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执早早出门抓药去了,我也只能留了纸条便匆匆赶回去,妄想老天予我三分薄面。
谁知夏雨落得竟这样急,离归宁坊不过只差一条街,天上突然『轰隆』一声,接着就骤然泼下豆大的雨珠来,顷刻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啊,倒是难得如此倒霉啊。
我拿手遮着发顶,跑到道旁茶摊上稍稍避了避,看着满身狼狈不禁感叹。
「哟,薛小姐今日不练掌了,在这大雨里练什么?
练内家功夫?
」怪不得这雨水里尽是一股鸡屎味儿,原是裴时来了。
我头一回遇见夏日里下这样大、这样久的雨,足有半个时辰才停,不过凑巧遇见了裴时。
他吝啬得很,用的伞却很金贵。
是他尚在翰林院做事时,有一回在宫里留得晚了遇上瓢泼大雨,今上怕他受寒特赐的一柄御伞。
方才那样大的雨,我在这伞底下没再淋到一点雨水,一直到裴时转身时,才看见他半边身子全湿了。
他总是这样。
嘴巴坏得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做起事来却是不声不响,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我看着院里的花草菜蔬,思绪却都不知飞到了何处。
裴宅统共不过一个聋翁,他方才淋了雨,还有谁能帮他煮上一锅热热的姜汤驱寒呢。
自然不是我。
……没过两天,薛执倒是递了个信儿过来,说是父亲的伤寒症好转许多,现下又恢复了康健。
母亲没有明说什么,不过看起来明显松了口气。
可第二日,薛执却是亲自过来请母亲。
叶姨娘不大好了。
郎中当着母亲的面,足足诊了半刻钟的脉,出了门捻着胡子斟酌了许久才道,「还是早些准备起后事罢。
」叶姨娘现下退了热,稍稍恢复了些许神志,可瞧着却像是朵开败了的花,透着股说不清的死气。
盛夏午后的太阳滚烫如针扎般,她却浑然不觉,还试图用冰冷的手掬住一捧阳光入怀。
穿堂风带着床尾案上的书卷翻过最后一页,是李白的长干行: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她转过头看得怔愣,良久才用枯瘦的手指抚过,口中喃喃:「韶郎…」这个女人,哪怕走到生命的尽头前,都还在思念着那个男人。
母亲已是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唇逃去了院里。
纵是有万般不可说、万般说不得、万般说不尽,我终究还是拎着食盒与包袱站到了裴宅门前。
这一回不过是尽尽人事,倒是少了初初来时孤注一掷的满心绝望。
这座宅子除却御笔亲书的牌匾,没有一处像是朱衣金鱼袋的裴少卿的府邸,院里生出的花草都是由不知来历的野草种子萌出,除了穷酸二字实在是无法形容。
裴时其人,对自己也很是吝啬。
除了官服,每季不过也就两身衣裳换洗,这两身衣裳若不是洗得不能再洗,也是打死不会再做新衣穿的。
他于饮食一道更是随意,当值在大理寺中解决,休沐时便让聋翁上街市买上一屉包子吃上一日,第二日自是不用愁的,只因又要当值了。
至于车马之流,更是没有。
每日裴时都要比其他官员早起足足半个时辰,从城西一步步行至宫中,风霜雪雨,从不停歇。
做官做得如他这般清苦,有时连我都要理解父亲为何贪墨至此。
可裴时又是极大方的。
每年年节他从宫中宴饮罢归来,总要从袖里取一支沉甸甸的金步摇簪到我发间。
年夜里,外面爆竹声炸响,裴宅里却静谧安宁。
他怀抱温暖唇畔含笑,垂首轻吻我的额角:「阿箬,但愿年年如今日。
」……聋翁一早打开大门,见门外有人站着,被骇了一跳。
我见他手里提着食盒,猜着裴时今日休沐,便打手势问他裴时在否。
聋翁比划了许久,竟是说:裴时因风寒已在家中休养了许多天了。
等到得了允许,我的脚步不由地越来越快。
这确实是少见。
记忆里的裴时从来抱怨伤病害人,还要说些歪理,论说若是得了个什么病,光抓药都能把人抓穷云云。
此时此刻,我不过略略走近了些,便听见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
这吝啬鬼,如今生病倒是没把自己变穷,不过只是要把自己作死了而已!脚下略略一顿,装满顺德楼席面的食盒被放到脚边,我略一思量,去厨房煮了壶热热的姜汤。
裴时若是别扭起来,真要比野猪还倔。
我端起茶盘直接推门进到屋里,不顾他满目诧异,径直把茶碗放到他手里:「喝下去!」裴时似被吓得懵了,连咳嗽都忘了继续,手上不由自主地抬起茶碗照做。
旁人从来不知,裴相看上去八面玲珑无坚不摧,实则畏寒惧苦,是个极爱使小性儿的主,总要强硬些才能听话。
老姜味足,返上的辛气将他辣得五官都皱作一团。
不过他到底心疼茶碗是御赐之物,没有赌气摔了去,便只能双目圆睁着瞪我:「什么东西!?
