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刺琴(20210505112826)

陆丰泽突然用手背贴向谷月的肩膀,一股暖意顺着他的手弥散

开,和谷月右手的徽记一起用温热包裹了她,庇护她于茫茫飘

雪中。

陆丰泽说:「你知道的,那些日子不好说。」

谷月说:「陆……陆哥哥。」谷月说:「有一件事困惑我许久了,不知你能不能告诉我。」

陆丰泽说:「你大了,也该知道一些事了。这个答案,算我白送你的。」

谷月说:「我爹娘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把我托付给你?」

陆丰泽说:「原来你要问这个啊……差不多。你爹娘选错了人,怕拖累你。」

谷月说:「选错了人?」

陆丰泽说:「大宏朝和古往今来的王朝都不同,无论皇上膝下有多少子嗣,皇储都只能由应家的二十一位长老决定。这二十一人,联名为『内议府』,府邸也在京城。当今圣上应如意把持朝政十余年间,应氏有两个年轻人最为出众。一位叫应天安,后封为『睿王』。一位叫应月明,尚未有王位。」

谷月说:「我爹娘就在他们两个之中选了么?」

陆丰泽说:「聪明。你爹娘押宝在应月明身上。朝野皆知他们夫妻二人是应月明的贵客。」

谷月说:「所以应月明输了么?」

陆丰泽说:「输得很惨。内议府几乎要把他连根拔起,只差变成庶民了。他后来甚至自嘲起来,自封为『谪星王』,而今不知所终。」谷月说:「我爹娘会怎么样?」

陆丰泽说:「不会怎么样,起码应天安现在还只是太子,他即

位之前,什么也不会发生。谷家是琴师正统名门,根系庞大,

不会那么快就垮了。但你爹娘这一脉,恐怕再也不会起势

了。」

谷月说:「我会连累你么?」

陆丰泽说:「丫头别多想,天下没什么人能拖累我。更何况,

你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你是谷家哪一支。」

谷月说:「我总感觉,你像是在干大事的人,远远不止卖糖葫

芦这么简单。」

陆丰泽说:「没有什么大事不大事,赚点小钱罢了。」

谷月满不相信,却没多问。

院子里的丫环们张罗起来,正用灯笼和大红的剪花把院子装点

起来。几位姑娘叽叽喳喳地贴着春联,那笔锋凌厉的大字,即

便是远在屋顶看的谷月都品出了三分气势。

谷月说:「这笔法,好是漂亮。」

陆丰泽说:「是圣上亲自写给我们陆家的。」

谷月惊诧道:「我可不信。」陆丰泽说:「随你喽。当今圣上应如意有一大怪癖,他不避

讳。提起他姓名,最多只是怪罪两句。放到前朝那可是要砍头

的。这不,他还把自己写到了对联上。这『江山成绣锦,天下

应如意』的对子……想来也口口相传了十几年了。」

谷月说:「应如意……他一定很害怕。」

陆丰泽说:「天下都是他的,他害怕什么。」

谷月说:「我曾立志给天地万物谱曲。但这些年来,越大的东

西,谱出来的曲子越是叫人心惊。一湖水、一江雪就已经让我

胆寒了。应如意坐拥万里江山,想必很惶恐吧。」

陆丰泽说:「或许你说得没错。待到来日,你甚至可以当面问

他。」

谷月说:「琴师大选。」

陆丰泽说:「明年从翠山到京城,届时你将惊艳满朝文武。」

谷月说:「我执意参加琴师大选不是为了名震天下,而是为了

让我的琴声能被更多人耳闻。」

陆丰泽说:「我知道。」

谷月说:「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我……我说的是琴师大选的那

些日子里。」

陆丰泽说:「会的,一直会的。」

雪越下越紧,很快埋住了整个庭院。冷风渐起,门上的丹纸哗啦啦地响。

谷月突然钻到陆丰泽怀里,他的胸口炽热如火苗。

  • 光策十六年,大宏风调雨顺。

    天子应如意不爱女色,免了外戚祸乱朝纲。但他毕竟是人,不会清心寡欲。应如意一爱网罗天下奇人异士,二爱音律——故而有了琴师大选。

    元宵佳节后,这琴师大选先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过了几日,衙役把大选的昭文贴满到街头巷尾,一时间九州雷动。

