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 _ 人匠

在我七岁的时候,父亲亲自斩下了我的左手。

他说,做我们这个行当的,得有保命的本钱。那年我太小,哪里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父亲说的行当,是人匠。

世上有画匠、木匠、瓦匠,也有人匠。人匠的手艺,是罕有的手艺。不是精湛纯熟到极致,火候老道的人,是万万不敢提起自己人匠的名号的。

这手艺的神妙,我亲眼见过。

父亲的双手,像是有种魔力。他曾经单手拆下来一位老农的胳膊,断口处平滑如玉,没有一丝血迹。之所以用拆字,是因为那个动作真的轻巧流畅,就像是摆弄木偶。他两指在胳膊上划过,被农具刺穿的伤口像是墨水一样散开,又消失不见。父亲反手轻轻一触,那胳膊又接了回去,浑然天成。

他曾经给一个脑满肠肥的大汉瘦身,父亲手一打过去,那一团耷拉的肥肉就像是软泥一样滑落下来。

他用指甲轻轻滑过,就能给你开添一个双眼皮。他轻轻敲打,就能纠正你绞痛的肠胃。我曾经问父亲,到底什么是人匠。

父亲只说了两个字。

「修人。」

  •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拿来厚厚的一本册子,沉声问我:「当

    不当人匠?」

    我当时的回答是:「当。」

    「好,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好好读。」

    此后每日,我都会细细品读这本古书。书里记载的都是玄异的

    技法,我常常通读入迷,茶饭不思。

    我读那古书读了数月,感觉已经烂熟于心。父亲又叫我过来,

    一一问我。

    「那书有几章?」

    「十一章。」

    「第六章讲了什么?」

    「《离骨》。」

    「做给我看。」

    我低下头来,用食指在中指的一个指节轻轻划过,一节指骨便呈在了手上。

    这样说来有几分诡异,甚至于恐怖。但没有丝毫痛感,也没有任何不适,指骨被完整地抽离出来,干净得像是一段玉玦。我中指轻轻一动,那指骨便又回到身体。

    父亲点点头,他蹲下身,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人匠可以修人,也可以杀人。心术不正的人匠夺人器官,取人性命,自古有之。你将来离家的时候,带上我那柄伞,以便与别的匠师相认。」

    说完,他让我闭上眼睛,用双手的大拇指划过我的双眼。

    我睁开眼睛,发现目力更加敏锐,甚至可以清晰点数手上的汗毛。

    唯独看不见父亲。

  • 母亲是很温柔的人,跟父亲的严苛截然相反。从我十二岁那年,就跟她相依为命。

    她对人匠之事绝口不提,她是个本本分分的妻子,本本分分的母亲。

    但我是不安分的。

    十二岁的我,学会独立,学会家务,唯独没有学会怎么安稳。我在家闲不住,又是满脑子好奇心的年岁,总是问母亲各种问题。而母亲肯回答的甚少,只是反复念叨四字家规:「心善,人善。」

    我闲得发慌,只好磨炼玄妙的技法。偶然间,我突发奇想,自行构想了些需要双手并用的技式,然后心又凉下来,想起自己其实只有右手。

    我有的只是遗憾,不是怨恨。

    自那后,又过了平淡的四年。在我十六岁生日的早晨,我发现母亲抱着黑色的长筒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泪痕。

    她眼睛哭得红肿,哽咽着问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你爹么。

    我摇摇头。母亲虽然没有富贵的出身,却是真正的美人,眉眼如画。那不沾脂粉的秀美气质,也不是轻易可得的。父亲则相貌平平,过人之处,也就是独到的手艺罢了。

    她说:「他当年背着这长筒,身上就两个铜钱,却也要买一个馒头给饿坏了的我吃。他舍了一切,把我从那里救出。你父亲修了一辈子人,唯独修不好自己。我知道你技法精湛更胜他人,但你最需要学的是父亲的善。」

    我点头,不知道回答些什么。而父母曾经经历过什么,所说的「那里」又是哪里,我全然不知。

    她抱着我,又要哭出来,说:「你是程家的孩子,注定要游历四方。你十六岁了,我把这长筒交给你。里面有伞一柄,信一封,玦一块。我不懂这物件的用处,只知道那古训。『遇危难,开伞。至境界,阅信。见故人,持玦。』我能给你的就这些。」

