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夏日的一个晚上,十点钟。
重庆市铜梁区半山街道派出所警官董毅在桥洞下发现了一个孩子,这孩子一言不发,似乎是个哑巴。
当董毅和见习警员小李将孩子带回派出所值班室,准备采集指纹的时候,却有了更惊讶的发现:这孩子的十根手指末端全都像被什么东西腐蚀过一样,疤疤癞癞的,完全没法采集指纹。
这可就奇怪了。董毅和小李对视无语,正考虑怎么办,那孩子忽然开口说话了。
「我是辽宁人,离家出走的。警察叔叔,能让我自己跟他们联系吗?我不想他们接到警察的电话,我怕把他们吓着了……」孩子不是重庆的口音,但又不太像东北的,可能是离家太久了说话串味了,感觉是南腔北调的混合。
「那好吧,你饿吗?叔叔去给你买个面包吧,这挺晚了也没有地方叫东西吃。」董毅回头看了小李一眼,小李赶紧往外走,再晚点可能小卖店都关门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我很累,想睡一会儿。」「好,你今天晚上就在这间办公室里那个靠墙的沙发上将就一下,明天天一亮,叔叔就帮你联系你的家人。」董毅说完就走了出去。
一场再平常不过的人口失踪案,善良的民警们本也没太在意,直到多年以后,他们回想起这案件中隐藏的谜团和阴谋,仍心有余悸。
当夜一点多钟,辽宁省各市公安局都接到了一个来自重庆市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说自己叫余松,是重庆市铜梁区某派出所的民警,说这边有个辽宁走失四年的孩子,需要确认一下。
辽宁各市接到电话的公安部门都开始加班确认。
眼看到了清晨,终于有个抚顺市的警官查到了这个失踪孩子的档案。
这个孩子叫吴文腾,于四年前的一天神秘失踪,此后杳无音讯。这个警官查到后马上按刚才的来电回了过去。
电话只响了半声就被接了起来,对面显然是很急。
接电话的余松警官闻听找到了,声音里难掩兴奋:「麻烦你把这孩子的相关信息马上传真给我。谢谢啊,谢谢!」
五分钟后,余松警官手里就拿到了这张表格,上面是失踪少年吴文腾的照片和登记信息、家庭住址、联系人等资料。镜头拉近这位余松警官的脸,赫然竟是刚才那个手指疤疤癞癞的神秘孩子。此刻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就陆续接到几个来自辽宁省各地的电话,都是询问昨晚联络的事情。
派出所所长殷勇很是光火。搞啥子嘛?直接联系当地打拐办,或是第二天直接联系他家人就行了,怎么重复联络那么多单位?这是哪个糊涂蛋?他查一下昨晚的值班表,当即就打电话过去,把已经下班正在睡觉的董毅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
董毅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解释。「我没有打过电话呀,我是留下那孩子让今天当值的同事白天联系那边,我下班交接表上还写了这事儿的。」
「哎?」殷所长满腹狐疑地挂断了电话。
后来经过询问,得知昨晚打电话的人是余松,殷所长更是疑惑不解。
余松警官在上星期晚上值班时出警,不慎摔断了手臂,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他怎么可能深更半夜跑来这里打电话?
这电话到底是谁打的?
还没等派出所的民警们想明白,抚顺市公安局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说已经查到了这个叫吴文腾的孩子,确系四年前在该市失踪的人口,现已与其家人取得了联系。殷所长要求对方把失踪孩子的照片传真过来,这边好做最后的核实。
下午,一张附着照片的失踪人口登记表格传真了过来,所里几个人包括殷所长都拿着照片跟孩子对照。
有人说不太像,有人说明明就是,毕竟好几年了,孩子正在发育期,各方面总要有点变化的。
好在结果是好的,失踪的孩子也顺利地找到了父母。至于那个电话……殷所长拍拍脑袋,他实在想不出来,也不想再去研究了。
他们怎么也没料到电话是这个所谓的吴文腾自己打的。
当夜他在沙发上半躺着发呆,想着如何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忽然看到办公室的墙上有一面警务公示墙,上面就挂着全所民警的照片和名字。然后他又翻动办公桌上的全国警务单位通讯簿,按照上面的电话,用余松警官的名义拨打了辽宁省各市公安局的电话。
拿到传真资料后,他又坐着想了一会儿,考虑还有什么不周全的。
对了!还有重要的一环!
