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逆之心,断不可留。但孤有预感,母后若知此番之事,必有
信来。」
果不其然。
翌日。成灏坐在乾坤殿中,见大鸟飞来,盘旋与头顶,须臾,
落下一封信函。
熟悉的字迹。
是母后。这只大鸟,成灏模模糊糊地有印象。
他曾经见母后用手轻缓地抚摸着大鸟的羽毛。大鸟仿佛有灵性一般,对旁的人很凶,对母后却很亲昵。它的主人与母后瓜葛很深,似乎是从前水家的旧仆。
成灏摊开信。他并不奇怪为什么昨夜发生的事,今日母后便有信来。母后掌政数十年之久,她在朝堂、在宫廷腥风血雨了半生,这乾坤殿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气息。对母后誓死效忠的玄离阁,更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所在。母后虽然将这一切交给了他,但是,如遇大事,她定然是要开口的。
成灏昨晚的梦中甚至都出现了母后的样子。她穿着黑色的金丝凤袍,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坐在他身边。从二十多岁,到不惑之年。
他对母后,依然又敬又怕。
那信函上带着些许的咸味儿。不知是红衣岛的海风腥咸,还是母后因此事落了泪。
成灏一字一句读完,心情沉重极了。他多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长乐九年,父皇的确并非病逝,而是死于东宫成灼之手,这也是父皇死前下定决心废太子的因由。父皇一生性情懦弱,且多疾,政务上依赖母后,他没有安全感,临死的时候,面对成灼的背叛,才不得不将这万里江山易了储。
成灏将脸埋在桌案上,他从不知母后竟然承受了这么多。父皇死后,那种种的动荡,幽州骑血洗乾坤殿,面对天下人的揣测,母后从未开口为自己辩解过分毫。
他以为,那易储的圣旨,多多少少有几分阴谋的影子。虽然受益者,终是他自己,但那手腕让他胆寒。
当真相在他眼前铺开,他深深觉得愧对母后。他竟同世人一样,误会过母后贪恋权势。他竟不解,母后那双雪鸮一样的眼下,有过多少酸涩与慈悲。
信中,母后劝他,莫要撕开当年成灼弑父弑君的真相。一则,这是先皇的遗愿,若不遵从,恐他泉下难安;二则,顾及皇家的体面,此等不伦之事不宜外道;三则,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此时掀起,容易让朝臣们误以为是圣上欲残害手足的「莫须有」。
「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皇家兄弟不睦,终非美事。我儿亲政未久,宜维稳为上,莫要落下屠戮兄长的名声。来日青史之中,千秋后世,恐为人诟病。当下成灼已存谋逆之心,证据确凿,却也留不得。
我儿可秘密除之,秘而不宣。」
成灏思量再三,「秘密除之」那四个字,藏着水秀山明的指引。成灼必须得死,可却不能让他死于自己的手中。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成灏心中有了主意。
他喝了口花酿,从乾坤殿走出来。冬日的宫殿笼罩在一片苍白的雾霭中,寒气四处弥漫,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都是。成灏打量着苍凉的暮色,抬腿,往凤鸾殿走去。
阿南站在檐下,淘澄着白茶梅的花瓣。她准备用花房的花茶梅给成灏酿新酒。
内侍通传毕,阿南起身,欲行礼,成灏扶起她:「你只管做你的事便好。孤就坐在你身旁,跟你说说话。」
