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人匠

我想的是,能这样闲半个时辰,就闲半个时辰。哪怕下一息,要见血光,动刀兵。

她也给我讲了些她初入江湖的所见,说她骑着马跨了多少山岭,画了多少人家。说她被江洋大盗劫了银两,还不忘给人家画像。说她曾经饿过三日三夜,看见客栈的美食差点把不住碗筷。

她说,家传人匠,有祖传口诀什么的说来听听。

「哪里有,只有天天念叨的『心善,人善』四字家规。还有什么玄之又玄的古训,让我到什么境界,见什么故人。」我答道。

「古训,这种没灵气的东西,我编都能编个十几句呢,不过是什么道法自然,天地轮回,人心善恶的老话。」

的确,明彩说的也确有道理。我没反驳,只顺着她说:「明女侠,你说的也在理。可惜你不是古人,所以你说的只能是『今训』,又有多少闲人肯听?」我话音未落,已经听见屋顶上细碎的脚步声,那是侍卫在交接了。

丑时到,暗云蔽月。这是再也闲不得了。

我以眼神示意明彩,她心领神会。我伸出右手,垂下几滴暗红的血让明彩用牛皮接着。明彩跃窗而出,身形矫健,只听见屋顶传来三声轻巧的踏步,又归于沉寂。

「上来吧!」她探下半个身子,向我兴奋地摆手。

我武艺不通,行动迟钝,在屋顶上翻上翻下也是温吞水,全然没有明彩那样得心应手,费了些工夫才从异人居离开。

我说:「刚刚让你拿侍卫的刀了。如果这次去废人居有什么不测,你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这黑伞砍断,然后再把我右手戳穿。」

明彩暗暗瞥了一眼我背着的长筒说:「程善啊程善,你这黑伞的确是个宝贝,可天下的宝贝又不是只有你这黑伞一件。」

我笑问:「听明女侠这么说,应该是见过更加珍奇之物了,不妨拿出来看看?」她却跑开来,说:「快走吧,一会就要天明了。哪天穿给你

看。」

穿?是一件衣物,还是靴子?我本以为她那画笔有精妙之处,

才致她善画活物。难道还另有原因?我反复回想明彩穿过的衣

物,既没有太过华美的样貌,也没有什么不凡的功效,所以应

该是我还没见过的衣物。

我再没过问,与她一齐跑到废人居门前。我拉着明彩侧身到门

的一旁。

我在她耳旁道,里面有人要出来,很多人。

晚秋风起。

然后我们两人听见了里面凌乱的言语声,嘈杂纷乱,弄不清次

序。

「活着的还有九十七人,都带到后殿。」

「你怎么跟来了?这不是你这女人家该来的地方,快回寝宫,

老实睡觉!」

「你们几个别搬那骨肉了,全都堆在那边便是。」

言语声只持续了片刻,又是沙沙的拖行响。

然后我听见簌簌的颤响,像是万木成枝从地上攀过。

我们俩一动不动,静着藏了些许时候。直到死寂。

大门依旧敞开,只是夜色太深,周遭的景致都像蒙在墨里。

是一个空荡荡的大院,房宇都被拆了去。

「这天色太暗了。里面的景物我能看见,你应该看不太真切。」我拦住要上前去的明彩说。

「你拦我做什么?我护着你还差不多。你看看,这里面有东西么?」

我说,只能看见石砖。

「这不对,石砖上都是脚印,还有拖行物件的痕迹。这里的人和物都被移走了,就是刚刚的事情。」我眉头紧锁,在目力所及之处尽力去看,看每一个错过的细节。

明彩很不安,她的每种情感,都盛满到装不下,溢出来。她快步走上前去说:「这砖下面有东西,你要来看下。」

我右手按在地上,一路沿着石砖的缝隙擦过。到了明彩身旁,惊得不能言语。

「这地砖下有血肉,血肉下又有经脉。这地下有大东西,东西上还有筋骨百千……」我一边摸着,一边在心里估量着地下的东西。

不可能,没可能的。这地下是血肉与土长在一起,人的脏器混作一团像是根茎深深埋下,筋骨如同枝叶潜在土中。

明彩走到大院中央,愣在那土堆之前。她动弹不得,像是吓到说不出话。

「程善!这土堆……」她还没说完,又听见簌簌的颤响。有什么东西在地下躁动不安,要破土而出。

我终于警醒,然而步伐已经跟不上炙痛的心绪。

「是手!地下有手臂!」话音未落,那些石砖一一被撬动,发出沉闷的碰响。无数只手臂相互接连,盘错着从地下窜出。它们肆意生长,从每一个石砖下面死死地抓住我和明彩。我和她转瞬间被拉出十步之遥,那些手探上我的双腿、腰腹和肩膀。