」「是毒药,两息之间便能使人毙命。
」我接过茶碗放到桌上去,随口诓他。
「还想骗我?
我一口就尝出姜味来了!」「那你还明知故问。
」裴时顿时哑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唇相讥。
我将窗棂推开,余光瞥见他目光郁卒,偷偷拿拳锤起身上被子,顿觉有些好笑。
「薛掌门风风火火闯进我裴府中,便是为强灌某这一碗姜汤?
」他从来刻薄,自然是忍不住要逞口舌之能的,我懒得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起身去外面取带来的包袱。
裴时却以为我要走,嚣张气焰霎时矮了下去:「薛、薛小姐——」我正奇怪他鸡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可裴时见我回身,反是又沉默起来。
这总不是个求人的样子,我只得寻了个由头开口:「家道中落,琢玉早就不是什么尚书府小姐了,裴大人还是换个称呼罢。
」裴时像是怔了怔,「那我,」他稍稍顿了顿,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从前,我听过你家庶兄叫你若儿,是哪个若?
」这样重叠的话语,只恍若一瞬,就将我拉回到那个烛火摇曳的晚上。
「是箬竹的箬。
」我眨眨眼睛,觉得眼前似乎有些氤氲,回答却一如前世:「家母偏爱故乡窗前丛竹,只是外嫁女总不得空归家,就为我起了个乳名叫箬儿,父兄听着便也这样唤了。
」「那我能不能叫你阿箬?
」「大人莽撞了,女子闺名怎是外男可随意呼喊的。
」裴时冷哼一声,身子向后倚靠在床头,「那便算了,裴某还是对薛掌门恭敬些罢。
」「阿箬便阿箬吧,反正旁人也不知晓这个名字。
」我只能从善如流。
裴时其实不知道,我对他,从来都讲不出拒绝的。
「你父——」「家父——」我与他的两双眼睛对视一眼,又齐齐不由自主地转开。
裴时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昨日路过大理寺,差人告知我,你父亲的病,已经大好了。
」我顺从颔首,「多谢大人费心关怀,只是……」「莫再吞吐忸怩,」裴时说着又住了嘴,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鼻子,「罢了。
某力所能及之处,总能帮阿箬达成。
」我有些发愣,这般允诺承诚,都不像是裴时了。
「但求裴大人,能送一个人,去大理寺狱见上父亲一面。
」「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阿箬总要许我一些好处。
」我从袖里取出母亲给的银票,却被他避开,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周身打量。
「下流!」我只觉羞辱,兜头将之前熬夜为他做的衣裳扔到他脸上,转身便跑走,正撞见聋翁寻来的郎中。
我将银票匆匆塞到聋翁手里,忍着气打手势让他不必吝惜银钱,全没听见屋里的动静。
「啧。
」裴时取下满头的衣裳,唇角微勾,眼中透出些欢喜,「当真掌门之风啊。
」……到底是风雨无阻日行十里的裴少卿,早在这般打磨下炼出一副钢筋铁骨。
不过才两日,我在院中打开大门洒扫,便一眼瞧看见他朱衣皂靴,招摇过市般地从归宁坊走过,想是自大理寺当值才回来。
他眼眸稍狭,好似凑巧望见我:「呀,是阿箬!我刚刚下值——」大门合上发出「砰」的一声,瞬间将他隔绝在街上。
等过了半盏茶再开门,裴时果然不在了。
只有坊中惯爱说嘴的媳妇儿们凑在树荫里做针线活,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方才那位大人在咱们坊里来回走了得有七八圈吧?
