那张供词轻轻地藏到书案之中,冷笑了一声:「孤已下令给内廷监的掌事林观,让他不得开口对任何人言及此事。若这件事果然是孔家做的,这供词来日就是他们的催命符。若这件事不是孔家做的,这供词便是做局之人的催命符。」
阿南脑海中闪过黑美人那张南域风情的脸。从此,竟要与她一殿同住了。
「明面儿上,内廷监掌事林观会告诉宫里的人,是刘芳仪苛待宫女,宫女往严婉仪的汤里投了半夏,想害主子。被查出后,赐死了。此事,就先这样吧。」
就像碎了的瓷片,被扫帚暂时扫到角落里。但这些瓷片并没有消失,随时都会割伤路过的人。但目前来说,已经是最妥当的法子了。
成灏皱眉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孤不要求这宫中的水完全清澈,但孤希望,孤所信任的人,是干净的。」
严婉仪搬到了凤鸾殿的西偏殿。
成灏为了安抚她此番受的惊吓,也为了彰显龙胎之喜,将她的位分升至三品婕妤。严婕妤自言隆恩浩荡,受之有愧,故而,一应婕妤的袍服皆束之高阁,仍旧穿着婉仪的五品服制。一应宫人、物品的规制,还按照从前的来。
她把姿态放得很低,不骄矜,不恃宠。宫中上下都对她颇有好感。
刘芳仪经过此劫,满心满眼认为子嗣最重要。她求子之心日盛,成日往医官署跑,各种补药,轮番儿吃,企盼能早日有孕。
刘存听闻了女儿在宫中的事,于淮河水岸,上表一封,字字泣血,言辞恳切,慈父之心,跃然纸上。
「老臣身负百姓之命,风烛残年,昼夜不敢安歇,身多病痛,死不足惜,唯念清漪。老臣年高方得此女,教养有缺,万死难赎……」
成灏读来,颇为不忍。想起昔年刘存治理水患之时,曾不惜身浸水中,乃至落下了风湿寒痛,一双腿在朝堂之上站也站不直。
刘芳仪虽是娇纵了些,倒无大过。成灏遂往文茵阁多去了两趟。
最平静的,是雁鸣馆。孔灵雁对宫中的事一概不知,也一概不关心。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诜皇子,养着腹中胎,每日除了去中宫请安,哪儿都不去。成灏来,她欢喜。不来,她也不埋怨。
雁鸣馆的掌事宫女芷荷,忠心而体贴,像只母鹰一样,护着自己的主子。自从严婉仪腹痛一事传开后,芷荷对雁鸣馆一应入口之物查得更精细、更严格了。生恐有人动手脚。
转眼,十月了。严钰和孔灵雁都将生产。医官为她们算的产日相距甚近,只差着三天。
阿南嘱咐聆儿:「好生瞧着西偏殿,本宫这桩任务快要完成了,莫要末尾出什么岔子。」
双喜
华乐公主两岁有余了,如今步履渐稳,能说出清晰的句子了。她瞧着阿南,又瞧着聆儿,道:「母后,哪条河快要蹚完了?铣儿怎么没看到母后蹚河啊?是宫里的御湖吗?聆儿姑姑带铣儿去好不好?」
阿南抱女儿在怀,轻声道:「侧殿的严娘娘和雁鸣馆的孔娘娘都快要临盆了,铣儿快要有弟弟妹妹了,开心吗?」
华乐公主将稚嫩的脸贴在母亲的脸上,说:「儿臣开不开心的,有什么紧要。横竖不是中宫的孩子,不是母后您的孩子。」
阿南的心颤了颤。华乐这般小,竟能看得这样的明白。
女儿的早慧让她有些不安。她想,以后无论跟聆儿商量什么,都要避开华乐才好。她希望女儿这一生能做个心思简单、快乐的人,走的路都是坦途。就如同她记忆里的小黄莺一般。
「铣儿,母后同你父皇是夫妻,你父皇所有的孩子,也都是母后的孩子,亦都是你的亲人。你身为长姐,应爱护每一个弟弟妹妹。」阿南伸出手,摸了摸华乐的头。
「嗯。」华乐点了点头。
「母后,催产是什么意思?」华乐忽然问着,漆黑而明亮的眼里带着好奇。
「催产?」阿南看向聆儿,聆儿连忙掩了门。
阿南问道:「铣儿,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两个字的?」华乐歪头道:「儿臣上回在庭院里捉蝴蝶,经过侧殿,听到严娘娘身边的珊瑚姑姑说的。」