一股蛮力在狠狠地把我向后拉,接下来,就是我被更多的手抓住,像是被锢上无数的枷,然后被扯到粉身碎骨。

我右手成掌,依次斩过身上的手臂,被我斩过的就像蜡一样断掉又缩回去。

「明彩!不要用蛮力挣,这手里面有人匠的血,那些手都是化骨,脱血的技式!」我跑过去想要救明彩,却发现她右臂已经被几十只手死死锁住,她借着腰腹的力,还在苦苦支撑。

如万蛇缠身。

若是再迟一息,怕明彩要被化作一个空皮囊。所以我一掌从上至下斩了下去,掌锋切过那些残臂,她身后的长发,她的右臂,最后从她右脚的脚踝处离开,她就这样被我斩成了几段。

像刀斩乱麻。明彩终于脱出,我把她背着,她在我肩上轻得感觉不到分量。我狂奔着,探过她的身体,心中一阵凉。

到底是用多少人的血肉铸成的那万千邪手?到底用了多少人匠的血才能达成那样的技式?我想不出。

这里面,到底葬了多少性命,埋了多少冤骨,腐了多少血肉,去了多少生灵。我不敢想。

我能想的,就是明彩到底被伤得多重。

她估计已经损了三成的骨,四成的血。我予了她一些我的血,只听见她在我背上说:「程善,你听过《云鬼词》吗?」

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答她,只能摇摇头说:「没有啊。」

她的声音快要听不见,她说:「总有一天,我要唱给你听,让你说好听。」

她骨已经酥了,精血也不稳。被那邪手抓过的地方,更是软得像泥偶。我感觉她就要像蜡一样融掉了。

我说:「你听着啊,我会修好你的。我是程家唯一的传人,天下第一人匠。我什么人都修得好的。」

我说,我是持黑伞的程善。他们听了都怕我。唯独你不怕我,所以你也没什么可怕的。我跑到再也提不起脚步,接不上呼吸。到了某个角落里,把明彩安稳地放到地上。

这里也许是大殿后,也许是寝宫后。我完全顾不得是哪里,明彩在我怀里瑟瑟发抖,蜷缩得像个婴孩。

把那信读了吧,我这样想。我留着这封信,这么长时间一直很好奇里面都写了什么。但无论是怎样的文字,都抵不过生死之隔。「至境界,至得什么境界?明彩可能就活不过今晚,我没准哪日也难逃一死。到时候那信还有谁人来读,谁人来阅?

到那时,只是一张废纸。

我翻弄着那长筒,果真找出一信封来。开封之后,掉出一根发丝,一张信笺。信笺微微泛黄,细腻如羊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暗红字迹。

手抖个不停,我怕连那字也辨不清认不得,内心突突地要跳出来。同时又感觉明彩的呼吸渐渐弱下去,我一手按在她两个胛骨间。

果然,精血两亏,她的脉已经衰下去了。

我突然感到胸口酸楚胀痛,有股戾气不得不发。为人匠,生而修人,怎肯让人在自己面前死?

我几乎要将牙根咬出血来,心意已决:五指按在她后背,贴上心房所对的位置。一息间,我感觉到她全身的经脉和我连接。

她的血不能再流,就让我替她流。只要我程善还有一息尚存,就没有明彩死去的道理。

我一边用断臂拨弄着信笺,一边用我的心脉律动明彩的血流,就这样直到东方微亮。

天明,上朝的鼓声和晨曦交杂着盈满内城。百官来殿,国君起朝。

周遭喧杂了起来,是侍女、太监和群臣的脚步声交叠在一起,恍若皇城这头凶兽揉弄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脚步越来越近,他们应该很快就能看见我们。

来的可能是当今圣上应如意,可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也可能只是小少监和侍女,或者那个叫温良的女子。但对我来说,都没几多差别了。

