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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涣州发了大水,朝廷正缺钱呢。

这下两厢功过相抵,你父亲才能从牢狱里脱了身去。

」这样百般回转心思,确实是往后十步瞻前而先百步顾后的裴相方能想到。

我给足了裴时面子,不住合掌,顺便拿话吹捧他的绝世聪明。

裴时继续吃炊饼,尾巴像是要翘到天上去,顾左右而言他:「可惜这胡麻都被炒熟了,不然我将这纸上剩的全洒到院子里,明年说不定还能长出更多来。

可惜、可惜啊,怎么就没有人弄些生的胡麻饼子卖来吃?

」「生的胡麻有甚可吃的?

」「我就喜欢吃生的!」「那你让聋翁帮你买罢,我出钱便是。

」裴时哪里是真的要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是又开始作了。

我冷眼看他默默锤着石桌,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家里还有些面粉,我明日做些冷淘送来与你尝,可好?

」「冷淘我是不大喜欢的……」眼看着他又要拿乔,我半点不犹豫:「那就算——」「阿箬做的另当别论!」他赶忙大声抢在我前头开口:「明日我下了值直接去归宁坊取,这样热天,不劳阿箬辛苦出门来送。

」这样没皮没脸的裴时也实在让人没法子拒绝,我只能点头称是。

回程时裴时又是长篇大论,说什么天晚不好让我独行云云,直将我送到了家门里才作罢。

「下回总让我进去喝口水吧?

直接被关在外头,也怪尴尬的。

」我正要关门,听见他折返回来只为说这事不禁觉得好笑。

「那下回裴大人也别再在这坊中来回徘徊了,总不能白白让别人说了去。

」他听明白我没有拒绝,连连道好,待我锁了门才转身离去。

先前一直没察觉到饿意,眼下倒是觉得饿了,只是炊饼在油纸里早没了热气,隐隐有些发硬。

我随手撕了块给猫儿尝尝,自己坐到花坛前小口吃起来,却总觉得不如裴时吃得香。

他那块炊饼里可夹着二两牛肉呢。

我自顾自安了个理由过去,将裴时的影子从脑海中赶走。

但父亲……这一世的父亲,竟是自己献出了金银。

口中炊饼愈发嚼蜡一般难以下咽,我也全然没了食欲。

这事终是让我了却一桩心事,便也罢了。

不过明日要找些活计去,总不能这样成日懒散着,坐吃到山空去。

三、遗憾风波催人老涣州水灾日趋严峻,京里却是成日旱着,连城郊粮田都几要烤焦了去。

一直到七月的某日夜里,天际蓦地炸响一声惊雷,吓得猫儿『嗷呜』一声跳到床上,窗外大雨瞬间如洪水般倾泻而下。

这还是立秋以来的第一场雨。

我望向窗外细密雨帘,手脚不住发冷,前世便是自这一场大雨起始,母亲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

猫儿方才钻到我怀里,暖烘烘的一片热意。

我抚顺它毛发竖立的脊背,起身沿着回廊去到母亲房里,见她也正坐着看向窗外,便抱着猫踢掉鞋子跑到她床上。

「雷声好吓人,箬儿想同母亲一起睡。

」母亲往里挪了挪,满眼笑意:「之前不是总说自己是大人了吗?

怎么还学小孩子,一打雷就往娘亲怀里钻。

」「母亲在我便总是孩子!」我扭着身子蛄蛹到她身边,紧紧贴着母亲的手臂,所有惶恐都被她身上淡淡香气冲散。

我的母亲,此刻依旧安然无恙,还留存在这人世间。

……第二日却是个大晴天。

满院花草都被冲刷透了,在日光下闪闪发着光,枯枝败叶也尽数被雨水打去,只需稍稍拾掇几下便又重复往日洁净。

前些日子我在街市的绣庄找了件做绣活的活计,其中的管事贺大娘便住在归宁坊,我亦方便许多,只需每过几日去找她领些绣线布料与花样子,总比其他活计轻松。

她们平日里最爱去归宁坊中央的一棵榕树下坐着,既能一起说些八卦,又能排解做绣活的无聊。

「刘掌柜便住在京兆府驻扎的永乐坊,如何能听不清楚?

」我收拾完院子过去时,贺大娘与其中一个媳妇儿正说得起劲儿,见我来了只略一点头,又继续开口:「那鸣冤鼓是用水牛皮鞣制千百次做成的鼓面,蒙上鼓身后要在大太阳底下足足晒上一百日,拿鼓杵一敲,百步之内都有回声。

」「那汉子敲得极用力,声声泣血:『求京中老爷们救救涣州城民吧!』咱们的京兆尹大人不敢耽搁,连夜进了宫里去,这都什么时候了?

马上都快要午时了,京兆府的府衙还没开门呢。

」「呀,我记得前些日子,陛下指派诚王殿下去涣州赈灾,难不成……」「嘘,噤声!皇子皇孙可不是咱们这些人可以议论的,」徐大娘眼珠子转了转,见周围都是熟人才放下心:「不过我家官人同诚王府上管事有些交情,听说,今晨大理寺卿亲自带人去了诚王府呢。

」针尖蓦地刺破手指,霎时便有血珠滚出。

兹事体大,大理寺卿亲守王府,裴时这个少卿自然也不会赋闲。

难道前世的裴时,便是去了涣州?

「薛娘子怎么扎到手了?

