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白诡梅娘

梅岳绾跌在地上,一群顽皮孩童团团围住她,一边扔着小石子儿,一边唱着嘲笑的歌谣,更有甚者,还去抢她手中紧紧握住的那把竹骨伞。

「丑八怪,白毛怪,梅家出了个鬼小姐……」

梅岳绾在地上蜷缩躲闪着,死死护住手中的伞,生怕被阳光照到一点,她苦苦哀求着:「不要,别拿走我的伞,我不是鬼小姐,求求你们……」

姜涉瞳孔骤缩,热血几乎一下冲到他脑袋上,他想也未想地就奔上前,拎着几个顽童大力甩到一边:「走开,都给我走开,别碰她!」

顽皮的孩子们被姜涉吓得面无人色,哗啦一下四散开去,梅岳绾抓紧手中摇晃的伞,冷汗涔流的一张脸还来不及看清姜涉的模样,已经被一件外袍从天而降地牢牢裹住了,姜涉覆住她握伞的手,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别说话,谁让你独自出门的,你知不知道很危险?!」

梅岳绾被姜涉的外袍罩得严严实实,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总算舒服了些,她缓了一阵后,才闷在里面呐呐道:「我,我想来看看你的腿好了没……」

姜涉一顿,习惯性地呛人道:「当然好了呀,又不是骨头都碎成粉了……」却是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就将梅岳绾往怀中拉了拉,胸膛抵着她的脑袋,半晌才道:「你快把伞撑好了,我现在就背你回去。」

(八)

斜阳西沉,风掠长街,两个人的身影交叠着,摇曳间染了金边,如梦如幻。

回去的一路上,姜涉起码问了梅岳绾几十遍,身子还难不难受,梅岳绾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他脸色才好一些,未了,哼了哼,也不知在怪谁。

「你爹给你吃了那么多药,难道一点用都没有吗?」

梅岳绾默了良久,就在姜涉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却在他背上忽然开口:「没用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病。」「大概是……因果吧。」

长风掠过梅岳绾的衣裙,她纤细的手臂勾住姜涉的脖颈,有幽幽的叹息飘入斜阳中,揭开那从不曾主动提起的隐情……

梅岳绾其实并不是天生「诡症」,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一只白狐——

不知从哪跑来的白毛雪狐,钻入她家藏书阁,坐在各种角落,捧着书卷看得津津有味,也未化作人形,只用毛绒绒的爪子抓取一本又一本的书,窗下月中的倒影诡异万分。

梅岳绾的母亲第一次撞见时,简直吓个半死,那白狐也乖觉,立刻扔了书逃之夭夭,但没隔几天,又会下人慌张来报说见到那只窃书白狐。

彼时梅岳绾的母亲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出不得一点岔子,那白狐搅得府里人心惶惶,梅老爷也终是坐不住了,请来岐山的天师,悄悄布下法阵,那白狐果真上当受困。

是夜寒风呼啸,白狐拼死逃出了法阵,虽捡得一条性命,一只眼睛却被梅老爷当场射瞎,鲜血四溅中,那凄厉的惨叫声久久回荡在梅府上空。

白狐负伤而逃,临走前另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饱含怨毒地望了梅老爷一眼,让久经商场,处变不惊的梅老爷都心头一悸。

此后一晃眼就过去几个月,白狐一直未再出现,梅老爷提起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下,只当事情终归过去,风平浪静了。

而梅夫人的产期也将至了,就在她诞下梅岳绾的那一夜,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一件事情发生了,白狐又出现了。

瞎了一只眼睛的白毛雪狐显然有备而来,瞅准时机,一口咬住产婆的手,衔住那坠落的襁褓,眼底散发出幽怨的光芒。

满堂众皆变色间,它赶在梅老爷进来前,狠狠往襁褓里的女婴身上咬了一口,然后蹿出窗外,逃得无影无踪。

那一口并未让梅岳绾身上出现任何血迹,却让她瞬间从上到下彻底「变白」!