那时的我像枯木一样呆坐着,满脸泪痕。

  • 我读完了那封信之后,倒释然了几分。我的那些恨、怒和恶意,全都被埋得极深。我压在心底里都没去想,只是想着将来的筹划。我把那些带刺的、险毒的念头都包裹得精致圆滑,用笑脸把自己裹起来。

    然而筹划到哪里,将来是怎样,也不尽明朗。要保全我,要救明彩,应该怎样走,都悬而未决。到我抉择的时候,只权当是赌,献上我有的所有筹码。

    我抬眼,看见两个普通的侍女满脸惊疑地朝我走来。我没见过她们,或者见过,也全然忘却了。

    因为我支撑了两个人的心脉足足一夜,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我连沉稳地站住都很勉强,更不要说走动了。我靠着墙,半天才含糊出一句话:「两位姐姐,能帮忙指个路么?」

    两人打量了下我,暗暗一笑,说道:「你这人满头银丝还叫我们姐姐,倒不如我们叫你一声『叔伯』。」

    我努力地含着笑说:「也好,那些倒是小事。只是小的想知道怎么去见王总管。」

    其中一个见我身形不稳,要过来扶我。她说:「看你打扮和腰牌,应该是异人居来的吧。现在你见不到王总管的,他应该在陪皇上散步。异人按规矩是不得进寝宫的,你要是被旁人看见了,要吃苦头的。」

    我摇头说:「劳姐姐费心了。您只给我引条路便是,至于去不去,我再权量。」

    另一位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襟。她迟疑了片刻,然后指着一个方向说:「我与你面生,但看你的神情确有急事,便告诉你。向那边走到路口,再向右,便能看见牌子……」

    她眼神停在我身后的明彩上,说道:「这位姑娘,我见过的。」

    我抱起明彩说:「她有腰牌,是宫里的画师。你们认得一位叫温良的姐姐么?」

    两人点头,那在前面的侍女说:「认得。她虽然做事毛糙,却见识广博,能言会道,在我们中很是有名。」

    我说:「那劳烦两位姐姐代我,将这位姑娘带去温良身旁。她刚得了大病,气血衰微,需要人来照顾。温姐姐应该会照看她的。」

    那侍女看了看面色青白的明彩,半点没有犹豫就接过了。一到手里,她眉头微皱说:「这姑娘怎么这般轻?连我一人都抱得动,像一团柳絮似的。」

    我说:「这姑娘天生身骨纤弱,又有恶疾,体轻也是理所当然。」

    两人相识,又耳语一阵。我没去听,大概是些关于我来路不明、行踪可疑的话。但两人终归还是放下心来,讲道:「我看你气色很差,步履蹒跚,应该也有些顽疾未愈。要是行走不便,大可不必勉强,随我两人先去休息吧。」

    我转身离开,摆摆手说:「谢两位好意了。我走一条路便是一条,没太多回头的道理。」

    两人已经走远,而我还在想刚刚那侍女的不寻常:她从我手中接过明彩的时候,我右手碰触到她一根中指。她中指的三个指骨,应该都是中空的。如果有人攥住她的手猛地一捏,她的手应该会化成骨渣和肉泥。

    这侍女应该还不知晓,但我却也不想透露。因为去骨易,入骨难。而且以我现在的身体状态,更是修不好她。如果这样贸然告之与她,恐怕只能让她惊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其实,从昨晚开始,我离家后的年少热血,有一半已经凉了。

    我一边用右手尽力修着自己,一边想着要怎么见到王总管,见了又能讲些什么。我还想让那些欠了债,欠了万千血债的人,能一并偿了。

    所以我还得活着。

    不仅要活,为了信里说的那些事,还要努力活着。

    我想,既然能见到王总管,怎么不见掌印太监,怎么不见首辅?既然我只有这些筹码,又没太多可以输,想当一个赌徒,为何不玩把更大的?