小舟适时地搬来一把藤椅,成灏仰身靠在上面。
「昨日之事,孤有了决断。」
阿南静静地聆听着。
「严婕妤,产后中邪,不慎触剑而亡,念其诞育三皇子有功,追封她一个昭仪的位分。」
阿南手中的动作停了一霎,又继续下去。成灏此举,意味着他并不打算将「换婴」的事公开。虽假严钰孕中腹痛是栽赃给孔灵雁的,但那些话倒是给成灏敲了个警钟。前朝、后宫,都有杆秤。无论何时,一头过于偏重,总不是好事。
彼此牵绊,有所制衡,方是君王之道。花房的小宫女并未招供,这件事宫中知之者甚少。就此掩埋,还免了此番宫闱奇事沸腾流传。
「锦儿便还是留在灵雁那里。至于询儿……询儿……」成灏的手指轻轻叩着膝盖,他看了一眼阿南。阿南双眼始终看着面前的
陶钵,手中的白茶梅花瓣被揉干了最后一丝水分,如同迟暮的美人,无力地卧在陶钵之上。
成灏没有接着往下说,阿南却开口了:「依臣妾看,询儿交予宛妃抚养,正是合适。」
手中的事做完,坛口封上。阿南起身,轻声道:「宛妹已不能生育,不可能是那卦中的仓鼠了。交予她,放心。另则,上回,生生刮了她腹中的胎,虽是为了圣朝国运,但臣妾心中总有愧疚。深宫漫漫,有个孩子陪伴她,好过许多。」
成灏眼前似乎浮现了宛妃上回泼辣救驾的样子,他笑了笑,点头道:「好。便按皇后所说的来。」
他本以为阿南会提出,将成询留在中宫抚养。可没想到,阿南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他从藤椅上起身,拉着她的手,往殿内走去。
阿南看了看成灏的脸,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无比贪恋她与他之间这样平静温存的时刻,她不愿失去。有了皇子夹在中间,徒生揣测。阿南不愿那样。
与成灏在她心中的分量相比,有没有儿子,真的是轻如尘埃的事。
两人正说着,宛妃抱着华乐从外头进来。见成灏在,她连忙行了个大礼。
阿南浅笑道:「妹妹大喜。」宛妃怔了怔:「臣妾何喜之有?」
「从今儿个起,三皇子便是妹妹的儿子了。」
宛妃不敢相信地愣住了,她又看了看成灏,见成灏向她点了个头,方确信此事。阿南拍拍手,乳娘将三皇子抱了出来,郑重地递给宛妃。乳娘屈身笑道:「恭贺宛妃娘娘得子之喜。」屋内所有的宫人内侍皆齐声道:「恭贺宛妃娘娘得子之喜。」
宛妃的眼角终是无法抑制地流出泪来,她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谢圣上恩典,谢皇后娘娘恩典,臣妾必尽心尽力抚养询儿,不负隆恩浩荡。」
从宛妃深夜来找阿南,将自己替长姐出嫁的秘密和盘托出那一刻起,阿南便在想,如何去平衡自己与宛妃的关系。
从两人携手面对方士余苳作乱起,便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昨日假严钰死在凤鸾殿后,阿南心中这个想法便升起了,这或许是补偿宛妃的一个绝好机会。
看着眼前宛妃喜极而泣的样子,阿南深深地舒了口气。这场「换子」闹剧在宫中静悄悄地止息了。孔灵雁完全没有察觉,依然陶醉在儿女双全的花好月圆中,不觉得有甚不妥。
雁鸣馆的掌事宫女芷荷,在冬月初十的夜里,平静地死在二公主的摇篮边。经华医官诊断,乃心疾而死。
孔灵雁悲伤不已:「芷荷素来得力,本宫将她当作亲人一般,竟不想她年纪轻轻便有此恶疾。」华医官恭敬道:「禀祥妃娘娘,心疾多半是遗传所致,跟年纪并无关系。此病一旦发作,心脏骤然停跳,便是大罗神仙转世,也无回天之力啊。」
孔灵雁命人将芷荷厚葬。孔良虽觉有些突然,但他在成灏身边做事多年,深知宫中水深,不宜多问。该自己知道的,定会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问也无用。