也不知在做什么。
」「瞧着倒是俊模样,不过大热天的还这么走,像是脑子不怎么好的。
」「是极是极,薛小娘子多么漂亮的小姑娘,才不能看上这样的傻小子。
」……裴时是极其守诺的,我却没想到,他那日说的「某力所能及之处,总能帮阿箬达成」竟是这个意思。
父亲端坐在竹椅上,手指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上褶皱,细葛布终究是比不得昔日杭绸,他只理了片刻便想清个中原由,随即松开了手指不再摆弄。
纵使来人一个是他三媒六聘娶来的妻子,一个是他唯一嫡女,父亲脸上神情仍然淡漠。
除了憔悴瘦削了些,他看上去依旧像是从前那个久居高位的尚书大人。
「来了。
」父亲看向我们,开口时似有刹那的缓和。
母亲冷淡颔首,提了裙摆坐在他身边空椅上。
来时薛执还说起,叶姨娘见到父亲才片刻,身上的病就像是好了大半,只是到底沉疴许久,痛快哭了一场便累得睡着了。
可我的母亲,此刻便坐在离丈夫最近的位置上,却也只是垂眸冷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箬儿也坐。
」父亲指了指一旁的绣墩。
我顺从坐下,便听见他声音如初化雪水般刺骨:「昨夜我自大理寺走出,竟是裴少卿亲自相送,箬儿可知为何?
」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成拳,昨日不小心碰断了指甲,残端掐在掌心里,只觉指腹灼烫、一跳一跳地痛。
「是女儿携了金银,亲自去求的裴少卿。
」「你怎么敢!?
——」「她如何不敢?
」一直沉默的母亲冷不防开了口:「你的女人病得几乎垂死,儿子又来求她,她怎么能不敢?
哦,薛大人从来身居高位,自是不会懂得这些人情世故。
」薛执听得惭愧不已,无声跪了下去。
「我养在手心里视若掌珠的女儿,你们一个个平时不见如何珍视,等到出了事,一个跑来苦苦哀求,一个又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薛韶,你有什么资格苛责她?
这世上最不配苛责她的便是你。
」「问枢……」母亲的眼眶微红,语声却冷然似冰珠过弦,「薛韶,一十八年,我拟身嫁与你足足十八年,却从未向你求过什么。
今日是我头一回求你,想来也是最后一回,薛韶,休了我罢。
」父亲掩在袖里的手指微微颤抖,似是想要去触碰母亲,却还是缩回了手。
他沉默半晌,终究点了点头:「好。
」父亲为官从来中庸,却写得一手好字,只是此刻墨迹斑驳滞涩,再不复往日华丽:某长安薛韶,归元十一年娶妻扬州陈氏问枢。
婚后陈氏端庄娴静,举止得宜,孝敬长辈,养育子女。
履妻室之贤,行主母之责。
某寡情薄幸,待其相敬如冰,屡屡不得亲近。
今放妻问枢归去,与余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盼夫人得以再觅良人,与之偕老,往后尽展欢颜,余亦不胜欣喜……母亲忍着哽咽,「让箬儿跟着我,我会写信给叔父,你带着叶静仪去扬州找他,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父亲微微怔愣:「多谢……陈夫人。
」「不必多礼。
」她抬手轻拂去脸上泪痕,捧起放妻书,「薛郎一如往日好文采,就此诀别。
」「箬儿!」我转身随着母亲离去,却听见父亲蓦地出声呼喊我的名字。
「你好好选,万莫要选到父亲这样的夫君。
只有自珍自爱自重,方能不让他人看轻了去!」「是。
」我含泪颔首,俯身三叩首:「女儿拜别父亲。
」骨肉血亲,便自此生生斩断,再无瓜葛。
……回到归宁坊,母亲只坐在椅上发怔。
直至红日西斜,透过窗子洒进脉脉余晖,她才从模糊光影里抬起头来,「母亲有些累,箬儿。
你……」「箬儿都省得。
」我站起身理理衣裙,「母亲回房歇歇罢,我去买些炊饼回来,您不用担心。
」「好,好。
」母亲便没再作声,只起身捧着那封放妻书回了卧房去。
我知她纵是看上去坚强,也难免于心中伤怀。
从前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与父亲再次相逢会是如何境地,或心头忿忿,或热泪盈眶,却从没料想到会是如此这般。
只是此刻,我竟是觉得有些许解脱。
归宁坊中有户炊饼做得极好,我想了想,最后还是买了两个油纸包,接着数了数荷包里的大钱,又往其中一份里添了二两卤牛肉进去。
父亲此刻看上去倒是不像会偷偷挖了金银悄悄溜走的人,可世事难以预料,总要提前知会裴时一声的好。
今日却是真正凑了巧,到了裴府门前,正正好遇上裴时回来。
他这次没有再从归宁坊打转,确实是从平日走惯的道上来的,看见我时不免惊诧:「阿箬怎么来了?
