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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生在反派boss的床上。
他正襟危坐衣冠楚楚,桃花眼微微上挑斜睨我:「呵,女人。
想色诱我?
」唔……似乎上一辈子也是这样,下一句好像是:那你是不是该——「那你是不是该主动点?
」裴时满脸的皮笑肉不笑,实在是副少有的贱人相。
让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就想将手掌贴在他那张细皮嫩肉的脸上。
我重生在反派boss的床上。
前世我死后,据说他杀皇后、诛右相,排除异己手段狠厉。
我看着身后追着喊着要「阿箬亲亲」的裴时,就是这野鸡?
我也确是这样做了,打出『啪』的一声。
极清脆、极悦耳。
震得我手掌都发麻。
他应是一时被打懵了,整个人傻傻站在原地捂着脸,反派的气质荡然无存。
我立即披上外衣匆匆跑了出去,声音破碎在风里:「放你娘的屁,再像以前一样老娘就是个煞笔!」外面的回廊空寂寂,一如裴时老贼旧日的习惯。
他性子孤僻,家中连个仆从也无,通府上下只有个耳背的老翁帮他看着门,不然我也不敢这般鲁莽。
裴时在朝一向回得晚,聋翁怕将他关在家门外,夜里不至子时从不锁门。
门房里漆黑一片,我蹑手蹑脚摸着门缝溜了出去,全然不顾闺秀的仪态狂奔回家中砸门。
归宁坊离裴宅只隔一条长街。
月色如洗,满庭的栀子香幽幽随风送进鼻息,只听得门内的妇人『欸』了一声,我才忽然发觉,方才跑得太急,连鞋子都没能来得及穿上。
脚心应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钻心的痛,痛得我眼中瞬时盈满了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流。
那妇人微微探出身子,满鬓青丝在月华下泛着霜白,满目惊诧:「箬儿?
!」前世所有记忆一幕幕闪过,其中的妇人却已是病入膏肓,看向我的眼神满是沉痛,也是这样唤我:「箬儿!箬儿!」我再压不住满怀的悲痛,霎时扑到她脚边,嚎啕出声:「母亲!」母亲。
我错了。
都是我的错。
请您这次不要再只留箬儿一个人!……烛火映照下,母亲轻柔地替我绞着头发。
纵是夜不归宿,纵是反常至极,可只望见我这一身的狼狈,她便是有万般的疑问也统统强忍了下去,匆匆烧了水来替我擦洗。
家中的猫儿方才被我惊醒,眼下又重新呼噜着睡去。
发上已渐渐被擦干,母亲也收了帕子准备起身。
见我不住嗫嚅,她却隐隐含笑,只用指头戳了戳我的额角:「有什么话也等明日再说罢。
不早了,先睡吧。
」我只能点点头,目送着她吹了灯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远不如往日丫鬟仆妇满堂时的热闹,可却格外让人心安。
我缓慢阖上眼睛,不禁这样想。
……重生这回事,说起来玄之又玄。
上一世父亲因贪墨锒铛入狱,今上初初登基,极恨朝中禄蠹,当即便下令秋后问斩。
今上于惩吏一道颇严苛,却不爱株连,是以虽抄了家却总没让家眷入了奴籍。
母亲当机立断,分出大半家财与庶兄薛执与他生母叶姨娘,自己只带走了剩下的小半和嫁妆与我同住。
薛执却悄悄同我说,父亲的死罪,或可让大理寺少卿裴时从中斡旋。
他找到一条门路,可将我送入裴府中去,届时若能得了他的青眼,必定能救父亲出苦海。
我也是傻,真的去了。
父亲确是出了苦海,可竟偷偷与姨娘和薛执一同回到旧邸去,挖了之前藏的金银连夜逃走了。
不仅害母亲用自己的嫁妆为他补了亏空,还让她知晓:自己一手娇养大的女儿全然不顾脸面,与人无媒苟合,成了那人无名无份的妾室,全作了京城闲散人口中的笑柄。
何其可悲!让我后来只能看着母亲满心满眼的悲痛欲绝,昔日里不沾阳春水的葱白指尖,早在柴米油盐里浸透了风霜,摩挲得我的脸颊生疼。
她已是极虚弱了,像是有说不尽的话,却也只能唤出一声声的「箬儿」。
直到那只手无力地垂下,从前艳名满京华的眸子里浑浊一片,已是不知在看向何处。
唯有裴时上前,默默替她阖上了眼。
这样的梦我不知做了多少回,每次都像是亲身重历一遍。
后来的裴时已是左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向来清高孤僻得紧,嘴巴更是尖酸刻薄得不知吃过了多少鸡屎才能有那么毒。
可每每我自梦中惊醒,他竟也会把那张猫讨狗嫌的嘴巴放缓了,用手掌一遍遍抚过我的背脊:「没事了,别怕,箬儿,不要怕…」想来人就是这样贱的。
从前母亲不在了,我总会梦见母亲。
可如今母亲就在我身边,我却总会梦见裴时。
我与裴时,其实也有些渊源。
他十九岁初初来京,远不如今时这般权势逼人,却架不住天生的灵秀才华,被先皇一眼瞧中了殿试文章,御笔钦点成了少年探花郎。
三甲次第游街,状元榜眼皆老迈,唯他一人年少风流,唇红齿白一枝独秀,挺拔清俊得好似雨后一丛青竹,让人止不住想多看。