冬月末的时候,陇西发来紧急奏报。
渭王薨了。
渭王请剑宗杨鹤入府的事,众人皆知。不承想,那杨鹤在江湖之中,广有仇家。仇家上门寻仇,渭王不慎被误杀。
朝中诸人皆言,实乃可惜、可悲、可叹。
成灏坐在龙椅上,手握奏报,低头哀道:「几许平生欢,无限骨肉恩。结为肠间痛,聚作鼻头辛。孤与渭王兄乃骨肉至亲,不承想,他竟遭此不幸。孤心痛难当,竟不成言……」遂下令:「诛杀剑宗门下弟子及在渭王府中作乱的一众江湖人士。」
顺康十六年腊月。
风雪几度。宠辱不惊。
阿南在凤鸾殿燃起崖柏之时,突见一小内侍急匆匆地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何事惊慌至此?」
「严……严娘娘……」
阿南起身:「你说什么?」
「西宫门突至一乞女,疯疯癫癫,驱而不去,说……说自己是严
娘娘……」
两难
阿南蹙眉。眼前的小内侍满脸惧色,口中语无伦次地:「都
说……都说严娘娘是中邪,自个儿拿剑自刎的,不会……不会是
她阴魂不散,惦记着皇宫,附了那乞女的身,寻来了……」
「住口!」阿南怒喝一声。一旁的聆儿道:「皇后娘娘面前,
你胡说什么!」小内侍敛了口,哆哆嗦嗦的。
阿南起身,兀自往西宫门走去。聆儿连忙撑着伞跟上。
雪下了半日,仍未停,如春末一片片的柳絮,飘飘悠悠,像烟
一样轻,像银一样白,像玉一样润。一朵朵,一簇簇,忽而向
左飘游,忽而向右摇摆,忽而冉冉飘落。
须臾,阿南走到西宫门处,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坐在地上,
拼命地跟守门的侍卫们解释着什么,侍卫们个个儿满面冰霜,
想撵她,却又好像竭力避着她,生怕与她沾染上似的。待阿南
走近,侍卫们忙跪在地上:「皇后娘娘金安。」
听到眼前这个女子是皇后,那乞女双眼亮了起来。
阿南冷眼瞧着她,人的衣着打扮可以随意更换,但气质与神韵不能。眼前这个女子虽穿着寒酸,那双眼却明明是被书墨浸染过的。宫廷戍卫森严,相较来说,后宫西宫门这个侧角门是兵丁守卫最少的地方。她一个弱女子,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能摸得这般准?且,就算戍守再薄弱,撵走一个小女子是极容易的事,为何她还能留在这里与侍卫们僵持这么久?
不简单,不简单。
阿南开了口,她的声音就如同雪花一般清凉:「章侍卫,这里是怎么回事?」
章侍卫是那一队侍卫的头目,他恭敬答道:「回皇后娘娘,方才不知从何处来了这么一个疯乞丐,赶她,她却不走。她说她是严娘娘,从淮南逃荒到上京,想要见圣上,一派胡言乱语。微臣本想将她叉走,可她说……她说她身染恶疾,能传人,沾染上便四肢溃烂。微臣害怕将这样的恶疾传入宫廷,那样的话,微臣万死难赎啊。于是,便……便没敢碰她……微臣正打算去回禀孔大人……」
呵。传染病。这倒是个好借口。怪不得侍卫们虽驱逐她,但总好像躲着不敢跟她接触到似的。
阿南看着那女子,她的手上、脚上确实有许多疮口。看来,这一路,她没少受罪。
「你叫什么名字?」
她从地上爬起来,跪在地上,匍匐行了个大礼:「回皇后娘娘,小女子名严钰。」
「何方人士?」
「岭南人士。」
「汝父何人?」
「家父严瑨,长乐九年进士,顺康元年入仕,任两广巡盐史十五载,顺康十五年正月,圣上钦点为两广总督。」
身旁的一众人,皆道眼前这女子疯了。就在不久前,诞下三皇子的严昭仪才刚刚出殡。
阿南平静地问道:「你可有凭证?」
「有。」那乞女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环。那玉环被皱巴巴的绢子包裹着。