」我将油纸包递了一个过去,便见他顿时眉开眼笑。
「这回一息之间不能使人毙命我可吃不下。
」「那你别吃。
」「晚了,已经入了口了。
」裴时撕开油纸,径直将炊饼塞进嘴里,他应是没能赶上大理寺公厨的晚食,此刻不免有些狼吞虎咽。
这人若是幼稚起来,不上城西寻上个在地上玩泥巴的三岁小儿来,自是全然不能与之较量的。
我只悄悄白他一眼,同他坐到院里石凳上说起今日种种。
裴时吃相虽不差,身上却还是落了些碎屑。
他伸手轻轻拂去,想了想,转过头来问我:「薛公竟没与阿箬提过吗?
」「先前他听我说起是你亲自来求情,又交代出许多事来。
别的且不提,尚书府的紫薇树下竟还埋着五箱黄金。
若换做别的时日,陛下说不定还要给你父亲再添上一笔凌迟之刑。
」说到此处,他有意顿了顿,面露得意之色:「若没了我,薛公可当真是难逃一死。
阿箬你可知,我动了什么手脚?
」裴时这时的眼睛闪闪发亮,说话语声抑扬顿挫,就像是专为我说场曲折离奇的闲书一般。
我只得摇头:「自是裴大人想出了旁人都想不到的法子。
」「慧极。
陛下那日正召我去为他送一本卷宗,赶巧了,我进门时,小黄门正送来东南河道总督的邸报,这时节,河道总督千里迢迢送信来,所为还能有何事?
我当下立刻找时机将劄子堆到了邸报下面。
果不其然,涣州发了大水,朝廷正缺钱呢。
这下两厢功过相抵,你父亲才能从牢狱里脱了身去。
」这样百般回转心思,确实是往后十步瞻前而先百步顾后的裴相方能想到。
我给足了裴时面子,不住合掌,顺便拿话吹捧他的绝世聪明。
裴时继续吃炊饼,尾巴像是要翘到天上去,顾左右而言他:「可惜这胡麻都被炒熟了,不然我将这纸上剩的全洒到院子里,明年说不定还能长出更多来。
可惜、可惜啊,怎么就没有人弄些生的胡麻饼子卖来吃?
」「生的胡麻有甚可吃的?
」「我就喜欢吃生的!」「那你让聋翁帮你买罢,我出钱便是。
」裴时哪里是真的要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是又开始作了。
我冷眼看他默默锤着石桌,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家里还有些面粉,我明日做些冷淘送来与你尝,可好?
」「冷淘我是不大喜欢的……」眼看着他又要拿乔,我半点不犹豫:「那就算——」「阿箬做的另当别论!」他赶忙大声抢在我前头开口:「明日我下了值直接去归宁坊取,这样热天,不劳阿箬辛苦出门来送。
」这样没皮没脸的裴时也实在让人没法子拒绝,我只能点头称是。
回程时裴时又是长篇大论,说什么天晚不好让我独行云云,直将我送到了家门里才作罢。
「下回总让我进去喝口水吧?
直接被关在外头,也怪尴尬的。
」我正要关门,听见他折返回来只为说这事不禁觉得好笑。
「那下回裴大人也别再在这坊中来回徘徊了,总不能白白让别人说了去。
」他听明白我没有拒绝,连连道好,待我锁了门才转身离去。
先前一直没察觉到饿意,眼下倒是觉得饿了,只是炊饼在油纸里早没了热气,隐隐有些发硬。
我随手撕了块给猫儿尝尝,自己坐到花坛前小口吃起来,却总觉得不如裴时吃得香。
他那块炊饼里可夹着二两牛肉呢。
我自顾自安了个理由过去,将裴时的影子从脑海中赶走。
但父亲……这一世的父亲,竟是自己献出了金银。
口中炊饼愈发嚼蜡一般难以下咽,我也全然没了食欲。
这事终是让我了却一桩心事,便也罢了。
不过明日要找些活计去,总不能这样成日懒散着,坐吃到山空去。
三、遗憾风波催人老涣州水灾日趋严峻,京里却是成日旱着,连城郊粮田都几要烤焦了去。
一直到七月的某日夜里,天际蓦地炸响一声惊雷,吓得猫儿『嗷呜』一声跳到床上,窗外大雨瞬间如洪水般倾泻而下。
这还是立秋以来的第一场雨。
我望向窗外细密雨帘,手脚不住发冷,前世便是自这一场大雨起始,母亲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
猫儿方才钻到我怀里,暖烘烘的一片热意。
我抚顺它毛发竖立的脊背,起身沿着回廊去到母亲房里,见她也正坐着看向窗外,便抱着猫踢掉鞋子跑到她床上。
「雷声好吓人,箬儿想同母亲一起睡。
」母亲往里挪了挪,满眼笑意:「之前不是总说自己是大人了吗?
