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丰泽说:「共有十九根,都是湛蓝。」
应如意说:「当时那姑娘的身体如何?」应如意说:「实不相瞒。说来谷月背后的弦,与我应家多少有几分牵连。她虽在百官面前欲致我于死地,但毕竟也算由应家而起,朕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贤弟你放心,她虽被押于天牢,也有诏令即日斩首。但我应家会护下谷姑娘,断然不会叫她就此丧命。」
陆丰泽猛地湿润眼眶,机敏地淌下两行热泪道:「圣上大恩大德,在下此生难报!」
说完他又跪下身来,准备狠狠地以头抢地,却被应如意搀扶起来。
应如意说:「莫要这般感激涕零,只是朕分内之事。」
两人又如此老练纯熟地你来我往,天子庶民都恰如其分,这相谈实在是完满到了无瑕疵。
时机酝酿成熟,陆丰泽也做足了文章,准备就此别过打道回府。应如意在末了突然叫住了他,说了一句看似毫无瓜葛的话。
应如意说:「贤弟,你说你在翠山一带做些布匹的小生意。改日拿几款样子过来,我叫宫里的裁缝瞧瞧看。」
陆丰泽一脸笑意道:「好的陛下。」
比起谷月身上的玉凰,陆丰泽更害怕应如意。玉凰只是让他两腿发软,但见过应如意一面之后,他现在还不能止住颤抖。
好在陆丰泽的克制是在商海中打磨过的,他安然走出内宫,准备卖掉一颗天火阎王。
这东西当然不存在,但江湖觉得它存在。虽然谷月刺杀应如意未遂,但天子海涵,还是把琴师大选魁首赢得的奖赏赐给了陆丰泽——一块货真价实的应家玉佩。有了这东西做担保,陆丰泽哪怕捏一团泥丸都能卖出天价。
靠着陆丰泽的三寸不烂舌和精纯的讨价伎俩,他最终果真把一坨土团子装进锦囊绣袋,卖给了黑市里一个穿着一身麻衣、背着两把短刀的哑巴。
这一趟,甚至还白赚了两千两雪花银。
陆丰泽在京城的一箭三雕顺势完成,正欲宏图大展的他迈进轿子,换乘快马回到青商在柳城的要地。顺风顺水的陆丰泽几乎没耽误时辰,不消十日就回了陆家真正奢靡的大宅。
一切都顺利得过分,但陆丰泽捧着谷月那面琴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整整五天一言不发。
直到一位风华正茂的俊俏少年跃下白马,走进他的院子。
陆丰泽昂起头,笑道:「紫桐,你怎么来了?」苑紫桐说:「我听徐会长说起……大当家京城一行后整个人消沉
了许久,特意来看看你。」
要让苑紫桐耽误时间来叙旧是很难得的。毕竟他是江湖里久负
盛名的杀手,总有接不完的活儿。就算匆匆路过此地,他也多
半是在赶去杀人的路上。
陆丰泽说:「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苑紫桐说:「谷月呢?」
陆丰泽惊愕道:「你认识谷月?」
苑紫桐说:「自从那姑娘来到你在翠山城的府中第一天,我就
知晓这件事了。」
陆丰泽说:「你今年十九,那年你才多大?你一个小屁孩当时
打听这件事干吗?」
苑紫桐说:「我担心她加害于大当家,特意留心了。」
陆丰泽说:「我不加害于她就不错了。」
苑紫桐说:「大当家你有事瞒着我,对吧。」
陆丰泽说:「你真的想听?」
苑紫桐说:「真的。」
陆丰泽看了看院子里孤零零的那面琴,恍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他简明扼要地把遇见谷月之后的诸事尽皆讲完,并无偏颇和遗漏。陆丰泽一五一十地讲了许久,两人把酒喝完了三坛。
苑紫桐默然良久道:「我曾杀过许多神仙眷侣,都是先杀的姑娘。剩下的男人,要么反手一剑准备捅死我,要么抱着爱人痛哭流涕,要么被满地鲜红所震慑,再也挪不动步子。但听起来大当家和他们都不同,如果是你,你根本就不会管那姑娘,只是撒开步子狂奔。」
陆丰泽说:「如果我打得过你,就和你拼命。如果我打不过你,我绝不停留。」
苑紫桐说:「我该说大当家冷血么。」
陆丰泽说:「你该说。」
苑紫桐说:「听起来你是为了谷月好,把他又托付给应家。但你到底为什么养了她八年?和她共处了八年?你真的一点不在意她么?」
陆丰泽说:「在意吧。我花了整整八年来培养我们之间的情分,又只花了三天把她关进天牢。但接下来的事,依然在计划中。应家的残忍手段,我向来清楚。不只是酷刑那么简单。他们把人融进墙壁、叫人手脚打结,再把你口鼻连在一起。对于谷月的好奇只会让这种暴戾愈演愈劣,简直要把人重塑成另一种东西。再加上玉凰很快会加速对谷月的侵蚀,夜深处钻心的
痛苦不是这个未经磨难的小丫头能抵挡的,她很快会吞下那枚铜钱。」
苑紫桐说:「你想要了她的命?」