    我不知道母亲在哭什么,却也想跟着哭。内心要离家的冲动和热血在一瞬间结冰,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想跟着她一起站着。

    我呆呆傻傻地走出门去,母亲深深地鞠躬。我第一次见她这样伤心欲绝,她别过头去说:

    「儿,娘很想你,但别回来。」

  • 父母为我起名为善。我叫程善,也许是寄希望于可以万事成善。

    但我出门的第二天,便在山路间遇见了山贼。那是通往皇城的必经之路,没想到最近也是山贼肆虐。我想起了母亲说的「遇危难,开伞」,便从黑色的长筒里抽出那长伞,墨色的大伞上面满是繁复的雕文,让我眼花缭乱。

    我从马车上跳下来,那一众山贼看了我的大伞,全都呆了。有几个胆识大的、气血盛的年轻人想要冲上前来,每当要靠近我这黑伞,都四肢僵硬,动弹不得,更近的就浑身抽搐,痛苦不堪。「别动!」

    那山贼的头子呵道。

    「是程家的黑伞,都不想活了?再近一点,就要变一团烂泥喂

    给猪狗!」

    我看那几个山贼面色实在是苦不堪言,于心不忍就把伞合了起

    来。即便如此,有几个气力弱的还是步履蹒跚。我又只好把黑

    伞收进长筒里,那几个人才恢复如初。

    头子走了下来,满脸堆笑地看着我,让我满身不自在。

    「程家的少爷,皇城里面据说有大恶作乱,去那里做什么。」

    我说:「听闻圣上寻找天下能人异士,聘金不菲。我去那里,

    讨个生活。」

    「小少爷呦,程家人哪里还需要讨生活。」头子说完见我面有

    愠色,便识相地走上山去。

    只是那人,走前细细地打量了我的左袖。

    想必他已经发现了我没有左手,我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只是

    我渐渐发现,只有一只手的情况下,的确有很多技式使用起来

    相当不便。如果那山贼想在这上面做点文章,可能是个麻烦。

    等山贼都走后,车夫突然从马上翻下来,然后开始放声大笑。

    是个身材娇小,面容俊秀的女孩。其实,自从父亲轻划过我的双眼之后,我的目力精锐,已经不

    能以常理考量。我早早透过她的面纱看穿她的相貌,只是没有

    说穿。

    「小屁孩,没想到老娘我是个女的吧。」

    我微笑着点头说:「没有。」

    「你不出手,我就能把那几十个人全都放倒啦。」

    我又笑着点头,配合着说:「有女侠护佑,我当然放心。」

    我这么配合,只是想看她什么时候能切入主题,满足她的好奇

    心。

    「小子,你那伞挺有意思的,能给我看看么。」

  • 她叫明彩,自称武功最好的画师,画工最好的侠客。

    她乔装打扮,竟然只是为了能顺利上山征伐山贼。我很难想象

    这样一个满脑子江湖梦的丫头,会甘愿当一个宫廷画师。但事

    实就是如此,就好像曾经最讨厌礼法的我,想要进入皇家这种

    循规蹈矩的地方。

    程家的名声不小,但大多是民间的传说,已经与事实相去甚

    远。所以她听说我是程家人,还以为我有什么夸张的威能。但

    我说到人匠技法的时候,她还是很是吃惊。

    而我把她的左臂像车轴一样轻松旋转了两圈后,她吓得差点晕死过去。

    我说:「这算什么,要是我想,都能把我胳膊接在你身上。只是一,我只有一只手,很不方便,二是父亲当年明令禁止我这样做。」

    她对我的左手相当感兴趣,因为民间都说,程家有着天赐的双手,但是到我这里只有一只。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十六岁的我涉世未深,阅历尚浅。有明彩这种同龄人相伴,是为数不多可以缓解心头焦虑的事情。

    只是明彩不时提出的问题,常常让我哭笑不得。

    「程善,你可以把我变美喽?」明彩很兴奋地问我。

    我回答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你挺美的啊。而且给人更易面貌的技法是最考验人匠经验的,像我这种毛头小子,当然是不敢做这种细致的活,而且……」

    而且,我只有一只手。

    「好啦,我是不会难为你这种小毛孩的。」明彩摆摆手,满脸写着刻意的大度。

    「我是在想,程家人把另一个人塑成皇帝的身躯和模样,是不是可以偷梁换柱呀。那还得了?」6.

