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狴犴篇 我不是奸妃

除了万寿殿的书案,万寿殿后院的小树林里,御花园的假山后面,都留下了帝王和宠妃的疯

狂。

他说他是一个没有年少轻狂过的人,我说,那就让我帮你找回年少轻狂吧。

他说帝王不该这么堕落,我说,帝王就该为所欲为,去他娘的道德礼教。

我晋封贵妃。

薛碧谙说,将来若生下龙子龙女,就封皇贵妃。

我说:「啊,那得辛苦万岁爷了!」

「辛苦朕什么?」

「辛苦万岁爷帮臣妾早日得个龙子龙女。」

「好,这个忙必须帮。」他把我按在草丛里,扒掉我身上的贵妃朝服。

就在刚刚,贵妃册封典礼结束,他陪我一同回华墟宫。路过望春园,发现草已经长得老高,我

俩相视一笑。

他屏退左右,把我拉进草丛。唉,好好的万岁爷,被我教坏了。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做一个宠妃,宠冠六宫的那种宠。

事实证明,他如果喜欢你,再忙也有时间陪你,而且变得异常黏人。

吃饭要我陪着,睡觉要我陪着,批折子要我陪着。有时候他自己都忍不了自己:「唉,朕再跟

你鬼混下去,真的要亡国了。」

有一次,我俩正在万寿殿腻歪,白得玉通报:「万岁爷,御史周一求见。」

我来不及走了,薛碧谙让我到屏风后面避一避。

我躲到屏风后,周一进来了。

他先罗里吧嗦汇报了一堆公事,突然挑起话题:「近日,坊间都传开了,皇上被奸妃蛊

惑……」

我听了半天,发现周一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说我是奸妃,还找了几十个大臣联名上奏,

要求将我打入冷宫。

真是搞不懂,我一个小绿茶,能有什么危害性呢?

薛碧谙道:「朕说过了,不许再提此事。没有什么奸妃,朕也没有被蛊惑!」

周一不惧天威,「您专宠张贵妃,连糟糠之妻都厌弃不顾,您知道臣民和后世会如何议论您?

您忘了高宗的郑贵妃是如何乱政的?」

「朕不是高宗!」薛碧谙突然暴怒,把鸡汤盅都砸了。

「万岁爷……」

「滚!」

周一出去后,我从屏风后走出来。薛碧谙起身对我说:「别听他们的瞎话,那帮言官,好好的正事不管,就爱插嘴朕的家事。」

我问他:「他们说臣妾是奸妃,要把我打入冷宫,是真的吗?」

他眼中闪过一抹阴狠,「朕已经派人去查了,凡是信谣传谣的,统统逮捕下狱。」

他这副口吻,不像个明君,倒像个暴君,看来真被我带坏了。

我决定再来个火上浇油。

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眼泪噗噜噜掉下来。

他看到我的眼泪,慌神了。

「茶茶别哭,朕会保护你的。」他用大拇指擦掉我的眼泪,捧着我的脸儿,「有朕在,没人能

伤害你。」

第二日早朝,薛碧谙下旨,将周一降职,贬出京城。

十四

我干爹最危险的政敌倒台了,我觉得他该满意了。

不久之后,我收到干爹的密信。信里先是将我夸赞一番,可越往下看,越令我心惊肉跳。

张凤缘太狂妄了。他居然在信中给我派了一个新任务:毒死皇上。

他说当今皇上难以驾驭,就算我再得宠,也无法保他东山再起。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除掉薛

碧谙,拥立福王薛碧询。

福王和我干爹关系亲近,本人又是个蠢货,只要他登基,我干爹重整旗鼓的机会就来了。

我的心沉往谷底。没错,我最初进宫就是为了争权势、保干爹。我以为只要当了宠妃,拿住皇上的心,我就要风

得风要雨得雨,像我干爹曾经一样厉害。

可我偏偏遇到了薛碧谙,一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好皇帝」,根本不给我胡作非为的机会。

我承认干爹是对的,这个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一个听话的,最好是像先帝薛碧诃那样的呆瓜。

可是,薛碧谙死了,对于大㝠意味着什么?这风雨飘摇的社稷,还能支撑多久?