」徐大娘从来眼观六路,「罢了罢了,眼下先不绣了,不然污了绣线。

你去铺子里取些新的花样子来吧,咱们下午绣些新物件。

」我心下慌乱不已,总想见裴时一面,连忙应声起身。

谁知裴时竟走得那样快。

聋翁同我打着手势,说是还没到下朝的时候,便有宫中内侍来取走了他的常用物什。

平日里常常见到他,我总以为是巧合。

可原来,裴时才是那个巧合。

裴时离开京时走得隐秘,之后更是全无半点消息。

我从来不知,这样的日子会是这般煎熬,光阴过得抓心挠肺,都像是生生被拽长了两倍。

一直到半月过去,院门被人『咚咚』拍响,是聋翁带了厚厚一封书信来。

裴时的笔迹全然不似写官文时那般工整,信封上墨迹淋漓,也不知题下时是何等匆忙,却仍可见其中筋骨。

上面被他大刀阔斧写着:卿卿阿箬亲启。

聋翁眼里含笑,送完了书信便识趣离开。

我揉了揉逐渐升温的脸颊,回到房里反锁了门,做贼一般打开信封。

只是其中纸页上零零散散,皆是些零碎记叙。

我恍惚想起,前世的裴时有个习惯,每日总要记下这日所思所想用以自省。

有过则改之、无错则加勉。

想来这一沓厚厚『书信』,根本不是书信,却不知怎的寄到我这来了。

「神卫营车马健硕,急行一日可逾百里,如此想来不过七日,便可至涣州城内。

一路南行之间,同行无不盛赞江南风光秀丽。

余举目四望,只觉平常。

远不如长安街巷。

」行走在外也要挑三拣四,倒是裴时这人能做出的事,见他笔触间透出满满不屑,我不禁觉得好笑。

「涣州城中渐成汪洋,百姓流离失所,其中不乏孤寡,足可见先头官员尸位素餐。

硕鼠无皮,无耻至极。

其人若非无畏乎天道,岂敢轻贱罔顾人命如斯。

恨不能杀之!……」前世此时,我只顾忧心母亲,竟不知长安之外还有如此灾祸,心头不免惴惴,既是可怜灾民疾苦,又是担忧裴时。

他如此圆滑为人亦心生愤慨,涣州又该是何等乱象。

「……日间于城外医棚偶见一女,身形羸弱不免眼熟。

惊觉某竟心猿意马至此,眼前人影绰绰皆是阿箬。

又觉心安,长安终不似如此境地。

此时方明,来时但觉周遭寻常,惟有长安念念不忘,其非长安佳绝。

所难忘者,惟阿箬尔。

不知长安此时明月,可如涣州弦上弯钩?

何其怪矣,从前竟不觉月色清辉孤寒若此。

」裴时从来嘴硬,说起话来十句总有八句要用来噎人的。

我却不知,他亦有如此脉脉温情,只是从不开口说。

心头酸酸麻麻,像是春日陌上野草疯长,仿佛十数日的思念在这一刻瞬时暴涨。

我的裴郎,总要何时才能归来。

……涣州城。

「我放在邸报下的纸笺呢?

」裴时写完劄子才发现自己桌上空空如也,不禁疑问。

小厮澄泥垂首回答:「驿使取走与邸报一同送回长安了。

」裴时大惊:「谁让他拿走的!你这蠢材,怎么不仔细察看……」他回想起其中内容,只恨不得立刻生出双翼飞回长安去,抢在阿箬看见前撕了信才好。

澄泥却不免有些委屈:「昨日大人去知府大人家中饮宴罢,亲自取了信封将纸笺都装进去,特特嘱托要八百里加急送回京,那信封,也是您亲手交到驿使手中……」裴时猛地站起身来。

他想起来了,为了探寻知府受何人指使,宴上确实多饮了几杯。

回来后也是他自己亲自取的信,一把塞到驿使手里,言之凿凿:「务必、务必要送给我的阿箬!」裴时呆愣片刻,『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吓得澄泥不由惊呼:「大人!」裴时默不作声坐回椅子里,兀自绞尽脑汁。

等回到长安,要怎么说呢。

便说是被人打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罢。

……时节已经入了八月,渐渐生出几分秋寒。

白日里我同母亲收拾起轻薄夏衣,又将秋衫从箱笼里翻找出来,一一取出在日光下曝晒了数日。

裴时离京已有一月,期间倒是又寄了几封真正的书信来。

口吻浅淡,笔触寻常,只字不提先前误送来的纸笺。

此人向来如此,我自是见怪不怪。

月上中天,我又取出那几封书信来,坐在院里望着天边皎洁,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笔迹。

豆娘歇在院里栀子叶上,在月下透出蓝幽幽轻灵光晕。

却不知沧州此刻明月,可如长安圆满?

可想来是今生诸般圆满太甚,前世种种便自请入了梦中来:————诚王贪没赈灾粮款虽查无实证,可到底是失了帝心,被圈在王府里反省了数月。

今上于不惑之年方从太子之位更上一阶,从前兄弟之间抛却血肉亲情,只为谋夺皇位之事看得太多,是以登基以来从未正式册立太子。

朝中文武心中已是看中了众皇子中的两位,便是三皇子诚王,与皇长子光王。

这两位殿下,一为嫡子,一为长子,各有所长,也各有大臣暗中投诚,两厢暗自较劲。

裴时却对此不屑一顾,任谁也不能将他拉拢了去。

他能一直简在帝心,靠得也是这份破釜沉舟只做纯臣的决心勇气。

可某日今上将裴时召去议论此事时,不过是初初拟了个削减诚王品级的诏书,却被他严辞以谏。

陛下当时便生出勃然怒气,生生摔了个茶碗出去。

裴时任我用蘸了水的布巾擦拭他脸上血痕,口中絮絮:「诚王平庸纯善了些,却总归不会做出这般傻事来。

况盛世之下,便是需要此等君王治国。

」他以往从不在我面前议论朝事,那日却难得有些忧虑:「阿箬,朝堂上怕是要变天了。

」果不其然,夜里殿前司都检点刘缮亲自带了一队卫兵,重重推开裴府单薄木门,「裴大人,且随某去罢。

」裴时想是早已料到,只轻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接着从容不迫起了身穿起外衫,才走出门去。

