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算计

「圣上,胡婕妤的胎没了。但好在人没事。医官们已经尽力了……」

成灏坐下来:「孤是从宛欣院过来的,已经知道胡婕妤的状况了。」

阿南绞了热帕子递给他。她总是喜欢亲自为他做这些事,就好像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成灏接了她的热帕子,缓缓道:「皇后,你相信母后显灵吗?」

「圣上信,臣妾便信。圣上不信,臣妾便不信。臣妾的心,同圣上一样。」

「呵。」成灏将毛巾覆在脸上。

「那伺香婢已经殉葬了。皇后,你该放心了。」

阿南想说什么,成灏却已经擦完脸,起身了:「皇后,胡婕妤那边,孤会安抚,将她晋到妃位,也算是对镇南将军府有个交代。母后显灵之事,到此为止。」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说了句:「皇后当有容人之量。莫要耗完孤对你的情分。」成灏说到「情分」二字的时候。阿南的眼前突然闪现顺康元年的初秋。宫中的银杏转黄,梧桐的叶子缱绻又疲倦地从树上跌落。每一片都像是在风里奔波了许久,辨认着坠落的路途。那些落叶铺了满庭院的柔软。三岁的她被带到乾坤殿,她穿着暗色的衣衫,头上戴着那根父亲留给她的卦签。她看着一个与她同龄的小男孩在斗蛐蛐。

那小男孩眉头紧锁,全神贯注,眼里透着必胜的决心和王者的肃杀之气。她看到他的衣服上用金丝线绣着龙的图案,她知道他就是当今幼帝。天底下除了君王没有人配穿龙纹。为天之子,真龙之嗣。

那龙纹,如寒夜之火,让阿南想要靠近、想要取暖。仿佛自己便是那随秋风舞倦了的落叶,有了心安的归处。

自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之后,她辗转寄人篱下,早已学会了「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她不是多语、爱出风头的人,可她忍不住跟他说话了。

她告诉他,他手中那只勇猛的蛐蛐必败。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恼怒地问他为什么,明明这只蛐蛐是占尽了优势的。

她通过那只前时取胜、洋洋得意的蛐蛐,告诉他一个道理: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说的果然是对的。他手中的蛐蛐真的败了。

他从此喜欢跟她一起玩蛐蛐,也喜欢从她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拿捏不准的事情的意见。

她原本以为,这样就是极好的。直到她看到他与沈清欢在一起嬉闹,他脸上的笑容,她从来没见过。

那一刻,阿南懂得了,跟她在一起的成灏,是老成持重的。但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心无旁骛地笑过。她渴望见到那张她从未拥有过的笑脸。然而,直到她入主中宫,做了他的妻,仍然未能拥有。

情分。他与她的情分是什么?是她在凤鸾殿一日一日的守望。是她每一分、每一毫的谨小慎微。

大婚那晚,龙凤烛彻夜不熄。她夜半醒来,看到他出神地凝望着殿外的红梅。她假装睡着了。但红梅却成了她的心梗。

红梅,是他为沈清欢种的。她终是没能赢了沈清欢啊。纵便是沈清欢没有进宫,纵便是他在沈清欢与她之间选择了她。

此时,阿南看着成灏的眼睛。

「圣上,臣妾并非没有容人之量。臣妾与您相伴十余载,您应该明白,臣妾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心为了您着想。」她缓缓地讲出她梦里的征兆、她卜的卦象。

昏君之母,属相为鼠。仓鼠之子,吞食国度。成灏原本迈开的步子收了回来,复又坐在了椅子上。

他沉默了良久,方开了口:「你的意思是,胡婕妤的真实属相

为鼠,可能是仓鼠之母?」

「是。臣妾虽然卜不到确切的消息。但就算是有这个可能,圣

上,您觉得能留吗?」

成灏疑心非常大,阿南一直都明白。纵便胡婕妤不是真正的仓

鼠之母,但只要她是「鼠」,那么成灏就不会冒那份险。他不

会允许他最在意的东西有一丝被毁掉的可能。

「皇后。」成灏的目光略略柔和下来。他似乎想明白了。

「今天母后灵前那出戏,是做给别人看的?」

「嗯。」

众目睽睽之下,伺香婢借着太后之口,说出「不祥之子」这四

个字,镇南将军府怎敢再追问此事?