    我们在路上走了数日,又在皇城的客栈住了两天。

    她全然不怕我,不但不怕,还很泰然,甚至是放肆。总是挑衅

    我让我开伞,我都拒绝了。

    我说,你画幅画给我吧。画得好了,我便给你开伞。

    她笑了足足有一刻,止不住。

    明彩作画的时候问我,说:「你们程家人可以化男女老少,胖

    瘦美丑,这画像到时候也不尽然像你啊。」

    我说:「我喜欢我这张脸和身体,是不会改的。再说,又不是

    画我。」

    「这画像不是画你的么?」明彩有些疑惑。

    「当然不是,我要自己的像做什么。我要你的画,我想看

    你。」

    明彩的脸红透了。

    她沉默下来,安安静静地为自己画了一幅。

    那时我还没懂,人可以修成画,画却不能化作人。

    「像,真的是太像了。」我看着那幅画不禁咋舌惊叹。我知道,明彩这谦辞是站不住脚的。对于画师来说,画他人像,抬头就能看见,那人若是好好配合,神态动作又不曾更易,当然容易。而明彩只是对着这张无暇的白纸,凭空从脑海里画出自己。明彩端着那画像时,就如同持着一面铜镜一般。

    可能是我见识太少,但在我眼中,这种画工说是绝世无双也不为过。

    明彩作画时那种入迷和痴醉,也是我之前见所未见的。我忍不住连连称赞她,她终于也有觉得害羞的时候,连忙避过身去。

    我问道:「明彩,你还有没有别的画,拿来给我看看。」

    她点点头,从自己背着的木箱里抽出十几幅画卷。其中花鸟、草木、男女老少、鸡犬牛羊,无一不活灵活现,细致入骨;只是山水、楼宇、顽石、云彩、晴空这些,却显得单薄失色,空洞无味,与前者画工相去甚远。

    我仔细端详,不禁发问:「明彩,为何你画活物妙不可言,但是画其他的却如此苍白?」

    明彩没有回答我,只是莞尔一笑。

  • 从客栈离开时,掌柜的特地叮嘱我们二人道:「现在皇城很不安定,听闻有大恶人出现,弄得人心惶惶啊!」「程家!」

    他说完这话,明彩忍不住瞥了我一眼。

    「程家?」我反问。

    「就是,就是程家。」掌柜的说到这里,战战兢兢,声音发虚,摆手让我靠近些。他低声说道:「现在有个程家的大恶,专在城里找那身体健壮的小伙子和面容俊美的姑娘,拿去做『人模子』。」

    明彩忍不住好奇,问道:「人模子是什么?」

    「小姑娘你不知道,那程家人能把人一掌打成烂泥,皮、肉、骨分得清清楚楚。好的心肝脾肺,全拿去给达官显贵用;貌美姑娘的皮囊,都留着换给宫里的妃子。你生得俊俏,更要小心才是啊!」

    我们走出客栈后,我沉声说:「要是让我找到这恶人,就拿程家的古刑伺候他。把他头颅拿下来,保他不死。再去他的舌头,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看到明彩惨白的脸色,露出笑颜道:「我也只是听父亲说起的。这古刑曾经是处置违反家规的族人的,但至今不知过了多少年月。程家人也渐渐不再过问世事,那严苛的刑罚也就废弃了。」

    我们走了良久,一直相对无语。她欲言又止,让我心里不太安稳。等走到一个僻静的路口,再往下,我们就要分开了。

    明彩勉强地笑道:「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担心你技法太过神妙,若是进了皇宫,会成为宫中人身上的肉刺。就算他们不除掉你,也会利用你。」

    「你怕我会作恶?」

    「你是白纸,我怕会被染色,让人在上面画了妖魔。」

    「女侠哪里去了?你这时候怎么又像个弱女子了呢。」我只好这样避开她的话锋。

    她别过头去,又转回来,那神色又变成了曾经的明彩。

    「小子,过了这个路口就没有本女侠罩着你了。你好自为之吧,哈哈。」眼看我转身就要走,她一把按在我肩上,「别忘了,那天我给你画像,你答应给我开伞的,想反悔?」

    我摇摇头道:「哪里哪里,明女侠的约,我哪敢反悔。只是这伞高大,在那屋里不便展开。等你站远一点,我就开伞。」

    明彩离了我有四丈远的时候,我喊道:「别逞能,要不要再离得远点?」

    「老娘我天不怕地不怕,区区一把破伞,能奈何得了我?」

    我便放心地把黑伞打开,古奥的花纹覆盖了我的视线。没有回答。

    当我合上伞,明彩已经跑远了。我知道,她是习武之人,在这小路上轻巧无比,如蜻蜓点水。但我还是一眼看见她在那路的尽头,一边飞奔,一边哭。

    我只是在想,她为什么哭呢。

  • 那年我十六岁,缺乏些责任和担当,想的也都很浅。所以我并未太在意母亲为什么会哭得那样伤感,明彩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即便在意一会儿,也很快被时间冲淡了。

