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枉宫梅 始

瑞王死后,我仔细回想为何我在禅房时会突然觉得浑身无力,终于想起来,每每见到瑞王时,他常拿在手里的那把扇子。

大概是了,那把扇子已然成为毒物。如果不是东窗事发,谁又能想到呢?成日将「闲散自在」挂在

嘴边的瑞王爷竟然拿着最儒雅潇洒的物件儿,做着大逆不道的

勾当。

或许还要多亏皇帝当初未雨绸缪,命太医院特地为我开的补

药,保了我的孩子一命。

说起皇帝,我已经有半月未曾见过他了。

虽然这半月来,各类适合我的补药草浴,温补炖品,他都命人

给我仔细调配着,可比起这些东西,我更想见见他。

听钗儿说,一年前,我从清凉阁里摔下来后,母亲强行入宫将

我接回了家中,皇帝碍于卫家权势,并未过于阻拦。可后来,

他竟然亲自登门,与我祖父夜谈。

我能猜想到他与我祖父说了些什么。

祖父一生为君王社稷鞠躬尽瘁,皇帝只要说一句他无意废后,

我想祖父也就没有再反抗旨的想法了。

但令我震惊的是,他竟然用了如此多的手段,让天下人都能对

他欺瞒我这件事闭口不谈。

我郁结于心,傍晚时坐在院子里看天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它

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钗儿,为什么天下人都要瞒着我呢?

我抬头望着天,问身边站着的人。——卫家是心疼娘娘,其他人是畏惧皇上。

我又问她:那你呢?

——娘娘,奴婢哪里能有选择的权利?

原来如此。

我想,是我太纠结于此了。

其实何必呢?皇帝与皇后之间或许只能相敬如宾,我大概不可

以有其他奢求了。

——皇后姐姐万安。

淑妃来了,穿得如天上的火烧云一样,光彩夺目。

——东珠来了。

眼前的人听见我喊的是她的名字而非位分时,明显一滞。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她流着眼泪,走到我面前,嘴里不停地念着「太好了,太好

了,终于想起来了。」

我看着眼前只有十六岁的小丫头,心里满是心疼,我怎么能把

她也忘了呢?

李东珠,乳名唤作瑶瑶,从前她是最和我要好的了。那时候皇帝刚刚登基,她还不是淑妃,只是东珠郡主。小小的

年纪只在乎吃这件事,盯上我宫里的糕点师傅,居然能赖在我

宫里磨我十好几日。

我被别人蒙骗了许久,一时间竟然没想到,和皇帝相差了十岁

的李东珠怎么可能会成为他的青梅竹马?

可怜的女娃娃,逃不过皇帝的摆布,进宫来成了张笙嬅的替

身。

——姐姐还在怪皇上?

情绪平复下来的淑妃问道。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与其猜测和纠结,姐姐怎么不去亲自问问皇上是怎么想

的?

我看看淑妃的神情,发觉她原本稚嫩的脸上竟然开始显露出一

丝成熟来。

(十二)

五月初一。

那天是皇帝的生辰,时隔半个月,我在举办「万寿节」的太极

宫外见到了他。

他穿着朝服向我走过来,半月未见,我竟然觉得有些陌生。我向他行礼,他的眼神却先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开口便问:这几日睡得可踏实?我派人送的药膳可有乖乖吃了?

——皇上,文武百官已经等候多时了。

于是他牵着我的手往太极宫最高的御座上走去,穿过长长的跪了许多人的队伍,耳边是满宫的人高声呼喊着「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那日是真的热闹啊,整场宴席,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穿着盛装的舞女和乐师一曲作罢,一曲又起。

在百官之中,我寻得了祖父和父亲的身影,我已然有半年没见过他们了。

突然想起数月前母亲进宫时,对我说的那些话,她叮嘱我让我务必有个孩子,能使后半生有所依靠,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再奢望了,帝后本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忆及此我便心情烦闷,于是趁着皇帝没注意时偷喝了一杯果酒。

宴席结束后,我便起身回宫,没想到皇帝也跟了上来。

——阿柯,我送你回去。

大概席间他看我一言不发,着急起来了。

到了中宫殿门口,我转身挡住了要进去的皇帝,说:皇上还是赶快回去歇息吧。

——阿柯,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今天是初一,按例我要睡在中宫殿。

他把祖制都搬了出来,我自然不能再拦他。

进了寝宫,他仿佛生怕我改变主意,赶他出去,于是立即脱了朝服,坐在了床榻上,叹了口气,才对我说:阿柯,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知道他身为九五至尊,能这样忍气吞声的对我讲话已经难得。

