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你是谁?

到了提供血液比对DNA的环节,却引起吴文腾家人的极大反对,尤其是胡霜华的言辞一度很是激烈。

「孩子身体上、心灵上已经受了那么多创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就不要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再次刺激他了。同时我们家人也接受不了任何置疑了,难道自己的孩子父母也会认错吗?

请不要再往我们的伤口上撒盐了!」

工作人员无奈,只好向朱副局长请示,。朱副局长也觉得案子到了现在,本来就是一些完善手续的收尾工作,既然某个环节上家属及本人都很抵触,那就搁置吧。毕竟以事实为依据嘛,这一点我们已经做到了。DNA检测涉及伦理问题,被鉴定人的心理压力是很大的。家属和本人既然都没有异议,我们也没有必要过于坚持。算了,不折腾了,就这么办吧!

一家人坐进面包车,朱副局长站在窗前,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事儿算是结束了。晚上,他们在机场被迎回的新闻就出现在电视上,广大民众对这种纪实类的题材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致。第二天,各大报纸也相继出现了报道,这件事一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

第三天中午。

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办公室。

刑警队长魏真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拿着失踪人口登记表和报纸,正在仔细观看。

几天前他去吉林省调查一个案子,今天上午刚回到队里上班。

这个事件搞得阵仗不小,他甚至在吉林都有所耳闻。刚一回来,他就拿着卷宗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他有着近三十年的刑侦经验,参与过无数案件的侦破工作,也分析过数不胜数的现场照片,职业的敏感令他一眼就看出登记表上的孩子与现实中这个吴文腾有明显的不同。

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个嘴角的黑痣,难道他在走失期间做了整容手术去掉了黑痣?这明显不合常理。登记表上的孩子是个招风耳,现实中的吴文腾两只耳朵都顺服地贴在后脑上。孩子正在生长期,面容可能会有所改变,但这些伴随终生的特征是肯定不会变的。

怎么回事?难道大家全都眼拙了?我们公安系统也许有人立功心切没注意细节,这还勉强说得过去,那么他的家人呢?居然也没看出这明显的差别!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魏真的脊背渗出了冷汗,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事儿不对!

他赶紧找到负责此案的朱副局长,朱副局长听了他提出的置疑后,沉吟不语。

「你现在的意见是?」朱副局长问魏真。

「我建议要再详细查证一下。」

「可他家人都认下了,通报也发了,媒体也都报道了,现在又查,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朱副局长觉得魏真提出的一些疑问很有道理,但他主抓全面工作,不得不考虑得更多一些。

「这样吧,找个心理学专家,以帮助吴文腾进行心理疏导为由去征求他家人的同意,这样一来他们应该不会排斥。而且那孩子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跟心理学专家接触一下对他应该也有好处。」朱副局长想出个法子。

「嗯,好,我同意。」魏真点了点头。

两天后,魏真拜访了一所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说明了来意。这位教授详细查看了案件卷宗,又听取了魏真提出的疑点,眉头拧成了一团。

「魏队长,你的疑虑确实是有道理的,我愿意协助你们。」

第三天,魏真去找吴东和胡霜华。他们听说是公安局提供的心理咨询和辅导服务,很爽快地便同意魏真带走了吴文腾。魏真并没有把吴文腾带到公安局,而是带他到了一个安静的茶楼包间里,这是教授提出的建议。

这个教授与吴文腾单独聊了大约一个小时,待吴文腾走后,魏真进包房正欲问教授情况如何,眼前看到的情景令他吃了一惊。

教授脸色惨白,一脸的惊魂未定。

魏真赶紧坐在他身旁问发生了什么事。教授掏出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才缓缓道出。

这个教授是知名的心理学专家,同时他对语言学也颇有造诣。

吴文腾开始的时候一直比较紧张局促,始终不爱说话,后来在他循循善诱的聊天方式中逐渐放松下来,并试着与教授进行交流。

但他一开口,已经把案件卷宗牢记在心里的教授立即一个机灵,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语言学里有一个理论,一个人如果在成年之前离开了家乡,那这个人的口音终生都达不到母语的水平。

吴文腾那一口不土不洋的东北话,证明他绝对不是东北出生的孩子,这个是绝对不容置疑的事实!

