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削发为尼的第二年,听闻皇上驾崩了。
我手中的《甄嬛传》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完了,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回宫当宠妃了。
在雪月庵修行这一年,我无数次想象,皇上总有一天会来找我,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茶
茶,朕想你了。」
然后我们重归于好,他复了我的贵妃之位,用隆重的仪式接我回宫,我要用最美的姿势狠狠打
皇后的脸。
可现实告诉我,我只是小说看多了。
首先,我家万岁爷,不可能说出「朕想你了」这种肉麻话。
其次,他是个事业狂,没时间跑来尼姑庵消遣。
再次,他已经驾崩了。
驾崩的意思就是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青灯古佛这么久,本该心如止水生死看淡,现在还是气得不想活了。
薛碧谙,你把我赶出宫,非但不来挽回我,还胆敢驾崩。你想让我在尼姑庵耗一辈子么?
你休想。臣妾不活了,死给你看。
我甩了一根麻绳在房梁上,脖子套进去,脚下一蹬……
在断气之前,我恍惚看到有个明黄色的身影闯进来,嘶声喊道:「茶茶!」
我闭上眼,脑中浮光掠影,闪过我与薛碧谙的过往种种。一
三年前,我进宫了。侍寝的第一天,就被皇上一脚踹下床榻。
他严肃地说:「不准打扰朕批折子。」
我灰溜溜地爬起来,暗暗鼓励自己:小茶,不要灰心,继续努力!
和甄嬛那种绿茶婊不同,我从一开始就不掩饰自己进宫的目的:我要争宠,宠冠六宫的那种
宠;我要当红人,红颜祸水的那种红。
我心目中的三大偶像:褒姒,妲己,赵飞燕。
送我进宫前,我干爹眯着凤眼打量我:「咱家闺女这姿色,保准能把那狗皇帝迷得七荤八
素。」
入宫后,我被封为选侍,住在华墟宫,离皇上的万寿殿十万八千里。
和我一同入宫的另外两个秀女,长得都没我美,却都封了妃,住在离万寿殿很近的宫院。
入宫头三个月,我都没能见到新帝。
一开始就遇到这么多挫折,我给自己打气:小茶,不要灰心,只要努力,定能得宠!
我想尽办法,终于在御花园,和刚下朝的皇上来了场偶遇。
我追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挡住他的去路,向他盈盈一拜:
「臣妾张绿茶,参见万岁爷。」
「你是谁?」冷漠的声音。
「回禀万岁爷,臣妾是华墟宫选侍张绿茶。」
我抬起头,看清了帝王天颜。他很年轻,眉眼鼻唇皆英挺。
我们四目相对,他盯着我发愣。
发愣就对了,可知我的容貌有多惊艳。
而这位新帝很快恢复如常,说:「好。」
转身就走了。
「好」?「好」是什么意思?有何深意?我独自站在风中,琢磨来琢磨去。
二
我想着,既然在皇上跟前点了卯,留下了印象,该会召我侍寝了吧?
依然没有动静。
唉,皇上不到我这里来,那我就到他那里去吧。
我精心打扮,到万寿殿求见。却被太监白得玉拦在殿门口,说万岁爷正在批折子,不准任何人
打扰。
我谄笑:「没事,白公公,我可以等。」
等啊等啊等,等到月亮都下山了,等到星星都睡着了,万寿殿里头还是没动静。
我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白得玉手里:「白公公,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瞅瞅吧。」
「小主客气了,请进吧。」白得玉让出路来。
殿内幽暗阴冷,皇上薛碧谙斜靠在榻上打盹,腿上摞着一沓奏折。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往榻上爬。
他蓦地惊醒,厉声道「刺客!」一抬脚,蹬在我肩头,把我踹了下去。
其实我挺理解他。他做皇子时,处境不大好,经常遭人暗算。即便成了九五之尊,他还是坚持
认为:「总有刁民想害朕。」
我扒着榻沿,露出半个小脑袋,委屈道:「万岁爷,是臣妾,张绿茶啊。」
他揉了揉眉心,待清醒些,问我:「踹疼了没有?」
「还行还行。」
「你打扰朕批折子了。」
「万岁爷,这么晚了,明天再批吧,臣妾服侍您就寝。」
「朕再批会儿,你先退下吧。」
我从万寿殿里出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万岁爷,怎么跟之前的都不一样啊?