「倒是辛苦殿帅星夜赶来,请。

」透着门缝,我亲眼见他被人套上重重枷锁,却仍旧安之若素。

喧嚣人声伴着他走出院门而渐渐消失,除了我身旁枕上的体温渐渐冷去,竟像是一场噩梦般仓皇逝去。

聋翁回乡下省亲去了。

我站在裴宅望着四下满庭萧瑟,竟惶惶然不知还能向何人求助。

裴时从未将与我之事诉于人前,大理寺中他治下严谨,更不会议论市井传言。

是以即使我天不亮便去到了大理寺官衙门前,却也不能求得一见。

从前尚能算得上交好的手帕交接了我递去的名帖,尽数如石沉大海一般,了无回声。

我只能戴着帷帽在街上来回奔走,去仔细分辨听着有无人在议论裴时的消息。

那是我头一回生出遗恨,恨父亲贪墨丢了官职,恨兄长弃我而去…可最恨的,是我自己这般软弱。

裴时将我照拂得那样好,可如今他落了难,我却连要到哪儿去才能为他道上一声冤屈也不知晓。

何其无能。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灵光乍现下,我却想到了一个人。

先前我全副心思放在母亲身上,之后去了裴府,便是再没同过往旧交有过联络。

可她与我曾是金兰之谊,父亲又身居尚书之位,多少也能透出些消息与我。

投了拜帖,眼下我只有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以指望,连李府门房都没敢远离。

万幸,这封帖子终是有了回音。

花笺上笔迹玲珑秀丽,一见便是闺阁女子所书。

「明日望江楼一见再叙,万望珍重。

」我捧着花笺满怀心绪奔涌,强忍着喉头哽咽,抬袖一一擦拭去落下的泪珠。

裴时尚在牢狱之中,不知何时才能得见,便是万般委屈辛苦,我也不能哭。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日,却不巧是个落雨天。

我匆匆跑到望江楼去,满身的狼狈。

李梦棠衣冠肃然,看向我的眼里满是关切,凄凄然不似作伪,说出的话却如钢针刺骨:「琢玉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

先前京中都盛传你夜里私奔去与人幽媾,气死了母亲,现如今正委身商户做了娼妓。

」传言竟是如此不堪,我却只能避而不谈,三言两语提过我在裴时身边。

「你在裴时府中?

」她话中惊疑不定,「你竟还在裴时府中!」她话里冰锋暗藏,几乎让我遍体生寒。

「梦棠,如此论及往事无用,我、我是为……」「你自是为裴时而来。

」李梦棠倚在窗边美人榻上,目光笃定。

「前些日子父亲同我提过一嘴,裴时触怒圣颜,此时正关押在刑部诏狱。

」我心中一惊,诏狱,那便是今上亲自下令将裴时拘捕。

且刑部非大理寺御下,自然不会给他几分薄面,若有刑罚,必是不遗余力。

「那——」「你想让我求父亲帮他求情。

」见我正欲点头,李梦棠竟是取了帕子掩在唇边吃吃发笑,「何其天真!琢玉,你早已不是尚书之女,父亲又是朝廷要犯,我为何要帮你?

更何况,你尚不知,我心中有多愤恨!」她放下手臂,缓慢起身站起,「那日分明是我先看见裴时!可为何却是你受他青眼?

家世相貌,我与你有何分别?

纵是那时比不得,只以你今时之落魄,又如何配得上与我相比?

可为何、为何,裴时如今仍留着你,我却只能嫁给诚王那个蠢材!」竟是如此!我竟不知,她对裴时亦有情意。

「想来便是这一张脸。

」李梦棠素玉般的指尖缓缓拂过额角,猩红蔻丹鲜艳似血。

我心头忽而一跳,我是欠过她的。

幼时她与我玩耍,曾因让我摔倒被薛执推了一把,额角就此留下疤痕,从此只能拿刘海遮着。

想是自那时起,她对我便是满腔恨意。

「便是这一张脸,才会勾得裴时这般放不下你。

」她语中狠戾顿生,手腕翻转,立时抓起桌案上的剪刀,「该当就此毁去才是!」我用尽全力推开她,被她两副面孔恶心得直干呕。

她说得对,我当真是天真极了,竟没看穿昔日言笑晏晏的姐妹会是这般模样。

李梦棠的目光骤然犀利,「你有孕了?

!」我被她所言吓得一怔。

从前我的月事便一直不准,近日诸事烦忧,更是无暇顾及,如今想来,怕是真的…「当真妙极。

」她满脸的疯狂已近乎妖异,却忽而放下剪刀合起掌来,「我辛苦经营,反是促成你们相爱相亲,还有了这孽种。

素玉,去抓一副绝子汤来。

」我只觉心间擂跳如鼓,手掌不由自主地覆在腹上,转身便想逃离,却被她轻而易举捉住。

「琢玉,你不是还想救他?

」李梦棠说话时伸手拽着我坐到美人榻上,神情如蛇般阴狠:「只要你乖乖听话,裴时便总有回圜余地。

」「你要如何?

」耳侧有片刻静默,李梦棠温柔抚过我的肚子,「我要你乖乖把药喝了,今日之事不能同任何人说起。

」「好。

」我紧咬住口唇,想要忍住眼眶酸痛,脸颊却不住有温热泪珠滚落。

那药苦极,还隐隐透着一股腥气。

饶是万般强忍着,也总想反胃。

李梦棠与丫鬟一同掰着我的下巴才将一碗浓黑汤药生生灌了进去。

我捂着心口不住喘息,「你、你要说到做到。

」她手抵着下巴静静思索,「可若是琢玉同裴大人说了今日之事,我又该如何呢?