陆丰泽说:「这铜钱会杀了她,奇妙的是却不会切断她与玉凰的联接,即便应家也无法从她的尸体上抽出玉凰。尸体不腐,甚至还会保持温度。只要我找到程家后人的踪迹,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让她再度重返人间。」
苑紫桐说:「我不明白……你变相杀了她,干吗要救活她?」
陆丰泽说:「她死了就不再受苦。她活过来就能继续恨着应家。她背后有十九根玉凰,这是当世神兵,所向披靡。如果陆家终有一日要直面整个应家,她就是斩断龙首的棋眼。」
苑紫桐说:「你花了八年来养一个棋子。你放一个姑娘行在刀山火海,只为她能继续恨着谁。你根本……还没资格谈爱她。这样的好姑娘,如果换作我,我宁愿用一辈子来好好待她。」
陆丰泽说:「你这一辈子一定很短,因为你今年左右就会在夜里被失控的玉凰杀了。玉凰怕我,不代表也会怕你。」
苑紫桐说:「大当家,你是个人渣。」
陆丰泽说:「紫桐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
苑紫桐说:「不是。所以我依然敬重你。」
陆丰泽说:「我知道。正因如此,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陆丰泽说:「你带上谷月的琴,此后自称谷月的哥哥谷星。翠山城外有一个百年的老琴社,名为霜声琴社。我要你去那里练三个月的琴,琴艺不用太精。天下的大琴师自从琴师大选,都认得谷月的这把琴。你带着这个琴,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你要痛斥应家对你妹妹的恶劣行径,哭诉着妹妹的境遇。这样天下人渐渐就会知晓应家的作为,而且……江湖上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朝廷也不会怀疑到我陆家,矛头全都在同样枝繁叶茂的谷家。」
苑紫桐说:「你要把这姑娘敲骨吸髓,连着最后一点作用也被我榨干。」
陆丰泽说:「大概如此。」
苑紫桐说:「只可惜你是陆丰泽,不然你这么冷血的人,我愿意为谷姑娘免费做一单。」
陆丰泽说:「那我替她谢你。」
陆丰泽说:「另外一件事……我始终放不下心来。谷月当时玉凰失控,整个大殿外所有御卫一拥而上也只是勉强抵挡。而你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被污血染黑的铜镜,「当啷」一声丢在地上。
陆丰泽说:「这是六门御卫特制的护心镜,似乎有为玉凰特意加固过。即便如此,谷月还是险些贯穿了这护心镜主人的胸口。但当时的应如意突然用左手攥住了玉凰弦,全然不为玉凰所伤,这之后谷月才被制住。我怀疑应如意与程家的联结比我们想得更深,你外出游历之时,顺手打探些程家后人的消息。」
苑紫桐说:「那帮人隐居了快一百年了吧?别抱太大指望。」
陆丰泽说:「我就没抱指望。」
苑紫桐一声不吭地背起长琴说:「还有一点小问题。如果我学琴的时候仇家找上门来,我不方便在琴社大开杀戒吧?」
陆丰泽说:「请自便。」
苑紫桐一步刚迈出院子,结果又退了回来。
他无奈地瞥着陆丰泽说:「大当家,就这样完事了么。你要一直装到什么时候?还能再装多少年?」
陆丰泽说:「你在说什么?」
苑紫桐说:「你还没修炼到这么冷血,不用继续绷着了。」
陆丰泽哽咽了一下,红着眼睛对面前的少年点了点头说:「紫桐,多谢。」
16.陆丰泽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口中的「合适的时机」会这么快到来。原本预想中动辄十余年的布线,这一天突然要开始收网。突如其来的变故有如狂风骤雨,两则噩耗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则噩耗来自朝野之上,天子应如意驾崩,传位于太子应天安。
古人云「天道有常」,应如意能活这么久不遭天谴,才是陆丰泽最奇怪的地方。但神异如妖的应如意到底是怎么暴毙的,就连深宫的太监也毫无头绪。
唯一能推测的,是应如意或许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他一年前突然性情大改,免去诸多苛政,削减赋税。更难得的是,他释放了天牢不少冤罪的囚徒,还是亲自平反。
按照应如意本人的旨意,他废除了牲畜殉葬,也免了百日的国祭,成为大宏朝第一位薄葬的天子。
他死在后花园的石桌上,留下最后的文书是:「朕之罪,莫加于诸臣。」
可讽刺的是,他的罪,诸臣却并不清楚。
另一则来自朝野之下,蛰伏了近百年的前朝陈家后人突然发难,准备趁皇位交接之际攻其不备。陈氏联合三州二十四城的守军轻装简行,连夜走暗道直抵京城。
朝廷反应迅如雷霆,京城六门御卫结成铁板一块,在京城郊外阻击叛军。惨烈的鏖战一直持续了两天一夜,落英染上血雨。
