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
我不仅有腿疾,还是半个哑巴。
那天他跪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愿与我一生一世
一双人。
父皇高兴坏了,说我这辈子,终于幸运了一次。
我笑了。
若不是他至今没碰过我,我也差点信了。
【1】
我自小就命不好,百病缠身,生母离世。
及笄那天,我的无忧宫起了滔天的大火。
我倒在剧烈火焰里,眼睁睁看着整个宫殿化为灰烬。
挽云拼死把我救了出来,我却瘸了腿,还因拼命嘶吼求救,哑
了喉咙。
父皇说,念徽别怕,父皇养你一辈子。我断却了以后嫁人的心思,只想寻到名医,治好我的腿疾和哑
症,然后青灯古佛度余生。
皇室的姐妹少我一个多我一个都一样,她们和亲的和亲,下嫁
的下嫁,出家的出家,以至于三年后,皇室里竟只剩下我一
人。
我就是在去给挽云扫墓的路上,遇见了苏涣。
彼时的他刚被提名为状元郎,走在街上都有小娘子红袖招摇。
我在路的拐角,不小心被香囊砸中了脸,一道衣袖拂过,替我
挡了横空的桃花灾。
我偏头就瞧见了他。
光风霁月,日月同辉,好一个滢泽如玉的美公子。
我自惭形秽,摆手示意太监带我离开。
他突然上前拦住我,浅浅笑说:
「在下苏涣,竟叨扰了姑娘的清净。」
【2】
苏涣说,他是家中独子,父母皆亡,这回考上了状元郎,打算
在此成家立业。他还说,他看我面善,定是个难得娴雅的好姑娘。若我不介
意,可以唤他的名字。他姓苏,名涣,字长生。
被父皇钦点的、刚及冠的状元郎,苏涣。
我还坐着轮椅,嗓子不适,自是不敢接受他的善意,只摇摇
头,欲要离开。
苏涣也不拦,目送我远去,却在我被推出门的刹那,轻轻说:
「薄荷、甘草、桔梗、金银花熬成汤,可润嗓。当归、海风藤
对膝盖有利,可入药。姑娘不妨一试。」
我转头去看他,却见他笑着向我挥手,携一身从容翩然的气
度,悠然走远。
我怔怔地被推着离开,心想,长生可真是个极温柔的人。
而我,怎敢叨扰这样的好人?
【3】
我被苏涣搅了心池,回到无忧宫后,叫了舞女来表演。
舞女腰肢婀娜,歌声曼妙,我却听得心不在焉。
父皇闻声而来,看见这一宫的舞女,大怒:「谁给念徽公主请
来了清月坊的歌伎?给朕拖出去!」
舞女们瑟瑟发抖,不懂哪里惹了帝王的雷霆之怒。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忙招手示意下人带她们走。
父皇说:「念徽,你以后不许接触这样的人。」
我点头应下,却想起了记忆里另一个身影。
差点忘了,挽云也是歌舞坊出身。
她能歌善舞,脾性骄傲激烈,绝不肯卖身,被我相中,赎进宫
来做我的贴身婢女。
挽云很照顾我,我与她情同姐妹。
我及笄那天,无忧宫起了大火,当日是她当值,虽起火跟她没
关系,而且她还为了救我而死,但父皇还是迁怒了她,甚至她
背后的清月坊。
盛极一时的清月坊,就是从那时候没落下来的。
而我能给挽云扫墓,已是父皇最后的仁慈。
苏长生对我表达善意,到底为什么,我是不知的。
但我落得这样一身疾病,应该离他远一些。
【4】
舞女撤下后,父皇陪我良久。
他说,念徽,朕已经在替你寻医了,你再等等朕。他说,念徽,你生母是那样优秀的人,身为她的女儿,你可曾
是大凉最好的公主,朕会替你择一个良人,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只点头,却不敢说我早已看淡了这些。
父皇絮絮叨叨,直到太监说状元郎进宫禀事,他才姗姗离开。
状元郎?