如果大㝠这条大船沉了,我们这一个个凡人,都将溺死在末世的洪流中。

所以,薛碧谙不能死。他要好好做大㝠的掌舵人,守护他的子民。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我发现,我爱上了他。

我费尽心机勾引他的心,可我的心不知何时也被他勾走了。

从今往后,我都不可能做出危害他的事。谁危害他,我就杀了谁。

我没有回应干爹。密信却不断传来,催促我尽快动手。干爹还跟我承诺,事成之后,会保我后

半生尽享荣华富贵。

我晓得干爹的脾气。违抗他,后果会很严重,他有一百种办法让我死得很难看。

我于是回信告诉他,我每日在皇上的鸡汤里下了慢性毒药,他只需耐心等待。

这封信能暂时稳住我干爹,但我知道他的耐心有限,如果薛碧谙没有「如期而死」,难保他不

会采取别的非常手段。

我必须尽快想出解决办法。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诸王都进宫来了。当我看到福王薛碧询时,心中立刻有了一个计划。不如,杀掉福王吧。

福王死了,就能断了我干爹的念想。

上例汤的时候,我在福王的汤盅里动了点手脚。

当天夜里,福王暴毙。

我在华墟宫焦灼徘徊,听到这个消息,终于坐在门槛上舒了口气。

可下一个消息,又让我蹦了起来。

薛碧谙竟也病倒了,症状像是中毒。

我懵了。我只在福王的汤盅里下了毒啊,不会搞错的。

我外裘都顾不得穿,准备赶去万寿殿一探究竟。

却被皇后带着一大帮人堵在华墟宫门口。

近日一直低调行事的皇后,此刻威风凛凛起来,指着我厉声喝道:

「来啊,将罪人张氏拿下!」

原来,太医从皇上上午喝剩的鸡汤里发现了毒药。那鸡汤是我熬的。

没有一丝丝防备,酷刑直接在华墟宫上演。

我被迫跪在地上,两个太监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直,套入木索之中,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左

右一拉铁索,哗啦啦啦,坚硬的木棍绷起劲儿来,将我的十根手指狠狠钳住。

感知略慢了一拍,撕心裂肺的疼痛骤然袭来之时,我还没回过神,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抽。

我听到自己不似人声的惨叫。接下来,剧痛如狂风暴雨,密密匝匝地袭来。这拶刑的痛,直教人灵魂都在抽搐。

皇后欣赏着我的惨状,悠然道:「张绿茶,招吧,能死得痛快些。」

她骗我的。依照大㝠律,谋害天子是要凌迟处死的,那可是千刀万剐的痛,比夹手指痛多了。

我问:「让我招什么?」

「你进宫的目的是什么?谁指使你下的毒?」

我感觉,她可能查出我的真实背景了。她想借这个机会,把我和我背后的人一网打尽。

「姐姐想知道我进宫的目的?」我舔了舔嘴唇,「姐姐凑近点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皇后将耳朵凑过来。我慢慢地、清晰地对她说:「妹妹我进宫,就是为了拆散你和皇上。」

皇后端庄的脸庞骤然扭曲,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上杖刑。」

本朝的杖刑是出了名的厉害。能在二十杖以内活下来的人,掰着指头数得过来。就薛碧谙登基

这两年,被他「不小心」杖毙的就有百十来人。

我被按在长条凳上,两个太监各执一根竹杖,一左一右,扎扎实实打在我的身上。

第一下,我就感到身体猛地一震,五脏六腑仿佛都碎了。

大概是打到第七杖还是第八杖时,白得玉匆匆赶来,叫停了这场可怕的凌虐。

「皇上有旨,封了华墟宫,张氏废为庶人,听候发落。」

皇后很暴躁地跺了一下脚。

十五我趴在床上,饿,渴,疼。

十根手指肿得跟大萝卜一样,屁股和大腿钻心地疼,动都不能动。

没人管我。我的宫人有的被处死,有的被抓走。这是一场针对我的绞杀,对方不把我搞死,誓

不罢休。

我时醒时睡,大概捱了一昼夜,有人来了。

不用睁眼看,听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他。

脚步沉稳有力,看来他中毒不深,身子没有大碍。

他在床边坐下,一声不吭。

「水,我要水……」我嘶哑道。

他去倒了一杯水,喂给我喝。

我一连喝了三杯,才稍微觉得好一点,嗓子能发声了。

「我是冤枉的。」我说,「我没有往鸡汤里下毒。」

「是么?」他冷静得可怕,亮出一张纸在我眼前,「这封信,你见过吗?」

我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是我回给张凤缘的信。信里写着我在皇上每天喝的鸡汤里下了毒。

天啊,这封信为何落到了薛碧谙手里?