当日我正与闺友李家小姐梦棠在城中有名的望江楼饮宴,席间闻得街上人头攒动,顿觉好奇才探出头去,却不想恰巧落尽他抬首的眸子里。
那该是怎样一双眼,星瀚璀璨,江河波涛,无不广纳其中。
「裴郎当真好颜色。
」李梦棠在旁低声喃喃。
确是如此,京中儿郎有如过江之鲫,却统统不如他生得这般好。
更何况,这样意气风发少年郎,谁又能不爱。
我被那一双桃花眼看得几乎晃了神,连再多看一眼都不敢,被这一声赞叹唤醒,立时匆匆退了回去。
谁知后来裴时竟寻至了薛府来提亲,却被父亲嫌他穷酸随意找借口挡了去。
他受不得如此屈辱,只愤愤道:「薛公必有后悔之日。
」不想风水轮流转,昔日户部尚书锒铛入狱,曾经的小小探花郎却因新帝提携成了大理寺少卿。
当真是一语成谶。
上一世我与裴时再见,便也是重生那日。
我惶惶不安跪在床下,他不动如山坐于椅上。
三年未见,裴时的性子一如旁人传得那般古怪尖酸。
他只正襟危坐听完了我的所有请求,满脸不置可否,却也全然不提拒绝之辞。
我满腹忐忑,间或还有些许心酸,他却忽地起了身,到隔壁书房里去翻找起什么。
他找了许久才回来,我目光扫过,竟是捧回了满襟的烛火。
裴时的脸上竟像是存着些许笑容,他敛着长袖,一根根极耐心地将蜡烛立在窗沿桌边点燃,照得满屋如白昼般,却惹得人眼中酸疼。
直到所有蜡烛点完,他才转过身,指腹尚带着烛火灼出的微烫,将我眼眶中溢出的泪水一一拭去:「叫什么名字?
」下巴被他擒住动弹不得,只能将将抬起。
「薛琢玉。
」「大名不算,我听过你家庶兄叫你——」裴时的眼神微微放空,似是陷入回忆里,他慢慢收回了手,「若儿?
哪个若?
」「是箬竹的箬。
」我顺势低下头,垂眸答道:「家母偏爱故乡窗前丛竹,只是外嫁女总不得空归家,就为我起了个乳名叫箬儿,父兄听着便也这样唤了。
」「哦。
」裴时颔首,蓦地沉默起来。
我只觉如坐针毡,却突然被他拦腰抱起。
「既如此,便不能反悔了。
」烛火中央的架子床上,他伸手一件件剥去我身上轻薄衫裙。
那光照得我浑身的不自在,只让人想遮住颜面,裴时却不肯,用手紧紧攥住我的手,一字一顿地看着我的眼睛。
屋子里太亮,亮得我都快要看不清他的样子。
「真不后悔?
」「不后悔。
」「喔,我也说过你不能反悔了。
」满堂烛火摇曳,像是湖水微漾。
「说了不后悔怎么又哭了?
」「……」「呀,莫哭、莫哭。
」裴时温热的手覆在我紧闭的双眸上,他俯身轻咬着我的锁骨,一遍遍地耳鬓厮磨、一声声地唇齿缠绵:「阿箬、阿箬……不要哭了。
」聘者为妻,奔则为妾。
我寅夜前来自献其身更是轻贱,仿佛十六年的闺中教养一夜之间全做了笑话。
裴时天没亮便醒了。
他起身时的动作很轻,可我却一夜未眠,直听见他转醒才佯装着熟睡的模样闭上眼。
裴府没有仆从,昨夜他都只能自己出去打水,现下也只能摸索着出了卧房。
不多时,前厅大门响动声传来。
我心里知晓,是他走了。
只剩满堂燃尽的烛泪,与我相对着一同自怨自艾。
我尚不知裴时有无兑现承诺,自然也不能比之从前学过的女戒中的烈女,只能拖着残躯回到归宁坊的家里。
母亲发现了不对劲,却没有问我,只无声含泪替我清洗着身上痕迹。
当时我只想着,便让母亲以为是强贼,总好过让她知晓是女儿自己将身子卖去给旁人。
谁知父亲竟那样混账,卷尽曾经贪墨也都罢了,竟还要那样伤母亲的心,指责她连女儿都教养不好,让我那般轻贱地将身子舍了去。
裴时辛苦斡旋来的,便是父亲犯下的死罪,可拿曾经贪下的银钱免去。
可他卷尽银钱逃走,官兵便只能拿薛姓之人入了乐籍抵债去。
母亲到底不能放下我,唯有亲自取了自己的全部妆奁地契。
之后不过数日,她便轰然倒下。
家中全副家当统共只剩下五文钱,抵押地契的主人一日日上来拍门。
我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去找裴时。
可那时他却离了长安,聋翁也锁门回了老家去。
我只能抱着母亲坐在裴府外,等了不知有多久才等到裴时回来。
可之后也不过才两天,母亲便去了。
这世上,就只剩一个我了。
我确实是个傻的,也不晓得知恩图报。
裴时那样尖酸刻薄的一个人,吝啬得都不愿给自己置个仆从,老翁都还是他自从前老屋带出的唯一家仆。
可他竟亲力亲为,替母亲寻了副上好的棺木,请先生葬在了城南某处风水上佳的山坡上。
墓穴周围还生着丛丛湘妃竹,点点泪迹阑干,遥遥与归宁坊相望。
可我只在母亲下葬后的第二日便做了傻事。
偏生那日裴时下朝甚早,不然再晚一刻便只剩我那成了吊死鬼的亡魂。
那是我头一回得见裴时生出如此怒气,连指骨都捏得透出青白色。
他生生将那方白绫扯成碎布,又将冰冷的手覆在我的脖颈上:「薛琢玉!往后你要是再如今日这般、这般,我便让你求死也不能!」他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人,我信极了。
可我到底还是死了,却不知裴时后来知道了又要如何骂我。
不过梦里仿佛真的看见我死后的样子,裴宅满府的缟素,堂中来往宾客吊唁,又不知道在吊唁何人。
再一转眼,裴时满脸的胡子拉碴,向来鲜红的唇苍白着,一遍遍地向来人垂首答礼:「多谢前来吊唁内人…多谢、多谢…」我骤然惊醒坐起,难免疑惑起来:裴时从来不愿娶妻,又哪里来的内人呢?