刚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我的确很生气。我气他宁愿欺瞒、戏耍我,也不愿意和我讲出实情。但其实真正让我生气的是张笙嬅做出这样心狠手辣的事来,他竟然依旧选择偏袒张笙嬅。

可经过这半个月的思量,我已然没有怒气可发了。事实上张笙嬅接受的处罚已经足够,我不依不饶的缘由追根究底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皇帝,看看能否从他那里多换取一点偏爱。

思及此,我更觉得荒唐和无可奈何,从前我那么不屑的争宠和算计,如今我也做了。

——其实臣妾明白,张贵妃的父亲是镇北侯,是您的舅舅,您处罚她,总要顾及她家族的颜面。

皇帝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言语里里竟然带着孩子气,问:那你为何还不肯理我?

我看着窗外已经凋零的梅树,对他说:皇上,这些日子臣妾总能梦见潼羊关的那片梅林,醒来之后明白那是梦,潼羊关的日子已然回不去了。

说这些话时,我的鼻子酸涩得很,温软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来。

皇帝用力抱住我,像是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去,可他又语气那么轻柔,像哄着稀世珍宝一样。

——阿柯别哭,我知道你为了我,许多东西消失殆尽,我知道你很沮丧,我亦如此。

——阿柯乖,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独自一个人背负那么多。

——阿柯,相信我,即使黄土白骨,山河荒芜,我都不会再丢下你了。

那是他对我的承诺,句句我都记得。

不管后来如何,只是当时,一位年轻的帝王,竟然把江山社稷都抛诸脑后,愿意将后半生都许诺给我,现在想想,我已然满足了。

(十二)

经历过舍利寺大火之后,皇帝比从前更重视起来,不仅免了淑妃的早晚请安,甚至还派人将中宫殿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以确保我不会再出什么闪失。

七八月的时候,天气闷热,我的性子也越来越容易烦躁,太医说这与我怀有身孕有关,于是满皇宫里对待我更是小心翼翼。

有时我贪睡,早晨起身后,看到案桌上摆了厚厚的一摞宫本记录册子,便愈加觉得烦闷。

——钗儿,宫里明明没有几个主子,怎的琐事如此多啊。

我头疼欲裂,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扶着肚子在宫殿里走来走去。

——娘娘,这宫里虽说主子少,但奴才们有上万个呢,他们各处的物资调度及人事升迁可不得让您知晓吗?

钗儿跟在我身后,也走来走去,边走边数着:还有皇家的庄子园子离宫、逢年过节要行的礼节和宴会、重臣的家眷亦或诰命夫人,这也得娘娘您……

——够了,够了,别再说下去了。

我连忙叫钗儿停下,瘫坐在小榻上,气急败坏地说:把我逼急了,我便逃到潼羊关躲着去。

——阿柯,不许胡闹。

皇帝下朝来,刚进门就听到了我说的话。

——又是谁惹着你了?昨日我不是替你罚过内务府的领事了吗?

——皇上万安。

我见皇帝进来,马上从小榻上站起来,端好架势跟他行礼。

他走到我面前,拉着我又回到小榻上,扶着我坐下来,他说从我恢复了以后,这性子越发的像从前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人诚不欺我。

我知道他在取笑我,干脆不回答什么,只低着头,玩起手帕来。

——赏赐人的事你来做,处罚人的事我来做,前朝往代可没有再比你更清闲的皇后了。

——是,臣妾明白。

我知道让日理万机的皇帝帮忙处理后宫事务已经是逾矩。

——倘若你仍然觉得疲劳,这宫里不是还有一位闲人吗?

我大惊:皇上,淑妃可是您姨母家最小的表妹啊。

——那又如何,李太傅将她塞进宫里来,她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我却暗自思忖,皇帝为何总做这般落井下石的事?让东珠做了

张笙嬅的替身,既没有赏赐金银珠宝也没有像张笙嬅一样晋升

贵妃,现在还要人家十六岁的小姑娘做这些事,她哪里能愿

意?