我鬼使神差地想去看看,便挥退下人,自己推着轮椅去乾清
宫。
去乾清宫的路上经过御花园,满园的春色旖旎艳丽。
我转着轮椅,途经小道,被巨木盘桓交错的树根拦住去路。
宫婢们当值的地方不在此处,我口不能言,腿不能行,为难得
额头冒汗。
我试着转着轮子,整个人失去平衡,连着轮椅跌了出去。
身子砸在地上,火辣辣地疼。
我的眼泪瞬间冒了出来。
轻轻的脚步声在我身前停下,一双修长润白的手用力把我扶
起,我抬起头,就撞上苏涣清冽如水的黑瞳。
我脸发热地坐上轮椅,抠起了自己的衣角。他丝毫不提及我的狼狈,微微弯腰,手指抹过我的眼泪,浅笑
说:
「公主不哭。」
……
苏涣叫人把我推回忘忧宫。
我见他要走,突然想起我还没告诉他我的名字,便抓住他的衣
角,艰涩开口:「晚……晚。」
他回首,有点惊讶地挑眉。
我努力地发出声音:「晚……晚。我……我叫宋晚晚。」
他眼角微弯,声调柔和,不疾不徐道:「彼时不知你是念徽公
主,一见就心生欢喜。如今复见,竟更加觉得公主柔软貌美,
若在下有所唐突,还望公主莫怪罪。」
他眼底带笑,恍若漾起了湖光水色。
我却红了脸,悄悄低下头。
那人朝我作揖,身影渐行渐远。
我沉浸在他方才的温柔软语里,为自己的残疾自卑的同时,莫
名觉得……
就算那春意满园,也不及公子的眉眼半分。【5】
我开始打听名医,询问我的腿疾和哑症有没有的治。
父皇第一次见我如此积极,立刻下了旨意,说能医好公主者,
赏金万两。
他如此铺张,终于惹得群臣不快。众人联合起来上谏,说公主
马上就要错过出嫁的年纪,再留在皇室,恐会给先人蒙羞。
说白了,就是想给我找个驸马,这样皇上就不好再在出嫁的公
主身上砸这么多钱了。
父皇生气极了,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大家都明白,想医好我势
必要兴师动众,而这财力物力,用到别处岂不是更好?
我只笑了笑,给父皇传了字条,罢了,不必治了。
放眼大凉,又有谁愿意娶这样一个瘸腿的哑巴?
他们似乎都一起忘记了,曾经的念徽公主,才艺冠绝容色姝,
是整个皇室的骄傲。
但现在,万两黄金对于我这样的人,不值当。
父皇默然良久,终于对群臣百姓妥了协。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江山社稷。
没有人问我一句,公主安否。【6】
外头阴雨连绵,我双膝痛得厉害,却心绪难平,孤身去了挽云
的墓地。
纸伞飘摇,遮掩了我从身到心的歇斯底里。
我面对冰凉的墓碑,哑声哭着:「挽……云。」
挽云,我想剃发为尼,去古寺理青灯。
挽云,他们都觉得我这辈子就是废了。治一个废人,是极为愚
蠢的。
挽云,父皇也要放弃我了。
一只手覆上我的发顶。
他轻声问:「怎的在此遇见了公主?」
我避开苏涣的手,用尽力气说出话来:「公子……跟了……跟了
我一路,现在……又何来这一说?」
他也没否认,蹲下身子与我平视,「挽云是谁?」
我缓声道:「姐……妹。」
他笑了笑:「是你很重要的人吗?不然你不会连心事都跑这里
来说。」我点头,吃吃地道:「她……她烧死了。」
一代歌女,毁于火劫,可悲可叹。
苏涣又笑了,「那你,可愿跟着我?」
我睁大眼睛,「什……什么?」
苏涣黑瞳里有春水漾开,清晰地倒映出一张姣美错愕的脸,
「在下早年目睹公主风采,一时间惊为天人,可惜缘分尚浅,
未能结为连理。如今数年过去,见此伊人,复加倾心。」
他不管我的惊愕,一手替我执伞,一手牵起我,紧紧握住。
「不知晚晚,能听懂我心声否?」
【7】
苏涣的表白来得太突然,我虽有点预感,但还是红透了脸,抽
出手,拼命摇着头。
且不说我们才认识多久,我配不配得上他都是现成的问题。
雨丝细密连绵,在暮春的天气里携捎起零星缱绻,他如远山云
雾的眉眼似有暗淡,华光渐灭,几经流转。
我深吸口气,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然后凝视他。
苏长生,你认识我吗?你了解我吗?你懂我吗?曾经的公主艳冠京城,如今的公主落魄颓丧,我有数般模样,
你可都见过吗?