」「我薛琢玉在此对天起誓,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行,」李梦棠轻轻笑着,「你要如此说,如有违背,裴时必定不得好死。

」我随她一字一句重复,字字如同尖刀剜刻心肠。

李梦棠终于点点头,「甚好,我这便回去找父亲。

琢玉可要保重。

」裴宅不过三两间屋舍,平日里再狭小逼仄不过的一座府邸,这时我却只觉得它寂静空旷得可怕。

小腹一阵阵地绞痛,身上冷汗亦如潮水般涌出。

这样的折磨,于我这短短十八年的人生中,还从未经历过。

眼前愈发黑暗,仿佛像是有走马灯接连划过。

灯下光亮里,祖母、母亲、姨娘、父亲、兄长……他们一个个向我走来却又渐渐远去。

徒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惊慌失措。

「母亲!」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孤独,只能追着母亲的背影奔去。

她回过身看着我摇了摇头:「回去。

」「我好痛。

母亲,带我走吧。

」我上前跪在她腿边,只觉有满心的委屈。

她只推着我的肩膀,「箬儿,听母亲的话,回去!」我被她推得一个趔趄,眼前光影瞬间黑暗下来,耳边静默一片,安静得让人几乎想要发疯。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裴时。

姨娘他们都来了,裴时却没来看我。

「阿箬、阿箬、阿箬!」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昏暗骤然被烛火照亮,我才看见裴时的脸。

他满脸青灰胡茬,抱着我肩膀的手勒得我生痛。

「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自负,留你一个人,我错了……」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有些微的凉意。

是他在哭。

「你怎么才来?

」这些日子一刻不停的奔走,无人可依的惶恐,还有李梦棠……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霎时涌上心头,让我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裴时,你怎么才来…」「是我对你不住。

」裴时近乎虔诚地埋头于我心口,任我如何打他也不放手,「阿箬,我不能求你原谅,我只求、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窗外电光闪过,天色霎时亮如白昼。

前世那般深切痛楚恍若就刻在骨髓,我自梦中醒来,犹觉心口濡湿。

……今日又到聋翁来送信的日子。

昨夜又梦见往日时光,难免生出悲戚之意,只有想到还有母亲与裴时在身旁才好受些。

可聋翁这次来得匆忙,却是急急冲我比着手势:沧州堤坝被雨冲断,当时裴时正在堤上疏散百姓,直接被大水冲走了。

这样消息好似晴天霹雳。

裴时从来善逢迎,在朝堂之上玩弄权术阴谋如鱼得水,便是唯一一回被抓进诏狱里,也不过几日就被放出官复原职,甚至之后才过数月,便直接升了大理寺卿。

但这一回是天灾!从前不是最明哲保身的一个人?

怎么今时忽地就这般爱民如子,还折了自己进去!我心中忧惧交加,竟隐隐生出怒意,可万般情绪过去,只余害怕。

随即只觉头顶一阵晕眩,脚下一软便坐在地上。

母亲听到声响,连忙跑出来扶我,「怎么了?

」去找他、去见他、去告诉他。

这些念头像是随着血流一起冲到了全身的每一处开始叫嚣。

我看向母亲,泪眼婆娑,「母亲,我要去沧州。

」我从来都不是信命的人。

那些自称得证天道之人,倒是没真见过哪个能凭空白日飞升了去的。

前世如此惨烈,我却不能日日沉浸其中不得自拔。

上天予我重活一回,想来也是欲让我从中谋求改变之法。

我与母亲说清前世今生之事,见她犹在沉思,便又说起刚才所想:「薛家虽比不得勋贵世家多年积攒下的富贵,却是绝不会让父亲缺了银钱去。

祖母便同我提过,库房钥匙就在父亲手里,其中俱是祖辈积蓄。

裴时同我说起家中紫薇树下埋了五箱黄金,可这样多的钱,又岂是父亲那样不善钻营的人能轻易取得?

前世父亲正是掘了这些黄金逃走了,他与姨娘庶兄统共不过三人,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携了这样沉重的几口箱子出得长安。

两位皇子斗法,诚王不过乍一落了下乘,光王便能取出十万两银子来,当真是大手笔。

如今联想起来,这其中必是少不得父亲的。

于是前世父亲了无音讯,今生裴时带着银子去了沧州,也就此…失去踪迹。

」梦中走马灯里,祖母母亲已逝,可姨娘父亲与薛执也都在,想来那时,他们均已丧命。

母亲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你就认定了他?

他若对你真有那般好,怎么不娶你?

」「裴时曾做过我逃生时的一块浮木,母亲,您说过,人是要知恩图报的。

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此困于险境不得逃生。

」「我…我要再想想。

」可我却再等不得了。

从前的我太过懦弱,总要裴时来护着我;如今,也合该换我去守着裴时了。

留了书信放在妆台上,我与聋翁连夜便出了长安。

一路有惊无险,终是行到沧洲城。

这十日里,我与聋翁佯装成祖孙,只说是来沧州城里寻亲。

途中路遇沧州人不知凡几,纷纷摇着脑袋说我们脑子坏了。

这时城中人向外逃难都艰难,任谁还要往城里去?