——不如还是臣妾自己处理吧?仔细想了想,似乎也没有那么

难。

——阿柯不必为难自己,让淑妃做也算她为皇嗣尽心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几日后。

——皇后姐姐!瑶瑶来跟您理论一番!

我忍着笑意,让奴才请她进来,明知故问:什么事惹得你这么

大火气?

——皇帝哥哥为何要给我安排这样的苦差事?

我看她坐下来的样子,突然想起前几日我差人去给她送家书,

那奴才回来后嚼舌根子,说他们发觉淑妃又胖了一圈。

我笑出声来,照皇帝教给我的说与她听。

——你皇帝哥哥跟我承诺过了,倘若你能学着做些事,他就把

宫里从南边来的御膳房师傅赏给你。

——不就是厨子吗?我入宫前,母亲已经给我陪送好几位了。淑妃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听说那师傅早年间在东夷待过几年,颇得东夷厨艺深传,

那东夷菜肴你可吃过?

淑妃带着满脸的纠结,又像视死如归一般,纠结了许久,回

答:我暂且试一试,但如果不行,那厨子可不给退了。

——你既聪慧机灵又心思玲珑,自然能做好的。

我看着淑妃,在心里叹道:

憨傻的兔子总逃不过捕兽网。

(十三)

从那以后,没有了诸多事务的纠缠,日子过得越发的快起来。

十月二十一,我的小公主宛陶出生了。

宛陶出生的时候,祯和三年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雪过天晴之

后,竟然出现了七彩祥云的天象。

钦天监专门因为此事面见皇帝,说宛陶是天赐之女,是举国上

下的福星。

那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他爱女心切,听了这话自然高兴,当

即赏了钦天监黄金百两。

我却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世人强加给宛陶天神的祝福,必定要她日后承受凡人不能承受的责任。

我已经被锁在皇宫里磨平了脾性,没有了自由,可我的小公主才刚刚降生,我只希望她能平安快乐的过完她的人生。

现在的皇帝显然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样子,他不止一次的抱着宛陶对我说:阿柯,有了这个孩子,朝中那些老头子就不会急着催我选秀,盯着我绵延子嗣了。

天下人皆赞扬年轻的皇帝精图励志,一心为民,是千古明君。

可他们不会这么赞扬我。

自古以来,连圣贤书都会把国破家亡的根因归究于红颜祸水,更何况还有那些阳奉阴违的小人呢。

我为了做一位死后不会遭人唾弃的好皇后,开始时常规劝皇帝,我劝他允许内务府着办选秀事宜,就算给前朝一个交代。

——阿柯,我说过我不会再丢下你。

我跟他讲,选秀也不会让我认为他丢下了我,但他做皇帝做得久了,愈发固执,不愿意再听别人忤逆他的想法。

倘若我提得多了,他便耍小孩子脾气,带着宛陶回他自己宫里去,要两三日才好。

那时我还在月子里,也不敢冒着风雪追出去,只能派奴才跟着他。所幸中宫殿和长泰殿离得不远,他又那么心疼宛陶,宁愿自己

冻着,也要把大氅盖在宛陶身上,让乳母坐着暖轿送公主去他

宫里。

上天保佑,这样的事他做了两回,宛陶却也没生病,长大之后

更是日日往她父皇那里去。

而我却在前朝和皇帝的左右为难里度过了生产后的第一个月。

即使有淑妃时常过来给我我解闷儿舒心,但我仍然觉得皇帝的

承诺是那样的沉重不可轻易应允。

(十四)

祯和三年年末时,我家突遭祸事。

那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我抱着宛陶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宫

里的小奴才急匆匆地跑过来。

——娘娘,卫大人托人送来的信。

我与娘家有时是靠皇帝口信相传,现在突然瞒着皇帝给我送来

书信,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把宛陶交给钗儿,展开信件,发现是哥哥派人送来的。

吾妹卫琅:

家中恐要遭难,万事护自己与公主周全。

只有短短几行字,却愈加让我察觉事态严峻,我赶快打发人去查清楚,还没等到消息时,宫里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开了。