苏涣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他眼睫颤了颤,站起身,重新露出
微笑,「我送晚晚回宫。」
而不是「在下送公主回宫」。
他推着我静静地离开,步伐从容淡然,仿佛方才倾泻情意的不
是他一般。
回到无忧宫,我点头致谢,他却不着急走,反而弯下腰来,摸
了摸我的喉咙。
猝不及防。
我脸上有点发热,匆忙想避开苏涣暧昧的动作,他却拿开了
手,半蹲下身子,掌心覆住我的膝盖,轻柔替我揉捏,「晚晚
定是没有好好听我的话。」
我心里一阵钝痛。
你应该清楚,我的身体已经没有救了。
他瞬间懂了我的心思,轻声道:「放弃了这个嗓子和这双腿
的,分明是你自己。」
我怔愣地眨了眨眼。苏涣流畅的鼻梁弧线仿佛精心雕刻过一般,低垂眼睑道:「以
后每天发声半个时辰,让下人搀扶走路一个时辰。」
我瞪大眼睛。
他唇角挑起几不可察的弧度,「就这么说定了,晚晚可不许耍
赖哦。」
我张了张唇,脑海里想的却是——
能被长生这般温柔的人,如此悉心对待,就算他对我的心意
里,真的掺杂了别的东西,我也是不亏的。
【8】
我莫名地开始好奇苏涣的过往。
这个人的出现,到底还是让我平静的生活起了涟漪。
不得不说,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个怎样的人。
他知道,曾经光芒万丈的我,陷入这般境地一定不甘心,所以
他给了我一个救赎自己的契机。
我想打听,有关于「苏涣」的曾经。
不过这不用我多动手,父皇已经注意到他了。
几天后,父皇就把苏涣的陈年往事写成册子给我过目,他说,
朕瞧着你与这个状元郎近来走得颇近,朕查过了,他是个好孩子。
他走时,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拿到册子,大致扫了几眼。
上面记载得事无巨细:
他幼时生于蔚州,从前的苏家是蔚州的大家族,后来苏家没
落,如今竟只剩下他一个嫡子。
所幸苏涣也争气,考上了状元。
……
我兴致缺缺地丢掉了册子。
他现在在帮助我是真的。我背地里查他,终究是不妥的。
抛开杂念后,苏涣再来此时,我跟他相处也更加坦然了。
他经常带着调制好的中草药过来,叮嘱我使用办法。有时他会
力度适中地为我揉捏双膝,慢声细语地哄着我慢慢说些话。
下人们瞧着我们相处,都捂嘴偷笑:状元郎待公主可真好,看
来公主以后是有福了。
有一回这些话竟被苏涣听见了。
他冲我挑眉,竟不顾礼仪,直接弯身拥住我。我虽知他对我有心,但他从未做出太出格的事,如今让我一时
呆住,忘记了推开他。
他很快便松开我,温和的黑眸却难得带有几分生气和严肃。
我讷讷问:「你……你生……生气了?」
他认真地点头,「晚晚,如果以后有男子抱你,你应当推开
他。」
我啊了声。
「晚晚,你现在太过柔软了。」他轻叹着,眸子里露出嗔怪和
疼惜。
我心情震荡,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你可是太阳一样耀眼的人,你要脾性激烈些,你要学会反抗
命运。」
【9】
苏涣依旧不勤不缓地来看我。
我却心知,我正在被他拉出漆黑的深渊。
虽然我还是半个哑巴,双腿也没好起来太多,但我决定做些东
西,当成谢礼送给苏涣。