胡婕妤就算失了龙裔、损了胎体,但既是太后显灵,武将们也

没有理由对当今圣上有何怨怼。

于大局无碍。

「你知道母后其实并没有崩逝,是吗?」这件事成灏也是通过

母后的贴身近臣留下的一封信函才确定的。母后将朝堂留给了

他,将后半生留给了自己。她交权之后,不愿也不必再待在宫廷。闲云野鹤,江湖去也。她不过是用死亡的方式,得到自

由。

阿南点了点头。是的,她知道。

「圣上,母后到底是不是真的崩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重要

的是满朝的文武、天下的子民都相信母后崩逝了。他们都知道

母后崩逝后,您伤心欲绝。这对您、对母后,都是好事。」

太后掌权半生,雷霆手段,政敌无数,如今隐姓埋名出宫,知

情的人每多一个,她的危险便多一分。

成灏看着阿南,眉宇间云深不知处。她又一次地想在了他的前

头。她做事总是这样周全。

她就像深不可测的渊。他越发像在深渊边行走的人。

阿南知道,她若不告诉成灏这一切,成灏会以为中宫善妒,以

为她心如蛇蝎。她若告诉他这一切,就像现在这般,他对她心

底的忌惮必又会更多一分。

总有取舍,总得取舍。

他与她的情分就是这么小心翼翼又稀薄。

橘色的烛光,如同多情的佳人,与夜风摇摆着旖旎。

「告诉内廷监的人,从此,生肖为鼠的女子不必再进宫。」成

灏道。「是。」

索性从源头上杜绝了。

「为了避免再度发生冒名进宫之事,皇后,此后,你便与内廷

监一同把关。」

「是。」

选妃嫔的权力交到了阿南手中。

「胡家换人的事,皇后继续佯作不知便可。镇南将军府,孤还

用得着。」

「是。」

朝政的权衡永远是摆在首位。

「卦象之事,切莫传出去,恐为别有用心之人或番邦所利

用。」

「是。」

这个是自然的。四世之后有昏君,岂不是说明圣朝气数将尽?

怎能为外人所知呢。

交代完,阿南以为他要离去了。他却留了下来。

和衣而眠。阿南躺在他身边,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她如小丘一样

的腹。

阿南突然感受到了胎动,腹中的孩儿在踢她的肚皮。成灏也感受到了。

他们对望着,笑了笑。所有的算计与权衡仿佛在这一刻都暂时隐匿了。

这对少年夫妻共同面对的,不仅是孩子,还有风、有雨、有圣朝将要面临的未知。

阿南想,这一夜终于无须做那个梦了,那个自刎的梦。

只要成灏睡在她身边,她便不会做这个梦。她就不用一遍遍地面对惨烈的死亡,一遍遍地面对那种深深的无奈与悲苦,一遍遍地面对漫天的鲜血。

那无尽的涅槃与轮回。

春日过了,夏日来了。宛欣院的杜鹃谢了。

胡婕妤晋了宛妃,从三品升为一品,伺候的宫人比从前多了三倍,月银也比从前多了三倍。从娘家镇南将军府陪嫁进宫的小妙做了宛欣院的掌事宫女。一切都尽量遂着她的心。

宛妃在床榻上将养了四个月。到七月底的时候,才出门走动。

病好以后,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与中宫走动亲昵起来。她跟阿南说,知道自己这一生没了指望,不过求着依靠皇后娘娘这棵大树,得一晌荫蔽罢了。皇后娘娘若有使得着她的地方,尽管吩咐。她愿为皇后娘娘赴汤蹈火。

