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响动。
不知丧尸是趁我拿武器的时候跑了,还是仍旧慢悠悠地在园区走路。
我躲在大门外面探头看了看园区,没有半个影子。
心想:不会是它自己又溜达回去了吧。园区太黑,我多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园区没有丧尸走动,这才
蹑手蹑脚地走进大门。
丧尸就藏在大门背后!
我刚迈过大门,刺耳的嗥叫就在耳边响起。我一转头正看见那
张狰狞恐怖的脸,身上像过电一样,手脚都软了,砖头「吧
嗒」掉在地上。
要不是勉强扶着钢筋,恐怕我当场就会瘫在地上。
丧尸瞪着我,龇了龇牙,转身慢悠悠走出大门。
我脑子一片空白,目送着他消失在大门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麻软的手脚才渐渐恢复。
「难以置信,它竟然没有吃我。」我这才发觉自己裤裆里面湿
了一大片,恍恍惚惚地回办公室换了条裤子。
丧尸也是有感情的吧?我想,它肯定知道是我每天给它肉吃,
否则刚才肯定咬我了。
想到「肉」,我打了个冷战,今天还没喂它呢,它会出去吃
人。
我拨了110,但马上就挂断。如果警察知道是我放走丧尸,我
就完了。
丧尸也许还在动物园,只要它还没咬人,就还有救。
我先给门房打电话,骗他们说警方通知有逃犯,关住大门谁都不许出入,自己也别出门房半步。
然后又给郑哥打电话,连打了三四个,都是占线。我想打给园长,却没他电话。
我慌了神,拨通小颖的手机,哭着说:「颖儿,丧尸跑了,我完了。」
「啊?怎么回事?你在哪儿?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也有点发颤。
我知道她最怕听到丧尸咬人的事,忙解释我没被咬,然后大概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小颖让我躲在办公室别出来,保护好自己,她去找警察救我。
我央求她别报警,话说到一半,郑哥的电话突然打进来。我连忙挂断和小颖的通话,向郑哥汇报了丧尸走丢的事情。
「别着急,别慌。」他安慰我:「丧尸不会翻墙,跑不了。你自己先在办公室躲好,千万别出门儿,这事儿我处理,马上我就来单位。」
他让我再三保证留在办公室等他,然后挂了电话。郑哥沉稳的态度让我放心了许多。
我想给小颖打个电话,但手机电量用光自动关机了。我充上电,使劲按开机键,但电量还不足够开机。稍微冷静了一点,我想到最好把办公室门反锁起来,以免丧尸
去而复返。
然而一模裤兜,才想起钥匙被我砸丧尸丢掉了。
我提着手电,出去找我的钥匙。我在铁门附近来回找了几遍,
冷不丁手电照进铁门里面,我才发现钥匙竟然穿过两层铁门,
掉进了丧尸的休息室。
明知道丧尸已经不在里面,但我现在是个惊弓之鸟,着实不敢
进它的休息室拿钥匙。
犹豫片刻,我还是进去了,毕竟一会儿求别人帮我捡钥匙太丢
脸。
我用手电照着,一步一步挨近去,过了第二道铁门之后,发现
丧尸休息区比我想象的要大许多,两侧空洞洞、黑漆漆的。
我正要用手电照里面时,突然听见背后有「噔噔噔」的脚步
声。
我吓得汗毛倒竖,猛然回头用手电照向门外,却看见一个女人
的身影。
「小戴,你在那里面做什么?」
「沈主任?」
这可是个意外,财务部的沈主任是除了园长和郑哥以外,第三
个走进丧尸园区的同事。
「今天核算工资,我一直没走。刚才郑师傅打电话说这边出事了,我就过来看看。」
我赶紧捡起钥匙,把她带进办公室,反锁了门。我告诉她是丧尸跑了,外面不安全。
没想到这个看似娇小柔弱的南方女人根本没把丧尸放在眼里,她直言来园区是怕我一下子想不开,做傻事,并告诉我郑哥已经通知保安队搜查动物园了。而且郑哥和市公安局的鲍局长是堂兄弟,很快就能找鲍局长安排警察来帮忙。
「郑师傅告诉保安队和警察是走丢了一只黑猩猩。如果找到了丧尸,那皆大欢喜,再告诉他们真相也没关系。如果找不到,他们也只觉得是只猩猩丢了,不至于出大乱子。」
我开始佩服郑哥这个大腹便便的邋遢中年人,之前还挺不服气他当我上司的。