阿南还未等她在人前开口,便吩咐聆儿道:「将她带去洗一洗,上些药,吃饱喝足,送到凤鸾殿来。」聆儿道:「是。」
阿南转身往凤鸾殿走去。逆着风,雪花吹在她的脸上。她突然觉得棘手起来。杨乐久等剑宗弟子在淮水畔得手,原本所有人都以为严钰死了。没想到,她居然活下来了。辗转一年后,寻到了京城,寻到了宫廷,且有本事不被驱逐,还成功引来了阿南的注意。这就是本事。
凤鸾殿。
阿南坐在软榻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崖柏香,心如沙砾,慢慢沉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聆儿带着洗干净了的严钰走进来。她穿着一身儿杏色的衣裳,素净清丽,疮口处包扎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她的脸果真是与杨乐久有几分相像的。难怪圣上纳严钰为妃的消息传开,成灼得到严钰的画像后,起了铤而走险的心,想了这出计,以杨乐久鱼目混珠,冒充严钰进宫。
阿南看了聆儿一眼,聆儿领会了,带着殿内的小宫人出去,并关上了内殿的门。
严钰跪在地上。阿南握着一个粗陶的杯盏,缓缓道:「说吧。」
「去岁年初,小女子在淮水畔遇见了贼人,那伙人来势汹汹,武功高强,他们杀死了与小女子同行的丫鬟婆子家丁们,抢走了马车里的圣旨等物。原本,小女子也该命葬河水中,天可怜见,小女子竟没有死,过了两日,被河畔的渔民所救。」
严钰磕了个头:「小女子想着,既奉圣旨入宫,便是皇命在身,无论如何,也得进宫面圣,不能贸然回府,连累一家老小。于是,小女子一路乞讨进京,吃尽了苦头……好在,圣旨等物虽被贼人抢去,但有临行前母亲大人所赠的陪嫁玉环一枚,可证身份。」
阿南接过那玉环。质地虽不名贵,但看起来温润通透,上面赫然一个「严」字。
不对!母亲?阿南突然想起那日成灏诈杨乐久的话,问道:「严夫人不是三年前就病逝了吗?又如何赠你嫁妆?」
严钰的脸上露出些许的惊诧:「皇后娘娘竟知此事?除了严府里头,外间鲜少有人知晓。且容小女子回禀——」
「家父当年,屡屡科举不第,微末之时,娶妻魏氏。魏氏过门不到两年,尚未生儿育女,便中风瘫痪在床。不久后,家父居然中了榜,做了官,府中没有女主人操持,终究不成体统,于是,便娶了小女子的母亲过门。小女子的母亲是官家女,自是不能为妾。于是,便算作平妻进的门。家父念与魏氏的结发之恩,始终将其妥善赡养在府。但里里外外操持严府的,俱是小女子的母亲。她前后为父亲生了四个孩子。人人皆知她是严夫人,几乎无人知晓府中还有一个常年卧床的魏氏夫人。就连父亲的同僚,也不知的。」
原来是这样。
粗陶盏被阿南焐出一丝温热。
「你是如何寻来西宫门的?你从未进宫,在上京中亦无有故旧。你何来这样的本事?」
严钰迟疑起来。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阿南饮了口水,淡淡道:「你也可以不说,本宫稍后便会命人将你赶出去。侍卫们会被你的小把戏蒙蔽,但本宫不会。」旋即,阿南笑了笑:「你应该听说了吧?有人拿着圣旨入宫,扮作你,做了妃嫔,还给圣上生了个孩子,前些日子,刚死。消
息早已走官道,传递给了你父亲。估摸着现在严府诸人都以为你死在宫里头了。你说,这个时候,你发生一些意外,谁会知道呢。」
严钰连忙叩首道:「皇后娘娘饶命,小女子说,说……」
「是谁?」
「是……是刘芳仪娘娘。小女子在上京仨月,摸不着门路。后……后来,无意中碰到回刘府省亲的刘芳仪娘娘的车马……小女子当街拦马……」
阿南猜到宫中有人给她指引。却没想到,是刘芳仪。她难道是嫌这宫中的水还不够浑吗?