如果这家人不认我,警察就会怀疑我的身份,我得跟这家人取得联系,这样明天警察找到他们时,他们就不会很吃惊了。对,这样才算办得完美,还可以顺便从这家人的语气里窥得一
二。
于是,他按照表格上的联络方式拨通了吴文腾哥哥的手机。
「喂?谁呀,这都几点了!」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问你是吴文腾的家属吗?」
沉默了足足有10秒钟,那边传来疑惑的声音。
「是……你是谁?」
「请问你是他什么人?」吴文腾继续问。
「我是他哥哥,叫吴斌。你到底是谁?」
「这里是重庆市铜梁区派出所,我是警官余松,我们这里发现
了一个走失的少年,他说叫吴文腾。是你的弟弟吧?」
电话那边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他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不跟任何人交流,看身体上还有
不少伤痕,应该是流浪期间受了伤。我们再三询问,他似乎记
忆有点模糊,唯一说的就是记得你。对,他说自己的哥哥叫吴
斌。」
又静了好一会儿,那边传来吴斌颤巍巍的声音:「我想听听他
的声音。」这孩子把电话放在离自己身体比较远的位置,轻轻地,用很微弱的声音吐出几个字:「哥,是我……」
随后他就把电话拿过来,放在耳边细听。
哥哥在那边哭了:「文腾,我马上就来接你回家……」
放下电话,他呼了一口长气,躺在沙发上安心地睡去。
而此刻那边的家里,三个人正面面相觑。
熟睡着被叫醒,紧接着听吴斌诉说电话里的事儿,吴文腾的父亲吴东和母亲胡霜华脸色惨白,眼里充满惊惧,对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非是……」他们同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一丝丝冷汗从皮肤里渗了出来。
对于公安干警来说,解救被拐卖或走失的儿童是个艰难的任务,如今居然有个失踪四年多的少年被远在千里之外的重庆市公安干警解救,而且全省各市公安系统几乎都知晓了此事。省公安厅领导慎重考虑后,决定加大宣传力度,给广大工作在第一线的公安干警打一针强心剂。
公安局副局长朱建华亲自接见了吴东和胡霜华,安慰他们多年的期盼和等待,同时也把重庆发来的孩子近照给他们两口子看。他们拿着照片凝视了半晌,手开始微微发抖,到最后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都拿不住了。一定是久不相见,这对父母太激动了。「孩子特别想念你们,上午给他传去了你们的照片,他一眼就认出了你们。实在是可喜可贺啊,我们衷心地替你们高兴。」朱副局长的高兴溢于言表。是啊,宝贝儿子失而复得,谁又能不高兴呢!
此刻这对父母的脸色不断地变化,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当他们听到儿子仍然记得他们并立即就能认出来时,胡霜华不禁捂住自己的胸口,吴东也用一只手按着自已的额头,好像痛苦不堪。
领导不失时机地又说:「孩子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啊!我听那边的同事说他身上有不少伤,回去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多陪伴一下,弥补一下孩子心灵的创伤吧!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当地的公安同志,我们已经吩咐下去了,要做到有求必应!」
吴东困难地点点头。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接他?」朱副局长问。
「他哥已经订好票了,明天就去,我们在家等着就行了……」胡霜华喃喃地说。
重庆这边等待家人来接的吴文腾此刻无比烦躁和不安。
那天晚上他还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但在逐渐冷静下来后,他开始觉得后悔。
当天收到传真来的登记表时天色尚晚,他打电话又怕外面的人听到,所以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昏暗的灯光下只是一眼就觉得现在有空时再拿出来端详,明亮的阳光下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照片上的吴文腾嘴角有一颗黑痣,而自己脸上却没有!这差别实在太明显了,亲人怎么会看不出?