果然是梦。
是梦啊。
……外面天色还黑着,我却已经没了睡意。
打理完周身,我正想去厨房准备朝食,就听见围墙边上似有人低低呼喊:「箬儿!箬儿!」这声音倒是熟悉,是庶兄薛执。
他从围墙门洞瞧见我,声音更是急切,若非围墙够高,想来是恨不得要翻进来。
「你昨日怎么…怎能打了裴少卿?
」我在墙边站定,便听见他这般质问,只随口找了个理由:「我、我是害羞。
」这话说起来我都有些脸红,除却无名无份,前世我与裴时都快要是十年夫妻,哪里还有什么害羞的。
可薛执的呼吸却瞬间急促起来,手像是都要伸进来打我:「父亲还在狱中,你却如此不争气,真是、真是…」墙边还有浇菜用的洗菜水,我毫不犹豫抱起泼了出去:「真是什么?
父亲贪墨本罪不至死,却为何拿不出曾经昧下的银钱?
我想兄长最是大度之人,怎不拿了父亲从前给你和姨娘的体己替他补上,却总想着要送出妹妹,去、去做那等腌臢事!你如何不知,聘者为妻,我若去了,算是什么?
妄你还是个读书人,竟是如此寡廉鲜耻!」我胸中激忿难平,说完眼中不禁发涩。
那也是我的父亲,我才愿意为他奔走,可他呢?
他心中却从来没有我这个女儿…前世重得自由之后,他竟连一句话都未再同我说过。
最后听见他提起我,也只是他出牢狱那日拍着桌案冲母亲叫喊:「这便是你教出的好女儿!如此自轻自贱之人,旁人又岂会爱重!」仿佛前世母亲死后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统统涌了出来,压得我都要喘不过气来。
薛执大概全没想到我会是如此反应,被泼了满身脏水也没吭声。
他沉默了半晌才讷讷开口:「箬儿,不要怪哥哥。
姨娘……姨娘她最近病了,哥哥才拿不出钱去上下打点。
」我只蹲在墙角默默流泪,薛执的声音忽地又响起来:「是哥哥错了,哥哥再去想旁的法子。
」耳边窸窸窣窣声中伴着水滴落下,是他身上湿衣服落下的脏水。
眼下才立了夏,可如今天还没亮,多少有些冷意。
透过墙上洞门,我看见薛执低着头将湿透的袍角捏在手里攥出水,脚步蹒跚地渐渐远去。
当年我如何也想不明白,那样懦弱的父亲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偷出私藏的金银逃走,如今才终于有了理由。
独自在墙边呆坐许久,我才起身擦干了脸上泪痕,往厨房走去,一起身,恰好撞上母亲关切的眼。
她在房门边上站了不知有多久,可想见是全都听见了。
可母亲却也只是含笑摸了摸我的发顶,「都无妨的,等你想说再说。
」日头渐渐升起来,朝食吃得不见多少滋味。
母亲兀自回了房,留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呆坐煎熬。
不多时,她又笑着捧着一方紫檀木的匣子走了出来,对我招手道:「箬儿,快来。
」父亲入狱时家里众人如鸟兽般散去,仆从是即时被遣散了去的,剩下的只有叶姨娘而已。
我那父亲,又是专情,又是无情。
只不过,专情在叶姨娘身上,无情在我母亲身上罢了。
叶姨娘是父亲昔时的青梅,只因家中遭变被入了乐籍,在祖母眼中终归是上不得台面。
祖母蹉跎了四五年,才让父亲应下与母亲的婚事,她在世时他们还能有些交流,一过世两人便就此形同陌路。
如此想来,若我娘是叶姨娘,只怕也是会恨母亲横插一脚过来。
可叶姨娘一直不争不抢,也从没对我们使过什么坏,就连我幼时爱玩的几只布老虎都出自她手。
这样的女子,若是平白去怪她、怨她,我也是做不出这等事的。
但只要想到前世种种,我便忍不住愤怒;可一想到今早薛执所说,我又不禁矛盾。
实在煎熬。
「咱们去看看叶姨娘。
」母亲捧着匣子牵过我的手。
罢罢罢。
母亲都不曾怨怼,我又庸人自扰什么呢。
……叶姨娘的确病重。
曾经秀美丰润的脸颊如今生生凹陷下去,都要露出颧骨,昔日如花朵般娇艳的嘴瓣甚至干裂得起了皮屑,就连薛执在一旁连呼了数声「阿娘」也没能有所反应。
我心头升起后怕,若再如前世那般,想来母亲也会这般。
可叶姨娘……人心总归是肉长的,我已尝过一回丧母之痛,那是世间至痛,如何能让旁人也饱尝。
更何况,那人还是我的阿兄。
无论他昨日为何想出那样昏招,可幼时我也骑过他肩膀,磨牙时咬过他手臂……母亲将匣子递给薛执:「你母亲病得这样重,怎么不早同我说?