阿南扶额,瞧着眼前这个女子。旧去音尘来,郁郁两难全。该如何处置她呢?
她想了想,唤聆儿进来:「去乾坤殿,请圣上来。」
歌声
聆儿面有犹豫之色。
严钰本应入宫为妃的,却因一个与己无干的阴谋,遭受了无妄之灾。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后,辗转飘零一年多,吃尽了苦头。又用尽千方百计,摸到了宫门口。她显然是个坚韧、聪慧的女子。若圣上见到她,将她留在宫中为妃,日后,恐不是个好辖制的角色。
换婴事件了结后,这阵子,圣上与皇后娘娘的关系融洽许多。一个月里头,圣驾竟来了凤鸾殿七次。再这样承恩下去,不愁皇后娘娘不能再度怀上龙胎。这个时候,宫里骤然添新人分一枝春色,甚至,有可能无端再掀起些风浪来……实非益事。
阿南似乎看出聆儿在想什么。她声音轻缓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去,请圣上来。」既已经有人知道了真严钰的存在,那纸里便包不住火。不如,大大方方地告诉成灏,让他来决断。
聆儿俯身,道了声「是」,便走入风雪中。
须臾,聆儿回来禀道:「圣上与几名大臣在乾坤殿议事,忙得很,他说,晚间再来咱们凤鸾殿。」
阿南点头。她听闻漠北出了些乱子,漠北王塔娜不久前过世了,大漠三十六帐顷刻乱了起来。漠北王子天启来函,请求圣朝援助,出兵平乱,匡扶正嫡。
这件事,是番邦内部事宜,圣朝本可袖手旁观。可那漠北与圣朝有姻亲关系。顺康十三年,圣上的二皇姐,安公主成炘,远嫁漠北和亲,做了天启的王妃。到如今,已有三载。
安公主虽非成灏的同母姐姐,却与成灏关系甚为亲厚,甚至超过了同母的大皇姐成烯。据宫中许多积年的老内侍讲,成灏幼年时,安公主将其抱在怀里,数个时辰不舍得撒手。成灏稍大一些,安公主与他一起读书识字玩弹弓。成灏有什么心事,不愿跟母亲大姐讲的,会乐意同这个二姐说说。
安公主远嫁的时候,成灏甚为伤感,骑马送到了京郊。一曲《贺兰山阙》,肠断心摧。如今二姐的夫家有难,想来成灏绝不会坐视不管。但朝中诸位大臣角度不同,难免更看中的是利弊。
阿南想着,现时成灏肯定疲于政务,焦头烂额。她起身,把花酿温好,又惦记去小厨房揉些枣糕。成灏心情烦闷时,爱吃些软烂甜腻之食。宫人们做,阿南不放心,决定还是自个儿动手。
离晚间还有两个时辰。阿南瞧着严钰坐在殿内局促不安的模样,挥手道:「让聆儿带你去侧殿小憩吧。」
「是。」严钰跪谢道。她虽然眉眼与杨乐久有些相像,但身形却是不同。杨乐久身材修长,严钰短小轻盈。阿南瞧着她踩在地上的步履,若有似无,轻步悠悠,如燕子伏巢,又似鹊鸟夜惊。这步履倒让阿南想起古籍中的足尖羽舞。
腊月里,天暗得越发早。阿南在小厨房将枣肉碾碎的时候,忽听一阵美妙的歌声。那声音如山中冷泉一般,清冽,悦耳,灵气逼人,不似樊笼之物。
「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风飚,徒有霜华无霜质……」
手中的红枣每一颗都硕大、饱满。阿南握着红枣,思绪竟随着那歌声穿透宫墙的岁月,回到许多年前。
乾坤殿大排的红梅树下,少男少女相对而立。风啊,带着一丝丝的雨,清凉而温柔,一阵又一阵地拂过面庞。阿南站在角落里,看着成灏与沈清欢说笑。成灏的脸庞是那样的轻柔,好像一尊易碎的瓷器。他知她懵懂,知她天真,所以,他的所有筹谋与忧虑从不在她面前展现。在沈清欢面前的成灏,明朗纯粹,什么杂质都没有。
阿南想着想着,心痛起来。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难道,无论如何,她只是庭中的杂树,成灏只会为沈清欢那棵红梅叹息吗?