珊瑚是严钰从南方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亦是她身边的掌事宫女。阿南思忖一番,笑向华乐道:「想来是珊瑚姑姑说的玩笑话,当不得真。铣儿,御膳房的人晌午送来了甜糕,让乳娘带你去吧。」
华乐欢喜地随乳娘去了。
孩子的身影走远,阿南的眉头蹙了起来。聆儿道:「奴婢问过华医官,严婕妤的产期比祥妃娘娘的晚三天。她为什么想要催产?难道仅仅是想让自己的孩子齿序上长于祥妃娘娘的孩子吗?可就算再长,也长不过祥妃娘娘的皇长子去,有什么意义呢,值得催产?」
阿南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一向里伺候严婕妤腹中之胎的是医官署的贾医官,晚间唤他来正殿给本宫请脉吧。」
「是。」
严钰自搬来凤鸾殿,这一向里倒还风平浪静,对阿南亦毕恭毕敬,看不出任何的异样来。此番生产,定要平顺渡过。凤鸾殿里,绝不允许出任何意外。
阿南走到檐下,站立着。
深秋的黄昏,夕辉尽染,云彩在天际变幻着,时厚时薄。庭院
里,叶枯枝瘦。松柏依然苍翠,在昏黄的天色下,迎着飒飒秋
风。
阿南看了一眼偏殿,安安静静的,瞧不出任何端倪。可阿南莫
名觉得,这平静底下,酝酿着什么,筹谋着什么。
她闻到了不安分的气息。
晚间,贾医官来了。阿南扶额坐在殿中。
贾医官跪在地上,行了礼,请过脉后,小心翼翼问道:「娘娘
您觉得何处不适?」
「头疼。」
「微臣才疏学浅,从脉象上看,未诊出娘娘有何不妥。为保万
一,还是请华医官来瞧瞧吧。他比微臣见识广,医术高。」
阿南依旧扶着额,没有抬头。
「贾卿,你是顺康十年经司药监选拔,考进医官署的,到现
在,有六年了。」
贾医官听了这话,不明皇后娘娘是何意,战战兢兢地答了声:
「是。」
「你入医官署的时候,已经四十五了,跟同僚比,算是比较晚。因为你连考了二十年,才通过选拔,对吧?」
「是。」贾医官擦着汗,他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将他的底细查得这样清楚。他只是医官署一名普通的医官,素来没有拔尖出众、惹人注目。今晚,还是他第一次来给皇后娘娘请脉。
「本宫觉得,连考二十年都没有放弃的人,一定是颇有毅力的人。」
「娘娘过奖了……并非微臣有毅力,只是……只是天资愚钝……同样出身杏林,华医官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经颇有建树了……」明明是深秋,贾医官头上的汗却越来越多了。
阿南抬起头,淡淡笑道:「贾卿休要妄自菲薄,华医官有华医官的好,你也有你的好。你年纪长些,行医用药更保守、稳成。这大约是严婕妤为何选你伺胎的原因吧。」
「娘娘……娘娘过奖了,微臣……微臣惶恐。」
阿南道:「本宫曾听人讲过一言,易得之事,易失去。难得之事,难失去。贾卿,你如此艰难得来的差事,想来,不会轻易失去。」说完,阿南摆摆手:「本宫说了这会子的话,起了乏,你下去吧。」
贾医官连忙磕头跪安。
灯影憧憧。聆儿道:「娘娘,您觉得这位贾医官有鬼吗?」
阿南凝神道:「本宫觉得,他并没有得到严钰的重用。好些事,他是不知情的。他不是严钰的同谋。严钰之所以指明让他伺胎,并非因为他医术高超,只因他胆小,怯懦,好糊弄。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
说到「浑水摸鱼」这四个字,阿南猛地一凛。
难道……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严钰城府颇深,并非争无谓高低之人。她想催产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她想与孔灵雁抢个齿序先后,而是因为,她想跟孔灵雁同时生孩子!
