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酒醒,恍觉我与秦熙辰睡到了一张床去,我正像八爪鱼一般手脚并用地把他缠得严严实实。被我折腾了一宿,他的衣衫凌乱,却一件一件穿得整齐,正微微侧了脸,阖眸睡得不大安稳。
宿醉之后最难受不过,我眨了眨眼,短暂的断片以后,昨日情形一点点浮上脑海,再看身边的秦熙辰,深觉丢了大脸,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于是趁着他还未醒,慢慢地抽出手脚,从他身边挪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
推开门,熹微晨光泄了一地。莺声鸟语里,我伸了伸懒腰,抬眼瞧见院门处一个极眼熟的身影。她也眼尖,瞧见了我,眼睛笑成了月牙,跑将过来,脆声唤道:「桃姐姐。」
我摸了摸她的头,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公子正睡着,小声些。」
她忙捂了唇,连忙点了点头,小声道:「赵景明说,公子昨夜没睡好。」
她将说罢,赵景明的声音便远远地传来,少年颇有深意地笑道:「昨夜里叫了六七次凉水,你说他睡得好吗?」
我轻咳一声,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去,瞧见一身黑衣的少年正向我们迎面走来,马尾轻扬,身形颀长。
夏果眉眼弯起,向他招了招手,轻声道:「说好给你的早点。」我这才看清她手中挎了一个小篮子,里头盛放着各色糕点,热气腾腾的模样,应是一做好便巴巴地送来的。
赵景明唇角弯起愉悦的弧度,却偏作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摊手道:「送什么糕点啊,我宁愿你多睡一会儿。」
夏果显然比我更直女,听不懂少年语中暗戳戳的嘚瑟,怒道:「你当我愿意?!明明你缠着我给你送的!」
话毕,小姑娘哼一声,挎着篮子抬步便走,遗我与赵景明面面相觑。少年轻咳一声,抬步便要追上去,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与我
解释:「小爷是为了点心,才不是去追那果子。」
我亦不拆穿,噙着姨母笑,从善如流道:「嗯,你开心就
好。」
目送赵景明追上夏果,瞧见二人别别扭扭地走远后,我正想转
身回房去为秦熙辰备热水,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了腰。
他将下巴搁在我肩上,桃花眼微微一勾,泄出动人的笑意来,
低声道:「玩火?」
我僵硬地扭过头去,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男子,辩解道:「非
也非也,我不是玩火,是在你心上纵火。」
男子脸上犹存倦色,举手投足很有些轻狂疏懒的意味。他挑眉
看我一眼,旋即勾唇一笑,懒洋洋地松开了我:「芳心纵火事
小,引火烧身事大。」
说罢,他低笑着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陶淳。」
「嗯?」
「下次,我绝不做君子。」
「啊?」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午饭时与夫人一道用饭,夫人为我盛汤,一面笑着问道:「明明长幼有序,晚妍却是先成婚的那个。淳儿,你与辰儿的婚事几时办?」
晚妍嗔怪着唤了一声「母亲」,秦熙辰眉梢微挑,轻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明儿就办?」
夫人听出他是在玩笑,横了他一眼:「若亲家公与亲家母还在,定然看你不上。」
秦熙辰闻言放下了手中汤勺,反驳道:「如何便看不上了?」
夫人笑道:「京都城的老人哪个不知道昔年燕郡王为爱女择婿,阅尽天下好儿郎的事?」
听夫人提及父亲,我轻轻笑了,追忆起从前,心底蒙上一层恍如隔世的黯然:「父亲说,我的夫婿要如他一般,能文能武不够,模样还须好看。」
说这话时,秦熙辰正垂了眼睫倒酒,神色淡淡,不甚在意的模样。
饭后,晚妍拉着我去她的院子与她说话。我与她相携着坐下软榻,听晚妍笑道:「其实我也想知道,淳姐姐与哥哥何时成婚?」
软榻旁搁置了一个绣筐,我拾起筐中的绣花样子一看,原是晚
妍绣的鸳鸯。她有一双巧手,所绣的鸳鸯说是穿花纳锦,栩栩