沈主任问我还把丧尸逃走的事情告诉过谁,我如实回答只有小颖一个。
她很强势地拿起我手机检查了一遍,发现通话记录确实只有这些,才又要求我再给小颖打个电话,只说是之前看错了,逃跑的是猩猩,不是丧尸。
骗过小颖之后,我脑子乱成一锅粥,一句话都不想说。沈主任就默默地坐在一边看手机。我们在这种难熬的沉默里度过两个小时,郑哥才出现在园区。
「不在动物园,我们拉网式搜查,没找着。可是警察检查了一遍围墙和大门,也没有别的痕迹。」
「会不会躲在哪儿了?」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不可能,丧研院的人也来了,给我们支了个招儿,所有人端着生猪血勾引。那玩意儿没脑子,不会躲猫猫,闻见血味儿准出来。」郑哥跟我解释。
「你别着急。」沈主任看我脸色不对,忙说:「警察都来了那么多,不会有事的呀。你回家休息,这边交给郑师傅。」
郑哥也劝我先回家,毕竟警察已经接手,我留在这儿也没用。我只好同意沈主任送我回家。
出来时警察和保安已经撤走了,只在大门口看到孙院长正在和一个警察、一个年轻人说些什么,我一眼就认出那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是张涛,心想:微博热搜编在你身上的故事,应验到我身上了。
一想到我把全市的人都置于危险,心里就难受。最好的结果是丧尸出门就被卡车撞碎,但这概率才有多少。万一丧尸咬了人…万一不止一个…万一是我认识的…
我心里一抽,赶紧告诉沈主任,送我去小颖她们学校的教职工宿舍。下车前她叮嘱我,千万别说漏嘴。
半夜三点,小颖接到我的电话,穿着睡衣就急匆匆跑下宿舍楼,见面一把抱住我,嘴里念叨:「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丧我苦笑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她大惊小怪。得知我刚从单位回来,她便留我住在她宿舍。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管今晚丧尸会咬谁,绝不能咬小颖。
宿舍只有张半大不大的床,我们只好挤着睡。
第一次这样抱住一个姑娘,一瞬间就把所有烦心事扔到九霄云外。我去亲她的脸,她却用双唇迎了上来。我身上一阵阵燥热,却依旧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无声地,我们吻了很久。无声地,我轻轻脱掉她的睡衣。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抱得她越来越紧。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
「喂,沈姐?」
「小戴呀,我刚刚给园长都说过了,你早上直接去他办公室,我们商量后面的事情。」
七
这是我第一次见园长发脾气,以前每次见他总是笑眯眯的。
园长一连摔了六七本书,懊丧地吩咐郑哥去闭馆,对外宣称是丧研院需要封闭科研,两周内停止接待游客。
沈主任小心翼翼地说:「园长,黑狗走丢归走丢,责任也不完全是咱们的呀,说不定它有什么特异功能呢嘛。世界上就这一
个黑狗,谁都不了解它,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原子弹要是丢了,守仓库的士兵有责任没?别说士兵,就是军区司令也得受处分!」
「可我们不是故意的呀,处分能严重到哪里去?」
园长说:「走失的处分是小的。你想过没,它要是没了呢?万一被火车压扁了,万一掉进火堆了烧了,万一被野狗撕碎了,怎么办?」
我满心诧异,忍不住疑问:「那不是好事吗,它就没法伤人了。」
「好什么好!」园长猛地一拍桌子,把他水杯里的茶水都震出半杯来,说:「我宁愿它咬死人,它一咬人就会被发现,被抓住。大不了赔一条人命的钱,不就是几十万吗,几百万我也赔得起。
可要是它没了呢,咱们手上四十多个合作项目呢,怎么结项?丧研院就指着这个玩意儿研究呢。研究院就解散了,几百个员工就失业了,你懂不懂?