    最后,我想,那就直接见当今皇上应如意好了。

    应如意,我只有小时候在画像上见过。他给我唯一的印象,就是他作的那句诗「江山成绣锦,天下应如意」。据说有几年,连春联都是这两句。

    那时候,他离我太远,至于他到底嵌在天幕,还是深埋黄土,与我没有半点瓜葛。应如意残暴无道还是英明神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关心他的天下,他也定然不会关心是否有我这一介庶民。如果我说我有一天要见他,那显得不合道理,不符章法,不切实际。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持着黑伞,站在他面前。

    但我依旧会去,因为我还有一半的血,余温尚存。

  • 阻碍我去见应如意的情况,有太多了。被侍卫发现,被其他不

    那么温和的侍女发现,甚至应如意已经离去,等等。

    我把伞开到两成,想到了所有最恶劣的情况。但我都没有遇

    见。

    我遇见的只是一个小太监,挡在后花园的门口。

    我说,你去跟里面,随便哪个人说,就说程家有人来了,持着

    一把黑伞,背着一个长筒。

    小太监很听话,他跑着进了院子里面。我看他答应得这么爽快

    恳切,就像是他等了我许久一样。

    过了些许时间,那小太监一摆手说:「大人请进吧。皇上就在

    里面等您。」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脑子还有点发蒙。实在是太顺利了,

    顺利得不真实,像是浮空幻影。

    我走了十几步,看见一树桂花后面坐着一位衣冠华美的男子。

    我便问:「你是应如意?」

    身后有人轻轻拍我说:「他只是个壳,朕是应如意。」

    我回头,看见一位面相很和善的男人,全然不像画卷上那般冷峻。

    他坐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我,然后示意我就坐。他说:「你见到天子不下跪,不行礼,不谦逊,你真的不懂礼法么?」

    「你等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听一句草民叩见皇上?」说这话时,我的眼神轻轻扫过他的左手。

    应如意听后大笑,然后拍拍我肩膀,连说了几声好。他已是不惑之年,却依旧像个少年一样笑得没有节制。

    应如意说:「你那天进城门,侍卫就注意到了你的黑筒。朕想你在这宫中待久了,总有一天要来找朕。」

    「我该夸一句皇上料事如神么?」

    他摇摇头说:「这些话,朕都懒得听了。朕听闻你天资聪颖,十六岁就已可以单手让侍卫失目,已是难得。朕想让你在朕身边做事。」

    我抬起头,凝视了片刻晚秋的桂花,然后说:「皇上贵为天子。让我一介草民做事,还要费这么大周章?」

    他说:「你年轻气盛,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做,也不会懂。该让你经历一些。」

    我想问宫中的诸多恶事,他是否知晓。我还想问,那年,那天,他的所作所为。我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问题都想问。但我知道今天不合时宜。应如意对我近乎了如指掌,而我却对他一

    无所知。况且,他还有整个天下。我只有一条命,一把伞罢了。

    「草民知道了。我会尽心做事。」

    应如意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宫里有的都不会亏待你的。」

    我慢慢地抬起眼帘,眼神里什么情感也没有,淡漠得就像死人一样,我缓缓地说:「给我张床,让我好好睡一觉。多谢陛下。」

  • 应如意说明日酉时末去他书房。我欣然应允。在离开后花园之后,我并没有真的去应如意给我安排的新住处酣睡一场,而是背着长筒去找了温良。

    自我见过应如意之后,我像是晋成了朝中权臣。三宫侍女,以礼相待。六院守卫,无不避让。我一言语说我想见一位叫温良的侍女,全都喜笑颜开,迎上来要介绍引路。我被拥得心烦意乱,费了些工夫才见到温良。

    温良凝视着我,在茶桌旁特意留了一个空位。

    大概是我眼花,她比往日显得年轻,也没当初见我那么胆怯。她对我行礼,然后说:「大人,见过皇上了?」

    我点点头道:「见过。皇上温文尔雅,不愧为国之贤君。我想问问,姐姐见过一位叫明彩的画师没有。」

    她又问:「那位画师,是大人托我照顾的,我定当多加留心。

    只是这宫中如若泥沼,谁也不得抽身。我也未必保得住那姑娘,只可怜她生了副好皮囊。」

    我的心猛地一缩,隐隐地痛。

    我说:「连姐姐也救不得明彩么?前辈,那日我按过您肩膀,您的肩骨刚刚修过,手臂又是新的皮肉,加之经脉运行极缓,理应是极其老道的人匠才是。人匠的技法,恐怕我比您还差得远呢。」