阿南听了这话,只淡淡笑笑,劝慰她几句。但宛妃仍是每日都来,一派热络。

自上次宛妃出事,孔贵仪越发小心。她的月份渐渐地大了,阿南免了她的请安礼。她索性从早到晚,闷在雁鸣馆,足不出户。

为中宫保胎的川陕名医说了,皇后的临盆之日仅剩半月有余。

眼下阿南最在意的,就是腹中孩儿的平安。

有一晚,阿南独自安歇。凤鸾殿的宫人们照旧例,添上足足的灯油。然而到了半夜,阿南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见寝殿是黑的,一阵老鼠叽叽喳喳的叫声传来。原来是老鼠偷吃了灯油,所以灯灭了。

黑暗如浪,让阿南有一种溺毙的绝望。她尖叫起来:「来人!快来人!」

乾坤殿怎么会进老鼠?她一阵腹痛。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下坠。

宫人们急促奔跑而来。

产子

黑暗中,阿南摸到了婢女小嫄的手。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小嫄在焦急地唤她。

凤鸾殿的灯被点亮。满宫里不见老鼠的影子。方才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好似幻听一般。

阿南像一个从深深的水底被打捞上的人,艰难地喘着气。她口中迷迷糊糊说了句什么。小嫄没听清,将耳朵凑上去,方听到她在喃喃叫着:「圣上……」

几个宫人将皇后扶回了榻上。奉圣旨为皇后保胎的川陕名医酆陌急匆匆赶来,宫中医官署的几名医官也来了。嬷嬷宫女们时而端着水盆进来,时而又端着水盆出去。凤鸾殿里人影憧憧。

阿南流了好多的血,但是她一声也没叫唤。

众人纷纷纳罕,历来见宫闱或民间产子者多矣,中宫邹皇后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唯一在生产时不呼痛的女子。异常的沉默,让凤鸾殿的产房是那么与众不同。

阿南睁大双眼看着帐顶的金丝凤凰,耳畔是人们在床前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腹中一阵阵剧烈的抽痛让她恨不得将身体蜷缩到一处。

她紧抿着嘴唇,意识一点点涣散,烛影晃着,她昏了过去。

几个经年的喜嬷对视了一眼,皇后昏迷,使不上劲儿,孩子卡在产道,眼下只能冒冒险,将手伸进产道,把孩子拉扯出来。

小嫄问凤鸾殿的掌事内监春海:「今晚圣上歇在哪儿了?」春海答道:「当下正是夏秋时节,黄河又闹了水患,圣上跟一帮大人在尚书房议事呢,吩咐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小嫄看了看床上的阿南,咬咬牙:「我去喊圣上来。」春海道:「姑娘,只怕你去了尚书房,也见不到圣上。」

小嫄听了这话,仍执拗地走了出去。

尚书房里。工部侍郎刘存向圣上道:「太宗大章年间,吕德大人以拓宽河道为法,舒缓水流,几番控制了灾情,深受太宗皇帝赏识。但,此法终治标难治本,河道越宽,流速越小,泥沙沉淀便会越高。长年累月,河床便会抬高。是而,水患屡屡不绝。」

河道总督李呈说道:「今年夏季,豫州一带,雨水甚多。故而灾情比往常要严重。水淹良田,臣已全力救灾,不敢懈怠分毫。」

成灏皱着眉头:「最要紧的,是疏散黄河两岸的百姓,百姓的性命是最要紧的。没有百姓,要粮食何用?」

「是。」河道总督赶紧俯身道。

「吕德如今在何处?孤记得,他是三皇伯的外祖。」

「回圣上,您记得没错。吕德乃太宗妃嫔吕娘娘之亲父。他年事已高,早在长乐年间就亡故了。」

「如今,举目望去,朝野之中,倒无有擅水利之人了。」成灏叹道。

内侍小舟递来一盏菊花茶。圣上这几日上火,口内都生出疮来了。

「河道越宽,流速越小,泥沙沉积……」成灏站起身来,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忽然,他灵光一现,急急向几位大臣道:「孤想到一个法子,或可一试!」