」他终究是没有推拒,只默默低下头,衣襟上显出零星水痕:「主母分家时已将大半给了我们,怎能再贪心更多,更何况……」他咬了咬唇,倏然跪到母亲身前,「薛执有错,昨日还听了书院同窗的闲话,撺掇着妹妹去——去找大理寺少卿裴时!」母亲瞬时瞪大了眼睛,手掌蓦地拍在案上。
她骤然站起身来,狠狠给了薛执一个巴掌:「你!你!你——」她心头怒极,反而说不出话来,只能指着薛执满怀忿懑。
我忙伸手去拉她:「母亲,我没吃亏,我只打了裴时一巴掌就立刻跑走了,没吃什么亏的!」母亲转头瞪我一眼,伸手推了薛执一把。
她脚下如风般走过被推得趔趄的薛执身边,行至门边,见我还不动,又重重道:「还不跟我回去!」「回,」我忙不迭地应声,可也只片刻功夫,她就已经走远,「母亲,等等我!」直到走出院门,母亲的脚步才突然停住。
我一时不察,一头栽进她怀里,忽然发觉她环抱着我的手臂微微发颤,渐渐越收越紧。
「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我微微仰头,却看见我那坚毅果决的母亲、我那从来不甘示弱的母亲、我那受尽了丈夫冷落也从不抱怨的母亲……此刻竟红着眼眶,眼泪如断了线般一颗颗砸下来。
「我的儿,他怎么能让你去!他又怎么值得让你去!」她的哭声愈发悲怆,眼泪如泉水般汨汨流出,像是十六年来受尽冷落的苦楚与心酸,与之一同倾泻而出,教人听之亦不禁与其同悲。
「是我不该肖想的,都是我不该肖想的!若非我多看薛郎一眼,爱重他才气人品、诸多强求,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还累得你、我的儿!让你也差点赔了去!」母亲的声音几近嚎啕,她用力抱住我的肩膀,像是要将积存下的所有痛苦号尽。
「娘这便去与他和离!薛韶生死便再不干你事,你生来即受他冷眼颇多,眼下也无需自责,就此一刀两断、永无瓜葛!」「夫人说得极是。
」一旁忽有人抚掌赞叹,是极欣赏的语气。
可这声音,这世上却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多少个夜里,他贴在我耳边一字一句:「阿箬、我的阿箬……」裴时,怎会这样快又遇到你?
……我与裴时,彼时应是何等关系呢。
我自是想不明白的。
必不是夫妻,没有凤冠霞帔,也不见龙凤红烛燃到天明,更没有鸿雁婚书媒人作聘。
不曾拜过天地、也不曾告知父母。
想来亦不是妾,妾都还有个从偏门入的过门礼。
我连那个都没有,裴宅只有一个门,我是从正门入的。
通房倒是像些,不过父亲没有,我便也没见过。
只不过从前听嬷嬷说了,是要留在房里伺候的。
这又有些不妥了,裴时嘴虽毒些,却从不让人伺候。
有时早上我被他起身上朝吵醒想随他起来,也会被重新按回被子里。
我不爱出门去,他性子孤僻,旁人也不上裴府来。
可能,我应是裴时养的一只猫。
只是猫还要捉捉老鼠。
我更闲,老鼠都被裴时吃掉了。
喔,不对,我才是那只老鼠。
……我浑身僵硬起来,抬头望去,果然是裴时。
他皂色披风缝隙间隐隐可见朱红官袍一角,初夏的晨光落在他脸上,照出那副惹天下男子艳羡的好颜色:剑眉星目,琼鼻高挺,脸廓虽无刀刻斧凿出的硬朗,却又流畅自然,极衬他的眉眼。
这样的容颜,本该是多么正气的,却总被他满脸的漫不经心打破,平白生出几分邪气来。
母亲想是未注意他的形容,又觉他轻浮,并不回他,只略略擦了擦脸上斑驳,拉过我想从他身侧绕过。
裴时鼻子里轻轻哼了声,手虚虚掩在披风里不知从袖里掏出了个什么物什,看向我的眼睛满是兴味。
那是一只粉色绣鞋。
如今家里落魄,再无从前鞋匠巧思点缀的碎石珍珠,也没了绣娘精心绣上的花鸟纹饰,是我自己寻了普通松江布做的,针脚都还有些粗糙。
母亲发觉了我满身的艰涩,惴惴开口:「是他?