大㝠薛家,血脉奇特,代代出昏君、暴君、淫君,就是没有明君。
眼看着大㝠朝被折腾得气数将尽了,偏偏出了薛碧谙这么个怪胎。
二十一岁的大好年华,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跟个苦行僧似的,每天就是上朝、批折子、骂大
臣、上朝、批折子、骂大臣……
如此励精图治,难道是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么?
三在我干爹张凤缘眼里,先帝薛碧诃才是史上最好的皇帝。
我干爹是先帝薛碧诃的贴身太监。先帝从小到大就一个爱好:做木工活儿。每天咯吱咯吱锯木
头,日常朝政全交给我干爹处理。
我干爹阴狠毒辣,铁血手腕,无人敢忤逆。他总揽朝政八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好景不长,有一次先帝乘坐自己做的木船游湖,船漏水了,沉进湖里。人虽救了上来,却受了
惊,第二天就驾崩了,享年二十四岁。
先帝无子,他的弟弟,德王薛碧谙继承皇位。
新帝不信任我干爹,把他调离京城,去东都做守备太监。
事发突然,我干爹只能临时把我当棋子。他给我安了个平昌县丞女儿的身份,趁采选秀女之
机,把我送进后宫,安插在新帝身边。
我的任务就是得宠,控制住新帝,然后想办法帮我干爹东山再起。
进宫以后,能不能争上宠,就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了。
我不知书,也不达理,不会琴棋,也不善书画。除了人长得漂亮以外,只会熬鸡汤。
我思来想去,想出了个法子,要想俘虏皇上,得先俘虏皇上的胃。
被踹下龙榻后的第二天清早,赶着薛碧谙上朝前,我又来到万寿殿,端着一碗鸡汤。
这人参鸡汤是我夜里用两个时辰熬出来的,大补。以前干爹最爱喝我熬的鸡汤,说喝完身心都
充满力量。
可是,薛碧谙推开碗,「朕不吃来路不明的食物。」
「万岁爷,这是臣妾亲手熬的。」他难道觉得我会往汤里下毒?
他不解地问:「你亲手熬的又怎样?」我委屈,「万岁爷,您不喜欢臣妾吗?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正在理龙袍袖子,听我这么说,抬眼瞄了我一下,「朕没有不喜欢你,朕只是没空罢了。」
这个理由我信,他确实很忙,忙到没时间喜欢一下我。
我正想再找点话题,白得玉进来道:「万岁爷,早朝时间到了。」
「走。」
他匆忙出门,留我原地尴尬。
回到华墟宫,我低落了一整天,怀疑人生。
怎么办呢?我的魅力,似乎不足以搞定这位毫无风情的万岁爷。
反转来得很突然。晚上,薛碧谙居然驾临华墟宫了!
我喜出望外,正想好好伺候伺候他,他却往榻上盘腿一坐,白得玉把一堆奏折铺开。
他开始批折子。
「万岁爷,天色晚了,睡吗?」
「朕先批折子。」
「万岁爷,良宵苦短,睡吗?」
「朕先批折子,批不完了。」
「可是臣妾困了呢……」
「你先去睡,朕批折子。」一连三天,他都来我宫里过夜。又不让我侍寝,就埋头在那里批折子。
面对美色无动于衷,心中只有治国安邦。
服了,我真是服了!
这天早上,薛碧谙走后没多久,我干爹的心腹太监小度子来了。
小度子在皇后的宝坤宫里当差,他给我带来一个「内幕消息」:这几天皇上和皇后闹别扭,皇
上为了气皇后,才连续三天来我宫里。
「哦!」我说。
中午,我去御花园散心,好巧不巧,又和薛碧谙偶遇了。
而这次,他和皇后在一起。看来两人已经和好了。
两人边走边聊,保持着不失礼数而又亲密融洽的距离。薛碧谙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皇
后的姿态也是温柔端庄。
我迎上前,向他们二位行礼。
薛碧谙又摆起帝王架子,冷淡道:「平身。」
我站起身,望向帝后。
帝王还是那个冷漠俊秀的帝王,而皇后,不算漂亮,却也宝相庄严,大家闺秀的风范。
相比之下,我只是个漂亮又柔弱的小妖精,太自惭形秽了。
皇后打量我,「果然是个美人儿,怪不得皇上一连三天召你侍寝。」
她语气淡得像白水,我却怎么听出了一点酸味儿。
皇上说:「美么?朕脸盲,瞧不出来。」皇后笑容微冷,并不接话。
气氛有点尬。
「是臣妾的错。」我惶恐,「臣妾进宫三个月都没见过皇上一面,被小姐妹们笑话,臣妾就斗
胆去皇上那里哭诉,皇上怜悯臣妾,才勉强来臣妾宫里批了会儿折子。」
皇后面色方才缓和,轻轻嗯了一声,拉起皇上的手,从我面前走过。
走出不远,薛碧谙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带着点赞许的意味。
四
当今帝后,是出了名的琴瑟和谐。薛碧谙还是德王时,娶了监察御史周一的女儿周白莲,两人
相濡以沫,也算是患难夫妻。
要不是他当了皇帝,依照礼制必须充实后宫,哪儿有我撒野的份。
果然,皇上和皇后和好之后,皇上再没来过我宫里。
这怎么能行,有皇后挡着,我还怎么得宠?我要拆散他们!