这家人一旦到了现场,一眼认出自己不是吴文腾本人,那自己马上就会被拆穿,那可真是作茧自缚了。自己的过往……他不敢再往下想。
他想找个机会跑掉,但此刻他已经被接到收容所暂住,这里全天24小时都有人守着门口。而且送他来时,公安局的同志再三叮嘱要把他照顾好,因为家人这一两天就要过来接他了。
他现在已经无论如何脱身不得了。
他盯着墙上的时钟一秒一秒地跳动,心里感到一种末日来临的绝望。他在等待,等待命运的裁决。
第三天下午一点半,董毅带着吴斌赶到了,他一进门就高兴地叫:「吴文腾,你看看是谁来了?」
董毅显得特别光彩照人。分局领导为了表扬这一事迹,专门指派他来带着吴斌认亲。
是啊,能亲手让失散多年的一家人重新团聚,是件多么光荣而自豪的事情!自己在警队生涯里办理过很多案件,都是令人沉思和反省的,唯独这次是令人高兴的。
吴斌和吴文腾此刻终于面对面了。吴斌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吴文腾坐在那里,眼睛不敢移开吴斌的视线,心里的忐忑逐渐变成了狂跳不止,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咚」「咚」跳动的声音,好似要挤出胸口弹出来一般。
时间似乎静止了。
忽然,吴斌大喊一声:「弟弟!」然后上前一步激动无比地抱住了他。
吴文腾双手木木地垂着,他还没缓过神来。
事情变化得太快,自己在心里设想的几种应对方案此刻却完全无用武之地了。
更重要的是他的脑海里比之前还要感到惊悚,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我去!
这个化名吴文腾的人真名叫林森,今年的真实年龄是24岁,老家原是海南省儋州市郊的农村。
生下他时,父亲看着家门口的森林,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期盼他以后他能像参天大树一样,长成栋梁之材。
可是他虽然从小聪明好学,却生性顽劣不堪,整天捉鸡摸狗,还经常跟村里的孩子打架,搅得四邻不安,乡亲们看到这孩子都直摇头。
十四岁那年,他下海游玩,回家后便发了一场高烧,从此身高就停留在了原地,再也没长高过寸许。经多方检察,医生认为他是脑垂体出现了问题,导致发育放缓或停止,并建议他的父母带他到广东的大医院看看,毕竟本地医疗技术和设备都不能跟琼州海峡对面的国际化大都市相比。
最后他说,要有心理准备,这病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的钱能治好的。
他的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世世代代守着一亩三分地日夜劳作着,只为了收获一些低值的农作物换取微薄的收入。家里至今还苦煎苦熬,在贫困线上下不停地挣扎着。
他何尝不想医好孩子的病,让孩子健康地成长,但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看着周围的孩子一天天地长高,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欢笑,再想想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太窝囊了,连唯一的独苗都眼睁睁看着没钱医治。一股火上升,一年后的一天晚上酒后心梗发作,在睡梦中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
林森和母亲在悲伤中埋葬了父亲,家里失去了顶梁柱,瞬间天就塌了。
母亲原本就是大字不识的农民,现在只有顶上原来父亲干的活,每日辛苦地在田间劳作,海南的农作物一年三熟,农民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孤儿寡母的又整日里受人欺负。在一个夜晚,他母亲望着满是老茧和裂口的双手,再看看身边熟睡的林森,想到孩子这治不好的病,感到无比的绝望和无助。
她是那么留恋这个世界,只是她觉得现在犹如活在炼狱一般,前方的黑暗永远也看不到头。于是她默默拧开一瓶毒鼠强,那瓶口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她本想在晚饭时搀在菜里,跟孩子一起吃下,然后双双离开这个世界,别让孩子在这世上遭罪了。可事到临头,她终归没能下得了手。
再见了,我的儿……她一扬头喝光了那瓶农药,从此撒手人寰。
林森把母亲也安葬后,已然家徒四壁。好心的邻居看他可怜,时常会拿些饭菜来给他吃。可毕竟村里人都不富裕,陡添一张嘴,谁也承受不住。他从此开始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学校更是没法去了。