而且教授在他夹杂不清的话里,居然依稀辨别出这应该是广东省或海南省沿海一带的口音。这人不是吴文腾!魏真虽然早有怀疑,但此刻仍然大吃一惊。他和教授道别后,赶快回去把事情汇报给了朱副局长。

朱副局长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心里五味杂陈。

露脸和现眼只差一步啊,这下子人可丢大了!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局面已然是骑虎难下。最重要的是他们家里所有人都不同意使用最权威的DNA检测方式来核实,从法律角度讲这个事情是不能强迫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先缓一缓,等事情冷却一点再调查吧。现在正是风口浪尖的时期,一旦有什么差池,局面实在太难看了……你这边不要把事情放下,暗里调查搜集一下材料,过一阵我们继续跟进这个事情,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朱副局长手轻轻拍了一下桌面,心里的疑惑和惭愧令他难受得无以复加。

「是!」魏真识趣地退出了局长办公室。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一晃到了半个月之后。

这边吴东的家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大家一片和睦融洽,谁也不再提过往的事情,仿佛想要为痛苦的昨天画上句号,与之彻底告别。

哥哥吴斌和母亲胡霜华在生活上也对吴文腾颇为照顾,不仅为他买了不少新衣服,还经常做一些可口的饭菜,并告诉他这是他离家前最喜欢吃的。吴文腾本就在外漂泊已久,见到任何饭菜都觉得美味可口。然而表面的平静下,却是暗流涌动。一家人除了坐在一起吃饭的时间里短暂相处,其余时间大多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忖心思,抑或说是各怀鬼胎。

吴东看着他们在一起貌似融洽的相处,心里感到无边的寒意,晚上窝在书房的沙发里,往事就一幕一幕出现在他眼前。

吴文腾10岁那年,他的亲生母亲因为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去世了。

身边的人都劝他再走一步吧,人无妻如屋无梁啊。正当壮年的他也自觉不能单身过完下半生,两年后把胡霜华接进了家门。

吴斌是胡霜华带过来的,因胡霜华头婚比较早,他比吴文腾大六岁,是胡霜华与前夫的儿子,原名叫张斌,后来随了继父改姓吴。

当初他考虑过吴文腾年纪尚幼的因素,在择偶时着重注意这一点,希望继母能够善待他。当他发现胡霜华独自一人把吴斌照料得很是健康活泼,担心顿时就放下了一半。

胡霜华在跟他交往时,也对吴文腾很是照顾,每次来都给孩子带些吃的玩的,还不停地在吴东面前夸赞这孩子聪明,并表示自己很喜欢这孩子。

于是,吴东放下心里的顾虑正式把胡霜华迎娶进门,做了他第二任妻子。岂料不到半年,胡霜华的本来面目便原形毕露。她经常在吴东面前添油加醋地说吴文腾的坏话,有时看了一整天领导脸色的吴东就不由分说打骂吴文腾一顿。年幼的吴文腾怎是城府颇深的胡霜华的对手?孩子只有在夜里抱着枕头独自哭泣,想念自己远在天国的妈妈。

此刻回想起早上去叫醒吴文腾时经常发现他的枕巾被打湿了一片,吴东不禁闭上双眼,心如刀割一般难过。

吴东的忍让使胡霜华变本加厉,每顿饭只要有荤菜,肯定是摆在自己儿子吴斌的面前,吴文腾也不敢伸手去够,只能馋得口水长流。日子长了,他长得越来越瘦弱。有一次吴文腾想吃点辣椒油开胃,吴东让胡霜华给做一下,胡霜华居然把生大豆油直接倒在辣椒面碗里让吴文腾吃,并告诉他辣椒油本来就是这么做的!看到吴文腾不肯吃,胡霜华还大发雷霆,搞得吴东也是心力交瘁,不知该怎么应付。