市中心那个「丧文化」产业街怎么办?国外那些游戏公司、电影公司的代言怎么办?狗馆的展览怎么办?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
「园长,」沈主任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别再开口,对园长说:「先别往最坏的地方想,全市的警察都出动了呀,也说不
定过几天就能抓回来呢。上次有个逃犯,也只抓了一个月,我不信黑狗还会比人难抓。只要它回来,其他事情就都不是问题。当务之急是别让展馆关太久,时间久了,热度和知名度影响很大。」
「我知道,」园长不耐烦地说:「可要真过一个月才能抓回来,这一个月怎么办?」
「哎呀,我的好园长呀。那黑狗每天要么躺着要么坐着,真的假的谁能看得出来?我们之前有两个饲养员,后来当了特型演员的呀…」
「不行!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扮狗也行,让老郑去,他管狗馆的,他熟。」
「郑师傅那么胖,不可以的呀,黑狗都是很瘦的呀。」
「我来。」我斩钉截铁地说:「是我放走丧尸的,按理就应该我来。」
八
接下来的五天,我一直在办公室我看以前录的丧尸录像,学它举手投足每一个动作,郑哥在旁边给我做表演指导。
第六天,园长找我,告诉我展馆经过改造,从丧尸休息区修了条密道,另一头连着郑哥的办公室。
他要求我每天早上六点到郑哥办公室化妆,8点前到丧尸展览区就位。晚上等展馆和园区熄灯之后,再由密道离开。连化妆带
展览,一天我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园长把我的工资翻了三倍以示补偿。
我的人事关系转到了财务部,我的东西也都搬出了办公室,给下一个饲养员腾地方。
那天下午和晚上,我仔仔细细端详了影像资料里面丧尸的面部细节,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总结,生怕第二天化妆出什么纰漏。
负责给我化妆的是郑嫂,她是全园讲解员的化妆师。她也一大早就到郑哥办公室来,我拿出五千字的总结,准备给她讲讲细节。
她一把抓过那几张纸,扔在一旁,笑着说:「你还能比我懂化妆?」
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化妆的方式就是在身上套上一个连体紧身衣,再把头发剃光,套上头套。
紧身衣和头套都是胶皮做的,会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套只会把眼睛、鼻孔和嘴露出来,郑嫂只需要把面部和脖颈处稍加勾勒,再给我带上白色的美瞳,化妆也就完成了。
穿紧身衣前,郑嫂扔给我一片成人纸尿裤,让我先去厕所穿上。
看我迷惑不解,她又笑了:「你一整天穿着这个衣服被人围观,还指望中途脱下来上厕所?」「现在先拉干净。万一白天憋不住拉在里面了,那就自己晚上洗干净,反正你明天还得穿它。」郑嫂一边收拾化妆笔一遍跟我说。
演丧尸远比我想象的痛苦太多,胶皮衣贴身很难受,穿了两天毛囊就开始发炎,我只好在里面隔了一层秋衣秋裤。
还有,纸尿裤吸不了那么多尿,到下午的时候,秋裤就湿了。为了少尿裤子,我只好早上不喝水。
开始的几天,我总在中午的时候去郑哥办公室脱掉紧身衣,然后包住脑袋去厕所大便。有一次被保安拦住问我为什么蒙面,幸亏郑哥帮我解围。
为了不出岔子,我只好早上四点就起来吃饭,六点排泄干净,这样才能一白天不用拉屎。
从中午开始,饥饿和口渴就开始折磨我的神经,我只能吞咽口水。
断食断水一久,我根本没有力气活动,只能倚着石头坐着,坐久了腰酸,就躺着。
游客有时看不到躺下的我,就不耐烦地敲玻璃,我只好再坚持坐起来。幸好这种要死不死的状态非常符合丧尸的气质,一直没有穿帮。
等到晚上闭园没了人我才能走。那时我已经饿得走不动路,像一只真正的僵尸,呆滞地走回休息区,穿过密道,卸妆,回家。
吃完饭已经八九点,马上就得睡觉,一是因为又累又困,二是因为第二天凌晨四点就得起床。
丧尸没有假期,只有周二下午例行闭馆的时候,我才能得到一点休息时间。
因为害怕穿帮,我的手机白天都放在郑哥办公室,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小颖给我的一堆留言。
期初我说工作变忙了,她还能理解。但我一连三周都没和她见面之后,她的脾气越来越大。
其实我很想和她出去玩,但我一周只有半天休息,无论我怎么下决心,都瘫在床上起不来。我盼着警察快点把丧尸找到,我也就解脱了。
三周里,每天早上我都会问郑哥同一句话:丧尸找到没?