    各地琴师迫不及待,恨不得四月转眼而至。毕竟天子身旁弹琴,这荣华富贵何止是一生享用不尽。

    琴师大选之严苛更胜科举。前后共四轮,要比试足足一整月。一路层层遴选,可谓万里挑一。能熬到最后的佼佼者,才有资格进京面见圣上。多亏陆丰泽提前打点了霜声琴社那层关系,把整个琴社仅有的两个推举名额让了一个给谷月,免去不少麻烦。

    五月仲夏,翠山城外。

    官道一片宽阔坦途,桂花连绵百里如海。陆丰泽三日前风尘仆仆地赶回翠山城,显然是专为大选一事卸

    下了公事。他买来马车,亲自当起车夫。

    谷月装点好行囊,心情复杂地上了车。

    马蹄声阵阵里,谷月感觉背后的弦绷得比以前更紧了。

    谷月说:「哥哥,前面的山路里会不会有山贼?」

    陆丰泽悠哉地说着:「放心吧,这世道太平着呢。」

    谷月说:「真的?」

    陆丰泽说:「真的,小丫头你在家的时候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地

    练琴,大选了就更该沉下心来。」

    谷月抱紧了自己的琴说:「嗯。」

    陆丰泽并没说真话。

    山路上当然可能有山贼,只不过陆丰泽和谷月两人绝对不会碰

    见。

    准确地说,是这伙人。

    后面二十丈,跟着一纵快马,驭马的都是陆丰泽手底下一顶一

    的悍将。前面五十丈,三位剑法超群的剑宗宗主正给自己开

    路。左左右右十五座山头上,放的全是青商的岗哨。每路经过一个镇子,都有一位顶级高手坐镇接风。下一站是叫

    人闻风丧胆的凛阳掌传人左千嵩,再下一站是十一岁便揭下刺

    客黑榜、不世出的奇才苑紫桐……

    这个阵场分了前中后三队,又把耳目星罗密布,是实实在在天

    子运镖的架势。

    就是转运传国玉玺,也不过如此了。

    陆丰泽当然担心谷月,但审慎到这个地步却也不单单是为了

    她,更为她背后的弦。

    谷月望向路旁金白的花海,阵阵幽香顺着风散逸开。

    她第一次感觉身后的琴弦如此亢奋,甚至要无时无刻用心神压

    制那股躁动,不然那温润的琴弦就要从身后肆无忌惮地耸动起

    来。

    谷月说:「背后的弦,今天很不安分。」

    陆丰泽说:「它是和你一起生长的,到这个年纪的姑娘,心思

    萌动也算正常。「

    谷月说:「欸?难道我背后的弦也能算『姑娘』?它到底是什

    么?」

    陆丰泽说:「是一种『器』。」

    谷月说:「什么器?」陆丰泽突然勒马,把手探向车里说:「背后朝向我。」

    他一弹指,零碎的火星从指尖迸溅出来,像一串炽红的流萤。

    伴着一阵刺痛,谷月背后的弦霎时又安分下来。

    陆丰泽说:「月儿,安心想谱子,不要顾念其他。」

    谷月说:「好。」

    陆丰泽心中暗道:「要快点到京城了,越快越好。」

    心事重重的陆丰泽低垂着眼帘,又策马扬鞭。

  • 尽管陆丰泽的动作已经审慎缜密至极,但事情只要有一丝透

    风,就会吹满各地。江湖上很快兴起了有人正转运传国玉玺的

    流言。虽然这荒谬传闻霎时不攻自破,但坊间也已基本断定是

    不亚于玉玺的珍重之物。

    紧接着不知哪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这个先河,编了一套有板有眼