恶鬼终究是要吃人的。终于有一天,出差三天的吴东回到家里,到了晚上八九点钟,还不见吴文腾回来,他就慌了。

他问胡霜华和吴斌孩子去了哪里,两个人面露慌张,闪烁其词。无论怎么追问,他们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说吴文腾已经两天没回来了。

一片阴影笼罩在吴东的心头,他隐隐地感觉大事不妙,自己不在家的这几天里,孩子可能出了什么事儿了。

他连夜开着单位的车找遍大街小巷、火车站、汽车站,打遍了电话本上存着的吴文腾同学家的电话,结果一无所获。天亮时,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刚踏进家门,就看到胡霜华和吴斌娘俩正不紧不慢地吃着丰盛的早餐,还有说有笑。

他勉强吃了几口早饭,装作没事似的返身下楼。他跟门卫大爷闲聊,说来说去终于把话题转移到了孩子身上。

大爷也挺喜欢这孩子的:「前天中午吧,我还见到他妈带他出去,路过门口时还跟我打了个招呼呢,真懂事。」

这一刻,他毛骨悚然,心里有些明白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整天,饭也没吃水也没喝。这娘俩居然也没过来问他一声,他心里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应该怎么办?正当他想去报案揭发时,有个念头又压制住了他。

吴东在市交通委员会任某处的处长,现在正是事业的上升期,前一阵市委组织部还找他谈过话,基本上确定他年底可以升为副局级干部。

自己没有特殊背景关系,全靠多年当牛做马,兢兢业业,干的全是别人不爱干、嫌苦嫌累的活。如今头发都熬成了半白,不就是为了奔个前程吗?这个节骨眼儿上千万不能爆出这种丑闻啊!不然自己的仕途可就全完了。

思虑再三,吴东居然凭着多年在机关单位练就的忍耐,强行吞下了这颗苦果,只是对吴文腾的不明去向做了失踪的报案处理。

希望孩子能理解我的不易,原谅自己的懦弱吧。

半年后他顺利升到了副局级,一年后又利用关系帮吴斌在电信局谋得一份开车的差事,一家三口的日子看似渐入佳境。

吴东却自此与恶魔共枕,他时常从梦中惊醒,浑身湿透。他梦见应该已在天堂的儿子吴文腾无助地望着他流泪,他心里无比惭愧和懊悔。但清晨醒来,他仍旧衣装笔挺地照常上班,坐在副局长的座椅上无法自拔。

是的,他更怕的是失去眼前这一切。

当然,他这几年的日子并不好过,胡霜华从来不关心他,即使他生病了,也要哆哆嗦嗦地自己去厨房下碗面条来吃。胡霜华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吴斌,他稍对吴斌有一点意见,她就大吵大闹,整夜不休。

忍气吞声的吴东苍老得比同龄人厉害得多,才五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七十多。其实他的心更苍老,老得像一块风化的石头,坚硬又一碰即碎。

这个自称吴文腾的孩子突然出现,吴东本就大惊失色。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绝对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他不敢发作,不敢拆穿,因为他害怕一旦旧事重提,会翻出吴文腾失踪的事情。现在的刑侦手段日新月异,与几年前已经大不相同,一旦查出真相,那自己这些年……不,这辈子的努力可就全完了。本来再熬几年然后提前两年退居二线,混个正局级待遇退休,晚年就算有了着落了。这时候正是行百里而半九十,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啊。思前想后,他决定这次仍然要继续忍住,忍住……

那边的胡霜华与吴斌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们见眼前这事声势搞得这么大,也是肝颤。

四年前吴文腾失踪的事情本已进入了冰冻期,尘埃落定,没人提起了。他们娘俩的心刚刚放下,现在又悬在了嗓子眼。一旦露出马脚,警察把以前的失踪案重新提上日程,那他们可就危如累卵了。

面对这样的风险,他们宁可认下眼前这个假冒的吴文腾,大不了给他点吃喝,现在家里条件也不差,不在乎他那口吃的,总比东窗事发要好吧!