榻上的梅夫人只瞧了一眼,便尖叫一声,晕了过去,梅老爷抱起襁褓中发生骇然变化的爱女,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而远处已有梅府下人惊慌失声,大喊着火了,着火了,梅府的藏书阁火光滔天,就那样一夜之间被尽数烧光……

白狐的报复惨重到人人都不忍目睹,藏书阁没了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梅老爷的妻女,女儿从出生就染上怪疾,妻子也受惊吓过度,没多久就撒手而去,梅老爷一下子就成了孤家寡人,带着幼女泪洒衣襟。

他一方面恨煞了那只白狐,一方面又怪自己太过冲动,为家人惹上祸灾,于是满心愧疚的他,从此以后再也未续弦,只一心照顾自己唯一的女儿,对她好得无微不至,有求必应。

他还花大价钱去请天师四处捉拿那只白毛雪狐,但辗转多年,始终未有下文,因为对白狐一族的怨恨,让他从小就替梅岳绾做了不少件狐裘,以泄心头之火。

幼时梅岳绾不知这其中隐情,最爱父亲送给她的漂亮狐裘了,但自从得知自己的「诡症」来源后,她便再也未穿过那些衣裳,也苦求父亲不要再四处逮杀白狐一族,剥皮拆骨了。

她只觉冥冥之中有因果循环,一番纷纷扰扰后,到底谁对谁错也说不清了,但她不愿意再纠缠在里面,不得解脱。

「所以,我这不是病,是世上任何神医都无法治好的因果,我大概一辈子……都只能做个不见天日的怪物了。」

斜阳中,梅岳绾伏在姜涉脖颈间,泪水漫出眼眶,一点点浸湿姜涉的心,他忽然一记低吼,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胡说些什么,什么狗屁因果,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有的……真是岂有此理,别叫我逮到那只畜生!」

怒不可遏的恨骂中,梅岳绾雪白的睫毛颤了颤,胸膛奇异涌起一股暖流,让她不由又向他贴近了些,再近些。

后来梅岳绾一直在想,如果时光能够停在那个斜阳微风的午后,他一直背着她,那条路永远也走不完,那该有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浮云飘到生辰这一天,她把他的当票还给了他,从此两不相欠,一切到此结束。

(九)梅岳绾去镖局还当票时,第一次精心梳了妆,此刻皮肤红肿溃烂,她坐在屏风后,不想以这样的面目见姜涉,也没有必要再见。

姜涉就将启程,离开浔阳城去寻找他的家人,真到了心心念念的这一天,他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你为什么忽然……就因为我没有答应陪你回来一起过生辰吗?」

到底没忍住,姜涉握着剑,语气有些发颤地问了出来。

屏风那头静了许久,梅岳绾似乎轻轻笑了笑:「也许吧,也许我终于发现,不管我做再多,也不会真正等来你,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我现下累了,也没有力气再做更多了……不如就放手吧。」

姜涉呼吸一窒,上前一步,喉头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怀里就揣着准备亲手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那是一支他精挑细选的梅花簪,他觉得很配她,可他大概是没办法再送给她了。

他如何能跟她言明,这么多年来,他从不陪她过生辰,只是因为天意弄人,她的生辰与他母亲恰巧是同一天,多荒唐,他怎么能告诉她这个苦衷,怎么能彻底放下这个心结?

说来说去,终归还是他自己……伤了她。「万物皆为因果,当年我父亲射伤白狐一只眼睛,招来终身悔恨,而我无心夸了一句你的眉毛,便让你郁郁困在梅府数十年,到了今天,我实在不愿再重蹈覆辙,与其相看两厌,不如就此放你远去,因果结束在此,你不会再恨我了吧?」

姜涉鼻尖酸涩,无意识地摇着头,有些什么就要脱口而出,却被梅岳绾轻声打断。

「姜少侠,时候不早,快上路吧,趁我爹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未来不可期,山高水长,珍重。」

她压抑着起伏的胸膛,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可身上的痛楚还是铺天盖地般袭来,提醒着她她就将命不久矣,放姜涉离去的事情再也拖不得了。

耳边似乎回荡着父亲沉痛的话语:「你放心,爹不会让你孤单的,就算你走了,爹也要让姜涉那小子替你终身守墓,你那么喜欢他,有他陪着你,九泉之下你也不会孤零零的了……」

人总是要死的,可她怎么舍得让姜涉一辈子替她守墓呢,他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还有那么多未实现的心愿,不该被她耽误,就让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代她看看外头广阔的天空。