公主礼制的宫中糕点,想必他是没吃过的。无忧宫有个小厨房。我亲自挑拣了食材,让下人都离远些,不
可偷看。我照着食谱,一步步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点燃了柴
火。
灼烫的火光摇曳,我手忙脚乱地丢进去一些蓬草,却没控制好
量,灶内的火焰哗地燃起数丈。
恐怖的回忆涌上脑海。
我惊叫着跌出轮椅,火蛇分明烧不到我,但我还是怕得往墙角
缩。
下人们一窝蜂地想要冲进来。
门口从远及近跑来一道白衣身影,他一贯淡然和煦的脸上出现
了几近崩溃的神色,我捂住耳朵大叫,抬眸就见他惊惶地拨开
下人,颤抖着身子扑跪在我身前。
那双眼瞳里的担惧,我看得真切。
我一下子止住了尖叫。
苏涣黑眸里竟氤氲上一层淡淡的水汽,他慢慢平静下来,微沉
着脸,紧紧把我拥住。
在我耳畔,他缓声道:「晚晚,不听话。」
屋内的火焰还在缓慢燃烧,但这样的小灶火很快就被下人扑灭
了。苏涣打横抱起我来,抱着我远远离开小厨房,寻到安全的床榻
才把我放下。
我紧抓着他的衣襟,剧烈地喘气,眼角无声流下眼泪。
他弯着腰,轻轻抚去我的泪珠,温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晚晚,不哭。」
我的心里,蓦然塌陷了一块。
我知道,这一刻,我败给了温柔。
令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温柔。
【10】
父皇急忙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下人们战战兢兢交代了此事,父皇听了一阵后怕,连连感谢苏
涣来得及时。
父皇要给苏涣备上丰厚的谢礼,特许他明早上朝接受表彰。苏
涣笑了笑,说他什么都不想要,只心心念念一个人。
父皇问那人是谁。
苏涣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她还没有同意。」待父皇走了,苏涣挥走下人,冲我笑道:「不知,我心心念念
的这个人,愿以身相许吗?」
我红了脸,「父……皇……」
这件事得经过父皇同意。
苏涣挑起唇角,垂下眼帘。
次日,金銮殿,父皇大肆夸赞了他,并问他想要的人是谁。
苏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了下来,「臣,愿与公主一生一世一
双人。」
满朝文武皆寂然不语,父皇笑得开怀,「念徽,你愿让他做你
的驸马吗?」
我望向苏涣,与他清冽的视线碰撞在一起,空气中缠绵出悄无
声息的旖旎。我一时间,竟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想,或许我可以给他,或者给我自己,一次机会。
于是,我点了点头。
儿臣,愿意。
【11】
苏涣娶我那天,从皇宫到城门口,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光
其极。我特意央求了父皇,从蔚州请来了清月坊来助兴。
清月坊的坊主迢迢赶来,亲自为我唱歌。
我在满城欢呼中,携着苏涣的手,住进了公主府。
大门阖上的最后一刹,我回头看向宫门口的高阁,只见坊主兰
姨也在遥遥看着我。