前朝因为变法之事政意不合,以御史大夫为首的一群人开始结党私营,联合设计卑鄙手段,排挤我祖父和父亲。

祖父和父亲一生刚正不阿,竟要在朝堂之上以死明志,但那帮小人并未善罢甘休,不仅在皇帝面前煽风点火,还伪造了我家与北蛮人的来往书信。

幸而皇帝念我祖父劳苦功高,并未将他老人家收押监牢,只下旨禁足家中,待查明实情后再做处理。

我听了这些事差点在宫里晕过去,我祖父和父亲显然是遭小人陷害,但那群人手里紧握着伪造的书信,一时之间竟然让我无计可施。

那日天气极其寒冷,别无他法的我只选择能跪在长泰殿门口乞求皇帝。

——皇上,我祖父和父亲绝不会生出谋逆之心,变法之事虽说是急功近利了些,但罪不当诛,请皇上明察。

——求皇上让臣妾见见您。

我在殿门外求了无数声,但皇帝仿佛铁石心肠般不愿意见我,还是他身边的奴才过来通传。

——皇后主子,皇上现在心烦的很,方才李大人也来求过情,皇上训斥他几句就打发他走了,娘娘可别在这节骨眼儿上惹怒了皇上,还是回去吧。

我心急如焚,只能问那奴才:那皇上可有说过什么?

——卫丞相和卫尚书品行如何,皇上是最清楚的,此事复杂,

主子还是给皇上一点时间好好思量吧。

想必这是皇帝叫他说与我听的,话已至此,我再也没有理由跪

在这里求他,只能在钗儿的搀扶下,回到了中宫殿。

等消息的那几日,我因为刚出月子又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

缠绵病榻之时,我日日派人去查,却日日都是那句话:实情尚

未明朗。

(十五)

皇帝来看我一次,却又匆匆离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疑他最近亦是疲劳苦累,我是否逼他

太甚?

变法之事,各家纷纭不休。身为皇帝倘若不能平衡利害关系,

那朝堂上自然少不了腥风血雨,而前朝与后宫错根盘节,卫家

出事之后,我亦逃不过去。

祖父和父亲还未出事前,朝中诸多大臣已经对我不满。那时我

问钗儿:我做皇后的这一年里,可犯过什么大错?

——娘娘母仪天下,温良贤淑,宫里的奴才们哪个没有承过您的恩德?

可即便我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们仍旧不满意。他们怨我妇人之仁,争风吃醋,说是我妖媚惑主的缘故,皇帝才不愿意选秀,才导致皇帝登基三年却子嗣飘零。

更有甚者,竟然将我与卫家的祸事联系起来,提出废后的主张。

天下竟然有这样可笑的事。

那群老臣各个两面三刀,一面祈求帝后同心,感情深厚,一面又不许皇帝两情相悦。他们家中三妻四妾,甚至妻妾成群,便以为所有男子都应该朝三暮四,皇帝更应为他们做表率,其实多数只是打着皇嗣为重的旗号以求自己心安理得。

无奈的是,我虽然明白这些,但仍然需得顶着这样的骂名去规劝皇帝。

眼下更要如此,我祖父和父亲差点儿锒铛入狱,我在宫中更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我带着皇后册宝和祖宗制度去见了皇帝。

那日我还在病中,脸色尚且苍白,却特地穿了繁琐厚重的皇后朝服去见他,身后跟着四个奴才将皇后册宝和祖制高高举过了头顶。

我走在去乾清宫的路上,看着红墙黄瓦一层接过一层地向外延伸,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这一年竟然过得如此漫长,长得我以为我和皇帝经历的事需得普通人家的夫妻经历一辈子了。

——钗儿,今日这宫门的门槛怎么如此高?

我低头看着那道门槛,叹了一句。

钗儿我在旁边扶着我,哭丧着脸,说:想来是朝服厚重,娘娘才跨不过去了。

我转头看了钗儿一眼,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进了长泰殿,皇帝见我如此隆重的来见他果然诧异。

——阿柯,你这是何意?