好在海南的天气不冷,他还少遭了点罪。如果真是生在东北,恐怕早就饥寒交迫而死了。
随着村里的小孩不断长高,原来被他欺负的那些孩子现在开始逐渐反过来欺负他了。经常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跑到父母的坟头,抱着隆起的土堆哭泣,哭累了就睡在坟地里。
一年多过后,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早晚得饿死,便孑然一身跑到三亚,想靠打零工生活下去。
当地人看他身材矮小,又是一张娃娃脸,总以为他是个孩子,都不肯雇佣他。他辗转街头数日,终于被一个东北人收留。
这个东北人叫郑大山,是辽宁沈阳人,在三亚开了一家东北饺子馆。郑大山为人热情豪爽,见林森来问工时可怜的样子,便给他端了盘饺子让他先吃饱。林森一年多来尝尽人间冷暖,哪见过有人这么对他,当下他痛哭流涕,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对郑大哥说了。大哥听后为之动容,遂收下他当杂工,并答应每月给他500块钱做工资。
林森从此就留在了郑大哥的饺子馆里安心地打起工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在郑大哥那里耳濡目染,居然还学会了一口蹩脚的东北话,说出来时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可惜花无百日红,林森很快就惹上了麻烦。
由于政府大力推广旅游产业,近些年来到三亚过冬的东北人日趋增多,尤其以黑龙江人居多。每逢冬季到来,三亚几乎可以说是半个东北人的天下,走在路上到处都能听到东北口音,几欲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错觉。
一天晚上,郑大哥的饺子馆里来了三个东北大汉,一直喝了四个小时。眼看到了11点半,地上的啤酒瓶子越堆越多,他们却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林森过去想收拾一下瓶子,怕一会儿他们起身上厕所时被绊倒。他刚弯腰去拾,便觉得屁股一凉。
有个喝醉的大汉一伸手把他的裤子扒了下来。
「哟,我以为是个娘们,结果是个公的?」这人一阵淫笑,另外两个人也是哈哈大笑。
林森慌不迭地提上裤子,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恨恨地瞪着这个男人,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哟呵,你这小逼崽子,还敢瞪我?」那人借着酒劲,抬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怎么了,怎么了?」郑大哥听到外面吵闹,忙放下手里的活从里间走了出来。「哎呀,喝多了吧兄弟,他一个小孩子,你打他干啥嘛?」
「哎呀我操,我他妈的连你一起归拢!」那人说完抬手又给了郑大哥一个耳光。
其余两个人见状同时跃起,朝郑大哥抡拳就打。郑大哥不敌,被打倒在地上,几个人开始围着他用脚踢。
林森此刻再也无法忍受,他飞也似的跑进厨房,拿起一柄尖刀,趁乱走近那个扒他裤子的家伙,玩命地向上一刺。
这一刀带着他多年的愤懑、委屈和对人世间种种不公的怨恨,可以想象他有多么地用力,多么地不留余地。
「啊……」那人捂着胸口,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林森,缓缓地倒在地上。
血,殷红的血,从他胸腔里涌了出来,转瞬就把地面染红了一大片。
另两个人见状顿时呆在当地,见到林森拔出刀怒目对着他们,转身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郑大哥从地上爬起来,浑身脏得像泥猴似的,嘴角还流着血。他木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个大汉,感觉他的生命正随着那散他一把拉过林森,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票子,百元的、十元的、五元的都有,一股脑塞在林森满是鲜血的手上。
「孩子,你赶紧走……一会儿警察来了,我保不住你。」郑大哥泪流满面,颤抖着对林森说。