她身穿挽云喜欢的红裙裳,鬓戴挽云喜欢的玉兰簪,抱着琵
琶,轻拢慢捻抹复挑。一双水眸里,似乎含了千万话。
挽云是她一手捧出来的头牌。我看见兰姨,就能想到那个骄傲
倔强的挽云。兰姨为我展亮歌喉,就好像挽云在目送我出嫁。
我看着她启唇欲言,看着大门渐合,看着府邸关上。
唢呐吹拉,宾客盈门,怅然若失的空落中,苏长生俯身在我耳
畔,轻吐口气:
「你终于是我的了,晚晚。」
【12】
合卺交酒,红烛微醺。
待苏涣打发走外面的宾客后,已是戌时末。
他揭下我的红盖头,面上带着动情的缱绻。我紧张地抓着衣
角,就见他神色忽而怔忪,像是痴了一般。他缓缓把目光往下移,落在我大红的裙摆上,笑了笑,「晚晚
穿红裙,很好看。」
我的脸唰地红了。
他倾身过来,在我额间落下一吻,轻轻碾磨。
手指勾住我的衣带,一挑即落。
锦被,盖上。
解到里衣的时候,苏涣动作一停,垂下眼帘道:「你行走不
便,今天定是辛苦了。」
我确实很累,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褪去他的外衣,「苏……
涣。」
他用手指抵住我的唇,「唤我长生。」
我磕磕绊绊道:「长……长生。」
苏涣把我拥入怀里。烛光朦胧,遮住了他的神情,让我模模糊
糊地看不分明。
他缓声说:「你腿疾还未痊愈,同房会不舒服。」
我讶然眨了眨眼。
他抬手灭了红烛,把我紧紧抱住,阖上眼道:「休息吧,晚
晚。」我往他怀里缩了缩。
长生,可真是个极温柔的人啊。
我阖上眼睛,不知是现实,还是个美好易碎的梦,竟隐约瞧见
了月上柳梢,瞧见了才子佳人,瞧见了我胸腔里无法抑制的悸
动,以及耳边那一声声的、缠绵入骨的——
「晚晚」。
【13】
新婚这阵子,我莫名多梦,极为不安。
我想知道,苏涣到底为什么迟迟不碰我。
他把我照顾得极好,为我煲汤润喉,替我捏膝,扶我走路。他
仔细地看住公主府、看住我,一步不离。
他鼓励我说,你要重新站起来,你要拥有好嗓子。
他还给我买红色的裙裳,让我穿给他看。他喜欢我穿红衣裳,
他说晚晚穿红衣裳最好看。
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去问同房这种私密事,他就送了我一把琵
琶、一个玉兰簪。
思索多日后,我决定去找兰姨,问问她有没有易学的蔚州古地
曲子,我想学琵琶,弹唱给苏涣听。苏涣摸着我鬓上的玉兰簪,笑道:「你这阵子多梦,我恐你忆
起旧人,心绪悲伤,就请兰姨回蔚州了。」
我被他惯宠出了从前的小脾性,便挥开他的手,笑着打趣:
「长生……独断。」
苏涣眼底溢满愉悦,「晚晚的脾性激烈了些。」
说完,他目光落在我衣襟上,伸手就挑了开。
我慌忙捂住衣裳,羞怯得不知道该看哪里。
苏涣替我系上衣服,敛去笑容,淡淡道:「以后你不许任我这
么胡来,懂吗?」
我怔然:「啊?」
驸马对我胡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苏涣叹了口气,「你应当是个骄傲激烈的人。」
他一直不喜欢我脾气太柔软。我觉得,他这是在帮我恢复成我
应有的模样。
我心里软成一片,凑过去在他脸上蜻蜓点水了一下,迅速躲
开。
外面夜幕渐降,如他缓缓沉下的眸色。苏涣喉结滚动两下,起身把我抱到床上,低头看着我,却还是
松开了手。