」我默然点头,推开她的手,「母亲,你先回家去。
」「这怎么行!」她瞪大眼睛想挡在我身前。
何等难堪。
一如前世与裴时同行,遇见往日熟人时的指指点点。
「求您!」我只恨此刻竟不能将头颅埋进土里去,避不开母亲此刻的满目悲愤。
好在母亲终于还是转了身,只是每一步都似有千钧重。
「裴大人。
」我深深俯身,几要将头低入尘埃里。
裴时又是不阴不阳地冷哼:「今日倒是老实,怎不将挥人巴掌时的果毅拿出?
薛家小姐的掌风当真独到,想来武当少林亦不过如此,为何不见你另立了新门派去?
」我这才望见他脸颊处不易察觉的红痕,昨日初初醒转,确实是鲁莽了些,竟把这个嘴上功夫了得的给打了。
裴时仍在絮絮说个不停,若不是用来损的人是我,我必是要赞一句字字珠玑的。
他想是说得口干了,终于才顿了一顿:「怎的?
薛小姐是哑巴了?
还是羞愤欲死,连话都说不出了?
」「是我的错。
」我忙开口。
「哦?
」他眼尾扬了扬,是副期待下文的表情。
「我言语粗鄙、行止不端,还…还伤了大人。
」「那你说罢。
」「嗯?
」裴时深吸口气:「你深夜出现在我的宅子、我的床上,到底为什么?
总要有个理由。
」「是,是我一时想岔了,才做出那样荒唐事,求大人原谅。
」「为了替你父亲周旋?
」他低低询问。
「你怎么知道?
」我不免疑惑,又想着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掌牢狱之事,知晓父亲的案子也不算稀奇,慢慢回答:「如今却是不需要了。
昨日冒犯大人一事,改日再请家中长辈登门致歉……」「怎么就不需要了…」他自言自语,让人有些听不清。
「嗯?
」裴时摆摆手,「你如今就站在这里,还说什么改日请家中长辈。
」「这…琢玉到底女儿家,于…」他稍稍眯起眼睛,「你想说,于礼不合?
你?
」我心中瞬时被他激起愤意,十六年来,祖母训诫母亲教导,我从未行差踏错,只独独昨晚那一次……可那一次,我将上一辈子都给了他;这一世,我终于堪堪停在大错前,难道还要再舍了一条性命给他……「我知,我知。
昨日那般,我已是贱如尘泥,对大人万般冒犯至斯,本该是再求不得什么,我却仍厚着脸皮……琢玉再不会冒犯大人了,却也只求大人万莫再将此事随口泄于言中,平白让旁人听了去,」心里明明满是愤怒,眼眶却不住发酸,忍也忍不住,「让人……笑话。
」「呀!怎么哭了,莫哭莫哭,」他想要伸手过来,却被我侧身避开,只得点头:「罢罢罢,往后我永不再提昨日之事。
」「当真?
」我从眼泪里抬眸定定将他望着。
裴时伸手举天,「当真。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语中有些忿忿。
我立时收了眼泪,伸手向他讨要:「那大人将鞋子还我。
」他双目瞪得浑圆,几乎咬牙切齿:「好!」我不敢再得寸进尺,收了鞋子立即告退。
远远地,却听见裴时的声音渐渐散入风里:「哼。
分明是将我给打了,却做如此委屈形容,给谁看?
」二、是梦沉酣?
青丝缠缠想来我亦是有些恃宠生骄的。
裴时有吏治之能干又兼善钻营,颇受今上喜爱,是以才连连高升。
他着紫袍时不过将将三十岁,却还是没有娶妻,在一众朝臣眼中便是茕茕孑立再孤独不过的一个人。
有日晚间,他将我拥在怀里说起这件事,我不由笑问他:「那裴相怎么还不娶妻?
」他却又开始刻薄起来,冷冷哼了声,「你倒是豁达。
」旋即便背过身去扯了被子要睡了。
「呀呀呀,裴相又是不理人了!还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呢,怎会是这样小的气量。
」「能撑你!」裴时突然翻身起来,一把将被子蒙到我头上,任我在里面挣扎也不松手,「裴相的气量就是这么小,只能撑得下一个你!」这样想着,裴时竟也有几分可爱。
街上人群来往熙熙攘攘,我满心沉浸在过往回忆中,一时失神便撞到旁人肩膀,忙连声致歉:「对不住对不住。
」被撞的小姑娘默不作声,却是一旁金尊玉贵的小姐轻巧开了口:「琢玉?
」啊,是李梦棠,竟然会在这时遇见她。
「李家梦棠、薛家琢玉,但求嫦娥娘娘见证,在此义结金兰,永以为好。
」十三岁时我们还曾在一起求过月神见证,以结为异姓姐妹。
可不过短短三年,我的父亲落败了,她的父亲却顶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
曾经的李薛两家不过一墙之隔,如今却隔了四个坊市还有余。
若这世间我对父亲姨娘的是全然怨怼,那李梦棠,便是泼天的恨意。
但我也只能这样偷偷恨她,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更何况,李梦棠本就是那有着至毒尖牙的狡猾鳞蛇。
可她此刻竟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好生生、水灵灵,任谁见了不要夸一声娇俏可人。
李梦棠偏头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来拉我,「琢玉,你搬去了哪里?