正当她的思绪飘摇之时,突听内侍报:「圣上到——」
阿南放下红枣,走出庭院。老远,便见成灏恍然若失的面孔。他自亲政以来,已经疏于将情绪写在脸上了。他愣愣地高声道:「何人在此放歌?」一身杏色衣裳的严钰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求圣上宽恕小女子无状。」
成灏似从一个青涩的梦中醒来,看了一眼严钰:「皇后那会子差人来乾坤殿唤孤,说是请孤见一个人,想必就是你吧?」
严钰还没吭声,阿南应了声:「是。」
成灏大踏步地往殿内走,路过严钰的身边,说了句:「唱得很好。不似宫廷伶人那般匠气。独具一格,空谷幽兰。」
严钰面颊微红。聆儿瞪了她一眼,气鼓鼓的。阿南面容恬淡地随成灏走入殿内。
凤鸾殿的崖柏有轻微的果香。严钰跪在地上,将如何在淮水边被害、如何艰南到上京的来龙去脉跟成灏讲了一遍。言毕,她哀泣道:「小女子身为官家女,奉圣旨入宫,身负皇命,故而,无论如何,都要进宫向陛下您复命。哪怕小女子拼着这性命不要了,有了那道圣旨,小女子也时刻记得自己皇家的人……」
成灏道:「起来吧。孤知道了。严卿高洁正直,想来他的女儿亦是如此。」严钰忙道:「谢圣上。」
阿南道:「圣上瞧着,严家小姐该如何安置?」成灏沉吟道:「你诸多磨难,方至宫廷,可见心志坚定。既严昭仪已逝,严钰这名字便不可再用了。便改名为严湄,封为五品芳仪,居于蒹葭院吧。」
湄,与梅同音,阿南心头泛起一阵涟漪。
严芳仪连忙磕头谢恩。
阿南问道:「内廷监那里,如何记录严妹妹的出身呢?」成灏道:「严瑨的结发妻子魏氏,早年中风瘫痪,一生无所出,便算作是魏氏的女儿吧。」
「是。」
不多时,宫人们上了菜肴。阿南取出花酿,给成灏斟了一杯。成灏仰头饮尽,道:「漠北王塔娜去了,漠北那帮蛮子们闹腾开了。孤不管,无论如何,都得帮二姐。可宰辅说,漠北三帐中的吉日格勒气概非凡,可扶持做新一任的漠北王。吉日格勒
承诺,若扶持他为王,愿献上漠北一半的土地给圣朝……」酒杯在他手中紧攥着,忽又松开,叹口气:「罢了,不提前朝的事了。」
他瞧着严芳仪,吩咐道:「再唱支曲吧。」严芳仪俯身道:「是。」
「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殿内殿外,萦绕着歌声。似乎就连腊月的风雪,也被词曲打动,迟缓起来。这青砖黛瓦,这宫苑森森,似乎霎时都被灵动的山泉冲刷了一遍。
成灏闭上眼:「你似乎很喜欢鲍明远的诗词。」严芳仪恭敬答道:「明远公英才异士,让人敬佩。」
成灏念叨着:「念尔零落逐风飚,徒有霜华无霜质……」