「孤幼年时,曾随母后南巡。皇家船只,行水路数日。孤发现一个问题,水流越急的地方,水越清澈。倒是水缓之处,水里沉积之物甚多,水愈浑浊。从前,吕德大人数次拓宽黄河之河道,虽将水患暂时控制住了,但却遗留下许多问题。从长远来看,反倒不利于治灾。」

成灏说着,站起身来,将袖口挽于身后,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孤认为,不若将河道收紧,同时引其他水源入黄河,增加流速,从而冲走水底沉积的泥沙。如此,无须经常梳理河道,河道自己就能进行清理。」

这个说法较之以往属实新奇,大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接下音。

按照常规的想法,本来黄河已经在闹水患了,还要往里加水,岂非让它愈发溢出来?这个思路太逆向了。

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实在是……

「圣上,此法前人未曾用过,如若适得其反,其后果属实严重,恐惹民怨。圣上请三思。」工部侍郎刘存谨慎道。

「刘卿,孤自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太师朱先生曾对孤讲过,天子当知民难,知民之苦,存爱民之心。孤怎会随意拿此等国家大事、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卿等想想——」

成灏看着眼前几位重臣:「同样是黄河之水,为何上游从不闹

灾呢?」

刘存哑口无言。细思,确实是这个道理。

「上流河道窄,流速快。故而从不闹灾。」

成灏复又坐到龙椅上,眼中的神色愈发坚定。

「孤已有决断,收河道,引清水入黄河。」

几位大臣思虑一番,跪在地上:「谨遵圣命。」

「跪安吧。」

「是。」

大臣们跪安后,成灏沉郁了数日的心情轻快了不少,脑海中紧

绷的弦略略松弛。

先祖们栉风沐雨地创下基业,他不愿只做个守成之君。他想让

圣朝在他的手中更加强大,国库充盈,大实仓廪,道不拾遗,

夜不闭户,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治之世。这是他的雄心,亦

是他从稚时便发的宏愿。

手边的菊花茶已经凉透了。成灏端起,一饮而尽。

这时,突听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焦急地喊着:「圣上!圣上!」侍卫们拦阻着:「圣上有令,任何人不许前去打扰。」

「奴婢是凤鸾殿的人,有急事求见圣上。」

侍卫道:「不管你是哪宫的,皇命就是皇命,必须遵守。」

那女子高声道:「中宫生产,兹事体大,尔等就不能通融吗?」

侍卫们迟疑着,一面不敢得罪凤鸾殿,一面又不敢贸然进殿打扰圣上。那女子趁他们恍神的当口儿,直接冲了进来。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圣上,求您移驾凤鸾殿。皇后娘娘昏过去了。」

成灏刚喝完菊花茶,看着那女子。他对各宫的宫人们不甚留心,但他知道,眼前这个婢女是中宫的掌事宫女,皇后在这宫中最信赖的人。他从没留心看过她。今夜,见此情形,倒觉得她颇为忠勇。

侍卫们已跟了进来,忙向圣上告罪。成灏摆摆手,他们退了出去。

「孤记得,皇后娘娘还有半月才到生产之期啊。」

「是。但今晚皇后娘娘不知怎的,惊动了胎气,早产了。」小嫄答道。成灏沉吟道:「自古妇人生产,如过鬼门关。皇后既然早产,想必侍产大夫和宫中的医官们、专事妇人生产的喜嬷

们都到了。孤去了,也进不得产房。去了也无甚作用,不如在此静候佳音。」

「圣上,皇后娘娘昏迷前一直在叫您。您如果能守在凤鸾殿,皇后娘娘一定能感受到。她要是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您,会有多高兴啊。」小嫄恳求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烛光下,晶莹如玉。