    她说:「哪里。你天资聪颖,自幼刻苦,要说这技法之精,我也不及你。我若是有所见长,也只是技法之广罢了。这姑娘,救是可以救,但人于人匠眼中,就如同木于木匠眼中,都是物件,是器具。什么生灵,活物,都是无谓的说辞。宫中总有人,要贪这姑娘的皮肉。」

    我愣住,半晌无语。感觉胸口被什么压住,喘不过气来。

    一阵寒意。

    我攥着手里的茶杯,右手不觉发抖,我转过头问:「前辈,宫中之恶事,你无所不知。你真的不插手么?」

    她先说了四个字。

    「年轻气盛。」

    又道:「程善,你见过的恶是怎样?我见过人匠把人的头沉下肩膀,让他人的眼目被自己的肠胃消化;我见过人匠把人的喉

    舌嵌进镯子,叫那人求死不能;我又见过人匠把人蜕皮去骨,放到秤上像猪牛一般称量。我活得太久,做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无一不包。天下大恶,尽收眼底,你能一一去了?」

    我说,好,好。

    我说:「前辈成圣成魔,我不言语。前辈想当侍女便当侍女,想当权相便当权相,倒也乐得自在。我只问你几个问题,望前辈如实回答。」

    她应允,脸上挂着几分失意。

    我问:「请问,什么是『铸人』?」

    温良神色古井不波,她伸出自己的右臂说:「这条右臂,不是我自己的,你看得出来吧。」

    我点头。

    她说:「用人匠身体的一部分,混合他人之血肉,再加以特殊的技法,可以铸造一人。铸出来的人,有如真正的人。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多,就与人匠像些,甚至于心意相通。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少,就不太相仿,铸出来的人也活不长久。被铸的人若是寿命尽时,就成一团气雾,散了。」

    我恍然间醒悟,脸上露出的不知是不是笑。我想笑又笑不出,只好把面容摆得狰狞,像是画像里的罗刹。

    「前辈,今早来抱走明彩的侍女,是你铸的人吧。」她说:「是。那日我救了一位废人居的女人,但她已被折腾得

    不成人样,身体扭曲得像是一个箩筐。我一气之下把那身体打

    得稀烂,然后用我的一根头发铸成了你见到的那个侍女。」

    我感觉自己快结冰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知道温良为什么要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到底

    是谁。但我又痛恨自己知道,像胸口被毒刃刺穿。

    哽咽。

    我快说不出话来,只能含糊地道:「前辈,那封信是你写的

    吧。」

    她点头。

    「前辈。您救的女人是不是我母亲?」

    她点头。

    「我那日用黑伞度化的老者,是不是我父亲?」

    她又点头。

    我起身向温良跪谢。

    「前辈,多谢您养育之恩。」

    泪流。温良摸着我的头发说,「程善,别哭。你一定会是天下第一人

    匠,一定会好好活着。」

    然后,她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 这故事我已经在信里看过一遍了,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是温

    良讲给我听的。

    我母亲曾是宫中的一个侍女,父亲是异人居的一位异人。

    他是人匠,技艺超群。

    他有位多年的至交,叫温良。温良潜心铸人之法,准备用自己

    毕生心血和右臂,铸成一个人。但是温良没有机会,他找不到

    合适的底子,他要把这门技艺用在最合适的人身上。

    他等了很久,然后等到了机会。

    应家的寝宫要降生新皇子,先皇应自笑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和未

    来国君的诞生。

    噩耗打击了应自笑。皇子应如意夭折。

    温良说,我能救活皇子。

    先皇说,好,若成,赐你荣华。

    温良斩下了自己的右臂,铸成了新的应如意。

    新皇子生来便有二十多岁模样。先皇吓得惶惶不安,惊惧万分,大叫「怪胎!」然后一病不起。

    又过了两年,应如意登基。

    应如意说,天下应如意,我要求万人长生。

    人于人匠,如木于木匠。他有人匠一臂,可以施人匠之法。他要让人融于万物,求得万人不朽。要人成椅子、成桌子、成瓷瓶、成怪、成魔,生不如死。

    温良没有得到荣华,他活在悔恨和厌倦里。没了铸人的痴求,他什么也不剩。他没曾想,铸人失败,就会铸成魔。他找了位被应如意玩弄到求死的侍女,杀了她。取了侍女的皮囊,他变成了她。