林森愣愣地呆了几秒,转身跑出店门,发疯似的奔跑,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慌不择路地狂奔了一阵,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躺在路边的草地上大口喘气。满是繁星的天幕里浮现出母亲慈爱的面容,他默默地流着眼泪,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亮时,他已经决定离开海南岛。自己杀了人,在这小岛上是没法待下去了。于是他坐上巴士直奔海口,当天就坐船到达了广东省。
虽然隔了一片茫茫大海,他仍然觉得距离太近了,还不够安全。他又在货运站扒上了一台货车,昏昏沉沉地摇了一晚上。第二天快中午了车子停靠,他悄悄爬了下来。沿路边走边看,从路边的店铺招牌上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到了湖南永州。
从此,他就开始四处流荡。
开始的时候他尝试着去打一些黑工,但人家看他的身材矮小,似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正规些的店铺都不敢雇佣他,有些敢用他的也借故克扣他的工钱和时常欺负他。他唯有忍气吞声,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两次后,他再也不想受这份冤枉气,索性做了流浪汉,靠着小偷小摸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好在他在文印店打杂工的时候,靠着聪明和接受新鲜事物快的头脑,学会了一些使用电脑、复印机和收发传真的技能,没想到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至于指纹,是因为他想起那把遗留在现场的刀上满是自己沾血的手印,怕有一天会因为这个在哪里出现纰漏,于是他在店铺打工的时间里用小瓶装了刷厕所的草酸,晚上无人的时候就拿来泡,直到几根手指尖终于都血肉模糊成一团,他才觉得放下心来。
几天前,他故伎重施,扒上一台货车到了重庆铜梁区。不料此地的治安联防队夜间巡逻很是频繁,他知道一旦被负责的警官拦下盘察,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决定找一个涵洞再忍一晚,明天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
半梦半醒之间,一道刺眼的强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父母慈祥的脸,正朝他温柔地笑着。接着就有人摇动他,他猛地惊醒,赫然看到面前蹲着一个警官,刚才那道强光便是这个警官的手电筒照在他的脸上。
这个警官自然就是董毅。
他顿时惊慌失措,心想这下算是完了。所以董毅问他身份、住址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敢回答,怕万一不慎露出破绽,那离自己被枪毙估计也不远了。到了派出所,他仍是一言不发,实际上脑子里正飞速旋转,想着怎么应对眼下的危机。不能拖得太久,不然明天天一亮,他们把自己的信息放在网上一查,即刻便会真相大白。
直至他瞥见一张办公桌上放着失踪的人口登记表,顿时计上心来。
何不利用自己身材矮小的先天优势,冒充成离家出走的孩子?这样至少就解了燃眉之急。一旦被哪个心急如焚的父母错认,就可以脱离公安的管控,那么中途找个机会逃跑就方便多了。
他想起那天饺子馆的郑大哥闲聊时提起,在东北,这些年经常听说周遭有孩子被拐买,自己正好也会一些东北话,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想好了主意。
于是,就上演了当天晚上的一幕。
万万没想到的是,头脑中的灵光一现居然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剧情已经越来越离谱了。
不但胡乱几通电话找到了与自己相貌酷似的吴文腾,他的哥哥居然没识别出来自己这个赝品,直接就把自己认下了!那这样的话……
只要我装作脑袋受了些刺激,记不起以前的事儿了,那对过往经历记不起是否就算有合理的解释了?是不是他的父母也会把我当作真的吴文腾?那我从今以后可就有家了。家!这个诱惑对林森实在是太大了。这些日子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挣扎,使他觉得如果能过上哪怕仅仅一个月有家、有人关爱的幸福生活,就算死也值了。
魔鬼般的想法一旦蔓延开来,就令人欲罢不能。他想赌一把,自己之前的运气实在太差了,这次,他押自己能赢。
看到哥俩儿激动不已的样子,民警董毅退了出去,让他们尽情高兴一下吧,这种幸运可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