成灏的心,和软了许多。

川陕名医早早便告诉过他,皇后这一胎是公主。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圣朝的长公主。

他起身:「好,孤随你去。」小嫄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谢圣上。」

七月到了尾声。宫中的兰花开得到处都是,空气里飘浮着馨香。怪不得人们通常把七月,叫作兰月。

民间又把七月叫鬼月。传说这个月鬼门打开,到七月底的时候又重新关上。

今日,正好儿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成灏刚走到凤鸾殿的那一刻,就听到喜嬷的声音:「生了!皇后娘娘生了!是个漂亮的公主!」

喜嬷把孩子抱到外间,成灏接过。那孩子与寻常新生的孩子不同,声音嘹亮,不啼反喜。「公主是哪个时辰生的?」

喜嬷道:「刚好子时。」

「那便是新的一日了。公主的生辰是八月的起始。」

众人皆跪在地上:「恭喜圣上,恭喜皇后娘娘。」

成灏看着怀里的婴孩。那孩子有一双清澈无比的眼睛。

华乐

那清澈竟让成灏想到了冬雨里开到极致的梅花。

侍产大夫、医官还有喜嬷,以及凤鸾殿所有的宫人黑压压地跪

了一屋子。

成灏抬头,说了句:「赏——」

众人慌忙谢恩。殿内一片喜气洋洋。

阿南在昏迷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白衣女子。她时而是风中摇

曳的一株梅,时而化作花雨从天而落。她微笑着看着阿南,割

破自己的手指。她的血流出来,化作药引,流到阿南的腹中。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南问她。

她一挥手,眼前出现一面镜湖,镜湖里投映着许多画面,那么

清晰。

四海八荒,祁连山。一条真龙从云雾中飞来,与祁连山顶一株白梅两两相望。真龙绕着白梅,为她下了一场雨,一场只与她有关的雨。那白梅受了真龙的雨泽,愈发仙气缥缈。

后来,白梅化作一位美貌的女子,真龙化作一位英武的男人,两人或是腾云驾雾,或是戏于山涧。祁连山顶常常落雪,他们在嬉闹中白了头。人们把祁连山叫作白山。白雪皑皑,白头千年。

真龙与花仙相恋,触犯天条。真龙下凡,为人间天子。白梅在轮回台送他,看着他的魂魄入了六道。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心,和所有的记忆一起被封存。白梅被贬为妖,一世一世地保他一家一姓的江山。