    温良就想这样活着。

    父母当时刚刚生下我。

    母亲被折磨不堪,父亲为了救母亲,像我一样血脉相连,一夜白头,纹上眉梢。

    时间在父亲身上汹涌流逝。

    父亲一直反对温良铸人,但这时,他说:「我俩尚不能自保,但善儿不能没有父母。你取我双手,去铸成一男子。再用你杀的那侍女和你发丝一根,去铸一位女子。去吧。」

    这二人,便是我父母。温良取了我父亲双手,在废人居找了位男子,铸成我记忆中的

    「父亲」。然后又取了自己几根骨和发丝,铸成了我记忆中的

    「母亲。」

    应如意只有右手有人匠之能,他要我父亲献上左手,才是完整

    人匠。但我父亲已经没有左手可献,他只剩两只残臂,手只是

    一阵幻痛。

    应如意说:「好,你没有手,那还当人干什么,不如当椅子。

    而且你没有,总有一天你有子嗣,子嗣也会有手。」

    温良说,要程善的左手,应如意才会罢休。

    于是我单手,成为人匠。

    温良算过,男子用双手铸成,至多活十一二载。女子用骨和发

    丝铸成,也不过二十载。所以,我必须十六岁前离家。

    然后我来到皇城。

    然后我来到宫中。

    然后我用黑伞杀了那位已经不成人形的老者,那是我父亲,他

    被做成椅子,有七年。

    然后温良救出了废人居里,我那要被做成箩筐的母亲,把她打

    成血肉,铸成一位侍女。这位侍女,只靠这根发丝,只能铸成

    中空骨,空心肉。最多能活三月。

    最后我来到已经是妙龄侍女的温良面前,听完了这个故事。我说,谢谢你。

    我说,谢谢这天下,如此善待我。万谢应如意。

    我说,皇上万福金安。皇上天地同寿。

    我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温良,但我恨不起来她。从某种意

    义上说,她就是我的父母。她养我育我,除了没有告诉我古书

    第十二章《铸人》外,传给我一切。甚至不垂涎程家的黑伞。

    她成全了我。

    我说:「温良,我懂了。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我愿意什么都

    给你。」

    温良说:「我缺一只作为人匠的右手,你也能给么?你给我之

    后,就是普通人了,连黑伞也没得资格打开。」

    她别过头说:「老道的人匠天下不知几许,但是持黑伞的程善

    只有一个。」

    我说:「能。在你帮我之后,我就给你。我没有手,也无所

    谓。当普通人,也无所谓。」

    温良不悲不喜。她合上了紫砂壶的盖子,把那盏茶倒在地上。

    她说:「好,我帮你。」

    我这次笑了,难得笑得很开心。我说:「那好,让我看一眼明

    彩吧。明日酉时末,我们就动身。」我穿过回廊,走了几间房,见到了面色苍白的明彩。

    明彩见到我很兴奋,她跳起身来,给我舞动了拳脚,尽力打得

    生龙活虎。我一只手攥住了她要挥动的手臂。

    我卸力说:「你看,要是以前的你,我哪里攥得住。」

    她撇撇嘴说:「嘁,那是我让你。」

    我说:「好了,不用逞强了。你身体没大碍了?」

    她说:「全好了。温良姐姐是位大善人,也比你厉害多了。」

    我笑着点头说:「我也这么想。温良的确是位善人,也比我厉

    害多了。」

    我看了看周围散落的画纸,都没能成画,只是在纸上潦草几

    笔,倒像是孩子赌气的涂鸦。

    我说:「怎么不画了?」

    她说:「没得画,这些东西太丑了,不想画。」

    我说:「行,随你心意。你要画便画,还要多加休息,照看自

    己。」

    她佯装嗔怒道:「什么时候明女侠的事情也要你叮嘱了?」

    我说:「是小的的错,臣有错,臣悔过。」

    她看我这幅滑稽的作态,要笑出声来,但是还没笑,就开始咳,咳得站不稳,像柳叶随风。

    我连忙搀着她到床上躺着。她说:「你不用管我。你怎么像老了几十岁一样?是我眼花了么?」

    我说:「哪里,我本来相貌就老成。」

    她说:「不对,我能看出来。你的身体比你的心老得快。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能感觉到她在流冷汗,她像这样强撑着大声说话,胸和肺应该都像刀刮一样痛。她是很勉强的吧。我一阵心疼,连忙说:「明天再来看你吧,我去办些事情。」