薛碧谙说:「信是皇后交给朕的,她从小度子身上搜出来的。」

小度子是我干爹的心腹,我和干爹往来通信,都要通过小度子之手。

现在,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如何才能教薛碧谙知道,我是骗张凤缘的,我没有往鸡汤里

下毒,我哪里舍得这么对他。薛碧谙倒没有过多纠缠下毒的事,而是问我:「你和张凤缘是什么关系?」

我回答:「没有什么关系。」

「你只要承认,你是受张凤缘胁迫,朕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我沉默了。张凤缘虽然坏,但十年前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捞出来的人是他,把我养大成人的也是

他。没有他,也就没有我。

我说:「我和张公公没有关系,我不认识他。」

「朕那么信任你,那么喜欢你。」薛碧谙压抑不住极度的失望,「可你,欺君瞒上,你……

你……」可能是我的罪状太多,他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你还妄图破坏朕与皇后的感情。」

最后这句倒把我逗乐了。我苦笑:「冤枉啊万岁爷,您和皇后之间有感情可以破坏么?」

他也苦笑起来:「是啊,没有感情。」

「但是,她是皇后。」他语气骤冷,「朕以前警告过你一次,不能容忍你祸乱后宫。」

「皇后和我之间,如果只能选一个,万岁爷选谁?」我自顾自地问。

他说:「这不是后宫争宠的问题。」

「我就想知道,周白莲和我之间,你选谁?」我提高声调。

我偏要争宠,我进宫就是为了争宠。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也不算一会儿,挺久的时间,久到我心冷透了。

「朕选皇后。」他回答。

这两天,肉体受着这么大罪,我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可这一瞬间,他喂给我的水都化作眼

泪,湿了我的两颊。「她是皇后,是国母。」他怕我不懂,还认真跟我解释:「值此多事之秋,河西战事正酣,北

方又逢大旱,朕需要事事持重,凝聚人心,与群臣百姓共渡难关。」

「明白,我都明白。」我只是感到好无力啊,我想与他携手风雨、同生共死,奈何我连这个资

格都没有。

「我有最后一个请求,望万岁爷恩准。」

「你讲。」

「让我死得舒服点,不要太痛,不要太惨,千万不要千刀万剐那种死法,可以么?」

「可以。」

我累了,闭上眼。他在我身边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去。

这一别,怕是永别了。

十六

我还没死,薛碧谙却降罪于我干爹,命人将他押缚回京,听候降罪。

回京的路上,我干爹在夜里偷逃,侍卫找到他时,人已坠崖而死。

薛碧谙下旨,此案就此了结,不再追究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得再提。庶人张氏免去死罪,着出

宫修行。

我出宫这天,距我进宫正好满两年。遥想当初进宫,意气风发,志在必得。夺恩宠,夺那巅峰

之上的权力。

如今,我却两手空空,心也空空。临出宫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巍巍宫阙,一个人都没有。不知薛碧谙现在何处,很有可能,正

在万寿殿批折子吧。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打扰他了,再不会有人妨碍他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其实我是真心希望,这个破败江山在他的修补下,能一天天好起来。我帮不了他,只能在心里