但吴斌仍是不死心,一天晚上,他偷偷地给胡霜华出起了主意。「妈,我去接这小子的时候看这小子有点傻傻的,脑袋好像不太灵光。当时我就想好啦,你正好可以用监护人的名义给他上一份巨额人身保险……」

胡霜华浑身一抖,她看到儿子那诡秘的眼神,顾时明白他想干什么。

「总要等这一阵风头过去的,现在大家都盯得紧,这时候买保险,只怕……」

两人会心地一笑,眼中同时现出邪恶阴冷的光。吴文腾这边也是如坐针毡,这些天来,他越来越感到事情不对劲。

他回想起吴斌第一次见他,居然大老远随身带着沉重的相簿,还不厌其烦地教自己认那些亲戚,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他怎么提前就知道我失忆了?

这些天他知道了胡霜华是自己的继母,而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哥哥也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回想起这些日子与他们相处的时光,他们的表情似乎总是皮笑肉不笑,他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再想到父亲那自始至终冷冷的眼神,到这个家半个多月了他居然没跟自己正经地说过一句话。他应该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吴文腾,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说破呢?

这些疑团在他心里像打结般越结越多,他也愈发感到恐惧。

是的,他们从一开始就都知道我不是吴文腾,这家人全是装出来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绞尽脑汁寻找着这个答案,终于似乎明白了一些。

我曾经担心回来的吴文腾,应该是永远也回不来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他的家人将错就错,承认我就是他,那么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越想掩饰,越是欲盖弥彰。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知道吴文腾死了,那为什么他们还要按失踪去报案呢?吴文腾难道是被这家人杀死了?他们接受我只是想掩盖真正的吴文腾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不行,我要离开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但旋即他又在犹豫,怎么跑?往哪里跑?

自己的照片电视上、报纸上全都登过,甚至海南岛的人在不久的将来也有可能在网络上看到。现在这些东西就像通缉令一样高悬在自己头顶,而自己的身材特性又这么明显,之前的潜逃是因为自己本是个无名小卒,隐藏起来极其容易,现在自己的照片到处都是,按图索骥抓住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掏出那张失踪人口登记表,经过这些日子的摩挲,这张纸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但上面那孩子的照片依然清晰可辨。

他想把它撕掉,刚一发力,他又停住了。

月色下,照片里的孩子略带忧郁的眼睛仿佛正幽怨地看着他。他用手轻轻抚摸,恍惚间好像自己正在逐渐和照片里的吴文腾融为一体。是啊,他是命运的弃子,我……也一样。也许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彼此活在平行的世界里,却殊途同归。

吴文腾,你不在了,此刻我正替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在天堂帮我问候一下我的爸爸妈妈吧,他们看到你一定会高兴的,一定会疼你,因为你长得太像我了。我在人间也帮你——唉,按自己现在的处境,好像只有帮你活着比较简单。晚饭时,吴东趁着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的时光,说出了一个决定,让吴文腾去铝厂子弟中学上学。

胡霜华用赞许的目光盯着丈夫,心想这决策真是高明至极,自己和儿子这些天来都感觉要憋不住了,以往就算对吴文腾本人也没这么尽心尽力过。

只有吴文腾闷头不语。

自己这年纪去上初中?但他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所以只有低头吃饭,以无声来表示不情愿。

「那就这么定了。」吴东当然看出了他不乐意,但此刻的他肯定是懒得理会了。我又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的!好不容易想出个比较稳妥的辙,可千万别节外生枝了。

「文腾,铝厂子弟中学可是区重点,教学质量也是相当的好,为了有利于你安心补习,我还托人给你办了住读。这个住读可是很不好办哪,他们学校的宿舍早就满了,还要把别人往外挤——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啊!」他说完用余光瞟了胡霜华一眼,她满脸堆笑。

他也挺满意,待完才发现自从这个孩子进了家门,自己还是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

「哦,对了,」他忽然想把这个战果更扩大一步,「铝中离家比较远,学校是一周放假一天。为了不耽误你学习,尽量减少在路上来回跑的时间,你休息时可以在那边住——霜华,你在铝厂大院不是有套福利房么,一直空着也没啥用,让文腾过去住吧。」

他又瞟了胡霜华一眼,心想刚才你都笑成那样,现在不得笑开了花?