天子崩殂,内忧凶险,京城人人自危,而应家似乎还压着不少底牌。果不其然,传闻从侧翼杀出了一道人数极少的精锐,战法奇异,在陈氏军阵中所向披靡。但陈氏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纵快马早已混入京城腹地,他们还有足以玉石俱焚的最后王牌。
一颗火器。
这是几近完美的兵法,自诩算无遗漏的应家也未曾料到会中这阴刀,原来京城外的浩荡兵马不过是一出戏罢了。
据线人称,陈氏的先锋兵在两军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了一颗「天火阎王」。
所谓的「线人」现在就站在陆丰泽的书房里。
苑紫桐说:「我当时正在皇城内宫附近闲逛,突然就撞见了这一幕。」
陆丰泽哭笑不得道:「然后?」
苑紫桐说:「然后当然是一颗哑炮。陈氏士气大挫节节败退,后方也很快溃不成军,最后变成了一出闹剧。」
陆丰泽说:「即便没有这颗哑炮,陈氏也只得功亏一篑。应家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回事。你说京城外的那堆精锐,据我了解应
该名为『隐司』,人人配有玉凰。应家只是在练兵罢了,他们才不在意伤亡。」
苑紫桐说:「我打探的线报,倒也差不太多。但我今天回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我整整两年都在扮一个弹琴的,说实话有点反胃。不过好在我再也不用演了,在叛军压近京城之时,我又扮作太监混入宫中,偷出了你想要的『东西』。」
陆丰泽说:「什么?」
苑紫桐说:「尸体。我找到了谷月的尸体,你没有发现我的琴变宽大了许多么。」
他说完把立在一旁的长琴「嘡」地踢倒在地。
苑紫桐说:「那把琴让我收起来了,这是一口棺材伪造的假琴。」
他一脚掀开了棺盖,棺材里只有一个赤裸的人形。但陆丰泽全然认不出这是谷月,甚至认不出这是一个「人」。他的四肢尽皆被反关节地折到背后融进脊柱里,全身遍布着各式惨烈的疮疤。连五官也被难以言说的方式几乎尽皆磨去了,只剩一个隐约的孔洞勉强可以吐息。
陆丰泽骇然无法言语,全身都在发抖。
苑紫桐说:「我知道大当家的你认不出来她了。但我有三点可以断定这就是谷月。其一,她心房无律动,尸体却温热。其
二,我探过他身体,在咽喉处卡了一枚铜钱。其三,他背后共有十九根玉凰,已经尽皆为赤红。」
陆丰泽意识到苑紫桐说的没错,他还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冷血。
苑紫桐说:「所以你摆出那副死人脸是在给谁服丧么?你这个时候又想起对谷月深情款款了?两年来『财源广进』四个字都快写在你脑门上了,你可曾担忧过这姑娘一晚?」
陆丰泽说:「我不那般做,就无法控制我想起她。」
苑紫桐说:「是你深明大义,对你的计划侃侃而谈的。也是你把他送到应家府中,任她自生自灭的。」
陆丰泽克制道:「我和……我和应家都有错。如果谷月愿意,我们皆当剜心碎骨。」
苑紫桐说:「你会后悔么?」
陆丰泽说:「总有一天会的。」
苑紫桐说:「还有一件小事。我在宫里时,听人说起过程家黑伞。你心心念念想找的『修人』之人,或许有了眉目。」
陆丰泽说:「只有伞是万万不够的。」
苑紫桐说:「不靠伞,是一位姓许的要计划偷这把伞,他还说能治好谷月。而他要钱,要人。」
陆丰泽说:「这些我们都不缺,我想我马上可以去见这位姓许的了。」
苑紫桐突然身形不稳地靠在桌边,衣袍下面渗出一丝血痕。他艰难地起身道:「我逃出皇城时受了重伤,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两位仇家,都是高手。但还好我是苑紫桐,得以侥幸脱身。我伊始以为是谷家的仇人,谁知道却像是冲着大当家来,高呼你姓名。这时一根玉凰突然从棺材的缝隙里出来,眨眼间把那两人做成了人串。你说……介乎生死间的谷姑娘是想杀你,还是保护你?」
陆丰泽说:「我不知道……紫桐你快去养伤吧!来人把苑公子…」
苑紫桐连忙嘘声。
满脸不在乎的少年却再也撑不住,血很快顺着腰际淌了下来。
他连开腔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用气音道:「大当家,我……和谷月……已经可以了么?为你陆丰泽做得够多了么?」
陆丰泽泪如雨下道:「够了。」
他凝望着棺材里似乎有所动作的人形说:「真的够了……」
自那以后,他是如此的想与程家后人一见。
在三年后的山阴城,陆丰泽才真切地如愿以偿,而那时无论是他还是谷月都早已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