他也总回一句:还没有,再等等。
有一天,他多说了一句:今天新饲养员要来了,你晚上等他走了,把他留给你的猪肉拖到我办公室,我明天早上处理。
我看见郑哥领着一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在控制台前比比划划,心知这就是新的饲养员。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听郑哥说话,眼睛一直上下打量我。我也看向他,眼神一接触,年轻人吓了一跳,赶忙把头扭开
了。
我知道他是被我的白色美瞳吓着了,心里觉得好笑。
临下班,年轻人扛了一扇猪肉,放在两道铁门之间。
我看着他紧张兮兮地开门、放肉,还时不时地瞟我一眼,心里
越发好笑。
他刚把肉放下,我故意突然站起身来,他吓得「哎呀」一声,
屁滚尿流地跑出铁门,哆哆嗦嗦地上了锁。
笑过之后,我有点恍惚,差点哭出来。
他给我放的一扇猪少说四十多斤。我一整天没吃饭,屁股挂着
屎兜子,还得把它拖到郑哥的办公室。
搬完猪肉脱了紧身衣,发现秋衣秋裤全被汗水湿透了。
第二天早上,我托郑哥转告饲养员,就说丧尸胃口没那么大,
少放几斤肉够吃了。
结果当天下午那小子又给我扔了扇五十斤的猪肉,我甚至怀疑
他是故意整我。我又找郑哥抱怨时,他反倒怪起我来。
「你别把所有肉都拿走啊,人家看你把肉吃得干干净净,以为
你胃口大呢,所以多给你放了点。」于是我接下来几天都没带走猪肉,并让郑哥转告饲养员,丧尸
撑着了,这段时间减肥。
九
一个月下来,我瘦了十多斤,丧尸还没找到。
我本以为逐渐会适应这种生活状态,可我一天比一天烦躁、阴
郁,甚至和小颖打电话的时候都振奋不起来。
小颖早就察觉出异常,反复问我出了什么事,遇到什么问题,
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对她说:「你这段时间就别给我打电话
了,有事微信留言吧,我有空就回你。等我什么时候不忙了,
我再联系你。」
一向善解人意的小颖突然发火,大喊:「你要和我分手吗?
好!这就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理解,我也懒得去想,我实在太困
了,躺下就睡得像头死猪。
早上四点起床时,发现手机有二十三个未接来电,微信还有不
知多少条留言:
「真的要分手吗?」
「为什么不接电话?」「好!你说分就分!」
「有种永远别接!」
「好!你有种!」
「我早就有预感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
「接电话!」
「给我说清楚!」
「她是谁?」
「是那个沈姐吗?」
「她那天晚上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那可是我的第一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流血。」
「但真的是第一次。」
「我真是瞎了眼。」
「你算什么男人。」我突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居然如此脆弱,只好给她留言:「别瞎想,我没说分手,就是这段时间太累了,过了这段时间我跟你解释。」
那天上午,我发现饲养员一直在摆弄控制台,让那个机械臂东奔西走的。
中午我抽了个游客最少的时间,偷偷从密道跑去郑哥办公室,问他是不是有领导要来视察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拜托他去叮嘱一下饲养员,把肉挂到钩子上演练演练,千万别把肉甩掉了。
下午我就后悔做出这个建议了。因为饲养员从午饭后就把肉挂上,一直练习操作控制台。
当着那么多游客的面,我只好步履蹒跚地追那块肉,追了两个小时都不能停。
我偷眼看饲养员,他似乎把控制台当成了游戏机,玩得不亦乐乎。
幸好梁姐拿着扩音器说了一句:「请工作人员稍做休息,等安省长参观的时候再表演。」我才终于得救。