阿南不觉看怔了。

她问道:「如今,真龙何在?」白衣女子笑道:「了却人间千年债,得见心头万世人。」

她与他被天帝所罚,千年不能相见。一千年后,她与他就整整相识一万年了。她相信他一定还记得她,就跟她一直记得他一样。他的江山,是她在这一千年飘荡里的念想。

他为她下了一场雨。一切的起始,便是那一场雨。

「你用一千年时间,去等一个人?」

「是。」

「原来我总以为世人痴惘,原来仙家亦不可免。」白衣女子的裙角飞扬着。她笑而不语,若非因为痴惘,她早已

位列上仙,若非因为痴惘,她不必流落人间。可她从未后悔过

她的痴惘。

阿南看着她越飘越远,问道:「一千年很漫长,你要去哪

儿?」

白衣女子的声音带着梅花的香气在天地间飘荡着:「邹阿南,

你的女儿非等闲之人。将来,你若听她的话,可保性命周全。

你若不肯听她的话,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

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你的梦魇就是你的结局,你的梦魇就

是你的结局……这句话像针一样,刺入阿南的脑海。

她猛地睁开眼。成灏抱着孩子坐在她的床头。

「皇后娘娘醒了!」小嫄用袖口擦了把眼泪,忙命小宫人递上

一碗早已煮好的枣粥。那枣粥软而糯,温度恰好。

阿南看着成灏,苍白的嘴角抿出一个笑容:「圣上来了。」

成灏将孩子抱得近了些:「皇后你看,公主甚美。从落地便不

哭,一直是欢喜的。」

阿南点点头:「圣上喜欢,便是极好的。」

公主睁着湿漉漉的眼,一会儿看看成灏,一会儿看看阿南。

成灏道:「孤想为公主取名铣字,封号华乐,皇后意下如

何?」宫人们再度跪在地上:「恭祝华乐公主千岁安康。」

成灏将公主递给守在一旁的奶娘。他握住阿南的手:「此番皇后受苦了,多加休养。」

阿南摇摇头。她张口欲说老鼠的事,想了想,又咽下。

小嫄扶阿南半倚在床榻上,轻轻将枣粥送入她口中。

这一晚,成灏躺在榻上,闭上眼,舒了口气。他在心底给自己过的刑终于结束了。他一直隐隐地害怕皇后生产的这一刻。尽管川陕名医告诉他,绝不会误判。但他仍是思虑到了这一层可能。事无万全,成灏做了两手准备。喜嬷们已接到密旨,若皇后诞下皇子,便让其生来窒息。

是而,小嫄唤他的时候,他犹豫。他不忍面对那样的可能。

好在,川陕名医并没有误判。铣儿,真的是皆大欢喜。

成灏隔着帘栊看着窗外的月亮。看着奏折忧心了许久,水患终于有了解决的新思路。皇后诞下公主,免去他们之间残害骨肉的尴尬与难堪。

成灏觉得,一切都是如愿的。

翌日,他在金銮殿上下达了「收紧河道,引清入黄」的政令,不出所料的,群臣一片哗然。昨夜在尚书房参与议事的工部侍郎刘存第一个站了出来,立场鲜明地表态,支持圣上。最终,圣上的政令得以顺利下达。成灏对刘存亦高看了一眼。

九月伊始,阿南满了月子的时候,便恢复了产前的灵动。她原本想留着酆陌在宫中做医官,却发现他已经不辞而别了。宫中的安平观空空如也,没有一丝他存在过的痕迹。萍踪仙影,无处可寻。

阿南坐在凤鸾殿的大椅上,想着生产那夜听到的鼠声。那绝不会是幻听。

她细细查问了那日守夜的宫人与内侍,灯油备得很足,是实情。若非老鼠偷吃灯油,咬断灯芯,怎么可能突然灯灭呢?

那些老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找遍整个宫殿,都找不到了呢?是谁有意在做此事?意欲何为?

小嫄递上一杯白水,阿南一边喝着,一边思量着后宫中的人。

雁鸣馆的孔贵仪,肚里怀着孩子,且有了月份,整日闷在雁鸣馆中不出来。她胆子小,话又少,不太像是做这等事的人。

宛妃……

阿南转动着手中的杯子。宛妃常来凤鸾殿,有下手的时机。不拘跟哪个小宫人串通,偷偷放一窝耗子进来,倒是很有可能。且她说过,鼠是灵动之物。她是喜鼠之人,又肖鼠,难免让人把她和鼠联系到一处。难道她知道自己腹中胎儿不存的真相,趁此报复?阿南看了看