阿南知道,他想起沈清欢了。那零落的红梅,他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少年情窦,他永永远远的遗憾。
内侍们提着灯,他们一行人去了蒹葭院。
待他们走远后,聆儿愤然道:「果然不是个省事的东西!」
阿南并不搭腔。她拿热帕子擦了擦脸,坐在灯下翻阅着古籍。字,依旧是熟悉的字,却无法入眼。阿南想起成灏今日那面带忧伤的脸。原来,他从不曾放下,从不曾。
怠战
严芳仪就像宫廷年节里的烟花,平地而起,骤然升空,在天上
绽成绚烂的花,开在后宫诸人的眼前。
一夜一夕。夺目耀眼。
她除了擅歌,且擅舞。那日阿南的直觉是对的,她的确会那古
籍上久已失传的足尖羽舞。
蒹葭院里,她轻盈婀娜地舞动着,忽如间水袖甩将开来,衣袖
翻飞,似有无数花瓣飘飘荡荡的凌空而下。飘摇曳曳,每一
瓣,都牵着缕缕的暗香。
侍奉在侧的宫人们皆目不转睛。
成灏赞曰:「卿为官家女,竟习得如此绝佳的歌舞。」严芳仪
笑答:「母亲说,浮生长恨欢娱少。身为女子,不似男儿天高
地阔。习得歌舞,深闺自娱,总不致寂寞。」
宫中人习惯了称呼从前的严昭仪为严娘娘,为示区分,便称呼
严芳仪为小严娘娘。宫廷起居注中,以「大严妃」「小严妃」
载之。
腊月到了末尾,新年在上京的风声中刮过。
除夕那晚,司乐楼中,阖宫欢宴。严芳仪一身绯色舞衣,头插
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一串金色的铃铛,站在一
个汉白玉做的花台上婆娑起舞。她的舞姿如梦。她只用足尖触地,足上的铃铛随着她每一次跃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柔媚,却不轻浮;秀气,却带着几分持重。让人观之心喜,却不生亵渎之心。
仿佛那花台上舞动的,并非凡间的人,而是蓬莱的观音。铃铛响着,观音俯瞰着众生,悲悯着众生。
舞到尽头,她从花台上轻盈飘下,跪在地上:「愿吾皇福泽延绵,愿四海安乐清平,愿圣朝顺康万年。」
成灏欢喜,赐了座。
底下的宛妃撇了撇嘴,说了声:「狐媚。」孔灵雁听见了宛妃的话,却不言语。她心里只惦记自己宫里头的事儿。诜儿早起进食比昨儿略少,晚宴上御膳房的厨子做的蛋羹色泽明艳,看起来很有食欲。她轻轻舀了一勺,递到诜儿口中。自打芷荷离世,孔灵雁总觉得身边儿没个衬手的宫人,其余的丫头总不能恰当地领会她的意思。她现时要比从前付出更多的心力了。
锦儿那孩子倒是乖,很少哭,不似诜儿小时候频频夜啼。可乳娘奶水明明足得很,她却总也喂不胖。她跟三皇子同日出生,比三皇子轻上许多。孔灵雁琢磨着,是否该换个乳娘?