省长看表演的时候,我已经又累又渴又饿,处于虚脱的边缘。谁知即使演练了这么长时间,那小子关键时刻还是掉了链子。
当我尽可能慢地追逐猪肉时,突然发现猪肉停在原位不动。我以为是那小子想秀操作戏弄我,谁知越走越近,猪肉还是纹丝不动。
我偷眼看控制台,那小子正疯狂敲打控制杆,很明显是控制杆卡死了。
我心里一边默默地咒那小子不得好死,一边祈祷他赶紧搞定那个破机器。然而我的鼻子很快就碰到猪肉,再也不能接着装蠢。
梁姐的声音传来:「丧尸进食的方式可能会引起不适,请各位领导谨慎观看。」
我偷偷吐了口唾沫,心里骂了饲养员一句:等晚上老子把你的屎尿都吓出来。
然后双手捧着那块已经发馊的猪肉,强迫自己啃起来。
我没有专门学过丧尸吃东西,但并不难模仿。好在肉块悬在空中,我把脸埋进去,随便撕咬下来几块肉,假装在吃就可以。
不过刺鼻的腥味钻进鼻孔,时刻刺激我的大脑。带着腐臭味的猪肉和猪血在嘴里流动,很快就引起呕逆反应。
我生怕在领导面前吐出来,强忍着把胃里的酸水咽了回去,不小心也带下去一口生猪血。
脸上的黏腻、肠胃的不适和一个月来的乏累拧在一起,糅合成心酸和委屈。鼻涕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混在猪肉猪血中,我仍旧不敢停下,疯了一样撕咬。
隐约听到园长说:「各位领导,咱们过会儿就吃饭了,别让这东西倒了胃口。」然后领导们哈哈大笑着,渐渐离开。
机械臂终于又动起来,提着那块沾满眼泪鼻涕的猪肉回到高空。
我看着那快肮脏的肉,知道我的脸并不比它干净,也知道它晚上还会被放在两道铁门之间,做我的食物。
我侧躺在地上,背对着玻璃墙,偷偷地吐了一地。吐完之后我坐在那片呕吐物上,不敢被人看见。
所有人都下班之后,我几乎是爬回郑哥办公室的。我真的虚脱了,一下午都被迫穿着胶皮衣运动,汗水顺着身体留下,灌满两条小腿。
脱下胶皮衣后,汗水流出来,淌了一地。
我去厕所洗了把脸,可嘴里那股血腥味始终去不掉。饥肠辘辘的我顾不了那么多,回郑哥的办公室吃了一盒饼干,稍微恢复了一点气力,才回到展览区,摸黑把我的呕吐物打扫干净。
毕竟我每天在这个地方活动,不能让这里充满酸臭味。我把郑哥办公室地板上流淌的汗水也清理干净时,天已经大黑了。从展馆出来,遇上梁姐。她刚陪领导们喝了酒,回单位拿家门
钥匙。
我试探性地问她是否发现今天的丧尸有什么异样。
她醉醺醺地回答:「那玩意儿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东西,什么异
样都不算异样。再说了,谁仔细看啊,就是有异样也发现不
了。」
她醉的厉害,出门时险些摔倒,我扶着她走到接她的车上,路
上还听她抱怨:「这才是个开头,下礼拜还有三波儿领导呢,
不得忙死。」
听到这话,我又有点想吐。
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没把丧尸的「口粮」拿到郑哥办公室,
但是累得厉害,懒得回去了。想起白天时对那小子恨得要死,
但晚上半死不活的时候,只想着吃饱肚子,别的都顾不上。
手机里又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小颖的,还有新的一波微信
留言:
「你和我在一起累了是吗?」
「你以为我不累吗?」
「张建功说饲养员不是你,你一直骗我?」
「到底爱过我没有?」我真的很累,不只是身体累,心里更累。临睡前,我下定决心,要找园长谈一谈,我不能再这么骗人了。
十
次日早上,我不肯化妆,不管郑嫂怎么劝,我也不听。郑哥到了,我告诉他我要见园长,我不当丧尸了。
「别呀,哥们儿,咱今儿的票都卖了。这么着,你先下去,我替你找园长约时间。要么今儿晚上,要么明儿晚上,准让你见着他。兄弟,可别吓唬哥,您今天要是不下去,咱们馆儿就又上热搜了,到时候什么记者乌泱乌泱地来,我可真扛不住啊。」
我知道郑哥毕竟不是主事的,不想为难他,何况丧尸丢了那天他也帮过我。所以我还是化了妆,继续去我的展览区躺着。
前一天喝的生猪血不干净,肚子疼了一天,还腹泻。
尽管我尽量忍,但还是拉在了胶皮衣里面。既然已经这么脏了,索性也就破罐破摔,一天下来拉了个痛快。