    的大戏,说是那位在黑市里赫赫有名的火器鬼才「谪星山人」

    重新出山,搞了一颗转瞬间就能将京城夷为平地的铁弹丸。情

    节之跌宕壮阔前所未有,实在是过于引人入胜。

    然后这大戏愈演愈烈,甚至连朝廷都不得不开始考虑收紧京城

    的城防。

    等到谷月两人刚刚落脚京城的当晚,城门附近小酒家的女掌柜正煞有介事地和陆丰泽低声嘀咕:「这位俊俏的公子,你晓得近日里的乱子哩?」

    陆丰泽茫然道:「什么乱子?」

    女掌柜倒吸一口气道:「小声点呦。相传有位搞火器的疯子『谪星山人』,花了足足三百天在深山里炼了一颗轰天雷,名为『天火阎王』。这颗雷被人严防死守押运,一路要从翠山到京城了!」

    陆丰泽说:「谪星山人?现在竟然还有人记得他这个老土名号么?」

    女掌柜说:「啥子?」

    陆丰泽说:「哦,小事小事。掌柜的你刚才说翠山,那里山林茂盛,湿气重,理应不适合炼制火器才对啊。」

    女掌柜掩面偷笑道:「小公子你年纪轻轻,哪里懂什么江湖险恶。越是这样的地方,才越好掩人耳目呀。」

    陆丰泽说:「有道理。那这东西到了京城,岂不是州官百姓一同遭了殃。」

    女掌柜说:「不会,莫要担心。近日就是琴师大选的殿试了,这『天火阎王』估计就是魁首的奖赏。怕的是到时候各路江洋大盗盯上这宝物,明争暗抢引得皇城内宫不得安生。只苦了这京都六门御卫,可是有的忙喽……」

    陆丰泽说:「不是……琴师里的状元,皇上赏赐他一颗轰天雷?」

    眼看女掌柜越说越离谱,陆丰泽和谷月两人默然对视,一边嗯嗯啊啊地应和着也不多言语。等到离了那酒家,谷月才发问道:「你认识那『谪星山人』?」

    陆丰泽说:「认识倒是认识,不过这人还在蹲大牢呢。」

    谷月说:「那哪里来的什么『天火阎王』?」

    陆丰泽凝视了谷月半晌,微微思忖片刻,恍然道:「我懂了,你就是天火阎王。」

    ……

    「所以……我讲的应该比较透彻了。」

    嗓子喑哑的陆丰泽喝了一口热茶,终于讲清楚了是因为护送谷月的阵场太大,从而唤起的波澜。而换任何人也不会想到,所谓一颗就能削平山头的天火阎王,只是一个弹琴的小丫头罢了。

    谷月沉吟道:「可我没法一次削平一个山头呀。」

    陆丰泽说:「我觉得你还是没懂,算了时辰也不早了,休息吧。」

    谷月说:「哦……」

    对于陆丰泽来说,任何一件事都潜藏着无可限量的商机。谣言到了这个地步,真相就无关紧要了。就算世上没有所谓的天火阎王,他也照样能卖出一颗……

    如果诸事顺利,谷月就可以妥善处理背后的弦,在琴师大选中夺魁,甚至让陆丰泽大赚一笔。这一箭三雕的好事,老天爷和陆丰泽都觉得太奢侈了。

    谷月睡下之后,陆丰泽又像个贴身侍卫般坚守了许久,哪怕这家隶属青商的客栈已经固若金汤。

    他不知何时终于支撑不住精神,沉沉睡去。醒来时陆丰泽望着晨曦朝露,恍惚感觉漫天大雪在艳阳下迎风而起,冰川自门扉涌了进来。他大惊失色,还以为中了迷药。

    「是给你的曲子。」

    回过头来,原来是一脸沉醉的谷月正在他身后练琴。

    她十指一停,窗外才夏意渐浓。

  • 原本陆丰泽只是知道谷月琴艺超群,未成想她已经精湛到足以用琴声影响神智五感的地步。谷月自身还没有意识到,在她足够了解某件事物的前提下,为其谱曲的效果甚至可以超越常理。