屋里,暖烟缭绕,一股哀伤的气氛弥漫在每个角落。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姜涉握紧手中剑,一字一字艰涩地开口。「没有了。」那头轻轻道,顿了顿,声音更轻:「姜少侠,谢

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

握剑的手陡然一紧,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姜涉心中墨浪翻

涌,堵得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隔着一道屏风,谁也看不见谁,梅岳绾看不到姜涉眼中的泪

光,姜涉也看不到她将一颗糖轻轻放入嘴中,溃烂脸孔下无声

的悲恸。

屋檐下的风铃清脆摇曳着,如梦般美好,还像曾经难得温存,

少年少女相互依偎看过的漫天繁星一样。

就在这一天,姜涉揣着当票,离开了浔阳城。

他在暮色四合中,扬剑看向远方,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先找到家人,找到之后再一起回来,回到梅岳绾身边。

他不信因果,他只知道,他早已经放不下她了。

(十)

姜涉骑着马才出浔阳城不久,便被一道绯红身影追了上来,马

上的谷瑶儿肩负包袱,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笑得俏丽狡黠。

「阿涉师兄,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找家人!」

姜涉眼皮一跳:「你怎么跟来了,师父知道吗?」谷瑶儿策马上前,与姜涉并肩而立:「知道啊,就是爹让我来

找你的,让我跟你长点江湖阅历。」

姜涉看着兴高采烈的谷瑶儿,半晌,才无奈地牵起嘴角。

两人就这样共同上路,一路上,姜涉也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他

只当谷瑶儿是妹妹,别无他情,让谷瑶儿暂且相随一程就行

了,早日回到镖局才是正经。

谷瑶儿撇撇嘴:「兄妹就兄妹,日子长了,变成什么关系谁也

说不定。」

姜涉哑然,只别过头,将手摸到了胸口,摸向那支贴身不离的

梅花簪,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日,两人在一处茶摊落脚,姜涉又掏出那支梅花簪,久久

凝视着,谷瑶儿哼了哼,将杯中茶一口饮尽,正要开口,邻桌

却传来对话声——

「十三王爷的反军真的攻入浔阳城了?」

「那还有假,攻了城再一路北上,直捣皇都,十三王爷的野心

可大着呢……」

「那浔阳城的守将就没抵挡住?」

「怎么可能守得住,城里早就尸横遍野了,几家金铺都被抢光

了,多亏我拼死拉着一家老小逃了出来,不然也成反军的刀下

亡魂了。」

「啧啧,难怪过来的路上看到不少难民,想必都是浔阳城逃出的百姓吧……」

茶杯咔嚓一声捏碎在指间,邻桌的对话戛然而止,几人齐齐抬头,只看到一道俊挺身影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跟前,腰间持剑,脸孔煞白,双唇都在发颤。

「你们说的可是浔阳城?可知梅家当铺现下如何?」

无论谷瑶儿怎样劝阻,姜涉仍是铁了心要回浔阳城,他目光坚定,从没有一刻这样确认自己的心意。

「如果她出事了,我余生都不会快乐,找到家人也没有意义了,因为那个家已经不完整了。」

谷瑶儿跺了跺脚,欲言又止,最终无法,只得目送着姜涉策马而去。她与他约好,等他一救出人来就与她汇合。

那是谷家在南边的一处老宅,谷瑶儿把地址给了姜涉,自己驾马直朝那个方向进发,她并不担心镖局上下的安危,因为她知道,父亲与镖局的师兄弟们,已经在那个老宅里等着她了。

早在父亲让她追随姜涉,离开浔阳城的时候,便已经告诉了她本意,她当时不明白,现在大概是明白了。

避乱,避开杀戮和战火,避开浔阳城里一场早就注定了的大动荡。

父亲算无遗漏,唯一的意外也许是……姜涉会偶然得知城中变故,奋不顾身地折回救人。

斜阳山道上,尘土四扬,一人一马飞掠而过,惊起鸟雀扑翅。

大风猎猎中,姜涉的一颗心狂跳不止,他按紧缰绳,苍白的面孔不住呢喃着,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十一)