赶巧了,过了几天,小度子又来报信:皇后又和皇上闹别扭了。
这正是我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我使出浑身解数,熬了一小锅浓鸡汤。上次薛碧谙没喝我的鸡汤,这次我还想再争取一下。
傍晚,我带着鸡汤去万寿殿求见。
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我才被召进去。
薛碧谙坐在书案后,眼圈黑黑的,嘴唇干干的,面前的折子堆积成山,地上到处散落着废纸。我想起干爹的话:「大㝠朝几十年的朝政积弊,他想靠一己之力全部解决,真是不自量力。」
薛碧谙暼我一眼,低头继续批折子。
我打开汤煲的盖子,盛了一碗,一饮而尽,把碗底亮给他看。
「皇上,没毒,干一碗吧,喝完更有力气干活。」
他没抬头,嘴角却微微牵起,「那好吧。」
我拿出一个新碗,盛满鸡汤,双手奉到他面前。
他放下笔,把碗接过来。我俩的手指触碰了一下。
他垂着眼不看我,浅浅喝了一口,愣神。
「难道不好喝?」我紧张。
「还可以。」他喝了两口,三口。
很快,碗就见了底。
「再来一碗。」他说。
「好嘞。」
很快,一锅鸡汤都被他干光了。
我就说嘛,没人能抵抗住我的鸡汤诱惑。
鸡汤喝完了,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赖下去,准备告退。
却听他说:「今晚别走了,留下来吧。」哟?我怕是听错了?他让我留下来?
他终于把眼睛从案上的折子挪开,望向我。
「你就睡在偏殿,不许吵着朕。」
五
这一晚,是我入宫后的第一百零五天,终于留在了万寿殿。可惜是睡在偏殿的凉床上,连龙床
的边儿都没沾着。
薛碧谙说,他睡得轻,怕吵,明儿还得早起上朝。
行吧,能留在万寿殿过夜,这个进步已经很大了,我不能太着急。
第二天天没亮,薛碧谙刚起床,我正服侍他穿朝服,周皇后来了。
她见到我,凤容微寒,眼里的光都碎了。
唉,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只是一只温良无害的小绿茶啊。
薛碧谙情绪不高,没搭理周皇后。
化解僵局的重任又落在我头上。我赶紧解释:「万岁爷批了一整夜折子,有些累。」
周皇后的脸色更差,但她克制住了,恳切道:「万岁爷,臣妾有些话想说,能否一叙?」
「可以。」薛碧谙吃软不吃硬,周皇后一软,他态度就好了些。
「但是,朕要去早朝了。」他皱着眉头盘算,「今天还有二百道折子要批,要和六部议事,要
听大理寺的贪贿案……」
那就是没空了呗?周皇后满脸失望,还没等他掰扯完,转身就走了。
薛碧谙问我:「她又怎么了?」
我做痴呆状:「臣妾也不知道啊。」
他摇头:「这女子真麻烦。」
鸡汤攻势初见成效,我要再接再厉。
他是很忙,但人再忙也要吃饭。晚上,我瞅准了他在万寿殿批折子的时机,带着新鲜热乎的鸡
汤,又觍着脸来了。
他这次居然没让我在外面等,直接召我进来。
「你人还没进来,朕就闻到鸡汤的香味了。」他说。
我笑盈盈为他盛好鸡汤,还拿出两碟小菜。他一边喝鸡汤,一边看折子,我就默默陪他。
他看折子的时候,偶尔会突然生气:「河西那帮没用的家伙,连几个山里的流寇都镇压不住,
朕要撤了他们!」「区区一个县令,敢贪这么多,朕要砍了他脑袋!」
我就附和他:「哎呀确实好过分。」「皇上放宽心,别为这种小人动气。」
他就稍微平静一些。
晚上,他又让我留在万寿殿。
之后每天,我继续为他送鸡汤,陪他看折子,以及陪他……睡觉。