    跟明彩分道扬镳之后,我向着皇城的内城走了一日。路上的我突然惊觉,一时间差点要叫出来——这丫头,该不会对我有意思吧。

    我摇摇头,决定把这些念头抛到脑后。我当时一心想着入宫,只想着要找到那程家恶人——如果皇城里有恶,那宫中一定有大恶。就好比天下有恶,则居高位者中必有大恶。

    内城近在眼前,那里的小门是我进宫的入口,从远处我只看见几个身披甲胄的护卫。

    领头的护卫把佩刀按在桌上,上下打量我,又瞧瞧我左手的位置,摇摇头道:「你,活脱脱一副残废样,会点什么呀?」我深深鞠躬道:「兵爷,小弟武艺稀疏,只涉猎了些旁门左

    道。」

    说完,他们一阵哄笑。

    我只好右手轻轻一指点在那领头的额上,道:「失目。」

    那人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空洞的双目像是干涸的井口。

    众人惊慌大叫,有抽刀咆哮的,有瘫倒在地的,有面色苍白

    的。

    我手一离开,他又恢复正常,只是止不住地粗喘,大汗淋漓,

    言语颠倒,像是失了魂。

    我又一次鞠躬说:「各位兵爷,麻烦行个方便。」

    领头的颤颤巍巍递给我一个黑铁腰牌,说道:「进去之后……

    找……找王总管。他会好好安顿你。」他慌张地看向我,眼神却

    不觉间锁在我背后的长筒上。

    我道谢之后,走入城里。恰是秋风过境,我身形不稳,像要化

    在风里。一众护卫,只远远观望,无人敢上前一步。

    恶人,以恶慑。

  • 我见到王总管的时候,正听见他训斥手下的侍女。

    「干活再这样毛手毛脚,小心罚你去『废人居』!」

    那侍女听罢大骇不已,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跪下要自扇耳光。王总管看见我来,一手扶起那侍女,轻声吩咐这般那般。

    那侍女抹去泪痕,小步走到我身前行礼:「大人请跟我来,『异人居』就在不远处。」

    我微笑点头,与那侍女走了稍许,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问:「姐姐,我好奇那『废人居』是什么去处?」

    侍女满脸惊惧,看着我退了半步,说道:「大人,那『废人居』里可不单单是废人,尽是些妖魔。」

    「我只是打听而已,并无他意。」

    侍女环顾片刻,与我耳语道:「听闻里面有什么单眼的老头儿,四腿的妖婆,无嘴的异童。前几日有几个姐妹去里面清扫,活脱脱吓得昏迷了两三日呢。」

    我面上不惊,心里却起了阵阵波澜。这些所谓的妖魔,听着都像是程家的手笔。人匠可以修人,自然也可以害人。跟我的猜测别无二致,让皇城百姓人人自危的大恶,应该就在这宫里。

    「那姐姐知不知道这『废人居』怎么走?」

    侍女面露难色:「奴婢不敢说。」

    我语气和缓道:「那我也不为难姐姐了。世上哪里有如此畸怪之人,估计只是相貌生得奇异丑陋,以讹传讹罢了。姐姐也不她点点头:「奴婢也希望是如此。」

    她将我送到异人居便自离开。我见她走了,食指在右眼上一扫,一颗眼珠落到我手心里,温润如古玉。我闭着右眼,将那眼珠向天上轻轻一抛。

    我的视野随着眼珠忽地上升。天地宽阔,万象大千,尽收眼底。这内城的宫苑、草木、行人,都在我惊人的目力范围之下。

    原来如此,这废人居的位置当下就被我摸了个通透。

    我一手接住那坠下的眼珠,那眼珠光滑通透,我险些没有接住。幸得周围无人,否则定要被这异景吓得昏死过去。

    说起这抛眼珠观广袤的技法,是我曾经脑子一热的产物。实际用起来,对条件的要求比较苛刻。一则是目力要足够敏锐,否则就算眼珠在高空也未必能看清。二则是偶尔会接不到眼珠,虽然人匠的眼珠不会被摔坏,但没准也会找不到的。