我接过奴才手中的祖制高举过头顶,面向皇帝缓缓下跪行礼:臣妾恳请皇上选秀纳妃。

皇帝的脸上显然已经不悦,却还是隐忍着。

——我与你说过,不要再提此事,倘若你担心卫家,就回宫里去等我。

那年皇帝二十七岁,我二十一岁,对于往后漫长的一生来说,我们尚且年轻。

现在想来,或许当时会有更好的两全办法,但那时我们一心只想着顾全大局,顾全对方,至于法子是否妥帖,我们都没有深究过,以至于后来才会把对方越推越远。

——臣妾不想让皇上为难,也不想再让祖父和父亲受苦。

我对着皇帝三拜九叩,言语恳切:祖训在上,请皇上选秀纳妃,否则臣妾难当皇后重任,只能请辞。

——你可真是朕秀外慧中的好皇后啊。

我知道他在讽刺我,他现在一定怒不可遏,但我别无他法。

(十六)

我看得出皇帝对我很失望。

他说他以为即使全天下人都反对,但阿柯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我跪在地上,五体投地般的,对他说这是皇后的分内之事,过去是我不懂事,一直未考虑周全。

他大概真的不愿意听我讲「皇后」、「职责」此类的词了,竟然袖袍一挥,将桌上的茶盏挥到了地上。

宫里伺候的几个奴才吓得颤颤巍巍的跪下行礼,然后全都知趣的退了出去。

——你从恢复记忆后总跟朕提所谓的「皇后之职」,朕不明白你到底是真有此意还是仍旧在记恨张笙嬅之事?!

我的心仿佛被他狠狠的抽了一鞭子,那数不尽的苦涩和悲愤就再也兜不住了。

我挺直腰板,颦眉直视皇帝,微颤着嘴角:当然恨她,难道臣妾不能恨吗?臣妾能忘掉吗?她毁了臣妾的一生啊!

我赌中了,此话一出,皇帝果然没有刚才那般盛气凌人。

我噙着眼泪,接着说道:臣妾卫琅,习武有十余年,从前是鲜衣怒马的巾帼将才,本可以拥有开阔明朗的人生,是张笙嬅亲手将臣妾推入了万丈深渊。

皇帝眯眯双眼,眼神里带着不可置信,连说话的语气里掺杂了些颓靡之意。

——卫琅,难道你是将这皇宫看作万丈深渊?

——卫琅,那是否待在朕身边对你而言就是万劫不复?

——卫琅,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拿真心待过朕?

我还在病中,皇帝的质问让我头疼欲裂,加之我的膝盖原本就有旧伤,现在更是在微微发颤,我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皇上莫要再提其他的了,臣妾今日来是求您选秀纳妃的。

他嘴角上扬,生出些邪佞之气,蹲下来盯着我,问:你就如此希望我选秀纳妃?

——是。他站起来,背对着我,怒吼了一声:外面的人滚进来!

门口的大太监听见皇帝的声音便打着颤栗,畏畏缩缩地走进来

跪下:皇上有何吩咐?

——朕谨遵祖制教诲,不负皇后心愿,来年春天起选秀纳妃,

充实后宫。

(十七)

走出长泰殿的时候,我几乎站不住了,只能一手扶着钗儿,一

手扶着宫墙慢慢往中宫殿走回去。

我与皇帝发生争执的事在宫里传的很快。

此时打扫长街或者路过的奴才们都转过身去不敢看我,甚至不

敢向我行礼,生怕惹怒我,只有远处的一个小奴才急匆匆跑过

来。

——娘娘,永巷里那位要见您。

钗儿听了连忙拦下:蠢货!那种地方是皇后主子该去的吗?没

看见娘娘不得空吗?

我叹了口气:去吧,正好我有事要问她。

永巷是关押女子的地方,此时关在那里的正是已经伏法的瑞王

妃。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看见从前面容娇好的女子现如今蓬头垢面,见我来了以后,更是行如疯兽。

——卫琅,还我的夫君!还我的夫君!

在门口看守的侍卫立即冲进来护住我,将瑞王妃推倒在地。

钗儿见状,立即说:瑞王谋害皇后娘娘,他罪该应得。

——瑞王到底为何要行刺本宫?

瑞王妃突然大笑起来,那样子愈发狠厉,如疯如魔。

——我夫君才德兼备,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为何当年先皇要改立桓王为帝?还不是因为当年潼羊关一战,有你帮他。

潼羊关,又是潼羊关。

——天下人皆知桓王有你才势如破竹,既然如此我们便毁了你,叫他也尝尝珍视之物毁于一旦的滋味。

将我护在我身后的两名侍卫听了瑞王妃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立即走过去扇了她两巴掌,又将布条塞进了她的嘴里,叫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我走出永巷,依旧扶着宫墙和钗儿慢慢的往回走,心酸和悲哀却止不住的往我心尖儿上冒。

——娘娘,瑞王妃举止失措,大概已经疯了,她说的话您可不能放在心上。好钗儿看出来了我的心结,安慰着我。

——钗儿,是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过得艰难还是只有我如此?