晚上到了郑哥办公室,发现园长也在。我刚想脱胶皮衣,他们俩就皱着眉,捂着鼻子,连连摆手。我只好先去厕所清理了白天的排泄物,又去公共浴室洗干净,这才又来见园长。
我开门见山问他丧尸到底能不能找到,园长告诉我丧尸已经被弄去外地了。市警察局的人认识一些活跃在黑市的不法分子,
通过他们打听到了丧尸的下落。丧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而是很快就被不明身份的人捕获,经过几次转手,现在只知道已经出了本市,下落不明。
「那要是一直找不到,我就一直当丧尸吗?」我气冲冲地问。
园长笑着拍拍我的胳膊,说:「总能找着的,只要知道了下落,咱们大不了花钱买回来,甭管对方开价多少咱们都买得起。你耐心点,我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用不了多长时间是多长时间?」
我平时说话并不是这么咄咄逼人,但这一个月来的煎熬让我的火气越来越大。
园长和蔼地笑笑,说:「小戴呀,你放心,单位不可能让你一直干这个。咱们园前两天和安省长签了个省级科研项目,你在丧尸馆也工作这么长时间了,经验足。孙院长那天和我提了一句,就把你按核心成员上报了。这项目年后就要落地,到时候你就作为科研骨干工作了,这怎么样?」
我满腹狐疑,如果找不回丧尸,这些科研项目又有什么用呢?但看园长这么肯定,心想他高瞻远瞩,总是比我看得远,也不好再质疑什么。何况,我早就希望和以前那些饲养员一样,出去挣大钱,现在有去丧研院的机会,肯定不能放过。
再到闭馆日的时候,尽管我的眼皮一直建议我上床睡觉,但我还是坚持着约小颖出来,得给她个交代。
她一直绷着脸,直到我突然拿出钻戒单膝跪地的时候,她的一腔怒火似乎也只散了一小半。不知是因为之前吵架的缘故,还是因为钻石不够大的缘故。
我见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只好央求:「颖儿,你先拿着,等下我详细给你说。」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让我自己戴?」
我大喜过望,给她戴上钻戒,然后把编好的一套瞎话说给她听。
我说我上个月从丧尸馆调到财务部,是为了暂时脱离一线工作,为明年的科研项目做准备。而且由于科研项目的前期工作比较多,往后这半年也很忙,可能和她见不了几次面。但我保证,等正式去了丧研院,就着手准备结婚。
她听我说完,问:「你初中毕业,去搞科研?」
「那不一样,我一线饲养丧尸这么长时间,比大学生经验还足。」
我能看得出她不太相信我,可能女人天生就是男朋友的测谎机,骗过她们真的很难。但她没有再质疑下去,虽然那个钻戒不算多高档,但那也是我攒了一年的钱才买下的,我相信她能体会到我的真心。
我们后面一直聊得比较开心,直到吃完饭的时候接到沈主任的电话。
我开口叫了一声「沈姐」的,小颖的脸色就已经不太好看。
沈主任问我在哪儿,非要立刻就来找我,而且不肯说什么事。我心里十万个不愿让她出现,但着实说不过她,只好告诉她饭店的位置。
我们两个走出饭店时,正看到沈主任倚着一辆奥迪A6笑盈盈地盯着我。
小颖冷冷地问:「您就是沈姐?」
「是的呀,你就是小戴的未婚妻呀,果然很漂亮诶。」
这句恭维没让小颖绷着的脸好看半分。沈主任没察觉气氛的微妙,转头笑眯眯地递给我车钥匙,说这是单位给我配的专车。
我愣了,小颖更是迷惑,问我:「单位给你配车干什么?」
「小戴这么辛苦,配车是应该的呀。这个事情你得感谢我噢,是我给园长提议的。」
小颖冷哼一声,冷笑着说:「您为什么这么好心?」
我见画风不对劲,连忙打断,没让沈主任再说什么。园长为什么送我车,很容易想明白,那是因为我成了动物园的摇钱树,只是这话不能对小颖说。而沈主任和谁说话都喜欢套近乎,赶上今天这个气氛,恐怕越说越麻烦。
我直言自己不会开车,让沈主任把车开回单位好了,我家住得近,用不着车。
沈主任转而要把车钥匙给小颖,偏巧她也不会开。
「唉,那只好我给你开到你家了,尽快考个驾照吧。」她又对小颖说:「小妹妹,你可是赚到了,车还是小事的嘞,明年小戴可就是丧研院的大科学家喽。你可得抓住他,别被别人拐走了哟。」