我不由自主地问:「你,心悦我……哪里?」
苏涣躺在我身侧,极缓地道:「身处污垢,心逐烈日。」
我与他吴侬软语良久,默默发誓,我一定要学好琵琶。
身边的苏涣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着,我见他嘴唇翕动,凑耳
去听。
「五年前就想得到你了,我的晚晚。」
低沉的声音,透着他清醒时没有的情乱。
我悄悄躺回去,决定明日就瞒着他,偷偷去把兰姨再找回来,
教我琵琶。
我想做长生一辈子的烈日。
然后告诉他,你也是我心头的日月星光。
且,是最耀眼的那个。
【14】
我悄悄给兰姨寄了信。天气已近隆冬了,经昨夜一场雪落,寒梅在枝头怒放,梅红与
雪白交织缠乱,煞是可爱。
新年将至,苏涣身为驸马少不得应酬,他忙了起来,我一时竟
偷得闲暇,能独自来园子里逛逛。
我坐在园中枝杈下,伸手接住簌簌白雪,有点失神。
寒意从肌肤沁入骨子里。
父皇不能轻易出宫,就给我送信来,让我要过得好些云云。
他说,苏家当时虽受皇室权力党派清洗过,遭了些池鱼之殃,
但他后来也曾给苏家暗暗助力过,也提拔苏家嫡子为状元郎,
以示欣赏。苏涣不是不知感激的人,他定能照顾好我。
然后就是其他琐碎事情,比如在静安寺出家的常平公主,今日
托人送了新婚贺礼给我,还念叨着让我去看看她,静安寺有个
高僧很是俊美无俦……
我回过神,仰望枝头的红梅,叹息自己无法近距离欣赏。
一个温暖的胸膛贴上我的后背,苏涣白皙的手越过我的头顶,
把梅花折下来递给我。
我没接红梅,偏头瞧见苏涣颔首看看我,嗔笑道:「不……不许
摘。」
美丽的东西应该静静地绽放,不应该被摧毁。「晚晚不喜欢吗?」他淡淡笑着,指腹轻捻,娇嫩的花瓣凌乱
破碎,从他指缝间黯然掉下,「那把腊梅都换掉吧,以后只种
些晚晚喜欢的。」
我微愣了下。
虽然喜欢寒梅的不是我,是挽云,但摘不到就毁掉,这未免有
点残忍。
我手指蜷了蜷,「不必……」
说话间苏涣就已经推着我进了屋子,我只好换个话题,「长
生,我想出……出府……」我歇了口气道,「出府看看。」
成亲后,苏涣对我寸步不离,看守着大门,唯恐我发生意外。
他面色平淡,我却无端从他清冽的眸里,瞧出些许不赞成的意
味。
我没再与他辩驳。
苏涣没陪我多久就出府去忙了,而我等来了一个客人。
请进来一看,竟是兰姨到访。
她抱着琵琶,风尘仆仆,面上带着笑,「我原以为,之前是公
主不愿意见我呢。」
我疑惑地看向她。此话怎讲?她眼里的情绪复杂翻涌,我驱走下人后,她的目光在我的红裙
上顿了几秒,悠悠叹了口气,「公主成亲那日,我就想跟公主
说的,可惜驸马让我尽快回去,这才没来得及。」
我摩挲着裙上细密的针脚纹路,心里却平静异常。
其实我早有准备,只是贪恋柔情暖意,一时不愿醒,这才平白
误了许多时日。
兰姨指尖轻划了下琵琶弦,缓缓开口:
「公主可知,苏公子这般风光霁月的人,当年曾是我清月坊的
常客?」
【15】
我在苏涣回来之前,就把兰姨送走了。
她给我说了不少的事情,比如苏公子身上常有药草清香,闻着
舒服极了……
我身上的裙裳依然红得热烈,层层铺在八仙椅上,仿佛刺目的
烈阳。
明明灼烫,也让人忍不住靠近,汲取温暖。
我怀抱琵琶,心不在焉地拨弹。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很多事。比方看似关怀我,实则在透过我怀念那个女人的父皇。
