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想赢了,生平第一次生出那样强烈的渴望,以至于,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
他领兵即将到达枬城的时候,有哨兵来报,说后方军队被北人偷袭,他记得那片可以藏人的密林,以他军中守卫,就算北乾偷袭,也决计讨不到便宜,他问:「夫人可安好?」
「夫人无恙。」
他颔首,催马向前,他想如果此战后若为太平盛世也不错,他会同羲河有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他会教她骑马、弹琴、烹茶……让她好好地长大,不沾染半分他与羲河所受的苦难。
暮野四合,他即将步入都城,可是,在最后一刻,他停住了。心突然很慌,就像是远方有战鼓响起。能让他觉得慌乱的,就
是血咒相连的羲河。
「主公!战场瞬息万变,耽搁不得啊!」
「主公!夫人的确无恙!您可入城之后亲自确认!」
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他也合该以大局为重。他点点头,催马向
前,可是最后一刻,他站住了。
他想他们告诉他,羲河曾经被扔进了冰窟里,一个人在冻僵的
尸骸之中,挣扎着,哭泣着。
这一生,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她被抛弃一次。
少年纵马向回跑去,他身后是热烈燃烧的火烧云,就如同波诡
云谲的命运。
深林中,羲河倒在水边,浑身是血,旁边是一具早已冷透了的
尸骸,他一步一步,惶然如踏在悬崖边,旁边有人说:「啊!
夫人这是中了蓂荚蛇毒!这毒……是无解的。」
他面无表情一剑横过去,那人连哀嚎都不敢,就仓皇退了下
去。
所有的药材都为她用了,可是她终究在他怀里,声息渐无,他
手上的血咒慢慢褪色——她死了,这咒就解了。
他放下了她,转身向外走去。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终,他跪在了旷野之中,穹顶之上,漫天星辰,他闭上眼睛,便看到了桂花寺的佛陀,它不过是木雕石塑,却承载了太多痴念。
「我佛垂怜,弟子愿用所有,换羲河一命」
他重重的叩首,他终于懂了那些被他玩弄的人心,那些愚蠢的、渴望的、惧怕的眼神,在永失所爱面前,没有人能体面。
他曾是在红尘之上嗤笑凡人的神明,他无悲无喜,无惧无痛。
夏挽再次叩首,向虚无、冥冥之中的所在哀求,他没有办法,除了哀求,除了这样五体投地,他没有办法了。
夜幕低垂,星光如无数只眼睛,冷眼看着这多智近妖的少年,这命中注定的人间帝王。
「若羲河能活下来,我余生不起兵戈,攒十方功德,以济苍生。」
风从远处吹来,带来战场的血腥的味道,秋天的树叶打着旋飘落,他终于泣不成声。
「求求你,求求你……用我的命换她的命,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让她活着,让她活着……」
少年起身,他看上去就像从未哭过一样,还有一堂豺狼虎豹,等着他去主持大局,北乾狗还没有死,他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他只是冷冷的想,若羲河死了,便死了吧,他随后便追随她去便好了。
但那之前,他要让这天下所有人为她陪葬。
让忠勇变得卑劣,让坚贞变得放荡,摧毁所有闪烁的坚持,和不肯弯折的傲骨,他要这样做,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
羲河一直昏迷,可是那口气始终不肯散去,见过诸多生死的郑龙都说,铮铮汉子也不会有那样强的求生欲,她想活着,她拼了命的想要看到海晏河清,她不肯死。
昏迷的第三天,她醒了过来。
毒仍然在她体内,让她浑身没有气力,脸色苍白,嘴唇泛着紫,却美丽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她平日也是美的,可是那种美或多或少的带些矜贵和端庄,可自从醒了过来之后,好像那些困住她的枷锁也同时碎了,她美的艳治妖异,像极了传说中那些祸乱天下的美人。
在他出征前一夜,她成了他真正的妻子,她那样羸弱,全程眼神都是涣散的,他一直抗拒,他不想在此时碰她,可是他懂什么呢?他这样一个小沙弥,在她面前根本难以自制,她是真正的妖孽,只要她想,管你是佛子还是修罗,都要拜服在她裙下。
「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得到了,便不必执着了,我死了之后——」他迅速吻住她的唇,不让她将那些话说出来。
后来,他终于攻下都城,生擒了北王。
北王宸冬身中重伤,仍有威严,一张口问他的话却是:「羲河
那个贱人是不是在你们手里?」
他皱了一下眉,道:「请您对我的夫人,尊重一些。」
宸冬先是怔愣,随后放声大笑:「你拿她来羞辱朕,就太可笑
了,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夏挽冷冷的看着他,他想亲手碾碎此人的骨头,可是这时候他
听见了身后有人走上来,他回头便看见了羲河,他的妻子,她
手臂流血,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却仍然固执的要过去,看宸
冬最后一眼。
他当然不会让她看到那血腥的画面——那会化作她经年累月的