姜涉在尸横遍野的浔阳城里足足找了大半月,梅家早就是一片断壁残垣,火中的焦尸不辨面目,他在尸堆里几近疯狂地翻找着,只要不到最后一刻便绝不死心。

像失去了所有知觉,血污糊住了眼前,脑袋里只有那道纤秀雪白的身影,直到这时,他才霍然发现,原来她已扎根在他心底这么深了。

可惜找啊找,不管怎么找都没有一丝线索,一丝踪迹,一直找到平反的军队进城,一举剿灭了十三王爷的反军后,他仍是没有找到梅岳绾。

领头的平乱将军叫樊平生,他不仅抓了反军,还留下来帮助浔阳太守处理一系列善后事宜,渐渐让浔阳城中恢复往日秩序,重拾太平,简直被城中百姓奉若神明。

可惜这些事情姜涉都已无暇顾念了,那樊将军领着军队从他面前打马而过,他都只恍惚看了一眼,便继续在街上抓到个人就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全身雪白的姑娘,连眼睛都是白色的……」

世界仿佛颠倒,他不分昼夜,忘却疲倦地寻找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她,不管是死是活,一定都要找到她,找到她就告诉她,他有多爱她,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就这样疯狂地寻寻觅觅不知多久后,这天,姜涉又在街上逢人就问,却是一辆辇车穿街而过,身旁百姓夹道欢迎,他无意回头一瞥,整个人却陡然一颤,震惊难言——

车上坐着的人正是那一袭黑袍的樊将军,他身边还依偎了个女子,细长的眉,嫣红的唇,秀丽的发,赫然正是姜涉苦寻已久的梅岳绾!

不,确切地说,是没有那么「白」的梅岳绾,五官脸孔一模一样,只是头发黑了,瞳孔黑了,身上也有正常人的颜色了,不再是惨白一片,而是肤若凝脂,只比寻常人白一些而已。

辇车一晃而过,姜涉心头狂跳,疯了似地拔开人群,却未追上辇车,反而听到身边百姓议论纷纷,说着城中最近要有一桩大喜事了,那樊将军要在庆功宴上娶亲了,新娘就是和他同乘一车的那位娇娘子。

如遭五雷,姜涉握剑的手一紧,霍然转身,表情无比的吓人:「你们说的是真的吗,那樊将军真要娶亲了吗?」

月夜清寒,冷风呼啸,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将军府。

当姜涉在榻上再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他眼眶几乎瞬间湿润,激动得难以自持。他握紧剑踉跄上前,帘幔飞扬间,榻上人起身,与他一眼对视,正是那张他找疯了的熟悉面孔。

只是见到姜涉的梅岳绾似乎并不意外,她坐在帘幔间,似叹非叹,语气幽幽:「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别来无恙,姜涉。」

姜涉上前的脚步一顿,握剑的手在发颤,「你白日里看见了我是不是?你为什么没与我相认?」

他自问自答着,有些语无伦次:「是不是,是不是那樊将军胁迫你的,他逼你嫁给他,你怕叫他发现了我,会连累我,是不是?你别怕,我现在就来带你走……」

这些猜测在姜涉来找梅岳绾的时候,就几乎已成他心中笃定的事实,他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只知道,梅岳绾要嫁给那樊将军,一定不是自愿的。

他越说越激动,正要上前两步,一把扣住梅岳绾肩头时,那道纤秀的身子却向后一避,抬头目视着他。

「不,你错了,没有人胁迫我。」

梅岳绾的面孔依旧白皙如雪,只是一双眸子漆黑如墨,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她顿了顿,望着惊诧的姜涉,似乎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怨恨。

「我也不会跟你走,我同你,已经再无瓜葛了。」如果没有樊将军,梅岳绾大概已经死在反军手中了,她与他的相遇,最早不是在千军万马中,而是在谷门镖局外的巷道里。

那时姜涉刚离开浔阳城不久,她思念他睡不着,半夜情不自禁提灯去了镖局,却在昏暗的巷道里,救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当时她不知那人是谁,那人也未言明身份,只是在伤好离去时,握住她的手,别有深意道:「我会再回来找你的,你等我。」