可惜不在同一张床上睡。他枕边那个位置,只属于那堆永远都批不完的折子。
我安慰自己,肯定不是我魅力不够,是他真的太忙了。每天有无数大事小事等着他,经常半夜
还会被叫起,处理各地的紧急军务。他已经好多天没去见过皇后,皇后来找过他一次,那会儿他刚骂完大臣,正在气头上,和皇后
一言不合,又不欢而散。
夜里,他喝鸡汤时叹了口气:「周氏永远都不懂朕。」
我趁机问他:「那么,万岁爷觉得臣妾懂您么?」
他:「还可以。」
「那万岁爷……喜欢臣妾么?」
「此刻,自然是喜欢的。」
六
我得蒙圣宠,风头正盛,干爹张凤缘送来了一封密信,只有五个字:
「扳倒周皇后。」
周皇后的父亲,御史周一,最近一直在弹劾我干爹,美其名曰揭发我干爹的「十大罪行」。我
干爹人不在京城,和周一较量起来力不从心,只能让我发挥作用,从周皇后下手。
可是皇后也不是我想扳倒就能扳倒的。人家好端端的,又没犯什么错。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观察,我已经摸清了皇后的底。她心高气傲,爱耍小性子,而薛碧谙又不
吃她那一套,嫌她麻烦。
那我就好好帮他们「增进增进」感情。
比如,帝后在御花园散步,我凑过去跟皇帝撒几句娇,皇后气得扭头就走,撇下皇帝原地困
惑。我连忙道歉:「万岁爷恕罪,臣妾不是有意的,不知为何惹了皇后姐姐不开心。」又比如,皇帝在皇后宫中就寝时,我让干爹的人故意送前线军报过去。皇帝一听有军报,立刻
下床穿衣,撇下皇后独守空房。这么折腾了两回,皇后就气得不理皇帝了。
而我,把热乎鸡汤摆在薛碧谙面前,给他揉揉肩膀,帮他剪剪案头的烛花,陪他看看折子。
他感慨:「有人总惹朕难过,倒是你,让朕蛮舒心。」
我说:「天啊,谁这么该死,居然惹万岁爷难过?」
「诸臣,宗亲,没一个让朕省心的。」他盯着案头摇摇曳曳的灯烛,「还有皇后。」
「臣妾心疼万岁爷。」
「是吗?会心疼吗?」他神情柔和了些。
「臣妾真是不懂,万岁爷这么辛苦,皇后娘娘为何不体谅皇上呢?不过女儿家总有点小性子
的,万岁爷不必放在心上。」
他涩然,「她是王府里陪朕一路走来的,而今彼此却愈发生疏起来。」
「皇上以后有不开心的事,就跟臣妾唠唠吧,臣妾虽然出不了主意,但就想听皇上说话。皇上
只要把见皇后的时间分出一点点给臣妾,臣妾就高兴得要死了。」
「真的吗?」
「嗯嗯。」
他有点动容:「好。」
又补充道:「在朕不忙的情况下。」
「嗯嗯,人家绝不打扰皇上的正事。」七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皇后终于失宠了。
皇帝斥责她御前失仪,毫无国母风范,罚她禁足思过。
罚完皇后,他转头就晋了我的位份,封我为嫔。
晋封当晚,薛碧谙驾临华墟宫,头一次陪我吃了顿晚膳。
我心情大好,但我看出他的心情不是太好。
「朕有点奇怪。」他用筷子捣弄碗里的肉,纳闷道,「自从你进宫以后,朕和皇后的关系就越
来越差了?」
我暗惊,连忙道:「冤枉啊,臣妾也不知为什么,皇后姐姐就是不喜欢我,我稍微接近一下万
岁爷,她就生气。」
「有吗?」
「姐姐是被皇上惯坏了吧,如果她真的关心万岁爷,万岁爷身边多了一个人陪伴,她应该欣慰
才对啊。」
他想了想,「嗯,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万岁爷,别想那么多了,要不咱们喝点酒吧?」我想把他灌醉,一会儿好办事。
「不喝了,朕一会儿还要批折子。」
我大失所望。批折子批折子就知道批折子!你是不是忘了咱俩还没圆过房?你是木头人吗?