吴斌坐在吴文腾的身旁,关切地说:「听警官说,你好像受了点刺激,以前的很多事儿都想不起来了?」
吴文腾沉默地点点头,他还是不太敢开口说话,别的关口暂时混过去了,自己这口音……估计一开口就得露馅儿。
吴斌拿过随身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本影集。「你看看,我们的家人、亲戚都在这里了,你看看照片,哥帮你回忆一下。」
这哥哥未免也考虑得太周到了吧,连影集都带过来了。吴文腾一阵迷糊,但还是顺着吴斌翻开的影集逐张看了下去。
「这是爸,这是妈,这是二姑,这是三姑……」吴斌认真地教吴文腾认人。「这是三姨,这是小姨……」
他家亲戚真多啊,吴文腾想。一下子接收这么多信息,他真有点记不住,于是他捡重点的几个近亲反复地问清身份,吴斌也不厌其烦地反复给他指点、更正。「爸妈特别想你,你突然失踪,他们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在回去的飞机上,吴斌对吴文腾说。看到他不说话,以为他第一次坐飞机有点怕,也就不再说话,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两天连紧张带奔波,他也确实有点累了。
此刻吴文腾手上拿着派出所给他开具的临时身份证明,正在沉思。
有了这个东西,到了东北自己就可以顺利地办理身份证和户口,从此以后我就真的是他了。
看着吴斌对自己关心的样子,听着他口中对父母的描述,他们也应该是一对善良慈爱的老人,我这么欺骗他们真的好吗?老天爷不会惩罚我吧?
但随即他又找到借口安慰自己,他们的孩子丢了这么多年,对他们来说能找到已是最大的幸事,此刻如果告诉他们自己是个冒牌货,只能是往他们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那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好处。只要他们对自己好,那我拿他们当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没什么不可以的,我好好地孝敬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也就是了,做子女无非也就是如此了啊。
桃仙机场的门口,此刻电视台和各大报社的记者早已等候在门口。
他们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说有一个失踪四年的少年近日在重庆、辽宁两地警方的合作下被成功寻回。这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而且在社会舆论上具有很强的积极意义。一是可以激励广大公安干警对打拐工作的决心与信心;二是可以鼓励那些丢失了亲人的人们在困难中看到一些希望。社会太需要这方面的正面能量来进行宣传和引导了。
吴斌和吴文腾一出来,就被人群簇拥起来。闪光灯闪成了一片,很多记者都挤上来伸过话筒,希望他们能说几句肺腑感言。
吴斌虽然很紧张,但仍按回来路上跟随他们的警官所教的简单说了几句,无非是感谢政府有关部门、感谢公安机关帮我们寻回了失散的亲人,随后拉着吴文腾登上门口等候的面包车。吴文腾则全程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他在这热烈的场面中又意识到一件事,这事情好像搞大了。如果有一天真正的吴文腾回来怎么办?这些迎接我的人,还有他的家人……还有那些警察,他们不得生吞活剥了我?一阵寒意涌了上来,他更不敢露出一点儿自己那半生不熟的东北口音,索性全程眉头紧锁,一路又是无言。
到家后,朱副局长亲自将吴文腾送到他父母的面前。吴文腾一进屋门,吴东和胡霜华就站了起来,他们都僵直地站在原地,几双眼睛对望着,犹如木雕泥塑一般。
空气登时凝固了,这么多人的房间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吴斌连紧拉着吴文腾走向父母:「文腾,赶紧的啊,爸妈想你可想坏了。」然后又拉着母亲的手:「爸、妈,怎么不说话啊?你们日思夜想的弟弟回来了,看把你们激动的……」吴东望着眼前这个吴文腾,又看看朱副局长和他身边拿着照相机的警员,然后眼光又转向吴文腾。
「坐吧……」