岂料他惊诧地发现,胡霜华脸色大变,像死一样难看。

第二天一早,吴东上班走后,吴斌赶紧走进母亲的房间,关紧了房门。

「妈,你看你,昨天晚上你的表情也太不自然了。」

「我哪知道老东西会突然提起来那房子呀,现在咋整?」

「你就说租出去了呗。」

「你当他傻呀?租出去了……好几年了,钱呢?」

「也是,要不然我就说借给朋友住了?」

「那更不行!我了解他,你越是拦着,他越是怀疑有事儿,老东西肯定要过去看。读书人想法多,他没准儿怀疑我背着他偷偷把房子卖了,然后把钱拿给你了。」

「那可咋整……」吴斌直搓手。

「实在不行就去吧,他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崽子能发现个啥?当初咱们不是收拾得挺干净了吗?」

「嗯,保险起见,我晚上下班再去检查一遍,你把钥匙给我。」

开学的前两天,吴斌把吴文腾送到了这间坐落在铝业公司外的房子。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

林森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夜色渐渐降临。

他也松了口气。

跟那家人在一起实在太压抑了,空气里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到处都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这里虽然冷清,却很安静。如水的夜色里,月光倾泻而下,一如妈妈温柔的目光洒在他的脸上。天空中又浮现出妈妈的脸,父亲慈爱憨厚地在旁边跟着笑。再后面还有一张脸,他仔细一看,是吴文腾!

他正用那依然幽怨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一阵凉风吹过,他不由得扫视了一下房间,不知为何总感觉阴森森的。

一冷他就有了尿意,紧接着又感到肚子一阵不舒服,于是赶紧走进厕所蹲了下来。他心里还在想着,现在自己住也好,天天吃他们的东西,也是不太安全。肚子一阵绞痛,可能是真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蹲着百无聊赖,就四处张望起来。

眼睛扫了一圈,他正要起身,哎?等等!

刚才眼光扫过的时候没太在意,但他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不太寻常。

仔细又看,靠近地面的瓷砖缝处有一些斑斑点点状的东西。

他在餐馆打工时曾经躲在厕所里用草酸烧破了自己的手指,疼得他直甩手,有些血就甩在了墙壁上和墙缝处。他怕餐馆老板发现,赶紧擦拭掉了,但隔些天上厕所时还是能看到墙缝里有些血点,只是已经干涸变色。

回想起来,现在看到的这个这不就是干涸的血迹吗?

他忍不住一激灵,赶紧提上裤子跑出厕所。他愣了好半天,靠,屁股都忘了擦!

第三天,他从学校报到出来,心里更是烦闷。

这也太滑稽了!我都20多岁的人了,不会真的要在这里跟中学生混好几年吧?那我还不如去餐馆打黑工呢!

反正现在没人盯着我,手里还有吴斌刚给的生活费,我买张票跑了算了。也不好,这家人明明心里有鬼,或者我狠狠敲他们一笔再走?这样我就有钱找落脚的地方躲一阵了。他们总在房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研究怎么对付自己,敲诈他们会不会得不偿失?别到时候把命搭上了……

「吴文腾。」

呀,是在喊我。他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循声望去,只见路边停着一辆吉普车,魏真从里面探出半个头来。

糟了,自己对这个名字还没有形成条件反射。

「您好,魏队长,这……真巧。」

「不是巧,我在这儿等你大半天了。」魏真打了个哈欠。

「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顿时紧张起来,谁说没人盯着我?再想到刚才自己对他的招呼居然没有反应,竟开始结巴起来。