默默祝福。

但是,仿佛天要亡大㝠,这年冬天,又是一场连一场的雪灾。大批百姓冻饿而死,活下来的揭

竿造反,河西叛乱未平,广南民变又起。

而我,被囚在京城以东一百里的雪月庵里,剃去青丝,变成了一根没有烦恼没有知觉的木头。

每天吃着寡淡无味的斋饭,鸡汤更是熬不得了。

行尸走肉的生活过了一年,我与世隔绝,有如桃花源中人,问今是何世,不知有汉,无论魏

晋。

直到某一天,皇上驾崩的消息飞入雪月庵。

庵里住持为皇上念往生咒,咒声日夜绵延不绝。我待在小屋里,麻绳一甩,把自己挂上了房

梁。

这一瞬间,有人破门而入。明黄的衣衫,修长的身形,是他来了。

十七

我醒来时,他守在床前。

他更清癯了,脸色阴郁苍白,目光却是柔和明净的。

「朕早都想来看你,奈何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多么熟悉的借口。

「我知道您忙。」我纳闷,「但您不是……驾崩了么?」

「做皇帝做累了,死一会儿。」

「带折子来了么?」

「没带,这次不批折子,专心陪爱妃。」

「能陪多久?」

「不好说。」

「那就,能陪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好。」

我伸出食指,勾住他的腰带。

「喂,这是尼姑庵,不太合适吧。」他坐怀不乱。

「草丛里都玩过,万岁爷还怕这?」

「说得也是……」

这应该是我和他一生中最快活最放纵的几天。白天没有大臣求见,夜里也没人催他去听军报,

没有折子横亘在我们之间,没有言官,没有皇后。甚至没有万岁爷,也没有张贵妃。

只有他和我,薛碧谙和张绿茶。

我靠着他的胸膛,贱兮兮地说,万岁爷再跟我鬼混下去,要亡国了哟。

他吻着我的额头说,亡国就亡国吧,全都去死吧。我说那挺好,历史上亡国之君都能名留史册。

他说你个小坏蛋,朕可不饶你。

我说那来吧,谁怕谁。

我们相拥着翻进帐子。

我又想到了那句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却忘了还有下一句: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十八

我知道他迟早要走。他可以为我驻留片刻,却不可能是永久。外面天灾人祸,乱成一锅粥,他

不可能撒手不管。

但关于分别,我们都绝口不提。只纵情享受当下的快乐。

快乐的日子过了七天。第七天晚上,大雪纷飞,我们卧在床上,他忽然抱紧我,颤声道:「茶

茶,朕撑不住了,大㝠气数尽了,朕无力回天。」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他总是那么刚毅隐忍,清癯的身子扛着千斤重的江山,

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死死顶着。

「原谅朕,把你一个人丢弃在这里。朕只想让你活着,哪怕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只要你好好

活着。」

我向来嘴甜会哄人,这次却不知该怎么哄他,只能沉默地与他拥抱。

半夜,我惊醒,身旁空无一人。

他走了,悄无声息。我一刹那崩溃了,哭喊他的名字,无人回应。

我披发赤足跑出屋子,雪月庵里雪夜冷,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我的薛碧谙。

我丢了魂儿似的,不管不顾追出庵门。顺着小路狂奔,边跑边喊:

「万岁爷!德王!薛碧谙!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带我走吧!」

他走得了无痕迹,雪地里连车辙和脚印都没有。死寂死寂的雪夜,回荡着我凄惨的哭声。

如果有人听见,一定以为是撞见了厉鬼。

我边跑,边喊,边哭,竟跑出了一百里路,跑进了京城。

一进城,我傻眼了。

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繁花似锦的京城么?

战火方歇,硝烟未散,四处断壁残垣,横尸残肉,乌血流遍街衢,在冬月里把这圣洁的雪城漆

成地狱的颜色。

街道上,偶尔有失家散子的百姓踽踽而行,哭嚎饮泣之声如夜鬼呼魂,凄厉惨绝。

一队流寇走过,黑衣红巾,看这装束分明是河西反贼。

他们有的怀抱金银财宝,有的手里拎着㝠军将士的人头,有的背上扛着哭泣的女人。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立于石桥上,指着那些流寇大骂:「我大㝠二百年基业,岂容尔等村野鄙夫

践踏!你们将会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我走到那人身边,才发现他是薛碧谙的贴身太监白得玉。

我急切地问他:「白公公,这到底怎么回事?万岁爷呢?」

「反贼攻陷京城,大㝠亡了,亡了!」他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万岁爷呢?」

「万岁爷在无忧塔自缢殉国,龙体挂了七天,无人收尸……」

自缢殉国,自缢殉国,自缢殉国……

我反复念叨这四个字。

怎么可能?不可能。昨夜他还哄我入睡。整整七天,他都陪在我身边!