比如苏涣清浅的眼眸里,总是如云似雾。
比如长生的温柔,虽然不纯粹,却也含着真心,不然做不到这
么面面俱到。
我非瞎子,当然不能听取一面之词,很多事实,我需要用自己
的眼睛去看。
远远的大门方向,响起一道轻轻的脚步声。
我温柔的驸马,他回来了。
我垂眸笑着,手里拨琵琶的动作未停。
苏长生,他真真正正拉我走出深渊过。这蜜糖里,带着苦,带
着涩,但对于一个没吃过糖的孩子来说,却仿佛救命的药一般
重要。
而且五年前,因为父皇想为我扩大名声,确实让我在一场宴会
上盛装歌舞过。
所以,真相到底如何,我不能轻易下定论。
苏涣进了屋子,抬首就看见了我。他脚步一顿,眼底漾起笑
容,「晚晚今日很漂亮。」
我拨了拨琴弦,眨了眨眼。苏涣会意,坐在一旁,唇边的笑意如阳春之水:「晚晚竟然要
给我弹琵琶。」
我深吸口气,生涩地弹起弦音来。
苏涣黑眸定定,好像一下子痴了。
窗外有细雪悄悄落下,熹微的阳光映在窗棱上,照出涤荡的尘
埃。
静谧的房间,唯有不连贯的琵琶音回响。
我在心里,回忆着那首曲子的声调。
迎门高髻,倚扇清吭,娉婷未数西州。浅拂朱铅,春风二月梢
头。相逢靓妆俊语,有旧家、京洛风流。断肠句,试重拈彩
笔,与赋闲愁。
犹记凌波欲去,问明榼罗袜,却为谁留。枉梦相思,几回南浦
行舟。莫辞玉樽起舞,怕重来、燕子空楼。谩惆怅,抱琵琶、
闲过此秋。
其实,五年前,除了我在宴会上表演过之外,当时名声大噪的
清月坊头牌,也被特意请来唱曲助兴。
此刻一曲《声声慢》,是挽云那时候的成名作。
旧人落幕,新人登台。现在换成我,用尚且不熟练的技巧,弹
奏一曲《声声慢》,赠予苏长生。【16】
日暮西斜,一曲终了。
我放下琵琶,用眼神询问苏涣弹得如何。
苏涣缓过神来,眼底流淌出惊艳之色,「晚晚风采,一如当
年。」
一如当年?
我笑了笑,当年我表演的可不是琵琶曲。
苏涣走到我身旁,一遍遍摸着我鬓间的玉兰簪,似乎爱极了我
这副模样。
暮色昏黄,我辨不清他的表情。
他弯身将我抱起,轻放在床笫上,拔下了我满头珠翠,包括那
根玉兰簪。
然后,伸手挑开了衣襟。
我讶然与他对视,与他眼里渐渐浮起的占有欲和侵略欲,撞了
个正着。
事态隐隐往不对劲的方向发展。
我避了避他压下来的身子,佯装镇定道:「作……作甚?」暖光在他眼睫下投了一片暗影。他喉结滑动两下,声线异样的
低哑,「圆房。」
我下意识想挣开,却被他擒住肩膀,被抓得更牢。
之前我沉浸在温柔乡里,总是盼着能与他有肌肤之亲,如今他
主动要剥落我的衣裳,我却莫名抗拒了。
见苏涣眸里酝酿着暗涌的风暴,我忍不住提高声音:「我……我
不愿意!」
这一声喝止用尽了我喉咙的气力,他被震慑住,黑眸瞬而清
醒,缓缓将我放开,「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失控。」
苏涣慢慢下了床,鸦羽似的长睫轻颤着,依然温和俊雅,却多
了几分狼狈的落魄。
我有点尴尬,正要说什么,他突然勉力笑了笑,匆匆离开了。
唯剩门扉轻轻晃动。
……方才我好像呵斥得太狠了。
我怔怔地低下头,盯着散落满床的红裙裳,惊觉自己现在与从
前的变化。
我何时竟开始这么激烈厉声了?
这副样子,分明不是我。是骄傲如烈阳的挽云啊!