晚妍略显羞赧地垂下头,轻声道:「我想为小宋大人做一个荷包。」
我了然地笑了笑,问道:「昨日三皇子来找过你了?」
她微微颔首,柳眉蹙起一点,神情有些郁然,道:「我与三哥哥说,我欢喜小宋大人,是倾慕他的才学,与其他无关。那场阴差阳错的迷路,教我知道了宋引默这个人,这么多年的留心和喜欢,不曾做过假。而三哥哥是哥哥的好友,我从来只当他是兄长。他肯为我做这样多,我愧对他,感谢他,独独没有喜欢他。」
我心底很有些唏嘘,明明是齐少邧种的因,却教宋引默得了果。秦熙辰的至交好友,绝不会是个欠缺才学的草包。单依昨日的投壶便能见得,齐少邧隐藏得深得很。
眼瞧着晚妍的出聘之日越发近了,闺阁时光一日少过一日,我与她说了许久的话,日暮西山时才回一水居。
彼时将走近院门,便瞧见赵景明高高地趴在墙上,正抬手打望。他瞧见我回来,忙扭过头冲着院子又是说话又是打手势,险些从墙上跌了下来。
我有些不解,抬头看着他,好奇道:「赵小爷,你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赵景明向我挤了挤眼睛,促狭地一笑,道:「你进去便晓得了。」
我如他所说轻轻推开了院门,满院的芳菲映入眼帘。短短一个下午,一水居被装点得这样好看,落英如雨,清香蕴藉。一身白衣的男子背负了一柄剑,萧萧肃肃立于其间。
风微微掀动他鬓间碎发,他侧首对我一笑,旋即抽剑出鞘,干脆果决地舞了起来。一剑一剑的寒光拂过花簇锦攒,扑扑簌簌地惊落了一地的花瓣。待他舞罢剑,将剑移至我面前,剑尖处挑了一朵最美最夺目的花。
我眉眼弯起,将花从他剑上拿下,还不待我开口与他说话,他便拉了我去至书房,将一卷卷书画,一册册手札展示给我看。他写行书,字如行云流水,银钩铁画。手札上字迹满满,有诗词文赋,也有政论良策,落笔惊艳,文采卓绝。
我拿不准他要做什么,轻笑着看向他,又见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小镜来,将镜子凑到我跟前。这方小镜用的是造价颇高的颇黎,将我和他的模样清晰地倒映在了镜中。
他见着镜中人登对的模样,低低笑了。桃花眼一勾,眼波活了似的漾开,是万顷秋波尽入帘的殊色。可惜薄唇一启,瞬间便坏了情致。
美而自知的秦二公子低声问道:「我好看吗?」
我:「……」
见我没反应过来,他下颌微垂,唇边翘起一点,万分骄矜道:「方才你已看过了,我能文能武,模样好看,你说岳丈大人是不是看我得上?」
我眉眼弯起,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抬眼看他,问道:「折腾这一大通,便是为了这个?」
秦熙辰眉梢轻挑,眼底含笑,点了点头,万分认真地应了一声「是」。被他这情绪感染,我亦是一笑,微微抿唇,垂目作认真思索状。
他似是无谓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睫,耳朵却竖得尖尖的。但凡我有些风吹草动,一声微叹或一声轻咦,都能引得他垂目看我。他生就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眼波一转,君子未远清且婉;眼光一落,一面惊鸿相思彻。
我唇边绽开笑意,放下手中手札,抬眸看他,轻笑道:「我爹爹听我娘亲的,娘亲说能文能武、模样好看皆是次要。」
听到此处,他微微蹙眉,薄唇不自觉抿起,模样很有些肃然。
我唇角弯起,顿了顿,继续说道:「她说,我未来的夫郎需对我一心一意,与我一生一世,这样便好。」
秦熙辰这才舒朗开眉目,展颜一笑,恰如天边断虹霁雨,道:「既是如此,岳丈大人与岳母大人必然看我得上。」
我轻轻一笑,又道:「若爹爹看不上你,便不会将我、将昭明司交于你。那日你冒不韪救我时,爹爹定然便把你当作女婿说罢,我目光湛湛地望着他,眉眼含笑,轻声道:「世上好儿郎何其多,秦熙辰却只得一个。」
他本低低笑着,眉梢眼角得色尽显,闻言却瞬间端正了神色,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其事道:「陶淳也只得一个。」
我与他相视而笑,眼底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默契与欢喜。我看着他含笑的一双眼,唇角不自觉弯起,轻声问道:「我有没有与你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