    但这绝不是一件好事,恰相反,这意味着谷月背后的东西在日益活跃。刺在背上的几根弦与谷月的身体格外契合,再这样下明天谷月就要入宫,届时人潮涌动,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能出半点乱子。陆丰泽思前想后,断定还是稳妥起见为妙,再御火压制一次琴弦的躁动。

    陆丰泽说:「月儿,背后朝向我。」

    谷月柔声应允,而她的身形却霎时间僵住。

    陆丰泽心中一沉道:「谷月?」

    「谷月?」

    陆丰泽发烫的掌心向谷月背后缓缓试探过去,倏然间一股对死亡的本能畏惧死死地钳住了他。

    陆丰泽平复了一下气息,这琴弦是畏火的,因此陆丰泽才会是照看谷月的最佳人选。时下情景大概是因琴弦积年累月的成长后,已经开始试图反噬宿主,以躲避有威胁的火种。

    但下一瞬,一根炽红的琴弦突然刺破谷月背后的衣裳,像一根冷箭冲着陆丰泽面门射来。

    只靠着一次屏息,陆丰泽拼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偏过身子,他敢保证这根弦刺穿他的头颅实在是绰绰有余。那极细的红线伴着锐利的破空声穿透了陆丰泽的左肩,留下一个豁然血洞。

    火星旋即从伤痕处迸溅出来,顷刻将那活物般的弦烫成焦黑。琴弦仿佛吃痛般发出嗡鸣,缓缓地像是受伤的须子般缩了回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陆丰泽感觉自己肩膀上的血洞还远不只是刺伤这么简单。剧痛从左肩处蔓延,伤痕飞速地腐烂发臭,肯定是弦中某种骇人毒物在作祟。所幸滚烫的血流须臾间就在那洞上烧出一块疤来,腐肉和毒水也随之蒸干。

    这弦一击未能奏效,又从谷月背后伸出一根红蓝相间的细弦。这弦远没有上一根灵活,却似乎更为坚韧。它有如凌厉的细鞭朝陆丰泽抽了过去,在空中抡出呼啸声。

    「啪」得一声,陆丰泽的左臂被抽出一道血痕。但迸溅出的血花炽热无比,那些血滴在床头烧穿了枕木,也将琴弦在「噼啪」中应声烧断。

    某种意义上说,陆丰泽算是这种琴弦的天敌。所以他凶恶地凝视着那弦,全无半点惧色。陆丰泽知道这东西最怕的就是他——起码到现在还是。

    只是终有一日,连陆丰泽也不是这东西的对手。而那时谷月不再是谷月,琴也不再是琴。

    琴弦再也没了动作,而承载着它的谷月仿佛精力耗尽般倒了下去。

    陆丰泽满头冷汗地靠在墙边,止不住地剧烈喘息。

    如果换任何一个寻常人,性命绝对会交代在这里!他靠着奇异的容火之体捡回一条命,但这醒目的创痕无时无刻

    不在提醒他那琴弦的可怖。

    虽然陆丰泽对这东西的危险早有耳闻,却从未想过竟然凶厉如

    此。更为要紧的是谷月现在还不能知晓此事……这丫头要是知道

    自己背后刺着威力不俗的杀人兵器,定然心神不宁无法自处。

    在谷月醒来前,他还得把这一地狼藉恢复如初。

    醒来的谷月的确没有发觉异样,除了她不理解自己缘何会好端

    端地昏倒。

    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她身携杀人器,甚至差点要了

    陆丰泽的命。

    她和她的琴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凶险从未弥散,这意味着陆丰

    泽只能寸步不离。

    陆丰泽说:「谷月,从这一刻起你要叫我的假名。」

    谷月说:「为什么?」

    陆丰泽说:「因为我的真名太难听了。我假名为『徐近年』,

    是你的远房哥哥。你以后就叫我徐哥。」

    谷月说:「徐哥。」

    陆丰泽说:「太感人了,你比我亲弟弟听话多了。他可是教一

    百遍都没记性的主子,你竟然一遍就能牢牢念对了。」陆丰泽无奈道:「有吧。」

    皇城内宫,琴师涌如潮水。

    其实真正入选殿试的琴师只有三十二名,这一众行人绝大多数都只是作为宾客来旁听——当然,其中不服气者肯定有之,不少琴师都好奇把自己淘汰的层层遴选,到底挑出的是怎样的绝世奇才。