钗儿未应答,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身旁有抽泣的声音,转过头

去看,果然是这丫头正暗自掉眼泪呢。

——娘娘,早知如此,从前我就该拼死护住您,不让您再入宫

了。

我心中亦有千万般心思梗在心头无处化解,但又不知从何说

起。

我的胸口一片心酸,继而眼泪涌上眼眶,对钗儿说:从前瑞王

与我说月满则亏,极盛必衰的道理,万事万物大概如此。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

回过神来,我擦拭掉脸上留下的泪水,轻拍了拍钗儿的手,能

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话。

——罢了。

那些关于皇帝、关于卫家、关于我的从前和以后几十年漫漫深

宫路,终究苦得我再也不开不了口了。

(十八)

我回到中宫殿时,淑妃正在宫门口里等我。淑妃见我走过去,快步走过来迎接。大概她也已经知道我与皇帝发生争执的事了。

——我已经和父亲传过书信,求他帮帮卫祖父和卫伯父。

我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只对她点点头,扯出一丝笑意:谢谢你,难为你想着我。

——姐姐,我是永远念着你的。

淑妃看出我今天无意待客,于是走到宫门口,就招呼她的丫头递过来一盏汤,说那是她宫里最好的师傅调出来的。

她年纪尚小,所以她会觉得,人难过的时候吃点东西是最能调补的。

我看着她离开,打心眼儿里希望淑妃一直都是这样的念头。

再后来不知道是皇帝彻查了此事,还是李太傅一众人的求情,祖父和父亲总算是沉冤得雪,只是祖父从府里禁足出来,就去了皇宫主动请求致仕,告老还乡。

我明白,祖父名为致仕,实则是皇帝忌惮卫家,暗地里派人给祖父耳边吹了阵风,如此祖父才有主动请辞一说。

所以那不是致仕,是革职削权。

从离开长泰殿以后,我又病了。从前我是多么身强体壮啊,潼羊关的风沙再大,都未能吹倒

我,可现在冬日里的一刻寒风就能让我缠绵病榻。

冬月二十八,是我在宫里的第二个生辰。

按照规矩,这一日原本是要为皇后举行「千秋节」的,只是我

还在病中,皇帝传来口信取消了晚上的宴席。

我猜,他是因为不想见我。

那天夜晚我拖着羸弱的身躯,又去了一次宫墙之上。

我看那满天的烟火此起彼伏的冲向天际,远处家家灯火通明,

大家都在庆贺「千秋节」。

遥看千家万户,大概只有卫家是真的在庆贺我的生辰。

我已经有一年没有见过家人了,祖父和父母的身体可还健康?

哥哥嫂嫂是否顺遂?小榕儿又长高了吗?

想着想着,我又落下泪来。

我终于明白,我执意要到宫墙上来的缘由不是我怀念那晚满城

的烟火,亦不是他曾在宫墙上郑重其事地对我许下的诺言。

而是,我真的想回家了。

(十九)

我对皇帝已经很失望了,即使我曾经那么真心喜欢过他。无论是我和宛陶,还是那些礼乐书数、骑马射箭、十里红梅之类的闲情雅趣,都比不过滔天的权势,他爱皇位与权势胜过爱所有。