爹爹说怎么找你也不见…」她缓缓低下头,再一抬首时,便是满脸的泫然欲泣:「你家里的事,我也听说了,可如今总归还是夏天,还有时间的。
瞧我,这里的日头这样大,哪里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到望江楼去。
」她力气大的近乎执拗,根本不让人有所拒绝。
又是望江楼。
那年我与她一同在这里望见裴时,生出这斩不断的孽缘。
还有一次,也是我与她…身体本能地生出恐惧的信号,战栗自指尖开始向上蔓延,纵是烈日当头,我也觉得背脊止不住地发凉。
「我不想去…」我站定在望江楼的牌匾之前,定定地看着上面的金字牌匾,讷讷道。
李梦棠全当没听见一般,又叫丫鬟来扯我,「我都订好席面了,琢玉岂能浪费?
」她说着,又伸手摸摸我被冷汗浸透的额发,看上去极关切的样子:「怎么这样冷,莫不是中了暑气,咱们快上去。
」我一根根拨开她的手指,「我自己走。
」宴中佳肴一一色香味俱全,我强忍着恶心与李梦棠闲聊。
「若有任何需要,便着人来知会粉雪一声。
琢玉,你我姐妹,凡我能及,必不吝惜。
」她像是戴着那副伪善的面具太久,面具便生生长入了血肉里,永远也露不出真实的表情来。
嬉笑怒骂,皆是经过精心测算。
初识之人便罢了,可若是看穿过她真实面孔,怎不生出作呕之感。
我用指甲紧紧掐着掌心,含笑点头:「好,多谢你。
」「何必说谢,说多了反倒生分。
只是琢玉,今晨爹爹下朝,回来同我说…」李梦棠的眼里瞬间氤满了愁绪,「薛伯伯他…」我便知悉,李梦棠行事从来有因。
「大理寺牢狱清苦,今日早朝时便有医官来报,说是有数名犯人染了伤寒症,薛伯父身子向来不好,也在其列。
」她话中之意点到即止,我却只觉遍体生寒。
为何总看不得我有些许好时候呢?
四处散播我自甘堕落做了娼妓的是她,执剪刀要割破我脸颊的也是她,亲手熬出一碗汤药给我灌下的也是她。
我已落魄至此,何以仍旧步步紧逼。
「我知晓了,总要寻着母亲兄长商量一番。
」这一回终究是没被阻拦。
母亲不知在院里等了我多久,瞥见我失魂落魄地进来立时冲过来揪住我的耳朵:「怪不得,啊!昨天回来时那样的狼狈!我是如何教的你?
你怎么敢?
」先前慌乱一时俱被打散,我连忙捂住耳朵,「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母亲恨极怒极,不知从何处便掏出一根鸡毛掸子来,「想是这十六年来,我一根手指头都未动过你,才让你生出这样大的胆子来,跪下!」她到底闺阁女子,又念及血肉亲情,不过抽了几下便住手不再挥了,只冷冷哼了声坐在堂中太师椅上喘气。
背后伤痕火燎燎地痛,所幸没有伤到筋骨,我膝行几步挪到母亲身前,伏在她膝上:「母亲,莫要再气了,我听医者说气多伤肝呢。
」猫儿方才见我挨打,不知逃到哪里去避难了,眼下又跑了回来,轻巧蹲在我的脑袋旁,似是在一同附和:「喵。
」母亲看着膝上两个圆滚滚的脑袋,一时都被逗笑了,便也不再板着脸,「起来罢,还跪着做什么?
故意惹我心疼?
」我笑嘻嘻跳将起来,顺手将猫抄在怀里,「没有没有,富贵又胖了,可不能让它压着您。
」富贵听着突然拐扭起来,『嗷』地一声从我怀里溜走,跳到花瓶座上舔毛去了,看得母亲满脸笑意。
我见缝插针:「母亲,李梦棠说,父亲在大理寺狱里染了伤寒。
」「你管他去死!」母亲立即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电般扫过我的眼睛,「秋后问斩的人,早死几个月又有什么干系?
难不成大理寺还少医官了?
」见我满脸的羞愧,母亲的语气丝毫不减锐利,「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回房里上药睡觉去;要么,你便出门去,往后再不要管我叫母亲!」「我去睡觉,我去睡觉!」……母亲嘴里说得坚决,仿佛丝毫余地也无。
可第二日我醒来时,却毫不意外地又看见了个红木小匣子,满满当当,尽是些金银,静静放在我枕旁。
她向来心软,薛执能平安长到今日便是见证。
只是上回在叶姨娘家门外那样哭过一次,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没再与我一同出门去。
不过母亲最后还是温柔嘱咐我:「天黑前你若不归家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雷声隐隐,我怕还要听母亲唠叨,立时应了声便冲出了门去,等到了叶姨娘家里才想起未曾带伞。
薛执早早出门抓药去了,我也只能留了纸条便匆匆赶回去,妄想老天予我三分薄面。
谁知夏雨落得竟这样急,离归宁坊不过只差一条街,天上突然『轰隆』一声,接着就骤然泼下豆大的雨珠来,顷刻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啊,倒是难得如此倒霉啊。
我拿手遮着发顶,跑到道旁茶摊上稍稍避了避,看着满身狼狈不禁感叹。
「哟,薛小姐今日不练掌了,在这大雨里练什么?
练内家功夫?