吴文腾坐下后,警员赶紧拿出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朱副局长看着眼前的场景,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遇到突如其来的大喜大悲,每个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有人会狂喜,有人会大笑,有人就是这样突然变得沉默不语。在心理学上,这与每个人的经历、心理承受力相关,这叫作应激反应。
他从事警务工作多年,是从基层一点一点地靠着业绩和奋斗升到如今这个位置的,期间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所以早已见怪不怪。
差不多该走了,让一家人享受团聚的时光吧,他边想边打着圆场:「孩子在外面这么久,经历了很多磨难,你们又想念他那么久了,难免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你们好好聊聊吧,我们就先走了。」
吴东和吴斌赶紧站起来跟朱副局长握手道别,连声说谢谢。朱副局长握着吴东的手又说:「明天一早我会派人来接孩子,去做一份笔录,内容主要是这几年孩子的经历,以便我们完善案件的档案。还有,您也要去一趟,我们要采集一些血液样本做DNA鉴定,这样整个流程才算走完了。」
吴斌在一旁听到便是一愣,赶紧走过来说:「朱局,验DNA就不必了吧?这一家人都相认了,还能有什么差错?」朱副局长转头对他说:「这是规定的流程,有了这份报告,才能算完全结案。先不说了,不打扰你们合家团聚了。」说罢转身就走了出去。
吴东和吴斌对望了一眼,吴东又回头看看吴文腾,见这个吴文腾也正看着自己。
又是长时间地对视。
这时胡霜华走了过来,拉住吴文腾的手:「孩子啊,你回来就好,我们全家人都很想你。可能是高兴过头了,你瞅瞅,这一见面还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吴斌赶紧随附着说:「是啊,是啊,妈,你赶紧带他去他的房间休息一下。我们弄饭菜,今天晚上好好庆祝一下。文腾,你也喝点哈。」随后他又转身:「爸,文腾这几年受了些刺激,警官说对他脑子可能有影响,好多事都记不起来了,让他休息休息,可能过些日子就恢复了。」
吴东双眼仍然盯着吴文腾,默默地点点头。
吴文腾躺在床上,快速地把今天的事情在脑海里重新组织了一遍,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自己这里因为几乎没说话,应该没有。
这家人的反应呢?除了哥哥吴斌已经相信了,刚进门时父母的反应明显有问题,那反应……应该是没认出来,至少眼神是充满怀疑的。后来母亲主动过来拉自己的手,应该是降低了疑虑,毕竟少年离家,这么多年容貌会有改变这个常识大家都明白的。那么她这暂时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
只有父亲的反应一直不对,他应该是看出自己不是本人了,至少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相信面前这个是自己的亲儿子……
当然!
从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吴东一眼就看出这孩子绝对不是自己的儿子吴文腾!哪有父亲不认识自己儿子的?
胡霜华也是一样。
但他们还是很配合地完成了这场戏,此刻他们三人相对无言地坐在沙发上,客厅里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第二天,吴文腾和家人被来接他的警官带到公局去做了笔录,他把自己这几年的遭遇说得几近天衣无缝。
他先是离家出走想去北京玩玩,在火车站候车室长椅上认识了一个外地人,被拐卖到陕西省一个偏僻的山村里。那里满目黄土,人迹罕至,周边全是一片片荒凉的山坡,完全没有可辨识的参照物,他又是在夜里漫无目地地逃了出来,所以回想不起这个地方了。
然后他又在车站被人骗到湖南,在那里有几个同样大的孩子被人逼迫乞讨,手上的指纹是坏人给他们烧掉了。最后他又逃掉了,并扒上路边的货车,一路被拉到了重庆市的铜梁区。后面这一段倒有一半是真的,他毕竟是个20多岁的成年人,本就心思缜密。之前他就料到必然会被调查这几年的行踪,所以他这几日里反复推敲,已经把这个过程编得无可挑剔。再加上他仍说自己头脑受到刺激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在做笔录的时候,时而明白时而糊涂地在不少细节上打了擦边球。而且办案人员本就为他们一家团圆感到高兴,再加上看到他身上很多伤疤,又感到同情,并没有抱着审讯罪犯的心态来给他做笔录,毕竟是走走过场的事情。笔录这个环节居然被他顺利地蒙混过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