噩梦。
可她在他怀里挣扎,声嘶力竭的哭喊,以至于最后昏倒在他怀
里。
他看着她,许多刻意忽略的画面变得清晰起来,比如十年前,
在北乾军营,她看着那个年轻英武的将军,眼神像所有热恋的
少女一样明亮。
她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温泉一夜那样温柔缱绻,她眼神
却是悲伤的,像是透过他,看向很遥远的地方。
他想起了当初在北国宫廷,她用鲜血淋漓的手,抚摸宸冬的面颊,以及那时候有人说,他和宸冬长得很像。
最终,他想起在旷野上,他对神明许下的承诺,他愿意用一切,交换她活下来。
现在宿命在鬼祟般的在他耳边低语:「她永远不会爱上你。」
他那时候还不信命,他想,他们会有长长久久的以后,他会千百倍对她好,他也的确做到了。
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不杀北乾人,用所有的智慧斡旋,建立她想要的南北统一,他让战争的损耗降到最低,善待每一个她的故人,最后,他为了她修建了宫室,还原了长明宫的一草一木,她想要的,他都为她做到。
直到最后,她将宸冬的孩子留了下来,成了贺兰家的骨血。
战败的王族后裔,留下来会有多大的隐患,没有人比他与羲河更清楚,更何况贺兰家是他的母族,却要有了情敌的血脉,这对他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侮辱。
羲河当然不是故意要侮辱他的,她只是想要自己死之前,把能安排好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她不知道,她身上蛇毒,早在她割肉放血那天,就已经解了,她的嗜睡、呕吐、倦怠,都是因为她有孕的缘故。
他凝视着宸冬的儿子,那样乖顺的模样,却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他在想,他的孩子会比他更加聪颖,更加强大吗?如果不是,待他老去,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
这样想着,他朝那个孩子伸出手。
他没想到的是,羲河迅速冲了出来,挡在了那个孩子身前。
一瞬间时空倒转,仿若那个晚上,她被他挡着,一定要去看一
眼宸冬。三人的站位,不因一个人死去,而有所改变。
他拿掉了孩子头上的落叶。
他一直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风光霁月,君子磊落。可是他
永远都不可能是,他已经极力的去扮演一个讨她喜欢、让她不
会害怕的样子。可是,她终究还是发现了。
他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争吵,所有血淋淋的真相,都
那样清晰的摆在眼前。
他穷极一生,就是为了给她命运所亏欠她的一切,可是,他宁
可死,也无法接受她离开他。可是只要在他身边,她就永远要
背负着乱伦背德罪名,她永远不会快乐。
争吵也好,粉饰太平也罢,他们兜兜转转,已成了死结。
那天晚上,他们仍睡在一起,她因为怀孕而睡得不好,他便支
起头,为她打扇。
她醒时,常在忧患之中,可睡着了,仍像当年的那个小公主。
他幼时多病,她就一整夜一整夜守在他床头,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生怕他烧坏了。后来,她因为要替母亲处理后宫的诸事,便来的少了,他太想她了,便装病,她听说了,急得直哭。
她一哭,他就觉得后悔了,他一生最怕的事,就是见她哭。
可是现在,带给她这些痛苦与悲痛的,都是他,都是他的执念。
第二天清晨,他便下了决定。
后来的后来,他的女儿说,他为她放弃皇位,是何等壮烈的爱。
但其实皇位对他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那一日,他离开了宫殿,是真的准备从此不再见她,他看着天上的流云飘忽而过,他用他的方式,向满天诸神证明,他是真的爱她。
他这一生,所有的快乐与牵挂,都与她有关,离开她就像是关上了世界所有的灯盏,一无所有。
他只是舍不得让她不快乐。
后来,他做了一个小吏,收敛了所有野心与暴虐,一点一点积攒功德,向命运为她祈福,乞求她长命百岁,年年日日,平安喜乐。
可是,她却仍然不快乐,一日比一日不快乐。
置死地而后生的赌局,终究是赢了,她在他离开后,生下了他们的孩子,然后所有妻子那样,思念着自己的丈夫。
重逢时,正有一轮明月,她看着他,仿若认输一样叹息:「我爱你」
这爱是真是假,有多少无可奈何,有多少习惯使然,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究用人智换得天命,此后他再无法恣意妄为,也终生无法在政堂有所建树,他的暴虐、残酷将永远被封存。
这是他得到羲河代价,他永远不会后悔。
满陇桂花盛放,月光透过枝头,照在了一对夫妻身上,他们从幼时起,便深陷于命运的捉弄中,一路跌跌撞撞的走过来,如今,那些旧日的苦痛与悲凉已被封存。
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抱着懵懂的稚儿,指着花灯让她瞧是否可爱,偶尔做娘子的抬眼,与做相公的相视一笑。
在这太平盛世,他们将白老偕老,一如婚礼上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