我只抿唇笑一笑,并不接他们的话,向他们打听沧州的堤坝。

其中倒是有个好心大娘又问了问:「水患这样大,你们怎么不仅要去沧州,还要往堤坝上凑,那样大的水,都不知冲走多少人了。

」我想到驿使与聋翁说的,便是裴时站在堤坝上被冲走了,心下不由地抽痛起来,面上却只能强忍着。

「大娘不知,我家爹爹便是修筑堤坝的工匠,村里同去的叔伯回来与我们说,他亲眼看着爹爹被大水冲走了,可我却是不信的,至少、至少也要将他的尸骨带回故乡去,总不能、总不能…」总不能让裴时就这样埋骨他乡,魂梦难安。

纵是一直强做镇定,我却是真的怕,怕裴时真的就此悄无声息从人世间离去。

眼泪渐渐涌出,让眼前大娘听了也难过起来,她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小郎君莫哭,你如此孝顺,必然会有上天眷顾你家爹爹。

」我忍着抽噎点头,大娘却忽地合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都忘了这事!」她看向我的眼神忽而透出些许欣喜,「小郎君,你或可去沧州边上的连康县去找找看,我家邻居娘子便是连康人,她说幼时总有牛羊随水流冲来,十之八九都是沧州所遗。

」「当真!?

」见大娘忙不迭点头,我只觉心间霎时泵出满怀热血来,一时泪中带笑:「我便知,裴时这样的祸害,是一定要遗害千年的,又怎会轻易死去。

」「祸害?

」我立时住了嘴,「另还有个同乡,也随爹爹一同失了踪迹,他名霍槐。

多谢大娘,不知可否问您家在何处?

等我寻到他一定再来谢您!」大娘只摆了摆手,「且快些改道去连康吧,今日这天色,若再晚些说不定又要耽搁一夜啦。

」我连忙点头,又打手势告知聋翁。

车马掉转过头,即刻便往连康去。

……到达连康县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我心中忧虑,却也知急不得这一时,只能找间客栈先住下。

聋翁毕竟年纪大了,这几天他一直在路上奔波,总要歇上一歇。

客栈小二听我来寻人倒是很热心,忍不住给我介绍:「我们连康县一直与沧州毗邻,听府衙里的师爷说,连年夏日雨水暴涨时,在上游被沧州蓄住许多,咱们的河道宽又浅,就总能拦下沧州冲下的东西。

小郎君明日不妨去城内仁和堂找找看,近日里衙役们从河道捞着了人,总是往那里送的。

」我连连应声,起身向他道谢。

仁和堂往来人群络绎不绝,间或便有衙役或兵士,抬着浑身湿透的人往里进。

我脚下不由自主地往里走去,只是举目四望,却不见裴时踪迹。

遍寻不得,我只能去找了个低头称药的药童询问:「这位小哥,不知最近可见过一个身量颇高的郎君被送来?

他模样生得周正……」「不曾不曾。

」那药童许是手中活计忙乱,想也不想地便如此回道。

虽然知道此间医坊近日必定忙乱不已,我在此问话自是平白添乱,他才会如此不耐。

可心里却是又急又怒,霎时便勾得眼睛发红。

「当、当真不曾见——」只是我话音未落,便有人突兀插起话来:「阿箬眼中我就只是生得周正?

」四、天涯尽头里,回首已苍苍这声音当然是极耳熟的,我周身一颤,竟定定不敢回头,只怕此刻满怀希望尽数落空了去。

裴时却浑然不觉,只淡定上前递了方子取过药童包好的药包,接着才伸手来拉我,「此处不是详谈之地,跟我走吧。

」裴时脚步走得极快,手指紧紧攥着我的手,拽得我几次都差点摔倒。

他一路少见地沉默着,薄唇抿得紧紧的,一直走到一座小院前,他才将我拽了进去,嘴上连珠炮般地数落起来:「真是傻,你看他那样就像埋头在土里的鸡,眼里只有食儿了,怎么会看到我?

人有不耐之时,再三确认也是得不到想要回答的,你还在那苦等着问什么?

看你这满身的泥灰,做得什么打扮,哪里还有姑娘家的样子?

不是自小养在闺阁里的娇小姐吗?

怎么不声不响地跑这么远?

只因是掌门便毫不畏惧?

长安到此地有多远你可知?

你怎么能跑到这里来?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还哭!还哭!你就是遇上了我!若是路上遇见旁的什么人,若是、若是……」我听出他话里满是后怕与担忧,心里却仍是委屈,先前那股子自听见他落水消息便生出的愤怒也不受控制地涌出。

「明明都怪你!不声不响就离开长安,连个口信都吝啬递给我,便是那信都是驿使弄错了才送给我的。

后来呢?

说落水就落水了,你可知我心中有多焦急!我连母亲的话都不听了!跟着聋翁来沧州找你!我怎么会不怕、怎么会不怕?

可我更怕你死!」月前种种失落不安,在此刻尽数迸发,眼泪簌簌落下,被我咬唇强忍着,「总是这样自己强撑着,什么都不与旁人说,总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料想到,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裴时铁锁般的手终于渐渐松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只伸出手臂想要抱我。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抬手一下下锤在他身上,「你知不知道,驿站那些人的眼光多可怕,我只能偷偷摸了墙灰往脸上擦。

中途马儿累坏了,说什么都不肯动,我与聋翁为了赶路下车生生走了六十里地,怎么那么远,走得我脚上都磨出泡了!就是为了寻你!你还要说我!」裴时生生受着打,手臂仍不管不顾抱着我,「是我的错,是我错了。

」我被他抱得不能动弹,只能用指甲掐他的手臂,「你还说人家是鸡!我看你成日里喋喋不休才是鸡,还是山里的野鸡!」裴时『噗嗤』一下乐出了声:「我是野鸡?

那我一定天天下山来抢阿箬的食儿吃。

」「你还要抢我的食?