想通了这些,我的日子才算好过起来。

除夕那日的早晨,按照祖宗规矩,皇帝需得和皇后与后宫嫔妃一起用早膳。

但我和淑妃都没有去,他是自己一个人在干清殿用完早膳的。

我先前与皇帝发生了争执,不去倒是情有可原。只是淑妃,怎的宁愿往中宫殿来,也不愿意去见见她的皇帝哥哥?要知道除夕那日,干清殿的吃食花样儿繁多,种类要有数十种。

——姐姐,我把我宫里的所有厨子都带来了,除夕夜的晚膳我们就一同过吧。

淑妃刚刚在我宫里喝完一碗山药粥,用手帕擦擦嘴角,转转眼珠儿又思量起晚膳来。

思量了一会儿,她又问:姐姐,宛陶呢?我许久不见她,很是想她。

满皇宫里虽然只有宛陶这一个刚降生不久的孩子,但也总算给死气沉沉的宫墙之内增添了一些生机勃勃的意味,所以合宫上下都尤其喜欢这个小人儿。

那是我入宫的第二个除夕,是与淑妃和宛陶在中宫殿度过的。

我与淑妃推杯换盏,醉意迷蒙之时,我似乎听见有奴才来报,皇帝在太极殿开席宴请文武百官,皇后理应陪同,问我是否要一同前去,我支撑在桌子上,摆摆手:去他的吧,我卫琅不想再做这劳什子的皇后了。

钗儿听了立即上来对那个奴才打圆场:娘娘身体还未痊愈,烦请公公告诉皇上一句,我们主子实在不便过去了。

那晚淑妃没有醉,她吃的太多了,抱着宛陶在宫殿里走来走去。

我看她在我眼前转来转去,觉得心烦,于是找起话闲聊:东珠,虽说当年我救过你,但这些年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叫东珠啊?莫不是李太傅也想让你做皇后?

淑妃开起玩笑来:或许是因为姐姐是皇后,我才是东珠啊。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着说:你也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淑妃那句话到底是何意。

(二十)

转过年来的春天,选秀事宜着手办了起来。

让我觉得惊讶的是,原来从户部整理名单,记名,到最后皇帝挑选秀女竟然要足足花费三个月。故等选秀中留下来的宫嫔到我殿里来请安时,那已经是初夏时

节了。

自然,与皇帝发生争执后,我是不愿意再任这皇后之职,接受

十二位嫔妃的拜见的,无奈皇帝似乎根本没有废后的打算。

——皇后近来可好?

——臣妾一切安好,还未恭喜皇上喜得佳人。

我们坐在中宫殿的首位,因许久未见,开口说话时都带着些尴

尬。

幸而未说几句,奴才们便领着十二位宫嫔依次走了进来。

她们朝我与皇帝三拜九叩,脸上带着刚入宫时才会有的羞涩无

措,即便再怎么掩饰,也还是稚嫩了些。

为首的是从五品的良美人,他父亲是立有赫赫战功的良将军。

将门娇子大概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子傲气,我想当年或许我也是

如此。

——良美人果然天姿国色。

她立即跪下来谢恩:谢皇后娘娘夸赞。

——听闻良将军武功盖世,你可学了一二?

我带着期许问出这话时,眼瞧坐在上座的皇帝皱了皱眉。

——我母亲说女子还是娇养的好,学那些刀枪剑戟尽受苦了。

我不动声色,心里却觉得能当着我的面说出这话来,看来是真的养在深闺未识人了。

——从今入了宫,皇后便是大主子,你们一切吃穿用度倘若委屈了的,可来跟皇后禀明。

我还未说什么,皇帝先开了口,切了他话。

于是我立即端出皇后的架子来,和她们说了些后宫的规矩,叫她们别学那些伤天害理的本事,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大事。

但其实我明白,从今往后,这后宫的女人一多起来,千万般人生姿态也就多起来了。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也必然会有对坐长廊、无语凝噎的。

可到底能成就什么样子,那真的要靠母家和自己的命了。

(二十一)

那次大选后,除了十二位宫嫔,文武百官们更是想了各类理由往宫里塞了许多美人儿,几年下来,宫里竟然开始热闹起来。

我依旧是皇后,但在那些新人眼里,我只不过是皇帝顾念旧情许诺的「闲人皇后」。

这宫里既无人轻视我,也无人真正畏惧我,我似乎渐渐成了皇宫里的可有可无的人。皇帝还是会来我宫里,不过只是每月依照祖制来我宫里坐坐。

我和他已然无话可说,他是奔着宛陶来的。

宛陶是皇帝的长公主,即便后来也有妃子为他生儿育女,他还

是那样疼爱宛陶,大概爱入骨血。

宛陶从小聪慧异常,四岁时,皇帝特准她与早开蒙的皇子们一

同上课。六岁时就给她建了一座公主府,那里面放置了无数的

珍宝奇玩,珠钗首饰,还有上百的仆人奴婢。

皇帝说,倘若宛陶是个皇子,那天下注定是她的。从听了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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