「打个电话问吴东不就知道了。有空吗?有点事儿想找你聊聊。」

貌似是询问,实际上是命令。我能有什么事儿?他无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就钻进了魏真的车子。

车子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望着放置在前风挡玻璃下的警帽,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在他四处疲于奔命的日子里,这曾经是他全力躲避的东西。可如今看着上面熠熠生辉的国徽,还有身边英武健硕的魏真,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转过头来,却看到魏真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嘴里缓慢的地吐出一句在他耳中犹如炸雷般的话。

「你是谁?」

林森轻微地抖了一下。

魏真静静地观察,看得出他正在纠结:「你知道有个东西叫DNA检测吗?」

又是一记重击。

「或者你先听我说完,然后再决定是否告诉我?」

正无比纠结的林森好像看到对方正在冲锋时却突然鸣金收兵,急需平复一下心情的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魏真心里一亮,暗度陈仓奏效!这算是默认了。

林森这一点头,随即就后悔了。完了!到底还是着了他的道。因为吴文腾本来就是他现在的身份,不需要再另外证明,自己这一点头,算是不打自招了。

「孩子,谈这段话之前,我先给你吃个定心丸。我们的目的不是你,充其量你只是冒用他人身份,这个甚至都没写进《刑法》中。《居民身份证法》你听说过吗?成人这种情况应该是罚几百块钱,至于你最多也就是批评教育。」魏真看他的脸色舒缓了一些,又继续说:「我要查的是真正的吴文腾的去向。你如果一直顶替这个身份,妨碍了我们执法,将来势必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你觉得被警察盯上后,你的机会有多大?」林森好像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此刻必须做出个选择了。

毫无疑问,我被盯上了,这家人也被盯上了。

死抗必定是共同沉没,连自己都看得出这家人有问题,何况眼前这位目光如炬的大队长?况且就算他们能顺利度过,自己得到的也仅是以24岁的年龄去上初中,然后在那破旧的小屋里日日提心吊胆。

前几天他趁着出门的机会溜进了网吧,用电脑搜索了一下自己的案子,网上查不到任何信息。再搜索了一下自卫、防卫过当之类的关键字,说法不一。但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这件事应该不至于会被判死刑,如果有自首情节还可能得到宽大处理。那宽大处理又有多宽大呢?

或者……我提个条件?但我能信任他吗?万一答应我然后又不认账,可就大大不妙了。

他又想了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魏叔叔,我想跟你要两个条件。」

听到他喊自己「魏叔叔」,而不是「魏队长」,魏真心里一热。归根到底他只是个孩子啊!自己殚精竭虑是否心思有点过重了。「好!你说来听听。」

看过魏真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林森心里暗喜,打出的感情牌奏效!

这算是扳了一些局面回来。「第一个条件,我需要你提供一件东西。」前天吴斌送他来后就没再过来,昨天林森又在网吧里查了不少资料。「生物检材仪。」

「你要那玩意儿干吗?」魏真瞪大眼睛看着他,但随即虎躯一震,这孩子是发现了什么吧?

「或者我先给你一样东西,你回去化验一下,再决定给不给我?」

看着魏真满脸迟疑地接过装有墙皮的小塑料袋,林森眼睛望向别处,怕自己得意的样子被他看出来。

你给我出选择题,我现在也将你一军!