    而历经重重考验的各地琴师内心大多惶惶不安,殿试绝不会有如往常那般容易应付。来场的宾客虽多,唯一能一锤定音的却只有当今圣上一位。可圣上应如意的喜好,又岂是这些民间百姓能轻易琢磨的。

    不少人拖上关系,花了大把银子买通寝宫的小太监,只为能稍稍窥探应如意的喜好。但大宏朝的这位国君似乎了无欲望,也绝无缝隙。三十二位琴师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砥砺琴技,争取在今日弹奏完满的一曲,夺得圣上欢心。

    至于谷月这边,就比较特别了。

    因为这是谷月此生第一次比琴,她非但不惶恐,反而还颇有几分兴奋。别家琴师的父母都祈愿子女在大殿一跃为人中龙凤,而陆丰泽……

    陆丰泽低声在谷月身旁耳语道:「小妹,别弹得太好了。」谷月满脸惊异,陆丰泽嘘声道:「别喊,听我解释。你只要弹

    出平日里七八分的实力便能力压群雄夺魁了,没必要太引人耳

    目。」

    他更怕的是背后的弦再次失控。

    谷月不悦道:「可我本该竭尽全力。」

    陆丰泽说:「的确,你本该……」

    恍然间,陆丰泽构想了一种以往从未想到的可能……一个大胆到

    他不敢言说的计划。

    他环顾四下道:「竭尽全力吧,用你最好的曲子。无所顾虑、

    无所保留。让天下知道琴道还混沌未开。」

    谷月笑得很开心。

    陆丰泽说:「琴师们都惊异于皇城的雍容华美,你这丫头倒是

    不怎么给面子啊。」

    谷月说:「最好装得很惊讶么?」

    陆丰泽说:「随你心意。」

    谷月说:「其实我没在看,我满脑子都是曲子。至于皇城什么

    的,和咱家宅子都差不多嘛。」

    陆丰泽说:「倒也是。」陆丰泽说:「还有几个时辰吧,到时候太监会提前唤你的名字。我们会先在正席听完前面所有人的曲子,然后才会轮到你。」

    谷月说:「我是压轴的啊。」

    陆丰泽说:「当然,这是我特意安排的。毕竟如果由你开场,其他人都不用弹了。人家苦心练琴数十年,只为有一朝能在大殿前一展才学,可听罢你的琴声还如何自处?做事不能做绝,要给旁人留一线。」

    谷月说:「原来如此。」

  • 十年来,关于天子应如意的传闻数不胜数。有人言应如意是依靠天人一只左手所生,通晓天理,英气无双。

    但只有到了大殿上,才能知晓流言没有说出应如意十之一的气势。他身着黛色长衫,面含微笑坐在每位琴师身旁不远。没有前呼后拥众星捧月,没有侍女太监殷勤伺候。

    一国之君,只像是位多年的旧友侧耳倾听,不时露出陶醉之意。

    任谁在天子身侧弹琴都不会宽心,琴师一曲之后往往满头冷汗,两腿发软。有些胆子小的甚至一曲未毕就晕厥过去。而应如意只是低声同琴师们讨论琴声本身,指出技法的精湛或粗陋

    之处。有相谈甚欢者,应如意甚至会亲自抚琴弹上一两个小调。

    看起来这位天子绝不只是附庸风雅之辈。单单只是一两次牛刀小试,任谁也都感觉得出应如意的琴技并不简单。

    而他这温如璞玉、谦如春风的举止更显难得。传闻应如意才气四溢、平易近人,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陆家和应家的交道早已不是一天半日了,陆丰泽身为陆家长子、青商之主,却只是在琴师大选上初次见到这位年纪轻浅的国君。