再一抬头,白得玉不见了。石桥之上,只剩我一人。

我跌跌撞撞奔向无忧塔。

无忧塔下,我一眼看到,塔上挂着一个人。三尺白绫绞着他的脖子,清瘦的身子随风晃动,长

发覆面,龙袍染污。

我不信,我不信。这不是他,这不是他。

「这就是他,就是我们的万岁爷。」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回头,看见皇后周白莲。

她盛装打扮,身穿纻丝翟衣,头戴九龙九凤冠,十二树大珠花宝光璀璨,她的脸却和死人一样

苍白暗淡。

她说:「七天前,流寇攻入京城,万岁爷拒绝南逃,誓与大㝠共存亡。之后独自登上无忧塔,

自缢殉国。」

我说:「不可能。七天前他来雪月庵找我,人还好好的,我们一起待了七天呢。」

皇后凄然:「果然,他就算死了,魂魄也会去找你。」

「你胡说!这世上没有鬼。他是活着的,我能感受到他,真真切切的。」我闭上眼,回想过去七天。他的一颦一笑,他抱着我时的温暖,他吻我时的悸动,他的发丝,

他的皮肤,他的气息,他的目光……

「只有鬼魂才能看到鬼魂。你能看到他,是因为你也死了啊。」皇后给我最后一击。

我猛然睁开眼。

「我,也死了?」

七天前我悬梁自尽时,薛碧谙明明把我救下了……

等等,我到底有没有被救下?

「人死以后,魂魄会在阳间停留七天。万岁爷七天时限已到,他走了。你也会走的,你的时间

也到了。」皇后幽幽道,「我也要走了,我的时间也到了。」

她的身体逐渐变淡,最后和漫天雪花混在一起,飘散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起风了。一缕阳光倏然冲破重云,洒在我身上。我看着

自己的身体逐渐透明,变成粒粒碎晶,融化在光影里。

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找到我的万岁爷,我的薛碧谙。

(正文完)

番外(皇后周白莲篇)

皇上逼我自尽时,神色很平静。

京城失守了,河西反贼就要打进皇宫了。群臣哭求皇上移銮江南,再图振兴。皇上却不搭理他们,径直来了后宫。

自从那人出宫修行后,他这两年几乎不踏足后宫。

他走进宝坤宫,我慌忙迎上前。

「万岁爷,反贼要打进来了,咱们往哪里去?」

「哪也不去,皇后陪朕留在这吧。」

我瞠目结舌。什么?留在这里?那不就是死么?一国帝后若落在那帮反贼手里,可是奇耻大

辱。

白得玉端着托盘进来,盘里盛着三尺白绫。

「皇后先走一步,朕随后就来。」

「不,臣妾不要死,万岁爷也不要死。」我跪下,抱住他的腿,「万岁爷,咱们一起去江南

吧,臣妾外祖父在江南有很大的产业,有很多钱,可以为万岁爷招兵买马,收复河山!」

「是吗?」他笑,「之前,朕让诸臣捐钱,你们家捐了多少?」

我语塞。我父亲周一,一毛不拔,还跑来问我要钱。我拿了五百两银子给他,他却只捐出二百

五十两,自己吞了二百五十两。

「皇后。「他俯视我,「朕与你夫妻七年,能给你的都给你了,现在该是你回报忠心的时候

了。」

「万岁爷在乎臣妾的忠心吗?」我苦涩道,「您只想为张绿茶报仇罢了。这口气您忍了两年,

现在终于不用再忍了。」

「没有她,朕也会让你死。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给他下过毒吧。

而且不止一次。

七年前,我第一次给他下毒。

那时候,先帝爷薛碧诃还在位,后位一直空悬。为了让我当上皇后,我爹花了很多钱打点关

系,可我还是落选。那时候张凤缘如日中天,他不会让宿敌的女儿当皇后。

我落选之后,得到一个消息:我可能会被指婚给德王薛碧谙。

德王?不,我不要!

当朝几个王爷里,德王是最没前途的。他生母出身低微,先帝跟他不亲近,他在朝中也没有势

力,要啥啥没有,他配得上我吗?

我父亲是御史,我外祖父是江南巨贾,我家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只有最优越的男儿才配得上

我。

就算嫁不了皇帝,嫁给福王也好啊。福王不济,端王也成啊。

为了不嫁给德王,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在皇上的寿宴上,我让人给德王的汤里下毒。只要他死了,我就不用嫁了。

可是,他偏偏安然无恙。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后来我就只能嫁给他,认了命。

婚后,我和他相敬如「冰」,日子比白水还寡淡。他不通风情,不喜风月,天天闷在书房里。

唯一的好处是好哄,有一次我往他书房送了一盏茶,他还挺感动。

我长了一张银盘脸,别人说是旺夫相,还真被他们说中了。

娶了我没多久,德王时来运转。皇上意外落水,眼看没救了,临死前把皇位传给了我家德王。皇上驾崩那一刻,我才确认,我真的要当皇后了。

天,我这是怎样的旺夫命呐!