!」我被他说得震惊,都忘记掉眼泪,旋即又反应过来,「你才是野鸡,关我什么事。

我见到你,就把你撵出去!」「求求阿箬不要撵走我。

是我错了,我不该嘴硬,说那样的话伤人。

」裴时抬手轻轻拭去我颊上泪痕,将头抵在我肩头,有生以来头一回心甘情愿地放下自己的高贵身段,「在此处见到阿箬,我都不知有多高兴,在仁和堂外面认了有一刻钟才敢走进去。

可想到这千里之遥,我随神卫营往来都不知几多难受,便又只恨自己这样无能,还要你亲自来找我。

阿箬这样好,这样挂念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欢喜才是了。

」眼泪随他言语渐渐停下,喉咙里却一声声涌出哭嗝来,「还有那医女……」「什么医女?

」裴时满脸困惑。

「什么你在医棚看见的女子,和我身形颇似的那个,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

」「我连她样子都不知道!」「你看、你看,这分明是还记挂着!」裴时被我连番无理取闹气得发笑,却又认命一般,低头捧起我的脸,「我能记挂的还有谁?

只有眼前这个在家里被养得傻乎乎的小黄鸡而已。

」他这话说得荒唐,眼里却像是有一池春水荡漾,深邃妖冶地蛊惑着旁人沦陷进去。

「咳咳……」身后忽地有人冷不防咳嗽了两声。

我一把推开裴时,回头望了过去。

十四五岁的少年脸颊都羞红了,「不用管我不用管我,大人,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这少年的脸确是红透了,却不是羞的,而是烧红的。

裴时好说歹说把人哄了回去,开始与我说起最近遭遇。

「澄泥是我在来沧州路上捡到的。

他家中本就只剩个寡母,出城时却与他走散了。

」裴时挽起袖子,往铁锅里舀满水,接着又从橱子里捞出个药罐子来,「我从堤坝上落下时,是他护了一把才能如今时这般无恙。

只是水流湍急,澄泥却是撞到了腿,这几日才堪堪好了些。

」他只将罐子洗了洗,修长手指将药材一一填了进去,「那日雨下的大,我身边人员冗杂。

但让人那般重重推了一把,我若不是五感皆失,自不会弄错,是以亦不敢往京中送信。

」他此刻眉目低垂不见笑容,隐隐透着几分阴寒。

我想到前世他入狱时长安波谲云诡,不由得想到一个人:「是光王?

」裴时眉梢微挑,「阿箬竟也想到这位殿下?

不错不错,我本以为你只有四肢发达,头脑……」见我双目怒火燃燃,他立时住了口,「……头脑当然也是不差的。

我都不过只是个探花,若是阿箬能去科考,必要考个状元回来才是。

」我懒得理他,只从鼻子里冷冷哼了声,又往炉灶里添了把柴火。

裴时抓紧时间转移话题,「薛公的金子来得蹊跷,我派人往户部调阅了近年往来卷宗,却不见其中亏空,可若是有一个人帮他做了假账,这事就要方便许多了。

」「给事中。

」我想到李梦棠的父亲,顿觉脊背发冷。

「呀,阿箬这样聪明,我又要如何自处。

给事中官职不高,却行六部监察之责,如此一来,倒是怪不得薛公能日渐贪下十万两银。

如今一朝事发,倒也是李尚书手段。

我记得你们两家便是比邻之谊,可怜薛公识友不清啊。

」又何止是父亲交友不清呢,还有我,不也一直天真了那么多年。

「不过我久不在京中,现下百姓如何说诚王殿下?

」我想到那日贺大娘在树下说的:「诸多揣测,尚不敢宣之于口,但心中必是认定了诚王殿下敛了钱粮。

」裴时喔了一声,轻轻叹息:「殿下连夜回了长安,可留下的侍从却悄悄与我说,他们带来米袋钱箱里,只铺了浅浅一层,底下都是些泥沙土石。

怎就偏生这样巧,现任户部尚书受皇命拨给诚王殿下赈灾的银子不知何处去了,前任户部尚书手里却藏着这样大笔银钱。

这事让我知晓了,皇上必是也会知晓,自是不能再留我的命了。

」眼前炉灶里火焰烧得熊熊,在我眼眸中跳跃不止。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只为了夺权,便让旁人折了性命进去。

」裴时听了稍愣了愣,才微微笑着道:「朝堂倾轧之下,只祸及一两人便可算是大幸了,不过此事终须从长计议。

」他说着掀开锅盖,「水烫了,我来看着药,阿箬去洗洗身上罢。

」我知这是裴时不想再多说朝堂之事,却有意拿话噎他,「裴大人这是嫌我满脸的墙灰脏了?

再不想同我看月亮了?

」「阿箬这是说得什么话,前日里我撞到头忘记不少事情,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裴时拎着水桶放到隔间里,一面晃晃脑袋,一面装出茫然神色,「这样,我亲自帮阿箬洗,便能证明我从未生出嫌弃的心思……」「呸,」我立刻从灶前站起,忙不迭地跑到隔间里推他出去,「你怎么这样不要脸?

」隔着布帘,裴时的笑声清晰依旧:「那又是什么东西?