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嫄,不经意地问道:「这件事,你怎么

看?」

小嫄想了想,缓缓道:「鼠来,灯灭,皇后娘娘您梦魇惊叫。

如若您有所不测,便遂了她的心吧,也不枉她一趟趟往凤鸾殿

跑。可娘娘与公主吉人天相,天神庇佑,岂是小人能祸害得了

的?」

阿南将手中的杯子握得紧了些。

「你也觉得是宛妃吗?」

「是。」

阿南端起杯中的白水,饮尽,不动声色道:「圣上说了,镇南

将军府,还有用处。既如此,宛妃现时在宫中就得好好的。」

小嫄低头。

「让内廷监换两个小内侍去宛欣院。内廷监的掌事一定懂本宫

的意思。」

「是。」

「她的错处,本宫记着。此时不追究,不代表永远不追究。」

阿南用眼角处看了看小嫄。小嫄俯身道了声「是」,便出去

了。一个月后,凤鸾殿的几位宫人或因身子不适,或因偷盗,被驱

逐出中宫。那几位宫人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皇后娘娘生产那日

值夜的人。

十一月十八日,孔贵仪临盆。

是夜,皇长子诞于雁鸣馆。

圣上为其赐名曰:诜。

瞻彼中林,诜诜其鹿。圣上借皇长子的名字,向上苍祈求子嗣

众多。

孔家一时间在朝堂出尽了风头。一向不大起眼的孔贵仪成了众

人瞩目的皇长子之母。

次年二月底,太后的丧期一过,刘家的七小姐、工部侍郎刘存

独女刘清漪便进了宫,成了圣上守丧之后纳的第一个妃嫔。

圣上赐刘清漪五品芳仪的位分,居于文茵阁。

彼时,华乐公主已然半岁,皇长子三月有余了。

挠脸

文茵阁在御湖的东侧,离雁鸣馆不远。

孔灵雁自生了皇长子成诜后,晋到了妃位。圣上另赐其封号

「祥」。雁鸣馆今非昔比,许多命妇上赶着前去巴结,门前来

客络绎不绝。皇长子每到夜间,啼哭不止,祥妃甚觉劳神,无

暇应对来客们。好在她从娘家孔府带进宫的陪嫁丫头小婵甚是能干,待人接物,周全妥帖。她助祥妃料理着雁鸣馆的事宜,在后宫诸人及朝廷命妇之间,八面玲珑。

医官署为孔灵雁侍胎的医官跟圣上说,祥妃身量矮小,但皇长子生来块头颇大,故而,祥妃因生育皇长子,身体损耗甚巨,气血大亏。

圣上看顾孔家一直以来鞍前马后的付出,亦体恤祥妃为生育皇长子遭的罪,故下旨,封孔灵雁的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

春浓烈地来了,宫中百花盛开。各宫各院飘荡着花香。风都是绵软的,带着丝丝的甜味儿。

凤鸾殿的早晨,阿南刚起身,宛妃就来了。她每日都是第一个来请安的。她很喜欢华乐公主。巧的是,华乐公主也似乎很喜欢看到她,时常对着她咯咯地笑。

宛妃虽然是未曾抚育过孩子的人,但往往抱着华乐公主,就舍不得撒手了。有一回,华乐公主尿在了她的云缎衣裳上头,她也不生气,点着公主的鼻子,叫小淘气。

今日,宛妃向阿南行过礼,便又习惯性地从奶娘手中接过公主。

小嫄笑道:「宛妃娘娘当心些,公主现在顶爱揪人耳饰、簪环。」

宛妃笑笑:「不打紧。揪便让她揪去。又不疼。怕甚。」

她自小跟家中的老仆学过一点子口技,会模仿鸟儿的叫声。华乐公主睁着大眼睛看着她,一大一小,笑作一团,倒像是娘俩似的。

阿南梳洗完,端庄地坐到正厅当中的椅子上。刘清漪来了,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行礼。

工部侍郎刘存娶了三房妻妾,生了六个儿子。大夫人快四十岁,才生得一个嫡女。刘清漪在府中甚是受宠,是一家子的掌上明珠。她乍进宫,位分是最末的,一时间,似乎难以接受这种见人便跪的落差,眉眼间流露着遮不住的争强好胜。

她向阿南行罢礼,遂又向抱着孩子的宛妃行了个礼。

阿南唤小嫄赐茶。她接过茶,坐下,向阿南笑道:「皇后娘娘听说了吗?」

阿南浅浅笑笑,并不接她的下音。

她自顾道:「宫中的人都议论呢,原该是皇后您的母家承恩,怎么轮到别人了呢?圣上虽是体恤臣下之意,但她自个儿也该知道些分寸。不能踩着梯子就敢上坡。雁鸣馆的掌事宫女小婵,甚是拿腔,动辄就说自己从前是一品诰命夫人调教出来的。呵,若无皇长子,哪里就有一品诰命夫人了?」

阿南仍是笑笑,不说话。皇后娘娘的母家的确该承恩,可邹家现已无人,谁来承恩?