我嘴上说出来的却是:「好啊,那臣妾陪您批折子。」
吃完饭,他真的开始批折子。我百无聊赖在一旁陪他。翻开一本折子时,他表情忽然不太对,
我很好奇,又不敢问。没想到他直接把折子递给了我,「你瞧瞧。」
我接过来一看,这本折子是御史周一写的,替自己女儿求情,言辞恳切。
我观察薛碧谙的表情,他显然是被打动了。
不行,我不能让皇后东山再起。
我心一横,说:「皇后姐姐做错了,万岁爷管教她,是万岁爷的家事。周御史不管怎么样也是
外臣,这事儿就不该插嘴。」
我刚说完,薛碧谙眉头一蹙,阴云笼住眼眸。
我心说坏了,太急了,话说错了。
他冷沉道:「果然,你在挑拨朕与皇后。」
我赶忙跪下:「臣妾冤枉啊!」
他低头看着我,「一个小小的平昌县丞的女儿,来头不大,心机倒是挺深。」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否认三连,再来一记反击:「如果您和皇后姐姐
真的感情好,又怎会经不起别人挑拨?」
「你记住,她是皇后。」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祸乱后宫,朕不容你。」
八
我真牛掰,真的。封嫔第一天,就自己把自己搞黄了。
薛碧谙当晚拂袖而去。第二天大清早,白得玉带着一伙太监,凶神恶煞地闯入华墟宫。白得玉说,皇上今晨上完早朝,感到身体不适。太医经过检查,认为是我昨日熬的鸡汤有问
题。
我还来不及喊冤,就被关进暗室。
三天之后,查验结果出来了:我熬鸡汤的鸡有瘟病,当日宫中送入的一批鸡都有此类病状。
皇上把御膳房的管事太监重罚了,而我算是无心之失,被罚禁足思过。
这个处罚不算重,但我明白,薛碧谙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从今往后不要勾引他了,不要祸
乱他的后宫了。
他要做他的好皇帝,革除弊政,实现中兴,不允许任何人干扰他。
华墟宫,成了一座华丽的废墟。日子孤独,拮据,绝望。
我干爹定期派心腹给我捎些吃穿用品,可能他对我还抱有希望,觉得我还能死灰复燃。
禁足的日子从秋熬到冬,没个尽头。每天对着墙壁砖瓦思过思过还是思过,我一个小妖精,都
快给修炼成佛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一个月色正浓的夜晚,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瘦了,眼窝深了,少年的翩翩潇洒完全褪去,只剩一个男人的疲惫和阴郁。
他说:「朕早都想来看你,只是一直太忙了,没顾得上。」
哦,三个月都没顾得上,看来确实忙。
这三个月我虽然禁足,也偶尔通过干爹的人听闻零星消息——天灾不断,民变四起,国库银两
告竭,朝中党争不歇。
我想,他一定很累吧。
他:「想喝你熬的鸡汤了。」我:「万岁爷不怕鸡瘟?」
他:「朕自己带了鸡。」
白得玉抱着一只老母鸡进来。
「现熬吗?需要两个时辰,万岁爷没那么多时间等吧?」
「朕把折子也带来了,你熬鸡汤,朕批折子。」
好家伙,世事真奇妙,我都快看破红尘了,他却自己贴了上来。
我架炉子,烧水,剁鸡,调汤。
他就在旁边的小墩子上坐着批折子,时不时抬头往我这边看一眼。
当鸡汤散出第一缕香味时,他忽然说:「朕是急性子,总嫌时间太慢,可这一刻,非常希望光
阴就此停住,停在这静谧安然的一刻。」
这句话,竟然令我一阵心酸。
不可否认,他是个好皇帝,大㝠有史以来最好的皇帝。勤奋,正直,有担当。疯狂地燃烧自
己,只为挽大厦于将倾。
所以,从坐上皇位之日起,他就再也停不下来,直到生命的尽头。
九
喝完鸡汤,我俩干瞅着对方。
我说:「万岁爷要继续批折子吗?臣妾先回屋睡了,不打扰万岁爷。」
他讷讷地:「居然,都批完了。」「啊,那……」
「要不,朕陪你一起睡?」
换作禁足前的我,听到这话,估计一个纵身就扑向他了。
可现在,我只是木木地,不知所措。
「走吧,咱们去床上睡。」他竟主动拉起我的手,带我向内殿走去。
我被他牵着,脚下软绵绵的,像踩着棉花。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
他把我放在床上时,我这么想。
「而且还是个春梦。」