」怪不得这雨水里尽是一股鸡屎味儿,原是裴时来了。
我头一回遇见夏日里下这样大、这样久的雨,足有半个时辰才停,不过凑巧遇见了裴时。
他吝啬得很,用的伞却很金贵。
是他尚在翰林院做事时,有一回在宫里留得晚了遇上瓢泼大雨,今上怕他受寒特赐的一柄御伞。
方才那样大的雨,我在这伞底下没再淋到一点雨水,一直到裴时转身时,才看见他半边身子全湿了。
他总是这样。
嘴巴坏得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做起事来却是不声不响,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我看着院里的花草菜蔬,思绪却都不知飞到了何处。
裴宅统共不过一个聋翁,他方才淋了雨,还有谁能帮他煮上一锅热热的姜汤驱寒呢。
自然不是我。
……没过两天,薛执倒是递了个信儿过来,说是父亲的伤寒症好转许多,现下又恢复了康健。
母亲没有明说什么,不过看起来明显松了口气。
可第二日,薛执却是亲自过来请母亲。
叶姨娘不大好了。
郎中当着母亲的面,足足诊了半刻钟的脉,出了门捻着胡子斟酌了许久才道,「还是早些准备起后事罢。
」叶姨娘现下退了热,稍稍恢复了些许神志,可瞧着却像是朵开败了的花,透着股说不清的死气。
盛夏午后的太阳滚烫如针扎般,她却浑然不觉,还试图用冰冷的手掬住一捧阳光入怀。
穿堂风带着床尾案上的书卷翻过最后一页,是李白的长干行: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她转过头看得怔愣,良久才用枯瘦的手指抚过,口中喃喃:「韶郎…」这个女人,哪怕走到生命的尽头前,都还在思念着那个男人。
母亲已是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唇逃去了院里。
纵是有万般不可说、万般说不得、万般说不尽,我终究还是拎着食盒与包袱站到了裴宅门前。
这一回不过是尽尽人事,倒是少了初初来时孤注一掷的满心绝望。
这座宅子除却御笔亲书的牌匾,没有一处像是朱衣金鱼袋的裴少卿的府邸,院里生出的花草都是由不知来历的野草种子萌出,除了穷酸二字实在是无法形容。
裴时其人,对自己也很是吝啬。
除了官服,每季不过也就两身衣裳换洗,这两身衣裳若不是洗得不能再洗,也是打死不会再做新衣穿的。
他于饮食一道更是随意,当值在大理寺中解决,休沐时便让聋翁上街市买上一屉包子吃上一日,第二日自是不用愁的,只因又要当值了。
至于车马之流,更是没有。
每日裴时都要比其他官员早起足足半个时辰,从城西一步步行至宫中,风霜雪雨,从不停歇。
做官做得如他这般清苦,有时连我都要理解父亲为何贪墨至此。
可裴时又是极大方的。
每年年节他从宫中宴饮罢归来,总要从袖里取一支沉甸甸的金步摇簪到我发间。
年夜里,外面爆竹声炸响,裴宅里却静谧安宁。
他怀抱温暖唇畔含笑,垂首轻吻我的额角:「阿箬,但愿年年如今日。
」……聋翁一早打开大门,见门外有人站着,被骇了一跳。
我见他手里提着食盒,猜着裴时今日休沐,便打手势问他裴时在否。
聋翁比划了许久,竟是说:裴时因风寒已在家中休养了许多天了。
等到得了允许,我的脚步不由地越来越快。
这确实是少见。
记忆里的裴时从来抱怨伤病害人,还要说些歪理,论说若是得了个什么病,光抓药都能把人抓穷云云。
此时此刻,我不过略略走近了些,便听见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咳嗽。
这吝啬鬼,如今生病倒是没把自己变穷,不过只是要把自己作死了而已!脚下略略一顿,装满顺德楼席面的食盒被放到脚边,我略一思量,去厨房煮了壶热热的姜汤。
裴时若是别扭起来,真要比野猪还倔。
我端起茶盘直接推门进到屋里,不顾他满目诧异,径直把茶碗放到他手里:「喝下去!」裴时似被吓得懵了,连咳嗽都忘了继续,手上不由自主地抬起茶碗照做。
旁人从来不知,裴相看上去八面玲珑无坚不摧,实则畏寒惧苦,是个极爱使小性儿的主,总要强硬些才能听话。
老姜味足,返上的辛气将他辣得五官都皱作一团。
不过他到底心疼茶碗是御赐之物,没有赌气摔了去,便只能双目圆睁着瞪我:「什么东西!?
」「是毒药,两息之间便能使人毙命。
」我接过茶碗放到桌上去,随口诓他。
「还想骗我?
我一口就尝出姜味来了!」「那你还明知故问。
」裴时顿时哑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唇相讥。
我将窗棂推开,余光瞥见他目光郁卒,偷偷拿拳锤起身上被子,顿觉有些好笑。
「薛掌门风风火火闯进我裴府中,便是为强灌某这一碗姜汤?
」他从来刻薄,自然是忍不住要逞口舌之能的,我懒得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起身去外面取带来的包袱。
裴时却以为我要走,嚣张气焰霎时矮了下去:「薛、薛小姐——」我正奇怪他鸡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可裴时见我回身,反是又沉默起来。
这总不是个求人的样子,我只得寻了个由头开口:「家道中落,琢玉早就不是什么尚书府小姐了,裴大人还是换个称呼罢。
」裴时像是怔了怔,「那我,」他稍稍顿了顿,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从前,我听过你家庶兄叫你若儿,是哪个若?