一天后,又是在这里,魏真掏出了一根手电筒一样的东西。

「你要的那个东西确实没有,沈阳才有,但要去借,而且手续麻烦,不过我们的法医给你临时做了个简易的。这是个验钞用的紫光灯手电,上面涂了一种荧光胺,一样可以照出陈年血迹。」他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你那块墙皮是哪里来的?」

法医鉴定的结果是人血,这令魏真无比兴奋。

「魏叔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别忘了还有一个条件。」林森拿过手电筒下车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魏真有点气往上撞。奶奶的,居然被一个小孩子牵着鼻子走。随着手电筒的打开,恐怖的一幕终于出现了。

幽蓝的荧光下,墙壁到处可见喷溅的斑点,地上有大片液体涂抹的痕迹。他关上手电筒,厕所里瞬间又恢复了原有的样貌,与平常完全无异。

关上手电筒的一刻才是林森毛骨悚然的时候,因为平静下暗藏着看不到的杀机。他根根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看来这厕所不能用了。」他自言自语。

见手电筒还有电,他又拿着在房间里到处乱照,很快在工具箱里的锯子上也发现有类似液体被擦拭的痕迹。再仔细观察,锯齿上好像还带有些细微的像什么东西的残渣。他又是一哆嗦,也没敢去碰,赶紧合上了工具箱。

他感到一阵难过,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应该是真的不在人世了,而且死得很惨。

「当当当」,有人敲门。

他赶紧把手电筒塞进裤袋里:「谁?」

「我,你哥。」是吴斌。

「你看我给你带啥来了?」吴斌满脸堆笑地走进来,拿出个好像文件似的东西递给林森。

「这个需要你签个字。」他又拿出笔递给林森。

「这是……」

「妈给你买了一份人身保险,你得签字才能生效。」

林森的头嗡的一声,去你大爷的,这么快按捺不住了?你们是多缺钱啊?

「买他干啥?学校给我们买了的,不用再花钱了……」他下意识地把这份东西往回推,他知道,这轻飘飘的几张纸可是自己的命!

吴斌脸上抽了一下,看得出他在克制,但明显露出了不快。「这也是为你好,学校那点保险摔一下都不够用。你离家这么多年,家里为了找你花了不少钱,现在承担不起太大的风险。保险费我们都掏了,你就签个字,咋还磨磨叽叽的?爸妈多不容易啊……」

林森想详细翻看一下条例,吴斌更不耐烦了。「你那文化程度能看明白?保险公司的条例套路多着呢!一句话没看清,到理赔的时候他们就不认账,我们都替你把好关了。你这么看,一个月也看不完,快点吧,我还有事呢。」说罢又把笔往林森面前递。

对方先是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然后批评自己水平不行,算是把他逼到墙角了。「先把他应付走吧,起码这样我就不会神秘消失了,因为保险公司肯定不会认账。不过我以后可要小心点了,还有他说要教我游泳,现在想想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多半也没憋什么好屁!」林森一咬牙,拿过笔就签上了「十……」他停住笔,糟了,居然一生气下意识地要签自己本来的名字!

「我就说吧,你连吴字都不会写了,这文化水平还看条例?你重新写吧,不要并排写,在下面另起一行……对,下面。」

也许吴斌现在着急回去交合同,再加上利令智昏,根本没考虑这个十字是咋回事;又或许他要的只是个结果——这合同上最终有个吴文腾的名字就行了。

「哥这两天忙,过两天吧,哥带你去游泳烤鱼。」临出门,吴斌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

「好。」靠!到了水里不一定谁把谁淹死呢!

林森关上门,重重地靠在门上。

从现在开始,任何时间、地点都不安全了。

死亡的阴霾如影随形。

要抓紧了,他想。

「这些就是你的发现?」魏真第一次来到这间房子,他也觉得阴森森的。林森带着他用手电筒照了厕所,又带他看了那把锯子。他惊讶之余先是高兴了片刻,总算有点小的进展了,但随即又露出了愁容。

「还是不行。」

「厕所和锯子有血还不行?正常情况哪会出这么多血?」

「锯子上就算是人体组织,也有指纹,那也得嫌疑人承认,不然谁家还没个锯?那东西本来就是工具,谁拿过都正常的。厕所就算检测出是人血,仍然不能证明是谁干的,你懂了吗?」魏真说道。

「你大概不了解我们办案的程序,现在我也高度怀疑这是凶杀现场,而且极可能还进行过分尸。但是目前你拿到的这些只是物证,没有人证和口供,还是没用的,检察院不会同意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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