德王宠辱不惊,略微悲伤:「我怕自己负了皇兄。」

我如愿以偿,成为大㝠朝第十三位皇后。

他是大㝠史上最忙的皇帝。我不懂他为啥要那么拼,做皇帝不就应该享福吗?

每个月,他抽空来宝坤宫看我几次。每次我趁机提点小请求。比如,给我弟弟赐个爵,给我娘

家赏些田,或者帮我父亲的同乡谋个官。

这些小事,他没空细问,一一应了。看着我开心的样子,他也比较满足。

我外祖父跟我抱怨,江南商税太重了,商人利润太薄。于是我建议皇上削减江南商税,可以给

农民加赋。

皇上没同意。

这事我跟他提了好几次,都闹得不愉快。他最后用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堵住了我的嘴。

那次之后他好久没理我,我虽然想他想得要命,却不甘示弱,他不来找我,我也绝不去找他。

有一天等我回过神来,倏然发现,皇上纳妃了。

我怅惘了一会儿,就释然了。他不爱美色,只爱江山,这些女人进来,就是摆在角落里落灰的

花瓶。

我注意到,这次进宫的新人里,有一个叫张绿茶的,颇有几分姿色。我心里生出几分不快。和皇上用膳的时候,我有意无意提了一嘴:「有个叫张绿茶的新人,出身不高,言行举止也没

教养,不如退回去吧。」皇上道:「退回去,人家姑娘还怎么嫁人?就封个选侍,在后宫养老

吧。」

我安排嫔妃住处的时候,特意把张选侍安排在鸟不拉屎的华墟宫。就让她在角落里慢慢吃灰凉

透吧。

可没想到,有些臭不要脸的小贱人,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来争宠。

就在我快要忘了张绿茶这号人时,惊闻皇上连续三天去华墟宫过夜。

我怀疑这是个假皇上。他怎会舍得拿出那么多时间陪一个女人?

我坐不住了,去找皇上。这些天我们正在怄气,也许他的反常行为,是为了气我。

我跟他诚恳道歉,他接受了,并且看上去心情很好,但这好心情似乎与我无关。

我越来越担忧了。那小婊砸天天带着鸡汤往万寿殿跑,有时候还宿到万寿殿。我找过去的时

候,皇上不理我,她还假装懂事地打圆场,越看越婊,我想打人。

每月初一和十五,皇帝都来宝坤宫和我过夜。但最近好几次了,他让白德玉传话,朕太忙,抽

不出时间,望皇后体谅。

借口,全是借口。我知道他经常和张绿茶待在一起,忙什么,忙着喝绿茶么?

听白得玉说,喝的不是绿茶,是鸡汤。

呵呵,那是鸡汤么?是迷魂汤吧!

我这话传到皇上耳里,他大骂了我一顿,把我禁足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脾气。为了一个小贱人。

可没过两天,小贱人也被禁足了。

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有点迷惑。万岁爷的脾气,我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禁足结束后,我低调了很多,不低调也没办法,万岁爷不惯着我了。

三个月后,张绿茶突然复宠,又是封妃又是晋贵妃,无法无天了。

我特别想不明白,皇上一个理智到近乎无情的人,怎会为一个张绿茶沦陷。

最不能忍的是,我爹劝了皇上两句,皇上居然把他贬官了!