孔灵雁不搭下茬,倒是刘芳仪接了口。她嗤笑着问身旁的宫女:「这殿内可是进了风?」
宫女不明所以道:「禀娘娘,没进风啊。」刘芳仪将手中的帕子往宛妃的方向一甩:「没进风,怎么宛妃姐姐说起了风凉宛妃仰头喝了杯酒,不堪示弱道:「哟呵,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刘芳仪啊。啧啧啧,你与那跳舞的严芳仪同在芳仪位分,怎么就一个天、一个地呢。人家若非狐媚,怎就有本事得了圣心?而你,圣上有日子没进你的宫门了吧。莫非,文茵阁的路比旁的宫苑难走,圣上不知路?」
宛妃说话一向泼辣,这把辣子将刘芳仪噎得够呛。一旁的几个小宫女捂着嘴巴笑。刘芳仪咬牙道:「宫里头日子且长着呢,得不得宠的,且走着瞧。别以为自个儿养了个皇子,就了不得。隔着肚皮不识货,跟亲娘差着十丈远!」
宛妃狡黠道:「管它亲娘养娘,本宫有个孩子傍身,宛欣院里孩子哭哭笑笑、热热闹闹,你呢?你有什么?漫漫长夜,你怎么打发?去数御湖里有几条鱼吗?」
刘芳仪啐了一口,旋即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胡宛迟,你别以为你抱紧了邹阿南这棵大树,就好乘凉。本宫给你提个醒儿,你当初怀得好好儿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呵,本宫可是听说了……」
她还未说下去,新年的钟声响了。顺康十七年在一片宴饮的欢乐中,来了。
成灏握着阿南的手,站起身来。帝、后向众人举杯,众人皆恭恭敬敬地起身举杯。刘芳仪没有说完的话,随着杯中的酒,咽了下去。
宛妃的眼神飘忽而不可测。三皇子在乳娘怀里睡得酣甜,宛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脸儿,口中喃喃道:「我的儿,你可要争气,给母妃争口气……」小小的婴儿仿佛能听懂她的话似的,在睡梦中笑了笑。
筵席毕,成灏与阿南一起回了凤鸾殿。除夕,是大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成灏都是陪阿南守岁的。
华乐三岁多了,越发机灵懂事。回宫的路途中,不愿坐轿辇,非要坐在父皇的肩头。
阿南皱眉,欲呵斥她几句。成灏却宠溺地将华乐扛到肩头:「孤不由得想起父皇从前对大皇姐也是这般。」转而,他又说:「说起大皇姐,倒是有个笑话——」
阿南侧耳,静静地聆听。
「你知道大皇姐今儿跟孤说什么吗?她提出,要泱儿和诜儿定一门娃娃亲。难为她想得出!孩子们还这么小。」成灏说着,仰面道:「孤却也知道大皇姐为甚如此说,诜儿是长子,在宗族礼法上,注定比旁的皇子要尊贵些。她想给泱儿觅一生的荣华。大皇姐这个人……」
成灏摇了摇头,继续说:「她被父皇和母后宠坏了,从小到大,就只知道为自己想,甚是器小。不似二皇姐,身为皇家公主,事事为大局思量……」
阿南担忧道:「二皇姐夫家的事,圣上有决断了吗?」
成灏锁眉,看着夜空,长叹一声:「如今朝中分两派,一派是支持出兵助二皇姐的丈夫天启,一派是支持扶吉日格勒。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恰逢年节,休朝七日。孤想着,将这件事冷一冷,也观望一下漠北那边的局势。」
「圣上您一定派体己人去漠北接二皇姐了吧?」阿南轻声问。成灏有些意外:「你……猜到了?」
阿南道:「臣妾这几日在宫中没看到孔良的身影,就猜出了大概。您肯定不放心二皇姐。您跟二皇姐素来手足情深。」
「可惜啊。」成灏摇头,「二皇姐执拗得很,她不肯来。她说,她是皇家嫁出去的女儿。生与死,她都要与她的丈夫天启在一起。」
阿南柔声道:「臣妾理解二皇姐。若臣妾是二皇姐,也会如此做。出嫁从夫。」
成灏道:「给孤的求助信,是天启写的。二皇姐本意,是不想叫孤知道的。无论何时,她都不舍得叫孤这个做弟弟的为难。」
到了凤鸾殿,华乐已经在成灏肩头睡着了,成灏低声唤嬷嬷过来接过。
阿南伺候成灏梳洗毕。
外头的更漏响着。二人躺在榻上,成灏呓语一般道:「孤不放心二皇姐……」阿南握紧他的手,放在心口:「那圣上就出兵「邦交大事,不可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