    第一眼,陆丰泽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丰泽也说不出是哪里的不寻常,但在眉眼如画的应如意身上,他仿佛望见了潮湿角落里的暗芽,鲜艳的毒果正悄无声息地孕生。

    凌厉、恶毒,绝无仁慈。

    只是这一面,陆丰泽就有所预感,青商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天子眼下昌盛太久。

    更让陆丰泽如坐针毡的是,他比旁人更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应如意。

    如果没有应如意,谷家不会进退维谷,谷月背后就不会有这些弦。青商不会在大宏被处处掣肘、他也没必要……

    国君向来没必要为天下所有恶事负责,但起码这些事,陆丰泽知道应如意是万万脱不了干系的。

    天下都是应如意的,天下人却并不如意。

    大殿前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还有大宏各处久负盛名的大琴师。他们私下窃语,对他们的天子称赞有加。可惜应如意不亲女色,不然不知多少父母愿意把爱女送入深宫,嫔妃之位当然是无上殊荣。哪怕区区婢女,都沾了些应家的福泽。

    陆丰泽却不愿沾染应家哪怕一颗尘。

    小太监已经在传唤「徐近年,上一位琴师即将曲毕」——谷月很快就要上场了。

    陆丰泽说:「谷月,手给我。」

    还没等谷月回应,他已经死死攥住了谷月的右手。一阵刺痛重新传回陆丰泽的掌心,滚烫的热流顺着臂膀弥漫开。

    看着不明就里的谷月一脸娇羞地跑开,陆丰泽手还在因剧痛而颤抖。

    他削弱了谷月手上的灸纹。

    他从来没有告诉谷月,灸纹的真正作用是压制琴弦的侵蚀。在谷月现在的身体状态下,他很清楚这样的后果无法设想。

    陆丰泽知道这是一步险棋,而他别无选择。只在陆丰泽内心挣扎的片刻里,谷月的琴声已经响了起来。

    琴音如春风送暖,碧水微澜。而在舒缓的五音之间,绝无矫揉

    造作的大格局却满溢。这琴声之下,在座的众位琴师不禁自惭

    形秽,显得意境窄小闭塞。而曲调一浪胜过一浪,简直不叫人

    多做喘息,完全深陷于谷月十指之下。

    一霎间,万木生新芽。

    而应如意只是入神地听着,并无太多的表情,看不出是厌恶还

    是欢喜。人人都在看谷月,陆丰泽却在凝视着应如意。

    一曲作罢之后,谷月笑对诸位琴师,身形却恍然僵住。

    陆丰泽不禁屏息。

    一根炽红的琴弦从谷月背后窜了出来,散逸着刺鼻的血腥味,

    有如一根冷箭射向应如意。

  • 「徐近年?入宫给的令牌在么?」

    「在的在的,有劳诸位大人了。」

    「毕竟是你的义妹,太拦着你也有违人常。规矩上倒是没什么

    问题,注意一下时辰就好。但还得提醒你多加小心,陛下已三

    番五次讲这姑娘的危险。」

    「在下明白。」陆丰泽别过典狱长,经由两位狱卒绕进牢中。行在阴暗潮湿的

    廊道里,两侧的侍卫神情肃然,谁也不知应如意到底在这里埋

    下了多少高手。

    陆丰泽甚至感觉到这间天牢锁住的不是谷月,而是一头狠恶的

    凶兽。

    在迷宫般的大牢中绕了许久,隐在最深处的牢房前有三道紧锁

    的铁门。随着沉重的铁轮碾过石砖,牢门打开后他看见了被牢

    牢栓死在角落里的谷月。

    她一身囚服,长发散乱,像是憔悴了整整十年。

    陆丰泽说:「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

    两位狱卒对视一眼道:「徐公子莫要靠得太近。」

    狱卒退下之后,陆丰泽缓缓走到了谷月身旁,一根淡蓝色的琴

    弦从她背后微微探了出来。