我要弄死那个小妖精。

天助我也,我无意间发现小度子是张凤缘的间谍,又通过小度子得知张绿茶是张凤缘的干女

儿,他们在密谋毒害皇上。

哈哈,很好,我的机会来了。

中秋节那天上午,我去万寿殿,皇上恰巧不在,案上摆了一盅还没喝完的鸡汤。

我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放进汤里。算来,这是我第二次给他下毒。

药的毒性不大,皇上喝一次要不了命,但却可以要了那小贱人的命。

这一次取得空前成功。当日晚宴过后,皇上毒性发作,我趁机揭发小贱人,把她往死里搞。

可惜,还是差了一步,她被皇上救下来。他到了这份上,还是舍不得杀她。

张绿茶出宫修行那天,皇上照例在万寿殿批折子。我去看望他,给他奉了新露水泡的茶。露水

是我天不亮就去花园采的,清晨天凉,我还着了风寒。

他接过茶盏,一扬手,把茶水泼在我脸上。我大骇,跪下。

他死死盯着我,说了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

「皇后,这笔账,朕算在你头上。」

我回到宝坤宫,过了几天战战兢兢的日子。不过皇上最终也没把我怎么样,我依旧做着大㝠朝

的国母。

他还是理智的。他不会废后,他要与我保持恩爱,给臣民做模范。让臣民相信,当今天子克己

复礼、守成持重,可以带他们度过时艰。

只是,他不来宝坤宫了,再也不来了。如非必要,也不和我说话。

他再来宝坤宫时,就是让我死。

我苦苦哀求,他无动于衷。他说,以身殉国是皇后的本分,你既享受了国母的尊荣,也要承担

国母的责任。

我哭叫,想逃。两个太监挡住我的去路。

脖子套上白绫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周白莲,大㝠朝第十三位皇后,竟也是最后一位皇后。

我死了,魂魄飘出宝坤宫。我看着反贼闯入宫禁,在后宫奸淫烧杀。

皇上呕心沥血想要保住的一切,都没保住。

我飘出皇宫,宫外也是人间地狱。我父亲已提前带着全家人逃往江南,来不及逃的宗亲和大臣

落到了流寇手上。

我曾经很想嫁的福王薛碧询,被流寇扔进大锅,煮成了一锅红烧肉。我浑浑噩噩飘到无忧塔,正看到皇上自缢的一幕。他的魂魄从身体里脱出,飘向远方。

我追上前,「万岁爷要去哪?」

「去雪月庵。」他淡然平和,「现在,朕终于有时间好好陪她了。」

他翩然远去。而我,凤冠翟衣,茕茕孑立在大雪中,天地茫茫然,万事皆成空。

(完)

番外(皇帝薛碧谙篇)

皇兄的寿宴上,我看着他们歌舞升平、欢声笑语,心中阵阵厌倦。

当今,朝政疲敝,宦官擅权,民变屡生,我们薛家江山风雨飘摇,他们怎还能如此安然?

宴会临结束时,宫人端上例汤,太监报菜名「银耳莲子汤」。

我在想事,漫不经心喝了一口。嗯?怎么一股鸡汤味儿?

我看了眼身旁福王的汤,确实是银耳莲子汤。可我的偏偏是人参老鸡汤。

不过,这鸡汤真香。

筵席散了,我起身,发现座边有个字条。打开来一看,是一行娟秀小字:「莫吃宫里食物。」

我大概明白了。应是我的银耳莲子汤里被人下了毒,某人用鸡汤换了毒汤,救了我一命。

我是福薄之人,自小到大,没有人对我真心相待。我一路独行,如履薄冰,只求活着,不奢望

有人能帮我一把。而突如其来的这个人,是谁呢?

看字迹,像一个女子。她做好事不留名,图的什么?

回到家,我把这字条压在书案镇纸下,偶尔瞥一眼,会去想象她的模样。

不久之后,我娶了御史周一的女儿周白莲。德王府有了女主人,我也算是有了家。

但有家的感觉,也没什么感觉。我甚至没有认真看过一眼周白莲,她没什么好看的,一个精明

势利的俗物罢了。

唯有在书房的浩浩经纶中,我才能找到一点寄托。

我只叹自己可悲。男儿不展凌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皇兄在病榻上拉着我的手,说要把皇位传我时,我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把江山交给我,一个沉重的,破败的,却也广阔壮美的江山。

那一刻,我感到肩膀很沉很沉。

自坐上龙椅,我就再没闲下来过。

我想力挽狂澜。不求大㝠千秋万代,只求不亡在我手里。

我不能做亡国之君,我会死不瞑目。

礼部提醒我,需要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待选秀女的名单呈上来时,我看都懒得看,让礼部拿定。新人入宫后,都老老实实,只有一个叫张绿茶的选侍有点闹腾。

之前皇后跟我提起,张绿茶出身不高,行为举止也不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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