」人至贱确实是无敌的。

我无话可说,便只当他在放屁。

一路风尘仆仆,足足让裴时烧了三趟水,我才将通身洗个彻底。

裴时的衣衫在我身上宽松的紧,我将袖子挽了又挽,却还是时不时落下。

最后实在没法,还是拿了根腰带当襻膊系上了方稍稍好些。

这时我才忽地想起聋翁来。

与裴时重逢太过意外,竟忘记他还在附近找着。

他已年近花甲,若是遇上什么意外,又该如何是好。

心中愧疚立时如沸水般上窜,我连忙叫上裴时一道出门去寻。

幸好聋翁发觉我不见了并没有四处乱走,当即便回了客栈来等我。

既寻到他,我心中一块大石便立时落了地。

寄养的马儿已经吃好了粮草,便套上辔头,随我们一起回到裴时赁下的院子。

来时我往客栈,裴时则去了医馆。

可行至医馆,我自马车中向外一望,却觉说不出的意外。

有人正扯着裴时的袖子,满目戚戚然:「裴郎,我终于找到你。

」李梦棠素净着一张脸,泫然欲泣双目璨璨,前世里狠狠扼住我下巴的那双手没再涂蔻丹,圆润指甲透着浅浅的粉,凌乱披风下还隐隐露出素白的裙摆来。

美人扶风,纤似弱柳。

若我是男子,定是要叹上一句我见犹怜,再伸手将她稳稳扶住,以免她一不留神就晕倒在路边,摔坏了身子骨。

可我毕竟不是男子,又恨极了她。

此刻却也只能推推聋翁让他停下,接着坐在车里翻了个白眼继续偷看。

只亟待裴时伸手去扶上一把,我便立时冲下去给她两个巴掌。

裴时却只沉默着从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轻轻掸了掸。

半晌,他抬首时微微皱眉,满眼迷惑:「你是何人?

」我在车帘后乐得连连鼓掌,李梦棠那般女子,对她最大折辱想来便是全不将她放在心上。

裴时目光箭一般扫来,又似漫不经心般掠过。

他清清嗓子,看着犹自惊愕的李梦棠,语声冷冷:「家中妇人最是善妒,男女授受不亲,姑娘下回别再抓错了人。

」「裴郎不记得我?

」李梦棠讷讷开口,眼中似有绝望,「裴郎竟都不记得我?

」裴时眉头蹙得更紧,却懒得理这样疯癫闲人,只稍一侧身便从她身边径直走到马车旁。

「热闹没看够?

还不下来。

」他手指扣在车辕上,语中揶揄昭然若揭。

我凑近车帘压低声音:「你上来罢,外面那个女人我害怕!」裴时挑了挑眉,李梦棠却又追了来,她两眼通红口中絮絮:「那我这些年的痴心,难道全都是妄念?

不可能!裴郎、不,燕卿,那时你说,若我们并非如今局面,一定不会这样疏离。

你说过的,所以我醒来立时便跑来找你了。

诚王的婚约、还有什么太子妃,我都不要了……裴郎,你说过的……」难道李梦棠也重生了?

我听见她的话心头震动不知凡几,手下没注意,便将正欲上车的裴时推了下去。

他被我推的一个趔趄,拿眼斜斜觑我:「这样疯妇的话也信?

阿箬一路没被人牙子拿话骗去,当真是聋翁力挽狂澜。

」「薛琢玉?

你竟在此处?

」裴时终是按捺不住,回头冷冷看向李梦棠:「你究竟是何人?

何以在此一再大放厥词,阿箬为我心中所爱,在此再天经地义不过,干你何事?

」他说完也不待她回答,只坐到车辕上去,接过聋翁手中马鞭就准备要走。

「你心中所爱?

」李梦棠这一刻才像是撤去了昔日重重伪装。

她脸上凄惶不已,眼泪簌簌落下:「裴时,这样对我,你会后悔的。

往后的你尚且都护不住她,又何况今时?

」裴时只当听不见,连连催马前行离去。

……其实,要说我前生的死是裴时没能护住我,多少是有些冤枉的。

那时今上终于在两位殿下之间有了抉择,金册宝印将诚王立为了太子。

裴时虽不涉党争,却也不乏在其中推波助澜。

光王前往封地时像是个乖顺皇子,可不过数月,他便集齐一众私兵,在宫中毫不设防的时刻打来。

他来的迅疾,又假传了旨意,一路上诸地官兵都未能及时反应。

等宫中闻及此等消息之时,光王只差一道城门就要闯进长安城内来。

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自是举朝震怒。

裴时作为百官之首,被接连三封御诏请进宫中。

有了数年前入狱归来的凄惶情境,他是再不敢留我一人在裴宅的。

万般考量之下,裴时将我送到了皇后宫中。

皇后世家清贵出身,多年来养尊处优,是个再温和不过的女子。

这般混乱时局,送我在她身边自然是极安稳的。

可裴时终是不知道,皇后身边还有一人,视我如哽在喉,片刻也难安。

长安被围困了数月,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此等困境之下,近日一直安分守己的李梦棠亲自求见皇后,言出一套计划来。

城外私军皆以光王为首,不如派一人携信物假意投诚了去,若能当场击杀光王,眼前所有困顿自是不攻自破。

若是从前,这样破绽百出的计划必是让人嗤之以鼻,可如今这困顿局面……她巧言令色之下,皇后沉默良久,终还是将太子妃的『良策』说与了今上。

这信物,传国玉玺便是再合适不过。

而这人,满朝文武,皆以一人为首,自然是裴时。

这样明晃晃的圈套,只差写上等谁来钻的牌子。

我却终是忍不住,踉跄几步从侍女嫔妃中跑出跪伏在地:「裴相为孔武男子,岂能得光王信任轻易得近身前?

妾为裴相房中人,又为弱质女流,若能前往,必是再合适不过。

」这些年里,我在裴时身边过得太过顺遂,都要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可纵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我也是舍不得裴时去赴死的,是以即便知晓这是圈套,我也不得不钻。

皇帝面色辨不出喜怒,只沉声道:「你又如何与燕卿相较?

」「陛下!裴相心中自有沟壑,朝中如他忠直者纯臣尚有几何?