怎么还学小孩子,一打雷就往娘亲怀里钻。
」「母亲在我便总是孩子!」我扭着身子蛄蛹到她身边,紧紧贴着母亲的手臂,所有惶恐都被她身上淡淡香气冲散。
我的母亲,此刻依旧安然无恙,还留存在这人世间。
……第二日却是个大晴天。
满院花草都被冲刷透了,在日光下闪闪发着光,枯枝败叶也尽数被雨水打去,只需稍稍拾掇几下便又重复往日洁净。
前些日子我在街市的绣庄找了件做绣活的活计,其中的管事贺大娘便住在归宁坊,我亦方便许多,只需每过几日去找她领些绣线布料与花样子,总比其他活计轻松。
她们平日里最爱去归宁坊中央的一棵榕树下坐着,既能一起说些八卦,又能排解做绣活的无聊。
「刘掌柜便住在京兆府驻扎的永乐坊,如何能听不清楚?
」我收拾完院子过去时,贺大娘与其中一个媳妇儿正说得起劲儿,见我来了只略一点头,又继续开口:「那鸣冤鼓是用水牛皮鞣制千百次做成的鼓面,蒙上鼓身后要在大太阳底下足足晒上一百日,拿鼓杵一敲,百步之内都有回声。
」「那汉子敲得极用力,声声泣血:『求京中老爷们救救涣州城民吧!』咱们的京兆尹大人不敢耽搁,连夜进了宫里去,这都什么时候了?
马上都快要午时了,京兆府的府衙还没开门呢。
」「呀,我记得前些日子,陛下指派诚王殿下去涣州赈灾,难不成……」「嘘,噤声!皇子皇孙可不是咱们这些人可以议论的,」徐大娘眼珠子转了转,见周围都是熟人才放下心:「不过我家官人同诚王府上管事有些交情,听说,今晨大理寺卿亲自带人去了诚王府呢。
」针尖蓦地刺破手指,霎时便有血珠滚出。
兹事体大,大理寺卿亲守王府,裴时这个少卿自然也不会赋闲。
难道前世的裴时,便是去了涣州?
「薛娘子怎么扎到手了?
」徐大娘从来眼观六路,「罢了罢了,眼下先不绣了,不然污了绣线。
你去铺子里取些新的花样子来吧,咱们下午绣些新物件。
」我心下慌乱不已,总想见裴时一面,连忙应声起身。
谁知裴时竟走得那样快。
聋翁同我打着手势,说是还没到下朝的时候,便有宫中内侍来取走了他的常用物什。
平日里常常见到他,我总以为是巧合。
可原来,裴时才是那个巧合。
裴时离开京时走得隐秘,之后更是全无半点消息。
我从来不知,这样的日子会是这般煎熬,光阴过得抓心挠肺,都像是生生被拽长了两倍。
一直到半月过去,院门被人『咚咚』拍响,是聋翁带了厚厚一封书信来。
裴时的笔迹全然不似写官文时那般工整,信封上墨迹淋漓,也不知题下时是何等匆忙,却仍可见其中筋骨。
上面被他大刀阔斧写着:卿卿阿箬亲启。
聋翁眼里含笑,送完了书信便识趣离开。
我揉了揉逐渐升温的脸颊,回到房里反锁了门,做贼一般打开信封。
只是其中纸页上零零散散,皆是些零碎记叙。
我恍惚想起,前世的裴时有个习惯,每日总要记下这日所思所想用以自省。
有过则改之、无错则加勉。
想来这一沓厚厚『书信』,根本不是书信,却不知怎的寄到我这来了。
「神卫营车马健硕,急行一日可逾百里,如此想来不过七日,便可至涣州城内。
一路南行之间,同行无不盛赞江南风光秀丽。
余举目四望,只觉平常。
远不如长安街巷。
」行走在外也要挑三拣四,倒是裴时这人能做出的事,见他笔触间透出满满不屑,我不禁觉得好笑。
「涣州城中渐成汪洋,百姓流离失所,其中不乏孤寡,足可见先头官员尸位素餐。
硕鼠无皮,无耻至极。
其人若非无畏乎天道,岂敢轻贱罔顾人命如斯。
恨不能杀之!……」前世此时,我只顾忧心母亲,竟不知长安之外还有如此灾祸,心头不免惴惴,既是可怜灾民疾苦,又是担忧裴时。
他如此圆滑为人亦心生愤慨,涣州又该是何等乱象。
「……日间于城外医棚偶见一女,身形羸弱不免眼熟。
惊觉某竟心猿意马至此,眼前人影绰绰皆是阿箬。
又觉心安,长安终不似如此境地。
此时方明,来时但觉周遭寻常,惟有长安念念不忘,其非长安佳绝。
所难忘者,惟阿箬尔。
不知长安此时明月,可如涣州弦上弯钩?