    陆丰泽说:「你已经学会控制弦了?」

    谷月无神的目光里渐渐回复了光彩,她凝望着陆丰泽缓缓摇头

    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琴师大选上到底发生

    了什么?我感觉我不再是我,我像是……」

    陆丰泽打断道:「谷月你听好,接下来我要讲给你的事情事关

    重大。你可能会对我恨之入骨,甚至欲杀之而后快。」

    谷月说:「我在听。」

    陆丰泽说:「你背后的东西有他自己的名字,这叫『玉凰弦』,也称『玉凰』。玉凰是应家多年前联合陆家之火、应家之器、程家之血炼制的一款兵器。玉凰本质上是一种『虫』、一种活物,只能寄生于其他的活物之上。」

    谷月背后的弦颤了一下。

    陆丰泽说:「玉凰作为杀人器,凶悍不可挡。除此之外,它还有许多特异的功效。譬如为人修复创痕、免受疾病之苦,还能增强乐感与听觉。但他终归只是肉身的客人,总会有想要反客为主的一天。多年来,一直是琴师名门谷家在替应家做牛马。谷家得到了至高的琴艺,而应家找到了练兵的绝佳人选。直到你出生……」

    陆丰泽说:「你的爹娘早就死了,在你踏入我宅子的第一天就死了。」

    谷月只是咬紧牙关凝视着他。

    陆丰泽说:「从他们押宝应月明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应如意虽然对此事漠不关心,但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却不会熟视无睹。你爹娘命丧九泉之前,还有一个要紧事不得不做。那就是他们身上的弦被应家要求必须传下去,传给你。」

    谷月说:「所以我背上刺的是爹娘的弦?」

    陆丰泽说:「还有你原本就要刺入的玉凰弦。问题只在于『度』,谷家通常只会在儿女身上刺入最多五根玉凰——这已

    经是寻常人的极限了。但你身上不是五根八根,你身上一共有十九根玉凰,里面还有一些你姐姐和外公的弦。这个数目下,人甚至会转瞬间崩溃成一摊死肉。」

    谷月说:「可我活了下来。」

    陆丰泽说:「而且你活到了今日。只是你再不能寻常地过活,哪怕我可以用火来压制玉凰的生长,但你终有一日也会反受其害。我必须带你来到京城。」

    谷月说:「所以你才带我来参加琴师大选?」

    陆丰泽有些难以克制情绪,他努力压低声音道:「这是顺理成章的!你本来就要参加琴师大选。只有应家真正了解玉凰,只有应家懂得玉凰的调教之法。而且应如意既是好琴之人,又好奇人异士。更何况据我所知,他还是应家百年来最有天分的玉凰改进者。我必须让你在琴师大选上展现你的玉凰达到了何种力量,应如意绝对会留下你。你这样的神迹,他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谷月惊诧道:「不对……大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丰泽说:「你袭击了应如意,但他毫发无伤。」

    谷月倒吸一口冷气,往事潮汐般涌回她的脑海。她呢喃道:「我懂了……你一直都在骗我,你圈养了我这么多年,只是为了把我送给应如意。灸纹是骗我的,学琴是骗我的,就连你的身份也肯定是骗我的。你只是花了接近十年来处理掉我这个烫手山芋,你从未有真正考虑过我哪怕只是一天。」

    陆丰泽猛地起身,死死攥住她背后的弦。玉凰体内的毒液呲的一声在他五指间融出一道血口,而陆丰泽炽热如火的血液也烧焦了近乎半根弦。

    弥漫着焦灼臭味的牢房里,陆丰泽伸出已经开始结痂的右手到谷月明前,厉声道:「你看到了么?这就是你背后的东西,这就是我不让你碰他的原因。你根本不知道这玩意的可怕,你不知道如果我不让应如意留下你,天下要因此死多少人。你早晚有一日也会被他害死。应家会让你活着,应家会让你不继续伤人,应家有无数下人愿意把生死置之度外来照看你。但我姓陆的是个俗人,我怕死。」