彼时梅岳绾并未在意这句话,只是这一等,再相见时,便是在硝烟战火中了。

反军入城,梅家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同梅岳绾的父亲都悉数惨死,而那群贼兵却留下了「诡面小姐」梅岳绾,当作「白毛怪」一类的稀奇玩意儿,一边戏弄一边看热闹。

那时梅岳绾被团团围在中间,身上都是家人的鲜血,手中紧握的竹骨伞也被染得赤红,就在一颗心几近绝望时,马蹄声响,羽箭齐发——

樊平生,朝廷钦赐的平反将军,率兵出现了。

她身前一圈贼兵中箭倒地,黑袍掠上前来,那只大手在马上伸向她,降临如神祗一般,将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樊平生不仅葬了梅岳绾的家人,安顿好她,还不知从哪弄来一道神奇药方,让梅岳绾每日服下,渐渐的,当反军清得差不多

的时候,梅岳绾身上异样的白也褪得七七八八,瞳孔和头发睫毛也都开始现出黑色。

梅岳绾也在这时才知道,原来当初樊平生会倒在巷道里,就是怀揣情报,被反军势力追杀,她救了他,他才有机会回皇都搬救兵平乱,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她居功甚伟,救了浔阳一城百姓,救了整个天下。

可梅岳绾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并未做什么,真正救万民于水火的,是樊平生,而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也是樊平生。

所以当那袭英俊的黑袍喂她喝药,忽然开口,深情向她求亲,说愿意照顾她一辈子时,她愣了愣,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姜涉,你离开吧,我马上就要成亲了,不会跟你走的。」

房里,梅岳绾的声音似乎很疲倦,她挥挥手,闭上了眼睛,却让姜涉慌了,拼命摇头:「不,你并不喜欢他,你这只是在报恩……」

「可你晚了,你来晚了,不是吗?」

那双漆黑的眼睛又倏然睁开,一口打断姜涉,不知怎么,姜涉竟觉得她望他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些说不出来的恨意。

「梅家当铺没了,你的当票也还给你了,我们早就两清了,你还来做什么?」

姜涉一时有些无措,双唇都发颤起来:「难道,难道你不喜欢我了吗?」

「喜欢?」梅岳绾似乎冷笑了声,望着姜涉幽幽道:「我喜欢你那么多年,早就累了,你不是一向很讨厌我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我们的因果早就结束了,你不知道吗?」

这一回,那恨意更加清晰,姜涉心头一惊,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反常态的梅岳绾,心念倏转间,他隐隐明白过来,大概是她陡然失去全部亲人,最危难之际他也没有陪在她身边,所以她自然对他有恨。

想通这节,姜涉心头痛彻,悔恨莫及:「对不起,是我来晚了,那些年也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求求你再给我次机会,让我带你走,好好照顾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掏出胸前那支梅花簪,急不可待地伸去给梅岳绾:「你看,这是我当时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我不是故意不陪你过生辰的,只是我娘恰巧和你是同一天生辰,我过不了自己的心坎,我不是有心伤害你的,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了,我回来找了你好久,快把整座浔阳城都翻遍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会把曾经做错的都弥补过来,求求你再给我次机会……」

语无伦次的声声痛悔中,梅岳绾忽然夺过那支梅花簪,狠狠地就往姜涉手上划去,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一滴血珠甚至溅到了梅岳绾眼睫上。

「够了,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晚了!」

姜涉捂住伤口,难以置信,梅岳绾却又一扬手,将那染了血的梅花簪奋力掷在他身上,每个字在黑夜中都响荡得那么清晰——

「当票已经还清,我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来了。」

(十三)

战后渐渐复苏,重拾一番太平的浔阳城中,这一夜,烟花漫天,将士列坐其次,觥筹交错,一场庆功宴好不热闹。

众所瞩目下,长长的红绸道上,丰神俊朗的樊将军眸含笑意,携着自己的新娘一路缓缓走过,盖头下的梅岳绾面目沉静,无悲亦无喜。

就在一道「拜天地」的长声还未落下时,一道肃杀俊挺的身影已从天而降,如风一般掠入堂中,满座哗然。

姜涉持着剑,脸色苍白,眼里有波光闪烁,嘴角却是笑着的。

「对不起,我还是来了。」

说话间,他已以迅雷之势欺近那身红嫁衣,长剑一挑,对上她盖头下的那张绝美容颜。

「我想了想,你喜欢我的眉毛,那么我便让你天天都能看到,不仅如此,我还一辈子给你画眉,你不情愿也没办法了,谁叫你收了我的当票?」

那张几经辗转的薄纸陡然现出,不由分说地一把塞入红嫁衣里,而那只修长的手也在同时揽过梅岳绾的腰肢,剑气如虹,飞踏出院。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就连堂上的樊将军也是双眸遽紧,陡然反应过来:「姜涉,你就是姜涉!」