如何能轻易折了去!妾不过平凡女子,一死不过瀚海涟漪。

况、况……」眼前一一闪过裴时或笑或怒的眸子,总让人生出数不尽的留恋。

我深深伏首:「我视裴时性命珍逾自身,万不能看他送死。

」李梦棠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仍是捏着帕子拭泪,「这位夫人竟是与裴相情深如许,父皇不能不允……」今上不过静默了一瞬,当即颔首:「你还有何要说?

」「妾身蒲柳之姿,届时若是杀不得——」「城门外尚有瓮城,你只将光王引进瓮城中……」亲生骨血却即将被自己亲口诏令诛杀,何其残忍,皇帝说了一半,终还是没有再继续。

我稍顿了顿:「妾还有一愿。

」「且说。

」「但愿皇上莫要说清个中缘由与裴相知晓,届时务必引开他。

便就只说……只说是妾早不愿委身与他,生出反意偷走了玉玺罢。

」「好……你且稍作准备,便是今晚。

」裴时站在城楼上,湛湛紫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天边月色清亮如白昼,映在他脸上将他照得轮廓深深,像是蒙了层霜色般的清冷。

我站在城楼下的阴影里,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模样。

更鼓响过三声,是到子时了。

小黄门按照计划那般跑了上去与裴时附耳说了几句,裴时默不作声点点头,旋即从城楼角下了来。

待他走远,我自大开的城门中缓步走出:「传国玉玺在我手中,却只得光王殿下亲自来拿。

」城门外斥候被这话骇了一跳,当即便冲到主帐当中。

光王惯是自负的,又被一路来的轻易战胜扰乱了心智。

他竟毫不怕受骗,只穿了护心甲便驱马前来,居高临下看向我怀中锦盒,「你又是何人?

」我迎着冷风,艰涩开口:「妾乃既往户部尚书薛韶之女琢玉,父亲落败后不得已而委身于裴相……」不是的。

我与裴时除却开端,从没有什么不得已。

「裴时狡诈,屡屡巧言欺骗于妾,时过经年,妾已不再青春年少,方能悔悟十年间皆为其所骗。

」他分明那样珍爱我,我却只能一句句说着违心话。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妾虽为女子,仍妄想识清时务。

」「哦?

你想说我便是时务?

」光王略一挑眉,眼中兴味不减,「那你又如何能取得玉玺。

」「月前裴相入宫,妾随其一同进宫侍奉,近日终寻到机会,才能一举得成。

」光王呵呵笑了起来:「你当本王是三岁小儿?

宫中如何戒备本王难道不知?

小小女子,倒是这样大的胆子,不过裴时着实狡诈。

你猜,我将你杀了再悬于阵前,让他看见了会如何?

」「那也是极好的……」我低下头轻声道,「至少总不是裴时。

」「什么?

」光王没有听见,只反问着。

我掀开锦盒上的黄布,脚下一步步向后退去,「殿下便认定这玉玺是假的吗?

」蓝田玉触手生温,盘龙纽在月光下隐有光华流转。

丹砂填满的刻印下八个朱字明晃晃: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足以昭告天下,此为天子玺印。

我转身往瓮城跑去,马蹄声在我身后穷追不舍。

胸口黄铜哨子被吹响,隐在暗处的守卫立时冲出将瓮城两道城门合上,四面城墙上弓箭手亦探出头来,只待一声号令,便是万箭齐发。

光王勒马停下,眼里平静如死水。

「父皇!只因我不是皇后所出,您就永远也看不见我吗?

」他这话注定得不到回答,天子此刻当然死守于宫墙内,又岂会至此地涉险。

这一对父子,儿子孤注一掷只为一个回答,父亲宁肯杀错也绝不轻放。

「放箭——」也没有人想要听他的话。

箭矢挥发如雨,声音又像是雪天落了冰雹,一阵阵地从耳边擦过。

光王全然没有挣扎的心思,他早赶了马躲到角落里,自己从容坐在中央的青砖上。

我做不到他那般沉静,只能盼望着有一支箭能直直刺入我的要害,总好过挨上许多痛苦仍旧不能离去。

裴时,好像只有想起裴时,身上的伤似乎也就不那么痛了。

我想起给他缝的寝衣还没做好另一边的袖子,还放在裴宅卧房的笸箩里;我想起他送我的步摇都被好好收在妆奁里,还没有戴出去过;我想起他时常被气得狠了,却还是不忍心惩罚我;我想起那一夜满屋子亮如白昼的烛火……这一辈子似乎很长,可与裴时在一起的日子又那么短。

我的裴郎,日后又有谁来照顾他的起居、迁就他那副刁钻性子?

这样嘈杂世界里,我竟听见裴时的声音,真真切切、清晰如许:「阿箬——!」裴时从角楼上倾身俯下,「停下!我让你们停下!」城楼怎么那样高,高得我都看不见他的眼睛。

可我却知道,裴时一定能看到我的。

怎能不痛,怎能不委屈,可裴时就在那里,怎能让他知我痛楚。

直至一支羽箭骤然穿进我的心口。

耳侧终于安静下来,我似乎也能看见裴时,他被人制住了按在墙边,死死望着我的方向不肯转头。

那样不体面,全不似他中了探花骑马游街那天的风采卓然。

眼前不知何时开始,渐渐看不清这世界。

我却好像仍能看见那日裴时抬首望向我的那一眼。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许平生。

我是为裴时而死,却如此心甘情愿。

五、昨日西风渐冷,来时彼岸将明裴时回来之后全然不提关于李梦棠的种种,仿佛她当真只是路上碰巧遇见的疯妇。

可我知晓,她口中所说桩桩件件皆算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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