    最后,我站在异人居门前许久,安眼珠。

  • 异人居有一条规矩:不许与其他异人相见。每日从自己的房内走出,必须戴上宫里配的斗笠和面纱。以我的目力,可以阅他人面容,但仍是不许交谈,不许递物。

    待了三日,内心的疑虑尤甚。虽说是用来招待各路能人异士,但既不许相见,又不吩咐所谓事宜,日夜闲散,与其说是招待,更像是牢狱。几日焦躁后,一天夜里,我从异人居溜出,按照心中所记的路线去见侍女口中的「妖魔」。

    如果侍女所说不假,那可能真的有魔。而最大的魔,是人。

    我披斗笠,戴面纱,倒夹黑伞,穿行在夜色里。冷月孤照,四下无音,寂如坟墓,只有脚步声回响。靠近废人居时,只见面前依稀有个暗影。

    是活物。身形如同羊马,四足着地,步履迟缓。但我却没见过那样身形的羊马,只得靠近细瞧。却没想到,那是人。

    那是一位老者,双臂处被替换成了扭曲的两腿,原本是嘴的地方变得平滑无物。身躯只能匍匐在地,脖颈僵硬到无法抬头,自然也看不见这月景。

    他终于发觉有人靠近,奈何发不出声音,只能在鼻腔里惊慌地哼哼,浑浊的双目透出骇意,身躯止不住的战栗。

    我心中一颤,把黑伞向地上一点,说:「老人家,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

    老者显然已经很难相信人,还是止不住地退去。我蹲下身来,深深地低下头道:「人匠不善,是我程家之过。」

    我把右手轻按在老者后颈,又抚过老者鼻下。

    我说:「您现在已经可以抬头,讲话了。」

    老者又惊又喜,眼中含着泪光。他激动地发抖,想抬头看天。只是我为他新开的口很粗劣,而且他已经许久没有讲话了,只能呜呜地说着:「谢……」

    只讲了一句,那老者便佝偻着身躯咳起来。

    我拍了拍老者的后背,右手顺着他的脊骨摸下去,说:「您不用太急着讲话。虽然我给您开了口,但是您喉嗓已经大半受损,加上体质虚弱,已经不方便讲话了。我只问您些问题,『是』便点头,『不是』便摇头。」

    我刚刚摸了这老者的身骨,发现其不单单是四肢和口部被做了手脚,全身多处脏器,静脉,筋骨都已经被折腾得混乱不堪。他必定痛苦万分,生不如死吧。这样折磨人的手段,不但要是人匠,还要够残忍,够熟练。

    这样的程度,我已经无能为力了,随意施技,只能徒增其痛苦。即便父亲在此,也未必能修好这位老者。人匠虽能修人,却不能修尽一切人。

    我问:「把您变成这样的,是宫里的人么?」

    他点头。

    「您见过他的面貌么?」

    他摇头。

    「您变成这样有五年么?」我看他神情痛苦,看来是回忆起当年梦魇,也不忍心再问,只好说:「老人家出来,是为了看月么?」

    他点头。

    我把黑伞抬起,问:「您还有什么心愿,说与我吧。」

    老者终于含笑,却又热泪两行,支吾着说出二字:「赐……死。」

    我已经猜到他的愿景,便站在老者身旁,将那大伞张开。雕文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诡丽,黑伞下老者霎时间化为一滩肉泥,片刻后又散作血水,终成为腾腾的红雾,如朱砂飘起,附在伞的纹路里。

    生而无乐,唯死求欢。

    我转过头,急忙把伞合起,那偷看了许久的侍女忍不住惊叫。

  • 这是给我带路的侍女。我问她:「姐姐,看了多久了。」

    「奴婢知错,奴婢有过,求大人饶我……」她跪下身要给我磕头。我连忙扶她起来:「这位姐姐,我想你不就寝,来这里游荡,也多少是对这废人居放心不下。我只想问你,刚刚那老者是何人?」