秦熙辰唇角微微勾起,手指轻轻拂过我脸颊边的碎发,而后伸手挑住我的下巴,垂眸看我,眼底划过温柔的笑意:「因为我眼里有你。」
他说罢,低下头吻了吻我的唇。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转眼便到了晚妍出聘的日子。那是个顶好的黄道吉日,百事可行,最宜嫁娶。
我答应了晚妍做她的送女客,又要帮衬夫人安排诸项事宜,在后院阁楼与前院厅堂间来回走动,真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相较我而言,秦熙辰这个做哥哥的却显得格外清闲,手执着酒盏,轻袍缓带行于宾客之间,或是谈笑风生,或是推杯换盏,悠闲自得的模样,教我看了便来气。
核对完来宾名册后,我抱着手臂走到他身边,鼓着腮帮子抬目
瞥他一眼,眼底怨气十足。自我到他身旁起,他的目光便再没
从我身上移开过,眉目温柔,嘴角带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秦熙辰垂目看我,低低地轻笑一声,而后伸出手点了点我气鼓鼓的脸,道:「像只炸毛的猫,且是一只小奶猫。」
我毫不留情地打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愤愤道:「我快忙成陀螺了!怎么你这做哥哥的却这样闲?」
秦熙辰闻言勾唇一笑,眉目风流,美得教人不敢逼视,艳煞了厅中众人也不自知。他在一片倒吸凉气声中倾身过来与我耳语,目光明澈,表情无辜,低声问道:「做哥哥的清闲,当嫂嫂的操劳,有何不妥?」
秦二其人,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狐狸心,却最会装天真不过。我撇了撇嘴,轻叹一口气,道:「成亲这样麻烦,我们不……」
他打断我的话,目光湛湛地看着我,眼底蒙上一层真真切切的委屈,道:「只因麻烦,我们便不成亲了?」
见状我眉眼弯起,轻笑出声来:「谁说不成亲了?我是说,我们不如办得简洁些,请七八亲友,宴三五宾客,再饮一杯合卺酒便了?」
他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眉梢轻挑,唇边翘起好看的弧度来。虽是笑了,模样却像是没听进去。秦熙辰垂眸思索了一会儿,抿了抿唇,不情不愿道:「依你的,你开心就好。」
我听出他语中的搪塞,却没工夫与他争辩,轻哼一声后,便提着裙子快步去后面寻晚妍,遗他立在原地,手里转着一只酒杯晚妍早换好一身泥金红裙,正端然坐于铜镜前,由喜娘用五色棉纱线为她绞面。我来时将将绞好,喜娘将正纱线收回妆匣。眉弯如月,面容光洁的美貌女子抬眸对着我轻轻一笑,唤了一声「淳姐姐」。
我心下只觉惊艳,执了晚妍的手连声称赞她,惹得晚妍很有些羞赧地垂下眼眸,脸颊边漫上绯色,映衬身后一室鲜艳夺目的红色,当真是万分好看。
绞罢面,夫人喂晚妍吃上轿饭,眼底有晶莹闪烁,却强撑着对晚妍笑道:「若你父亲在京都,必定领一队兵来为你拦轿,人墙一堵一堵,不教你被轻易迎了去。」
晚妍轻笑道:「不消父亲,哥哥早领了一堆人拦在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透。」
夫人这才切切实实地笑了,用手绢拭了拭眼角,侧首看着我笑道:「你哥哥成亲时,你记着别教他能容易地接了人去。」
我脸颊一烫,嗔怪地看夫人一眼。晚妍却微微颔首,信誓旦旦地应了句「一定」。
鞭炮齐鸣声隐约传来,有穿红着绿的婢女笑着进来通传,花轿已然临门了。循着旧礼,喜娘三次催妆之后,夫人才为晚妍盖上盖头。
喜娘扶着晚妍起身,甫一推开门,便瞧见倚在门外的秦熙辰。他不知是何时来的,见晚妍出来,疏懒地将酒杯递给身边的侍从,看着晚妍淡淡一笑,而后伸出手来隔着盖头摸了摸晚妍的头。
晚妍轻轻叫了一声「哥哥」,语中略带哽咽。秦熙辰轻笑了一声,慢慢收回手,道:「旁的话我不愿多说,你只消记着,万事皆有兄长担着。」
晚妍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哥哥,我省得的。」
秦熙辰垂下眼睑,修长的眼睫遮住目中情绪,勾唇低低一笑,无谓地抬了抬手,道:「去吧。」
他此时的心情必然是十分复杂的,我跟随着喜娘从他身边经过时,偷偷勾了勾他的手指。掩藏在衣袖下的小动作惹得他侧目看我,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我轻轻一笑,这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抬步跟上喜娘送晚妍上轿。