【17】
苏涣安静了有许多日子了。
他静悄悄地待在书房里,不知在干什么,我日愈不安。
奉我之命去蔚州查旧事的兰姨,现在应该启程回来了。但若苏
涣对我是真心实意的,我这么做,总归有点对不起他。
眼瞧着今日,凛冬时节,新年悄降,国宴已至,他还是毫无动
静,我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壁艰难站起来,忍着痛,一步步挪
到书房门口。
我想要开条门缝偷看,却又略有踌躇。
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
苏涣踱步而出,看到站在门外的我后,面色如往常一般清润,
笑道:「晚晚怎么站在这里?」
他扶着我坐在轮椅上,把我推着出府,「今日是国宴,我怎么
会忘记呢?」
皇宫巍峨耸立在白雪中,朱门黛瓦都添了几分庄重肃穆。
筵宾满席,丝竹缭绕。清月坊在京城留有部分歌女。因着我曾极赏识挽云,还把她提
为自己的贴身宫婢,所以在今年的宫宴上,清月坊也争取到了
上场的机会。
终究,物是人非了。
我同苏涣坐在皇家席位,挨着我的几位皇兄皇姐,气氛有点沉
默。
记忆里,我其实从未有过舒心的日子。
身为念徽公主,我住在四四方方的宫墙内,锦衣玉食。
身为苏涣之妻,我住在方寸大小的公主府,举案齐眉。
只是不知,在静安寺出家,是否能过得舒心一点呢?
父皇突然点名叫我,提及我和驸马的生活。
苏涣笑着:「公主殿下是臣永远仰慕的人,臣愿与公主比翼连
枝,白首到老。」
父皇龙心大悦,「好!好!念徽,有驸马在,你这辈子都能幸
运了。朕啊,总算对得起你母妃了。」
宫宴很快结束。
回去的路上,苏涣从马车厢里拿出一个堇色锦囊递给我,缓声
道:「这是我亲手为你调配的安神香。」他凝神看着我,目光温柔。
我接了过来,轻嗅了嗅锦囊里的药草香。
他眼里漾起欢喜的笑,替我把锦囊的封口打开,晃了晃,又系
上,道:「晚晚要把我送的东西带在身上,知道吗?」
我乖顺地点头,任由他把香囊系在我腰间。
马车停下,他把我扶进府里,我抱住他的腰,撒起娇:「画
画。」
苏涣讶然看向我。
我扯着他的袖子,「书房。画画。」
以前我从未提过什么要求,他一瞬的惊讶后就笑了起来,「晚
晚想让我给你画一幅画?」
苏涣毕竟是有名的才子,书画自是不必说的。
我眨巴着眼睛,点头。
他似是扛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含笑妥协,把我推进书房里,
「丹青作画要不少时间,莫约日落才能完成,晚晚可等得
起?」
我极乖地点头。等得起,等得起。
苏涣铺开宣纸,研墨,提笔。只是他恐怕并不知道,那个堇色香囊,此时已经静静地挂在了
他自己的腰后。
这个不知道有没有问题的香囊,被我转移得毫无动静,悄无声
息。
驸马呀驸马,其实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呀。
驸马呀驸马,其实这多次的试探,非我本意呀。
我仔细地在心里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只有在这样他注意不到我
的时候,我才敢悄悄地、不顾理智地倾泻自己的旖旎心思。
他如白色的月光,在我心尖悄然散落,照耀了我暗无天日的岁
月。我忍不住去掬一捧在掌心,惶恐这细碎的莹光流失得太
快。
我只盼着,再久点,再久点。
最好,晚晚地、晚晚地呀。
【18】
时间一点点过去,苏涣面色开始不对劲。
他呼吸慢慢变得粗重,耳廓潮红,眼神幽暗,胸膛剧烈地起
伏。
终于,他把笔搁下。我抓紧了轮椅。
苏涣倏地看向我,眸底涌动着暗色波涛,他喘着气,咬牙问:
「香囊……在哪?」
我平静地指向他的后腰。
竟是用安神香的借口,给我使用催情香,当真是我的好驸马!
既然药草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催情,那是不是还能用在其他地
方?这简直太可怕。
苏涣猛地脱掉外袍,连带香囊一起丢在地上。他大步朝我走
来,我退不及时,被他攥住双臂,动弹不得。
我嘶痛出声。
他撑在我身前,垂眸打量我,一双滢泽如美玉的黑眸充满了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