他解我领口时,我这么想。
「啊,这春梦,好逼真。」
他冰凉的唇吻我的脸时,我这么想。
「禀万岁爷……」白得玉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响起。
我俩的梦一下子惊醒了。
他撑起身子,沉声问:「怎么了?」
「河西来了紧急军报。」
他迷蒙的眸子瞬间清明,迅速起身下床。走出两步,又回头对我道:「你先睡,别等朕了。」
剩我一个人傻眼。我以前这么耍过皇后,果报不爽,现在报应到我自己身上了。
无梦的一夜过去后,清晨白得玉带来了圣旨。
我被解除禁足,晋升妃位。
哈,这等好事,我差点又以为在做梦。
「依惯例,还该有些赏赐的。」白得玉恭恭敬敬对我说,「可现如今前线吃紧,后宫都要节省
用度,万岁爷说,望娘娘体谅。」
体谅,当然体谅。如果我贪慕荣华富贵,就不会进宫来了。
放眼当朝百官,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只有天子最穷。
过了两天,薛碧谙来到华墟宫。他更瘦更阴郁了,宽阔威严的龙袍也遮不住他的虚弱疲倦。可
他望向我时,目光变得明净柔和。
依旧如上次,我熬鸡汤,他在一旁批折子。
我剁鸡块的时候,他忽然说:「茶茶,朕今天又杀了个不听话的大臣,千刀万剐了,就像你对
待这只鸡一样。」
我的刀顿了一下,感觉这鸡有点可怜。
薛碧谙继续道:「朕登基整整四百天,你猜朕杀了多少人?一千八百五十一人,全是些贪赃枉
法、尸位素餐之辈。言官却骂朕酷厉残忍,你觉得呢?」
砰,我一刀把鸡头剁了。「天子哪有不杀人的,万岁爷,您坦白讲,杀人的时候是不是特别
爽?」
他笑起来:「哈哈,你啊。」他索性扔下折子,问我:「鸡汤还要熬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吧。」
「朕上次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啊,欠了什么?」
他凑过来,从后面揽住我的腰,「欠了你,一场春宵。」
十
床上的薛碧谙,和书案旁的薛碧谙,完全不是同一个薛碧谙。
床上的薛碧谙,就像一个少年。一个轻狂、炽烈、勇猛的少年。
我后来都忍不住求饶:「万岁爷,臣妾得去看看鸡汤,熬干了……」
「只想着鸡汤,朕不香么?」
「香,可香了……」我呢喃,「那臣妾香不香?」
他喘息,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世间万物皆为苦,唯有你,过于香甜。」
他睡着了,睡得很沉,鼾声都打起来了。
我却精神得很,侧着身子,胳膊撑着脑袋,仔细瞧他。
我有个小秘密,一直没有跟他坦白。
其实,他认识我不到一年,我却认识他三年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先帝薛碧诃的寿宴上。
那会儿我皮得很,偶尔乔装打扮成小太监,跟着我干爹进宫溜达。
寿宴那天,薛碧诃的兄弟叔侄们都来了,一众王爷坐在那,福王胖,端王赖,明王猥琐,鲁王
卑劣。
只有德王薛碧谙,翩翩君子,朗朗少年。
席间,他不顾旁人劝阻,替含冤入狱的大臣说话。
可是这样一个正派的人,却有坏人想害死他。
寿宴进行到一半时,我跑到御膳房看我的鸡汤,无意间发现有人往一盅汤里下药。
盅上都是标了名号的,那一盅标的名号是「德王」。
趁下毒的人离开,我把那盅有毒的汤倒了,换上自己熬的鸡汤。
过了一会儿,十盅汤被端上宴席,按座次分给宾客。
被我换掉的那盅汤,摆在了薛碧谙面前。
别人的汤是清热去火的银耳莲子汤,只有他的汤,是升阳补气的人参老鸡汤。
大夏天的,给他喝得热汗涔涔,俊脸红润。
我就在一旁偷着乐。
路过他的座席时,我在他身旁放了一张卷起来的纸条,上面写着:「莫吃宫里的食物。」
也不知他后来看到没有。
只是,打死我也想不到,我救的这个人,后来成了大㝠天子。十一
早上醒来,满屋子明晃晃的阳光。
糟了,睡过了。
我赶紧推身边人,「万岁爷,上早朝!迟到啦!」
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不上朝了,睡。」
当今皇上登基以来,一天都没辍过朝,连大年初一都要上朝。今儿是什么日子,居然变性了?