宋引默已在府门前候了多时了,着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清隽,眉目舒朗,唇边挂了一抹淡淡的笑,神色也是淡淡的,瞧不出欢喜,看不出疏离,却莫名教人觉得少了些什么。
鞭炮高高挂起,炸出一阵袅袅的青烟。晚妍已上了轿,我上前一步,抓一把茶叶与米粒撒在轿顶之上,行经宋引默身侧时,流电嘶鸣一声,向我打了好几个响鼻。宋引默骑在马上,轻轻抚慰马鬃,一面垂下眼睑,凝神看了我好久。我察觉有异,回眸望向他时,他却仓促地移开了视线,目光闪躲得几近狼狈。
他失礼的表现引得人群侧目,我只淡淡一笑,作不知状,行至花轿旁混进送亲队伍里。起轿之后,宋引默骑着流电在最前面开路。大红灯笼招展,沿途吹打了出一路的喜庆,宋引默骑马的背影却显得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我算是晚妍的娘家人,依礼送至中途便需携着一包火熜灰回去。于是告别了花轿重回秦府,借着带回的火熜灰,点燃一炷清香置于火缸里才作罢。
喧天动地的热闹之后,此时的秦府显得分外寂寥。夫人心绪不佳,用过饭后便早早地回房休憩了。而我找到秦熙辰时,他却在一水居的亭阁里独自饮酒。
今晨宴宾客时,他穿的是一袭檀色锦袍,现今早换回了惯常的白衣,银冠高束,更为他添上几分清冷,气质矜贵之余,美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我放轻了步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跟前,屈身与他对坐,一双手肘顺势搁在矮几上,捧着脸与他对视。
秦熙辰低低一笑,唇上酒渍将他的薄唇染成潋滟的桃花色,瞧着万分可口的模样,教我想尝一口。我如是想着,便如是做了,探身过去轻轻咬了一口他的唇。
他拿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却在我唇瓣将离之际,霸道地捧住我的后脑,反客为主地攻城略地起来,不知吻了多久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我。
嘴上虽放过我了,手上却不肯放过。他用大拇指垫在我的下颌上,挑了我的下巴,垂眸看我被他摩挲得嫣红的唇,姿势当真是要多轻佻有多轻佻。
我挣脱不得,瞪了他一眼,他却低低地笑出了声,惫懒地收回手,一面斟酒,一面说道:「晚妍归宁后,我便回塞北。」
成婚后第三日归宁,他这样快便要走。分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心底却升腾起好些不舍,费尽全力才将这股躁动的情绪压下去,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秦熙辰饮了一口酒,低声道:「早前应了晚妍,给她猎狐皮做大氅。狐皮还未猎好,她便嫁人了。」
心里明明舍不得,偏要装风轻云淡。
他说罢,轻轻笑了笑,又饮了一口酒,抬目看我,道:「塞北有种羊肉烧饼,酥饼香脆,羊肉鲜嫩,上头还撒着芝麻,我初次尝到时,便觉得你定然会喜欢。」
我拿过他手里的酒杯,仰头喝尽了杯中酒,闻言撇嘴道:「明知我吃不到,你偏说来馋我。」
秦熙辰眉眼一弯,垂眸思索片刻,轻笑道:「好办。待我凯旋,便把厨子抓回京都,再牵上一头塞北的羊,驮一袋面粉。」
我忍不住轻笑一声,笑道:「旁人凯旋带的都是战利品,你凯旋却牵一头羊?」
他目光微沉,构想到了彼时场景,唇角勾起极好看的弧度,歪着头看我,眼底有笑意也有骄矜,道:「你信不信,依我的风评,凯旋时莫说是牵羊,纵是当街抱个美人也实属寻常。」
我挑眉看他,朱唇轻启,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哦」字。
求生欲强烈如秦熙辰,当即正襟危坐,义正词严道:「我秦熙辰便是死,死战场上,也绝不会抱个美人回京。」
我抬眸看他,轻轻一笑,道:「铁骨铮铮秦熙辰,你可别教我逮着真香现场。」
他眨了眨眼睛,没明白「真香」所指,却听出我话中浓厚的警告意味,严肃且傲娇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