何其怪矣,从前竟不觉月色清辉孤寒若此。
」裴时从来嘴硬,说起话来十句总有八句要用来噎人的。
我却不知,他亦有如此脉脉温情,只是从不开口说。
心头酸酸麻麻,像是春日陌上野草疯长,仿佛十数日的思念在这一刻瞬时暴涨。
我的裴郎,总要何时才能归来。
……涣州城。
「我放在邸报下的纸笺呢?
」裴时写完劄子才发现自己桌上空空如也,不禁疑问。
小厮澄泥垂首回答:「驿使取走与邸报一同送回长安了。
」裴时大惊:「谁让他拿走的!你这蠢材,怎么不仔细察看……」他回想起其中内容,只恨不得立刻生出双翼飞回长安去,抢在阿箬看见前撕了信才好。
澄泥却不免有些委屈:「昨日大人去知府大人家中饮宴罢,亲自取了信封将纸笺都装进去,特特嘱托要八百里加急送回京,那信封,也是您亲手交到驿使手中……」裴时猛地站起身来。
他想起来了,为了探寻知府受何人指使,宴上确实多饮了几杯。
回来后也是他自己亲自取的信,一把塞到驿使手里,言之凿凿:「务必、务必要送给我的阿箬!」裴时呆愣片刻,『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吓得澄泥不由惊呼:「大人!」裴时默不作声坐回椅子里,兀自绞尽脑汁。
等回到长安,要怎么说呢。
便说是被人打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罢。
……时节已经入了八月,渐渐生出几分秋寒。
白日里我同母亲收拾起轻薄夏衣,又将秋衫从箱笼里翻找出来,一一取出在日光下曝晒了数日。
裴时离京已有一月,期间倒是又寄了几封真正的书信来。
口吻浅淡,笔触寻常,只字不提先前误送来的纸笺。
此人向来如此,我自是见怪不怪。
月上中天,我又取出那几封书信来,坐在院里望着天边皎洁,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笔迹。
豆娘歇在院里栀子叶上,在月下透出蓝幽幽轻灵光晕。
却不知沧州此刻明月,可如长安圆满?