想必这一点,刘芳仪也知道,不过是想撺掇着皇后治一治祥妃,出一出气罢了。至于为什么有气。呵。文茵阁跟雁鸣馆相邻,日日看着他人鲜花着锦,生了嫉妒之心。

宛妃心直口快,道:「妹妹,昨儿晚上圣上是不是去了雁鸣馆,圣驾路过你门前了吧?」

刘芳仪嗤道:「总拿皇长子说事儿,有的没的,就喊圣上去一遭儿。依臣妾看,不过是由头罢了。什么不适?什么夜啼?又不是耗子。耗子到了晚上才闹腾呢!」

宛妃看着公主,眼尾却扫向刘芳仪,笑道:「好大的酸味儿!今儿晌午吃饺子,连醋都不用搁了。」

在场的宫人皆捂着嘴偷笑。

刘芳仪懊恼地嘟着嘴。后宫诸人之中,她年纪最小,说话常常不防头。

圣上夸过她娇俏。阿南对她很是宽容,从不训斥,不拘她说什么,就当耳畔一阵风,过了,便过了。

眼下,她这句话,却让阿南心内略略一动。

这时,外头的内侍报:「祥妃娘娘到——」

孔灵雁款款地走进来。她身后跟着小婵及一众宫人们,还有抱着皇长子的奶娘。

奶娘按规矩在祥妃磕头请安后,抱着皇长子跪在地上:「诜皇子恭请母后金安。」

阿南道了免礼,赐了座。那皇长子抬眼见到宛妃怀里的华乐公主就「哇」地哭出声来。奶娘忙抱着哄,却无论如何都哄不好。

孔灵雁尴尬地告罪。

阿南摇头:「不妨。」转而又道,「诜皇子的夜啼症还是不见好吗?」

孔灵雁道:「回皇后娘娘,不仅不见好,似乎还加重了。医官署的华医官上次开了一个方子,说是取牵牛子七粒,捣碎,用温水调成糊状,临睡前外敷于肚脐上。臣妾试了。仍无甚作用。」

奶娘抱着诜皇子晃晃悠悠地哄着。离了殿内,走到檐下,似乎好些了,哭声渐止。

阿南道:「诜皇子似乎不大喜欢来这里。妹妹,你带着孩子回去吧。日后不必天天携子来请安了。心意到了,本宫便领了。」孔灵雁忙跪在地上:「臣妾惶恐。皇后娘娘是他的嫡母,他怎会不喜来这里。原该日日来请安的。」

这时,刘芳仪道:「对中宫的恭敬在心里,不在嘴上,祥妃姐姐若真的心里惶恐,就不该误了请安的时辰,来得这样晚。知道的呢,说你是来请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炫耀。」

「你!」孔灵雁一向话少,她纵是气到极处,憋红了面孔,也没有刘芳仪的伶牙俐齿。

「刘家的女儿,便是这样不知尊卑的吗?」孔灵雁的婢女小婵道。刘芳仪道:「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不知尊卑的,是你,还是本宫?主子们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还是说,雁鸣馆现在自以为有了身份,便是下人,也知欺人三分了?」

小嫄轻咳了一声。众人看了看阿南的脸色,止了口。

孔灵雁低头道:「误了请安的时辰,着实是臣妾不该。但昨儿夜里因着诜儿啼哭,闹到半夜不曾睡,所以……终是臣妾的不是,向皇后娘娘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