他几步追出,那道俊挺身影已携梅岳绾风一般没入夜色中,身后已有宾客失声尖叫起来:

「来人啊,贼寇抢亲了!」

大山绵延起伏,地势复杂无比,最适合藏匿脱身,姜涉早在准备抢亲前,就已经打算借这座大山摆脱追兵。

只要翻出大山,就能彻底离开浔阳城,南下去谷瑶儿给的地址,与她汇合了。

怀着这样的信念,姜涉带着梅岳绾风餐露宿,与樊将军的追兵在山里绕着圈子,日以继夜地逃亡着,他一直对她道:「岳绾,你再忍忍,再撑一撑就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安全了……」

逃亡的一路上,不管姜涉说什么,梅岳绾始终都没有回应,她就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般,任姜涉摆布着,只是那双眼里,始终透着深深的疲倦。

不知不觉间,一头漆黑的长发开始渐渐变白,皮肤和瞳孔的颜色也越来越浅,当姜涉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时,梅岳绾已经变回

从前一大半的模样了,姜涉这才慌了:「怎么会这样,你的病不是好了吗?」

山洞里,梅岳绾别过头,没有回答,也没有吃姜涉递过来的野果,姜涉又凑近了些:「是不是离了那药,你就会变回原样?」

梅岳绾依旧面无神色,只是眼底多了几丝悲凉,姜涉道:「不怕,不怕,我们先逃出去,我以后会把那药方夺回来的……」

他一边安抚着她,一边替她将乱发理好,将手中的野果一点点喂给她吃,那无微不至的模样就像梅岳绾曾经对他的照顾一般。

「就算你变回原样,全身都变白了也没关系,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的,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的,等回到谷家老宅,安顿下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听到谷家老宅几个字时,梅岳绾的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颤,她本是木然地在吃姜涉喂给她的野果,此刻却别过了头,双唇紧闭,姜涉见她这样也不再勉强,只是三两口将剩下的野果吃完,便伸手将梅岳绾揽入怀里,用披风将她罩得严严实实,替她遮风避寒。

「睡吧,睡吧,睡醒又是新的一天,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逃出去了……」

姜涉没有看见,梅岳绾在他怀里,失神地眨了眨眼,两片睫毛白如霜雪,琉璃般的瞳孔似乎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梅岳绾的全身已经彻底变白,气息也越来越虚弱,在又一处山洞暂时歇脚时,姜涉终于发现不对的地方了。

他给她不停地灌输真气,灌到最后声音都在发颤:「怎么,怎么会没有用呢?」

梅岳绾直到这时才睁开眼睛,苦涩一笑,与姜涉说了逃亡以来的第一句话——

「姜少侠,你玩够了吗?」

火光映照着山洞,姜涉身子一震,瞬间煞白了一张俊脸,「你,你什么意思?」

梅岳绾从他身边挪开了点,气息虚弱地靠着洞壁,抬眼对着他笑了笑,幽幽如魅:「你没玩够,可我却玩够了,也没有命再陪你玩了。」

这一回,姜涉的脸色更白,连双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了,他声音急切而嘶哑:「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没有命?」

梅岳绾依旧笑着:「没有命就是没有命了,喜欢你这么多年了,我累了还不行么……你不是很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忽然把当票还给你吗?」

火光炸了一下,姜涉慢慢站起,手脚却都冰冷起来,像又回到幼年的冰天雪地中。

「因为我那时命不久矣,我爹想在我死后将你扣留下来,终身替我守墓,我不忍,便决定放你而去,你走后我吃了好多好多糖,可再多的糖吃入嘴里也是苦的……」

「后来遇到樊将军,他给我的药,不仅是治我的病,也是吊着我的命,那药我每天都要按时服一碗,樊将军说大概要连服数十年才能断根,他为了方便照顾我,也对我真心用情,便向我求了亲,他是个好人,我不想辜负他,可我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想嫁给他,你来抢亲时,我不知是慌乱,还是松了口气……」