浑水摸鱼,此其时也。
「告诉孔良,这几日盯紧雁鸣馆和凤鸾殿,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即拿下。」
「是。」聆儿答道。
思患而预防之。阿南决定,余下的每一日,都时时盯紧侧殿,盯紧严钰。
十一月,又叫霜降月。北方的天儿,愈发冷了起来。
初五日,上京下了第一场雪。起初,是飘洒着细碎的雪粒,到晌午,雪花飞扬起来,如柳絮一般,很快铺满了宫廷的角角落落。举目望去,白茫茫的。
成灏命小舟往中宫送了一篓荷香炭,此炭乃云梦国所贡,以荷花与百年老树所制,燃之,荷香清幽,在此严寒之际,有如身置荷花丛中。竹叶一尊酒,荷香四座风。阿南笑向小舟道:「跟圣上说,本宫谢他惦记,有心了。」
酉时,天色暗了下来。突见有内侍来报:「皇后娘娘,雁鸣馆
的祥妃娘娘腹痛发作,约莫是要生了。」
阿南起身,想了想,复又坐下。她跟聆儿说:「你去。守着雁
鸣馆。」
「是。」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侧殿也有了动静。珊瑚来报:「皇后
娘娘,严婕妤娘娘方才见了红,约莫是要生了!」
「哦?比医官们算的产日早了几天呢。」
「是,妇人生产之事,原是说不得的,没有准数儿。」珊瑚急
急道。
阿南道:「去,唤医官、喜婆过来。」
珊瑚答应了,匆匆去了。
凤鸾殿忙乱起来。宫人们进进出出的,端着铜盆的、添炭火
的、从御膳房传汤汤水水的……
阿南站在侧殿门口。突听不远处,一个小内侍仓皇喊了一声:
「华乐公主!」
阿南本能地向前疾步跑去,铣儿怎么了?缘何这个小内侍叫得
这么慌张?又听御湖边隐约有落水声。不好!这天寒地冻的,万一铣儿掉入御湖中可如何是好?
电石火光间,几名宫人提着御赐的食盒走入侧殿。待阿南赶至
御湖边,确见有孩童落水,但并非华乐公主,而是一个瘦弱的
小宫人。她奔回凤鸾殿,见一名小内侍抱着华乐公主道:「公
主,您吓死奴才了,您爬那么高干什么呀……」
「怎么回事?」阿南沉声问道。
小内侍跪在地上,自己打着自己嘴巴子。
「回皇后娘娘,方才,奴才带着公主堆雪人玩儿,公主竟悄悄
地爬到树杈上,奴才该死,是奴才没有好生看着,奴才有
罪……」
阿南蹲下来,柔声问道:「铣儿,是这样吗?」
「是,母后,儿臣刚刚好像在树上看到了小鸟。」
「现在是冬天,怎么可能有鸟呢?」
正在这时,侧殿传来一声高叫:「严婕妤生了!是个皇子!」
须臾,聆儿从雁鸣馆小跑着回来:「娘娘,娘娘,祥妃娘娘生
了,是个公主!」
顺康十六年冬月初五。
上京。初雪。皇三子成询与二公主成锦,同日同时而生。
诡
阿南走进侧殿的时候,闻到一股产妇特有的腥甜味儿。
帘子掀开,冷风钻进来,躺在床上的严钰下意识地掖了掖被角。
阿南面色清冷地看着她。乳娘笑着将孩子抱到阿南的跟前儿来:「皇后娘娘您瞧瞧,三皇子长得俊着呢,瞧这额头,多饱满。小脸儿方方正正的,像圣上!」
阿南瞧着那婴孩儿,初生儿的皮肤尚还皱皱巴巴的,脸的确很方正。成灏便是自小长着这么一张方正的脸。
阿南一步步走向床榻,严钰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坦坦荡荡,无一丝畏惧。
阿南坐在床榻边,轻轻说了声:「恭喜妹妹了。」严钰颔首:「皆仰皇后娘娘庇佑。」
早在几日前,成灏便在礼部送上来的几个字里选了四个字。询、谅、锦、钥,按齿序,三皇子,应得「询」字。
阿南笑了笑:「妹妹,询,在《说文》里作谋,在《尔雅》里作信,是个藏着机巧的字。」
严钰道:「只要圣上所选,便是极好的字。行三或是行四、皇子或是公主,臣妾都心存感激。菩萨给的福气。」
这时,听得内侍通传:「圣上驾到——」
成灏快步走进来,阿南起身,弹落他身上的雪:「内侍们打伞没有好生打,圣上肩头落了雪。」成灏笑道:「并非没有好生打,今儿晚上风吹得大。孤在乾坤殿中,听到窗户呼啦呼啦地响。」一旁的小舟道:「老天爷也知圣上您今日大喜呢。」
乳娘将三皇子抱到成灏身边,成灏接过。乳娘跪在地上:「恭喜圣上。」满屋子都随她跪在地上,一片齐齐的庆贺之声。
成灏道:「伺候严婕妤的上下所有人等,赏。」宫人们欢天喜地道:「谢圣上恩典。」
成灏瞧着严钰,叹道:「你倒是个有福气的。离医官所说的产日还有几天,便临盆了。询儿生得如此顺利。孤记得灵雁生诜儿的时候,生了一天一夜,吃了不少的苦头。调理了数月才缓过来。想来,是灵雁身量娇小的缘故。」这一点倒是实情。孔灵雁身量娇小,严钰则体型修长。
严钰抿了抿苍白的嘴角,道:「臣妾昨晚儿上做了个梦。」「哦?」成灏饶有兴趣地问道:「什么梦?」