    「奴婢不知。」她说完开始抽泣,哭得接不上气来。

    「我不害你。」我说着,一手搭在她肩上,轻轻发力,只觉得她肩骨有异,右臂虚软。她急忙从我手中挣脱,又要给我磕头。

    她眼神飘忽在我那伞上,大概是畏我这黑伞。我把伞背过身去,道:「姐姐,你身子有没有哪里不适?」

    她摇摇头,愈加害怕得发抖。

    我眉头微皱,只得说:「罢了。我不强求,也不难为你。我只问你姓名,能讲么?」

    她点头,终于肯站起身,说:「小女子有一贱名温良。」

    温良不说,我却能猜个三分。她藏匿,她心虚,她欲言又止,她定然对宫中的诸多怪事有所了解。只是她的确怕,又有难言之隐。我断定她不会到处声张所见之事。所以我再没问她,各自分别。

    被温良弄出了些声响,我恐生事端,又回到住处。

    自那后,我门前的侍卫,又多了六七人。但我依然相信,这事与温良无关,否则我早不会是这般下场。朝中人若是听闻我有一把杀人不留痕迹的黑伞,即便我并非奸恶之徒,断也活不长久。

    我这次再也找不到监察的疏漏,像软禁一般被关了半月有余。

    夜里,我躺在床上,思绪是惊涛怒海,搅得我寝食难安。我坐起身来准备开窗,却见窗外有个蹲着的人影。

    透过窗间的缝隙,我大致猜到了这来客。

    我问,你怎么跑来这里的?说着,放她进来。

    明彩满身血迹,肩上还有一道极深的刀伤。她从台上跳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有个模样很秀气的侍女,告诉我你在这里。」

    我叹息,又摇头:「我问的是门前的侍卫,你是怎么进躲过他们的?」

    她漫不经心地答:「我说我是御用画师,要进来逛逛。他们非不听。我只好跳上屋顶,没想到屋顶上还有三个带刀的,让我放倒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终究是放心不下。我右手轻点了她锁骨、右肩、右肘,说道:「砍伤、刺伤两处。骨损一处,筋损两处,右臂差点断掉。再严重些,我便也修不好你。即便现在这样,修好你也要一个时辰。」

    明彩站不稳,只得靠在墙上,她从腰间抽出几排画卷:「我没事,我是来给你带几幅画的。」

    我只轻瞥了两眼,有轿子、椅子、花瓶。都是些宫中普通的物件。

    但细瞧才觉得有异。「等下,明彩,这都是你画的?」

    「当然。」她的声音有点干瘪。

    「你什么时候把死物画得这么好了?」

    她没回答,我这才发觉明彩面色惨白,嘴唇青紫,倒在了墙

    角。

  • 天色渐晚,日光昏黄。

    她伤得比我想的还重,甚至痛及筋骨,脏器也有轻微的淤血。

    我花了足有三个时辰才修好她。最后实在太过疲倦,我直接倒

    在床头睡去。

    我梦见明彩,见到的是一片雪白,白色的柳叶从我面前像素湍

    一样飞过。我听见明彩在我身旁清唱,唱的是我没听过的曲

    调。那唱腔如泣语,却又带着几分洒脱。她的声音简单真挚,

    一字一句唱道:

    自有智,自有惑,辨得物与我。

    百种阳,百种阴,化作天地和。

    不见善,不见恶,唯留因和果。

    千般圣,千般魔,任由他人说。

    这曲是什么?词又是什么呢?到最后,我满脑子回荡的都是最后那句「千般圣,千般魔,任

    由他人说」。沉醉之间,却已醒来。

    我醒来时,明彩就坐在床边。其实我是很想问那天分别之后她

    为什么要哭的,更想追问那梦中的曲调。但我终究没有问出

    口。

    她先开口问:「你身子,还撑得住么?」

    我说:「我当然撑得住,这都是末事。我给你讲件大事,希望

    你不要怪我。」

    她说:「你说说看,我也先听听看。」

    我指着柜子说:「侍卫被打伤,宫里严加戒备,我这里也被搜

    查。为了把你藏到柜子里,我当时把你拆了。」

    「拆了?」

    「就是拆成若干块,成一摞,然后堆起来。虽然不告诉你你也

    未必知道,但我还是觉得不该瞒你,况且……」

    她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明彩浑身上下摸了摸,然后指着我,我连忙示意她小些声响。