    陆丰泽话音落下后,整整十一根玉凰从谷月背后开绽出来。它们有一些依然湛蓝,有一些因充血变得炽红。谷月倏然从瘫坐中跃起,是背后丝线牵扯出的大网拉起了她。十一根玉凰发疯般地蔓延到牢房地四角,再钩住铁栅栏把谷月悬在半空。

    这些纤细的触须正微微地摆动着,像大青蟒吐着恶毒的蛇信。陆丰泽看出来了,这牢房已经为谷月专门设计过,免得她杀光所有狱卒逃出生天。他只要跑出三道牢门之外就能免于死难,但他没有挪身。

    他不知道如今到底是谷月在控制玉凰,还是玉凰在控制谷月。甚至可能因他激怒了谷月,反而加剧了谷月和玉凰的融合。

    那位羸弱的姑娘像一只静待捕食的毒蛛伺机而发,陆丰泽昂起头看向她,神情淡然道:「你想好你到底要恨谁了么?」

    陆丰泽摆开衣襟,从腰间抽出两个银筒扣在地上。一旦谷月挣脱锁链彻底失控,他不介意连着整座天牢一同玉石俱焚。

    两个银筒旋即发出令人不安的嗡鸣,一道浅蓝色的弧火联结了两个颤动的银筒,四周的茅草很快被烫焦烧穿。

    玉凰显然被这物件彻底震慑住,再也没有得寸进尺。

    陆丰泽说:「我还要提醒你谷月。应家对于玉凰的持有者,所做的事向来都谈不上人道。你可能会受到百般磨难,生不如死。但痛苦能提醒你还活着,活着才有资格复仇。如果有那么一日,痛苦已经碾平了你的心神,我还给过你一枚铜钱。把它含在嘴里,去见你的爹娘吧。」

    他收回了两个银筒,径直走出牢房,玉凰和谷月都没有继续难为他。

    但从今日起,他和谷月都被剧烈地打磨过了。

    陆丰泽重新见到典狱长之时,诸位狱卒都很好奇这位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向那怪物探亲的男人到底会说什么。他到底如何看待他畸变发狂的义妹,是痛哭流涕还是倾诉衷肠。

    陆丰泽却只是冷静地说:「大人,把她牢房的天窗封死,背后穿琵琶骨再加两道镣铐。牢房地面的茅草全都去掉,四角摆上长燃的篝火。天牢现在的布置,再有三五天就困不住她了。」

    典狱长听罢,甚至渗出了一身冷汗。他只得点头道:「多……多谢。」

    陆丰泽说:「还有一件小事。去准备两个空的银筒,只在她发狂之时摆在地上即可。必要时,那东西或许能敲山震虎。这是一点银子,不成敬意。」

    他从怀里抽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然后转身离去。

    翌日,陆丰泽准备离宫之前,圣上应如意下令传唤徐近年。

    一早陆丰泽被接引至后花园,眼望应如意正在石凳上笔走龙蛇。那潇洒墨迹的最后一行尤为醒目,是「虚度三百年,世尊再返人间。」

    陆丰泽当即跪下,声如洪钟道:「草民徐近年叩见皇上!」

    应如意说:「起来吧,我来叫你难道只是想听一句叩见皇上?但凡我请到这后花园的,无一不是当世人杰。琴有琴的天子,书画有书画的天子,商贾有商贾的天子。我只是大宏的天子,与你们又有何异?你年纪比我小,姑且叫你一声贤弟。」

    陆丰泽起身道:「草民万不敢当。」

    应如意说:「都是大宏子民,又何必见外。近日朕只是有一事在心中耿耿于怀,难以平静。听闻那姑娘名为谷月,是你当年从路边捡到的孤儿。贤弟你有没有看过,她背后当时有几根弦,都是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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