「臣妾梦见一个园子,院子里有鹿,还有鸟。小鹿蹦蹦跳跳,鸟的羽毛白白的,就像……就像雪花一样。」
成灏仰头笑起来。「好,好,好。」他连道了三声「好」。
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此句出自《大雅·灵台》。君爱民来民拥君,全诗一派周文王时期仁人治世的安乐祥和。成灏听之,自是喜悦。少顷,他起身:「孤去雁鸣馆瞧瞧灵雁,皇后与孤同去吧。」
乾坤殿与中宫相距甚近,想来,他是就近先来的此处。
阿南起身,同成灏一起往外走去。严钰连同侧殿一众人等道:「恭送圣上,恭送皇后娘娘。」
雪停了。雪光映着月光,白皑皑地照着宫廷。夜来的朔风,似乎把这满地的积雪吹冻了,踏上去,簌簌作响。
半轮月在几片稀松的云中浮动,像是宫廷中的女人们满腹心事掖在眼里、似笑非笑的脸。几点疏星远远地躲在天角,窥着人间。
阿南的木屐在雪地里晃了晃,成灏猛地回头,一把拉住她的手:「小心!」阿南冰冷的手触摸到成灏的温度,她笑了笑:「谢圣上。」
「路不好走,传轿辇吧。」成灏道。「别。」阿南连忙阻止他。她不想坐轿辇,她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许久没跟圣上一起走走路了。今晚的月色,这样好。」
「嗯。」成灏点点头,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今晚,宫里两个女人生孩子。与她有关,又与她无关。她是一个应该欢喜却又无法欢喜的人。
他与她闲话着家常:「阿钰那个人,聪明,但没有宛妃的泼辣,她进退有度,火候刚好。」
「圣上觉得好,就好。」
「官场上的事,最是复杂,守住初心的人太少太少。许多人,怀着济世的心入仕,可到最后,仍难抵富贵,裹挟于淤泥之中。孤多方查访过,阿钰的父亲是难得的清官。严家是官场最清贫的人家儿。阿钰出身如此家庭,德行定不会差。」成灏的话语间,似在告诉阿南,与胡宛迟、孔灵雁比,他觉得严钰更让人放心。
阿南想把内心中的疑惑告诉成灏,可她发觉,竟一丝证据也无。若无凭无据,捕风捉影,倒显得她搬弄是非,胡言乱语了。
阿南沉默着。她内心一遍遍地回想着严钰生产前的情景,那转瞬即逝的诡异,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呢?
不一会儿,到了雁鸣馆。孔灵雁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掌事宫女芷荷忙前忙后地张罗着。
成灏与阿南走入殿内,众人行了礼。
华医官禀道:「祥妃娘娘生产之时,用力过度,体力不支,昏过去了,但身体无碍。圣上与皇后娘娘请放心。」
乳娘将公主抱了过来。成灏抱了抱那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按规矩赏了诸人。片刻,见孔灵雁一直未醒,成灏便起身。他跟阿南说:「那会
子与兵部尚书商议陇西屯兵之事,尚书房还有许多奏本没有阅
完,孤先去了。现时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宫陪铣儿歇息吧。等
明儿,灵雁醒了,孤与你再来瞧她。」
阿南道了声「是」,起身,与众人一起恭送成灏离去。
成灏走后,阿南行到外殿,问孔良:「阿良,今晚你是否一直
守在这里。」孔良点头:「是。」
「可有异样?」
孔良摇头:「无有异样。」
阿南怅然若失地回到凤鸾殿。她觉得脑子里的疑惑明明快要溢
出来了,可偏偏眼前的一切告诉她,什么都没有发生。
华乐坐在榻上玩一个小小的木球。她口中念着:「好吃的。西
边。」阿南问道:「铣儿,你说什么?」
「内侍拎着好吃的给严娘娘。他们从西门来。」
御膳房明明在东侧。
新鞋
阿南缓缓地坐到华乐身旁,轻声问道:「铣儿,你今日爬到树
杈上,看到了鸟,是吗?」华乐抬起头,认真地答:「是。」
「那铣儿告诉母后,你今日看到树上的鸟,是什么样的?」
「嗯,它小小的,白白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在这样寒冷的天儿,飞在宫廷中的鸟,想来是信鸽了。阿南记得小时候曾听老祖父说过,冬日里的信鸽个子会小一些,但耐力好。今日,落了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鸽子也是白的,在雪中飞,很难被发现。且今日宫中两名妃嫔生产,宫人们来来往往,乱糟糟的,谁又会注意到雪地里的一只小小信鸽呢?