可想来是今生诸般圆满太甚,前世种种便自请入了梦中来:————诚王贪没赈灾粮款虽查无实证,可到底是失了帝心,被圈在王府里反省了数月。
今上于不惑之年方从太子之位更上一阶,从前兄弟之间抛却血肉亲情,只为谋夺皇位之事看得太多,是以登基以来从未正式册立太子。
朝中文武心中已是看中了众皇子中的两位,便是三皇子诚王,与皇长子光王。
这两位殿下,一为嫡子,一为长子,各有所长,也各有大臣暗中投诚,两厢暗自较劲。
裴时却对此不屑一顾,任谁也不能将他拉拢了去。
他能一直简在帝心,靠得也是这份破釜沉舟只做纯臣的决心勇气。
可某日今上将裴时召去议论此事时,不过是初初拟了个削减诚王品级的诏书,却被他严辞以谏。
陛下当时便生出勃然怒气,生生摔了个茶碗出去。
裴时任我用蘸了水的布巾擦拭他脸上血痕,口中絮絮:「诚王平庸纯善了些,却总归不会做出这般傻事来。
况盛世之下,便是需要此等君王治国。
」他以往从不在我面前议论朝事,那日却难得有些忧虑:「阿箬,朝堂上怕是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夜里殿前司都检点刘缮亲自带了一队卫兵,重重推开裴府单薄木门,「裴大人,且随某去罢。
」裴时想是早已料到,只轻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接着从容不迫起了身穿起外衫,才走出门去。
「倒是辛苦殿帅星夜赶来,请。
」透着门缝,我亲眼见他被人套上重重枷锁,却仍旧安之若素。
喧嚣人声伴着他走出院门而渐渐消失,除了我身旁枕上的体温渐渐冷去,竟像是一场噩梦般仓皇逝去。
聋翁回乡下省亲去了。
我站在裴宅望着四下满庭萧瑟,竟惶惶然不知还能向何人求助。
裴时从未将与我之事诉于人前,大理寺中他治下严谨,更不会议论市井传言。
是以即使我天不亮便去到了大理寺官衙门前,却也不能求得一见。
从前尚能算得上交好的手帕交接了我递去的名帖,尽数如石沉大海一般,了无回声。
我只能戴着帷帽在街上来回奔走,去仔细分辨听着有无人在议论裴时的消息。
那是我头一回生出遗恨,恨父亲贪墨丢了官职,恨兄长弃我而去…可最恨的,是我自己这般软弱。
裴时将我照拂得那样好,可如今他落了难,我却连要到哪儿去才能为他道上一声冤屈也不知晓。
何其无能。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灵光乍现下,我却想到了一个人。
先前我全副心思放在母亲身上,之后去了裴府,便是再没同过往旧交有过联络。
可她与我曾是金兰之谊,父亲又身居尚书之位,多少也能透出些消息与我。
投了拜帖,眼下我只有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指望,连李府门房都没敢远离。
万幸,这封帖子终是有了回音。
花笺上笔迹玲珑秀丽,一见便是闺阁女子所书。
「明日望江楼一见再叙,万望珍重。
」我捧着花笺满怀心绪奔涌,强忍着喉头哽咽,抬袖一一擦拭去落下的泪珠。
裴时尚在牢狱之中,不知何时才能得见,便是万般委屈辛苦,我也不能哭。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日,却不巧是个落雨天。
我匆匆跑到望江楼去,满身的狼狈。
李梦棠衣冠肃然,看向我的眼里满是关切,凄凄然不似作伪,说出的话却如钢针刺骨:「琢玉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先前京中都盛传你夜里私奔去与人幽媾,气死了母亲,现如今正委身商户做了娼妓。
」传言竟是如此不堪,我却只能避而不谈,三言两语提过我在裴时身边。
「你在裴时府中?
」她话中惊疑不定,「你竟还在裴时府中!」她话里冰锋暗藏,几乎让我遍体生寒。
「梦棠,如此论及往事无用,我、我是为……」「你自是为裴时而来。
」李梦棠倚在窗边美人榻上,目光笃定。
「前些日子父亲同我提过一嘴,裴时触怒圣颜,此时正关押在刑部诏狱。
」我心中一惊,诏狱,那便是今上亲自下令将裴时拘捕。
且刑部非大理寺御下,自然不会给他几分薄面,若有刑罚,必是不遗余力。
「那——」「你想让我求父亲帮他求情。
」见我正欲点头,李梦棠竟是取了帕子掩在唇边吃吃发笑,「何其天真!琢玉,你早已不是尚书之女,父亲又是朝廷要犯,我为何要帮你?
更何况,你尚不知,我心中有多愤恨!」她放下手臂,缓慢起身站起,「那日分明是我先看见裴时!可为何却是你受他青眼?
家世相貌,我与你有何分别?
纵是那时比不得,只以你今时之落魄,又如何配得上与我相比?
可为何、为何,裴时如今仍留着你,我却只能嫁给诚王那个蠢材!」竟是如此!我竟不知,她对裴时亦有情意。
「想来便是这一张脸。
」李梦棠素玉般的指尖缓缓拂过额角,猩红蔻丹鲜艳似血。
我心头忽而一跳,我是欠过她的。
幼时她与我玩耍,曾因让我摔倒被薛执推了一把,额角就此留下疤痕,从此只能拿刘海遮着。
想是自那时起,她对我便是满腔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