    我看了看地上的画,总觉得该说些什么。脑子里却像一片糨糊一样没了头绪,嘴上却笨拙的,把那锐的话都说钝了。

    我说:「明彩,我……挺喜欢你的画的。」

    她硬挤着全部的气力说:「明天等着我的画吧!」

    出来时,温良在门口站着等我,应该是一直在听我俩讲话。她只说了一句话。

    「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什么都有了。」

    那夜我进入梦乡,梦见一片雪白之中,明彩穿着一袭白衣来见我。嘴里唱着清澈的曲调,唱着「千般魔,千般佛,任由他人说」。我听着那曲子,慢慢被大雪淹没。

  • 这日酉时,我准时到应如意的书房。

    书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摆件,甚至脸谱。

    应如意很高兴,他笑得开怀,连说:「来,程善,朕给你看朕

    收藏的这些器物。个个都是宝贝。」

    「哦?皇上尽拥整个天下,竟然还有皇上所稀罕的宝贝,那我

    真得见上一见。」

    他说:「哪里哪里。给朕做事,将来不会亏待你。这些宝贝,

    你想要哪个,朕都分给你。」

    我轻笑说:「皇上说笑了,这都是皇上千方百计拿来的典藏,

    我哪敢奢求呢?」

    应如意拍拍我肩膀说:「不难不难。难的是这颗心。」

    他问:「程善,你看,做人匠,单单是修人,岂不是大材小

    用?」

    我问:「皇上有何高见?」

    他指着那堆瓷器说:「高见倒是谈不上。你看,那里面有窈窕

    的少女,有佝偻的老者,有车夫有店小二甚至有山贼,芸芸众生相都让我打作肉泥堆砌在里面,岂不是万世长存,这才是人

    之大匠,才是人匠之本啊。」

    应如意啊,你只是人匠铸成的一个木偶,一个玩具,也不过活

    二十几年的光载,还能妄贪万世。

    我强挤出欣然的表情说:「皇上所言极是。看来我之前所求人

    匠之道,反倒是窄了,小了。」

    他又指着那边摆着的脸谱说:「别这样妄自菲薄。你再看,那

    墙上挂的,都是人的面皮。这脸谱,岂不是活灵活现?」

    我点点头:「果然生动非常,真是绝世无双。」

    我定睛一看,一眼扫到了墙上明彩的面庞。

    我指着明彩的脸说:「皇上,这面皮……」

    应如意神色一滞,他说:「老弟,你想要这个?这是我今早刚

    刚拿来的收藏,还新鲜。不过你若是喜欢,朕绝无吝啬的道

    理。」

    明彩就这样被做成了脸谱。她要被活剥,要被去骨,要刮下脸

    上的面皮,然后挂在墙上。我再也没机会看到明彩的画作了。

    我不敢想,一动这念头,就觉得残忍。

    我没有伤痛的力气。

    我父母,我明彩,我左手。我与谁问。

    我想起那日离家,前往皇城。我热着全身的血,背着长筒,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匠,觉得自己能独步天下,举世无双。

    人匠可以修人,不能修心。可以修千万人,不能修天下人。

    浮生幻影。

    热血尽凉,只剩这一腔还发烫。

    我抽出了长筒里的伞,举在我面前。

    我问:「应如意,你知道善恶么?」

    应如意看见我那黑伞,面色淡然。他说:「程善,朕之前就说你不懂礼法。你看看,天子面前,就要贸然动刀兵。你年纪也不小,怎么还信善恶那一套?」

    我突然笑出声来,把伞张开,伞上的黑色雕文绽放在书房里,周遭所有器物为之一颤。那些器具桌椅里面的人,尽皆被我毁做肉泥。万千血雾从周遭腾起,附到我那伞上。屋内像是爆开一团血莲,一股血腥味浓郁后又消散不见。

    一伞开,杀生无数。

    应如意叹息道:「可怜朕这些藏品,都被你这伞毁了。你杀这书房里这么多人,难道就能称之为善了么?」

    我说:「谁说我是善?谁说我是恶?庸人才信善恶。善人有善报?恶人有恶报?都是虚妄之言。我只讲因果。你杀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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