但孩童的眼睛是干净的、纯粹的。华乐今日跟小内侍在庭院中堆雪人,看到小信鸽,便追上去了。那小信鸽稍作停顿,便飞走了。
「信鸽飞往什么方向呢?」
「往西。」
严钰生产之时,往来于侧殿的内侍非常杂。有内廷监的、有御膳房的、亦有圣上从乾坤殿遣来的,面孔多而乱。
那几个拎着食盒的小内侍,阿南眼角的余光略打量过,是穿着御膳房的服制。阿南思忖了一番,问道:「铣儿,那几个从西边来给严娘娘送吃食的小内侍,你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吗?」
「记得。」华乐很笃定地答。阿南吩咐聆儿:「去,把内廷监掌事林观叫过来。」
翌日,以找寻公主遗失之金弹弓为由头,阿南抱着华乐看遍了宫中所有的内侍。
然后,每一个,华乐都摇头,说不是。那几个小内侍是何处凭空出来的呢?
西。阿南从凤鸾殿一步步往西走,西边是御湖、花房,再往西走,便是一些旧时前朝妃嫔们住过的闲置庭院,以及内廷监。末了,是西宫门。西宫门戍守森严,一日三班,十二个时辰,皆有侍卫把守。
阿南查看了当天的记录,无人从西宫门进,亦无人从西门出。
怪了。那几名内侍,既不是宫中的,那他们是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呢?为何能在宫中如此妥当地隐蔽着呢?
风吹在阿南的脸上。上京冬日的风仿佛一只沧桑的手,粗糙,刮得脸疼。
寒风淅沥,遥天万里,黯淡同云幂幂。严钰借着腹痛之事,搬来凤鸾殿。无形中,她在利用凤鸾殿、利用阿南做她的帷幔,仿佛为她的生产加了一层保障。孩子是在中宫生的,若来日发现有何异样,中宫焉能免责?
这个女人,竟从二月间,便想好了这一切。
阿南踱步回到凤鸾殿。侧殿沉浸在三皇子降生的喜气中,宫人们眉梢眼角都流淌着欢欣。
阿南迈入正殿,聆儿迎上来,递上手炉与热水:「这么冷的天儿,娘娘去哪儿了?竟没有唤奴婢一声。」阿南笑笑:「本宫在宫里随意走走。」
聆儿道:「方才,孔大人来了,见您不在,便走了。」
「哦?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他说,雁鸣馆的荷香炭被盗,芷荷恼得哭了一场,甚是自责。祥妃娘娘昨日昏迷到后半夜才醒,一直是芷荷贴身伺候着,照料祥妃娘娘、照料公主、照料诜皇子,无有不尽心的。祥妃娘娘说,炭是小事,再金贵的炭也没有人金贵,这事儿,便揭过不提了。圣上若追问起来,还请皇后娘娘您美言几句,多担待些。」聆儿说着,往铜盆里又添了块儿荷香炭。
荷香炭是云梦国所贡,不易得,拢共才三篓。圣上那日令人将一篓送到了阿南这儿,另外两篓送给了生产的孔灵雁和严钰。
这荷香炭是极金贵的。想来,心宽仁厚的孔灵雁害怕自己的婢女因弄丢了此炭而受责罚,便特意命兄长来告知阿南。
「嗯,本宫知道了。」阿南闭上眼,歪在软榻上。
聆儿拨弄着炭盆里的火,道:「寻常一块儿炭,烧一会子就没了。荷香炭一块儿能烧许久,真真儿是好东西。」
阿南眼睛忽地睁开:「聆儿,你昨儿在雁鸣馆,闻见荷香炭的气味了吗?」
「您昨日让我盯着雁鸣馆进出的人,奴婢眼睛一霎都没错开,就……就没注意里间是否燃了荷香炭。」聆儿努力回想着,「不过,奴婢是觉着里头的香气挺特别的。有荷香,还掺着一股子奴婢说不出来的味道……」阿南摸出卦签来。虽说父亲临终前再三叮嘱过她「无事莫测,
不可妄测」,但她这一次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费解和那如同置