凉凉的声音回荡在山洞里,姜涉却陡然一颤,脱口而出:「药断了会怎么样?那药断了会怎么样?」

他一语问到关键,先前他只以为梅岳绾最多变回原样,就算全身都白了他也不会嫌弃她,可现下看来……果然,那声音又幽幽笑了笑: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盯着姜涉的眼,那张雪白的脸弯起唇角,缓缓吐出八个字:「气血逆行,白骨绝命。」

轰然一声,姜涉踉跄一步,跌跪在地。

而梅岳绾却长睫微颤,一对瞳孔白若琉璃,亮得出奇,宛如回光返照一般。

「你别也再让我跟你去任何地方了,尤其是那处谷家老宅,我无福消受,也不愿消受……」话至此,恨意陡生,姜涉霍然抬头,对上梅岳绾怨极的一对瞳孔。

「你不想知道镖局的人都去哪了吗?你以为他们都逃了吗?」

「不,你的好师父,你的好师兄弟们,都早就被樊将军给抓了起来……因为他们根本就是反军的同党!」

浔阳城那些惨死的百姓,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城里的老字号谷门镖局,其实一直都是十三王爷安插在浔阳城中的势力,多年来借押镖之名,替他运送情报和兵器,办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助他夺取大权。

姜涉曾经参与过多次押镖,不知情间已替十三王爷办过不少桩事,交接过不少次情报,那谷大当家甚至想过时日再长一些,就让十三王爷将他收入麾下,正式成为组织的一员……纵然他蒙在鼓中,但他确确实实在无形间帮助了反军攻城,害死了梅家上下与无数惨死的百姓——

这才是梅岳绾梗在心头,真正放不下的原因!

「掩人耳目这么多年,谁能想得到呢?或许真是一场未尽的因果吧,注定我与你不得善终,不能回头……」

梅岳绾凄然一笑,视线越来越模糊,姜涉已经扑到她身旁,震撼崩溃地哭成了一个泪人,梅岳绾却倚上他肩头,得了解脱一般。「如今能死在你身边,大概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吧。」

爱恨交杂着,她进退维谷,两难痛苦,如果能死在他怀里,也

算一番别样的求仁得仁,求赎得赎了吧。

「不,不要,岳绾,我错了,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樊平生,你别

睡,求求你别扔下我……」

山洞里,姜涉浑身剧颤,泣不成声,一把抱起气若游丝的梅岳

绾,踉跄地想要奔出山洞,梅岳绾却是头一偏,在他怀中昏死

过去。

就在这时,天地间像定格住一般,时光静止,草木凝固。

半空中悠悠飘下了一片雪花,姜涉抬起头,只见一人踏着漫天

飞雪,幽然现出身形。

「来不及了,就算找到樊平生也没用了,他的药已经救不了她

了……」

男子一声轻叹,额心一道银色飞霜,墨发飞扬,清冷绝美,周

身气质淡漠出尘,浑不似凡世之人。

天地幽幽,姜涉仿佛坠入梦境,耳边只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

「就算樊平生抽干自己一身的黑狐血,也是回天乏术了,这一

切,依然是当初那桩因果纠缠……」梅岳绾也许永远都不会猜到,她每天喝的那碗药,其实不是什么神丹妙方,而是一碗黑狐血,掺了她最爱吃的糖。

而她在巷道救下的那个伤者,也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只独眼白狐的弟弟,一只修炼为人,混迹朝野的黑狐。

世事就有那么巧,樊平生起初见到梅岳绾时也是难以相信,他几乎一眼就认出常被阿姐挂在嘴边,那咬过一口,全身变白的小姑娘。

当年独眼白狐一气之下报复了梅家,后来多有后悔,常在阿弟面前念叨,所以化身为人的黑狐不仅认出了苦主,还对这个救下他,悉心照顾的温柔女子产生了怜爱之情,决定替阿姐偿还,治好她身上的奇诡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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