「想什么呢?」他长臂裹住我。
「想……想万岁爷的身子。」
他睁开眼,黑漆漆的眸子锁住我。
「那就给你。」
被他翻身欺上时,我很得意地想到一句诗: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而我家这位万岁爷,比诗里写的还夸张。他今儿个不但不早朝了,而且不批折子了,不听军报
了,不见大臣了。
我俩在床上折腾到中午,饿得不行了,爬起来吃午膳。他在我的诱惑下,破天荒喝了点酒,然
后又跟我滚上床。
「这辈子,朕从没像今天这样放纵过。」他仰躺着,胸口起伏,两颊的酡色尚未褪去。
「您之前几位先帝,天天都是这神仙般的日子。只有您喜欢虐自己,跟个苦行僧似的。」「哈哈,朕若神仙快活了,朕的江山怕是就……」愁绪又爬上他的眉头,「民间都传,大㝠气
数将尽了。朕不信,偏要逆天改命。」
我把脑袋钻进他怀里,「这些臣妾都不懂,反正臣妾就赖定万岁爷了,万岁爷可要一直宠人家
啊。」
「好,好,好。」他笑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将我搂住。
十二
此后好多天,他没再来找我。我知道他忙,不敢去打扰他。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挑了一
个月色还不错的晚上,带着鸡汤,去万寿殿找他。
他万年不变地坐在书案后,趴在奏折堆成的小山上,睡得正香。
我把鸡汤放下,准备离开。
他惊醒,坐直身子,正色道:「咳咳,何事上奏?」
一抬眼,却发现是我。
威严冰封的面容瞬间融化,「过来,不准走。」
我走到他跟前,他牵起我的手,哑声道:「朕这些天没去看你,实在是心烦意乱。」
「万岁爷有什么烦心事?」
「前线供不上军饷,军队哗变。朕让大臣们捐钱,十多天只凑到三十万两银子,只够一个月的
军饷。」他咬牙切齿,「个个都是贪官,个个富可敌国,家国危难之际一个二个却都哭穷,朕
是明白了什么叫作世态炎凉。」
我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一点绵薄之力,希望能为皇上分忧。」他接过来,惊诧不已:「五万两银子!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讪笑:「臣妾的爹,也是个贪官,这是臣妾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
其实,这钱是我进宫前干爹给的,让我在宫内打点用的。
我这人比较抠门,一两银子都没舍得花,日常开销全靠月俸,做选侍的时候月俸低,每天熬鸡
汤又占去一部分开销,我省吃俭用才不至于饿死自己。
现在五万两银子一股脑奉献出来,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多下点血本,让皇上明白我是
个可以同甘共苦的知心人,以后我的宠爱就更加稳固。
薛碧谙捏着银票,怔怔望着我,眼圈泛起红。
「万岁爷您怎么啦?」
「没事。」他瞥开目光,明明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却装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连一个
县丞都比朕有钱,哼。」
我勾住他脖子:「万岁爷别发愁啦,也别批折子啦,今朝有酒今朝醉,陪臣妾玩儿吧。」
他欲推开我:「不行不行,朕要批折子,小妖精别祸害朕。」
「这就叫祸害啊?万岁爷要不要感受一下什么叫作真正的红颜祸水?」我的手不老实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
哗啦啦啦,奏折掉落在地。砚台打翻,朱墨染红了罗裙。此时,万寿殿的黄花梨书案,这张处
理天下大事的书案,成了一男一女驰骋欲望的疆场。
窗外,迟来的春色,别样旖旎。
「太不成体统了,太伤风败俗了。」完事之后,我们风清气正的万岁爷有些懊恼。
我替他系好龙袍的带子,「不刺激么?不舒服么?」「真刺激,真舒服。」他感慨,「朕还挺喜欢。该死。」
十三
第二天晚上,我去送鸡汤。昨日情景再现。
第三天晚上,我去送鸡汤。他主动把我扑倒在书案上。
第四天晚上,我觉得该让他休息休息,就没去送鸡汤。他竟让白得玉来传话,召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