身于一片大雾中的迷茫。
卦象乱极了,时凶时险。就像在山林中行走,每回阿南以为即
将看到了什么,往前走,却又是一片更深的丛林。
她耳畔似乎响起了梦中白衣女子的话:「该来的,总会来。天
意,便是连仙家都不可违,凡人又能奈何?」
阿南瞧着窗外的萧瑟,恍了恍神,她还是想弄清楚这一切。
借一缕清风,吹散这迷雾。
冬月初八。
三皇子与二公主洗三的日子。
成灏嘱内廷监大办,宫里头热热闹闹的。
孔灵雁的精神头儿似恢复过来了,她怀抱着锦公主,芷荷站在
她身边,抱着诜皇子。儿女双全,喜之不尽。
孔灵雁心思素来不在争宠上头,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诜皇子几
乎是她亲力亲为养大的,故而,跟母妃很亲,一刻也离不得。
诜皇子刚学会走路,蹒跚着,成灏唤他到身边,他瞧着母妃,
迟疑不敢上前。
成灏见状,难免皱眉,他抿了口酒,开口道:「灵雁,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男孩子家,多摔几跤,怕甚。越摔打越好。
养成娘怀里的娇娃,将来怎么打弓上马?」
孔灵雁脸红了。她俯身道:「是。」
成灏又偏头,向严钰道:「将来,询儿的教养也要注意。皇子不比公主,公主千般娇纵都应当,皇子若教坏了,误邦误国。」严钰忙道:「谨遵圣上教诲,臣妾铭记心中。虽居绮罗丛,却不可娇养询儿。适当饥寒,亦不为过。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祖宗们栉风沐雨打江山的难处,也不能忘了皇家男儿的本分。」
成灏点头。
孔灵雁越发窘了。她说不出讨巧的话来,只知身为母亲的本能,便是疼爱孩子。
阿南瞧着孔灵雁身旁的芷荷。自上次拼死护皇子,她深得孔家兄妹的信任,在雁鸣馆说话很是有分量。她却依然穿着朴素,纵是主子赏了金银,她亦是戴着木钗环。
阿南突然想,这样一个谨慎的人,怎么偏就弄丢了荷香炭?
阿南仰头,饮下杯中的温水,命聆儿将芷荷唤到身边。芷荷行了礼,恭恭敬敬问道:「皇后娘娘您唤奴婢何事?」
阿南笑道:「祥妃此番生产,里里外外,辛苦你了。」芷荷道:「皇后娘娘过奖了。这是奴婢应尽的本分,不值一提。」
「得此忠心耿耿之人,真是祥妃的福气。」阿南叹了一声,又道:「祥妃生产吃了苦头,想来畏寒。本宫的身体倒素来好得很。便将凤鸾殿的大半篓荷香炭拿到雁鸣馆去吧。」
「荷香炭」这三个字,令芷荷的面色有过一霎的凝滞。她想了想,跪地道:「奴婢代主子谢皇后娘娘恩典。」
雁鸣馆原来的那篓荷香炭丢了,是真的丢了呢,还是在掩盖什么?那一晚的荷香炭,究竟怎么了?阿南被自己的念头震了震。在戒备如此森严的雁鸣馆,的确只有这么一个突破口。
芷荷,这个阖宫皆知的忠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南不动声色地唤来孔良。她意外地发现,孔良的脚上,竟穿着一双绣着祥云的官靴。针脚细密,做工精致,每一片云朵,形状都不同,费极了心思。
这官靴绝不是内廷监所发放的。
阿南淡淡道:「阿良,新鞋子甚好。」孔良似没想到阿南注意到了他的鞋,讪讪地笑笑:「闲置家中数月了。昨儿官靴被雪水打湿,便顺手换了这双。」
阿南道:「孔夫人做的吗?针脚真好,宫中一等的绣娘都比不上。」
孔良挠挠头:「不是。是芷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