    「你摸了我全身!」

    我没想到她竟然着眼在这点上,哭笑不得:「这倒是其次,只

    是我单单觉得把人四分五裂,有违天理。而且不是还隔着衣物「我倒觉得蛮有趣的。」

    「这可不是什么趣事啊,明彩。」我摇头道,「父亲曾说人匠里有先人为了避难,自己拆分了血肉筋骨藏匿起来。虽然最后被他人恢复,却受不得被拆解后那种状态,终日恍惚,郁郁而终。」

    她显然没能听进去我的说辞。

    我拿起那画卷问:「那接着说点大事。这些画,到底是什么来由?」

    「的确是我画的,是我当上宫廷画师后,所画的一些宫中物件。」

    「但你根本不会画死物啊。」

    她跳下床,然后笑着道:「所以那些都是活物啊。」

    我不禁悚然。

    「你是说,这些曾经都是人?」我问。

    「是人,而且他们现在还活着。」

    「这不太可能,如果把物件镂空,以人匠的技法把人切分软化,将之注入,或者为人蜕皮,置入某个物件里,让血脉经络

    和外物长在一起,这两种难度都很大,而且就算能成,这人也活不了多少时日。」

    「那你看这张。」明彩从袖中抽出一张褶皱的宣纸,上面潦草地画着一个人形。是我那夜里化进伞的老者。

    我问:「你也见过这老者?」

    她说:「在夜里曾见过一面。时间太短,只画了个大概。我拿这纸问过一个侍女,她说这老人要去当『椅子』,只是体质太差没当成,成了所谓的『废人』。」

    我半晌无语。到底是怎样的人,要将人抽成模子,做成椅子,弄得分崩离析,生不如死?要这样违天理,逆人伦?这宫里我见过的人事有多少,未能的认识又有多少?我触到的恶可能只是河川,未见的恶也许是汪洋大泽。

    心口有一团火在灼着,烫得难受。

    我凝思了片刻问:「你一直说的侍女,是不是叫温良?」

    明彩摇头说:「不知。我当了画师后,是那侍女来给我送纸墨。我便问她见过一个身背长筒、略显纤弱的男子没有。她便说你在这里云云。我又给她看了一眼那老者的像,她告诉我这是废掉的『人椅子』。」

    现在我心中有了个大概,明彩见过的侍女定是温良。但温良不肯把她所知向我全盘托出,却肯一五一十地讲给明彩。要说信任明彩,她与明彩也不过一面之缘,萍水相逢,又难说有什么情分。若是她在明彩身上另有他求,比如一直想图一幅画,没

    准倒还说得通。因为明彩画起活物来,倒是精妙得可怕……

    想到这里,我扫了眼床上散落的画卷,问起早有的困惑:「明

    彩,你只会画活物,有什么缘由么?」

    「我要是问起你的伞为何如此神妙,你有缘由么?」

    这是在讲她的笔不同寻常么?我还没理顺个中道理,却见她有

    点失意地看向我,眼眸里藏了些落寞,只是脸上强挂着笑言,

    还像是与我打趣。

    我这才发觉,明彩赌上性命来见我,又守了我一日,我却连半

    句关切也没给过她。

  • 今晚,要再去废人居一次。

    起码要弄个彻底,弄个明白,直到让我心安。

    我提出这个决案的时候,明彩对我佩服非常,说我看起来弱不

    禁风,没想到依然心怀天下。

    我说,我的心哪里怀得住天下呢。

    我不自欺欺人,我明白。这天下是应家的天下。我只是一块瓦

    砾,一片泥壤,一颗棋子。我尽力翻搅这池底,充其量也只是

    死水微澜。天下里有多少恶事,我触之不及。但这宫中种种,

    放任不管,终有一天要惹火烧身,把我和明彩焚为灰烬。「丑时是侍卫更替的时刻,屋顶上只有一人。见面之后,只要让我的血沾到侍卫肌肤,便能让他气血逆行数息,经脉胀痛而不能动,你我就逃出去。」我这样告诉她。

    明彩是个挺容易被劝和说服的人,起码我目前还这样想。我给她了讲了些小时候的趣闻,要不是我捂住她的嘴,她能笑得把大殿里的侍卫都召来。

    我又放下心来,回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这样自在惬意地聊天了。我都忘了自己在忙什么,求什么。生而为人,成而为匠,又能代表什么。万千善恶,又有多少瓜葛。我都不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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