小颖一把拽下钻戒,扔进沈主任怀里,甩下一句:「我不要了,拐你的去吧。」然后扬长而去。
十一
小颖再也没有接过我的电话,微信也把我拉黑了,然而我却没精力去挽回。
那次腹泻断断续续折磨了我一个月,由于身体越来越虚弱,入冬后又反复感冒。我不仅要在每周闭馆的时候补觉,还得时不时抽时间去医院。由于消瘦得太快,同一个大夫隔了一个月再见我时,问我是否有吸毒史。
年后的科研项目是支撑我坚持下去的信念。
我经常在展馆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秃顶年轻人,那是孙院长带的博士生,几乎每天都来观测丧尸的生活状态,作为博士论文的实验数据。
看他每天记录得那么认真,我颇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我害得他假数据。
过年期间我回了趟老家,在我妈的照顾下健康了不少,体重也有所回升。我一度想把我妈介绍去丧尸馆当我的饲养员,但我估计她不忍心看我每天扮丧尸挣钱。
年后回去,丧尸还是没有消息,项目也迟迟不落地。我问郑哥时,他只说还有些前期工作没有落实,过段时间就好。
我渐渐开始怀疑园长根本就是在骗我,他只是想拖我继续给他挣钱,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没认真找丧尸的下落。想想以前那些饲养员的风光,再看看我现在的下场,猜疑和妒忌逐渐在心里堆积,只想找个机会发泄出来。
那是一个下午,我突然看到小颖出现在展馆,喜悦之情陡然升起,紧接着就看到站在她身旁的张建功。
我好像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气得手脚发抖。我瞪圆两只带了白色美瞳的眼,死死盯住张建功,希望这个景象能让他做几天噩梦。
然而张建功根本没看我,他两只贼眼一直在小颖身上瞄来瞄去。他们转身离开时,他竟然搂住了小颖的腰!我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块碎石,狠狠地砸向张建功。
石头砸在玻璃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引来一片惊呼。所有人先是看向石头砸中的地方,然后就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不理会他们录像、拍照,不理会他们的窃窃私语,只是死死盯住张建功。小颖被我的表情吓得不轻,缩在张建功怀里,张建功把她搂得更紧了。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低着头,不敢让别人看到眼泪。
十二
第二天,我真的变成了行尸走肉,任由郑嫂摆弄着化妆。刚把头套和脸妆做好,还没穿胶皮衣的时候,沈主任突然闯进来,说:「不要搞了,快去园长办公室,他找你,马上!」
我用衣服包住头,跟着沈主任去见园长。刚一见面,园长就把电脑显示器放在我面前,让我看头条新闻。
新闻标题是《震惊!丧尸的智力超出人类的想象!》,内容就是昨天下午,丧尸馆的丧尸突然向一对年轻情侣发动攻击,攻击原因不明确。
不过被攻击的男子声称他本人是热点新闻「震惊!丧尸竟然是这样被饲养的?」原作者,而且是丧尸权益保护小组的组长,该男子认为丧尸能够认出他的身份,并认为扔石头是丧尸文化中的一种友好交流方式。
我看完不禁冷笑,张建功还真能编。
园长皱眉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市长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了,你知道万一…万一有人觉得不对劲,万一检查我们园,你知道什么后果吗?」
「我管你们什么后果?」我一把摔掉包在头上的衣服,指着自己狰狞的丧尸脸,大吼:「你知道我每天穿着这个是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