」这样重叠的话语,只恍若一瞬,就将我拉回到那个烛火摇曳的晚上。
「是箬竹的箬。
」我眨眨眼睛,觉得眼前似乎有些氤氲,回答却一如前世:「家母偏爱故乡窗前丛竹,只是外嫁女总不得空归家,就为我起了个乳名叫箬儿,父兄听着便也这样唤了。
」「那我能不能叫你阿箬?
」「大人莽撞了,女子闺名怎是外男可随意呼喊的。
」裴时冷哼一声,身子向后倚靠在床头,「那便算了,裴某还是对薛掌门恭敬些罢。
」「阿箬便阿箬吧,反正旁人也不知晓这个名字。
」我只能从善如流。
裴时其实不知道,我对他,从来都讲不出拒绝的。
「你父——」「家父——」我与他的两双眼睛对视一眼,又齐齐不由自主地转开。
裴时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昨日路过大理寺,差人告知我,你父亲的病,已经大好了。
」我顺从颔首,「多谢大人费心关怀,只是……」「莫再吞吐忸怩,」裴时说着又住了嘴,不自然地伸手摸了摸鼻子,「罢了。
某力所能及之处,总能帮阿箬达成。
」我有些发愣,这般允诺承诚,都不像是裴时了。
「但求裴大人,能送一个人,去大理寺狱见上父亲一面。
」「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阿箬总要许我一些好处。
」我从袖里取出母亲给的银票,却被他避开,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周身打量。
「下流!」我只觉羞辱,兜头将之前熬夜为他做的衣裳扔到他脸上,转身便跑走,正撞见聋翁寻来的郎中。
我将银票匆匆塞到聋翁手里,忍着气打手势让他不必吝惜银钱,全没听见屋里的动静。
「啧。
」裴时取下满头的衣裳,唇角微勾,眼中透出些欢喜,「当真掌门之风啊。
」……到底是风雨无阻日行十里的裴少卿,早在这般打磨下炼出一副钢筋铁骨。
不过才两日,我在院中打开大门洒扫,便一眼瞧看见他朱衣皂靴,招摇过市般地从归宁坊走过,想是自大理寺当值才回来。
他眼眸稍狭,好似凑巧望见我:「呀,是阿箬!我刚刚下值——」大门合上发出「砰」的一声,瞬间将他隔绝在街上。
等过了半盏茶再开门,裴时果然不在了。
只有坊中惯爱说嘴的媳妇儿们凑在树荫里做针线活,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方才那位大人在咱们坊里来回走了得有七八圈吧?
也不知在做什么。
」「瞧着倒是俊模样,不过大热天的还这么走,像是脑子不怎么好的。
」「是极是极,薛小娘子多么漂亮的小姑娘,才不能看上这样的傻小子。
」……裴时是极其守诺的,我却没想到,他那日说的「某力所能及之处,总能帮阿箬达成」竟是这个意思。
父亲端坐在竹椅上,手指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上褶皱,细葛布终究是比不得昔日杭绸,他只理了片刻便想清个中原由,随即松开了手指不再摆弄。
纵使来人一个是他三媒六聘娶来的妻子,一个是他唯一嫡女,父亲脸上神情仍然淡漠。
除了憔悴瘦削了些,他看上去依旧像是从前那个久居高位的尚书大人。
「来了。
」父亲看向我们,开口时似有刹那的缓和。
母亲冷淡颔首,提了裙摆坐在他身边空椅上。
来时薛执还说起,叶姨娘见到父亲才片刻,身上的病就像是好了大半,只是到底沉疴许久,痛快哭了一场便累得睡着了。
可我的母亲,此刻便坐在离丈夫最近的位置上,却也只是垂眸冷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箬儿也坐。
」父亲指了指一旁的绣墩。
我顺从坐下,便听见他声音如初化雪水般刺骨:「昨夜我自大理寺走出,竟是裴少卿亲自相送,箬儿可知为何?
」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成拳,昨日不小心碰断了指甲,残端掐在掌心里,只觉指腹灼烫、一跳一跳地痛。
「是女儿携了金银,亲自去求的裴少卿。
」「你怎么敢!?
——」「她如何不敢?
」一直沉默的母亲冷不防开了口:「你的女人病得几乎垂死,儿子又来求她,她怎么能不敢?
哦,薛大人从来身居高位,自是不会懂得这些人情世故。
」薛执听得惭愧不已,无声跪了下去。
「我养在手心里视若掌珠的女儿,你们一个个平时不见如何珍视,等到出了事,一个跑来苦苦哀求,一个又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薛韶,你有什么资格苛责她?
这世上最不配苛责她的便是你。
」「问枢……」母亲的眼眶微红,语声却冷然似冰珠过弦,「薛韶,一十八年,我拟身嫁与你足足十八年,却从未向你求过什么。
今日是我头一回求你,想来也是最后一回,薛韶,休了我罢。
」父亲掩在袖里的手指微微颤抖,似是想要去触碰母亲,却还是缩回了手。
他沉默半晌,终究点了点头:「好。
」父亲为官从来中庸,却写得一手好字,只是此刻墨迹斑驳滞涩,再不复往日华丽:某长安薛韶,归元十一年娶妻扬州陈氏问枢。
婚后陈氏端庄娴静,举止得宜,孝敬长辈,养育子女。
履妻室之贤,行主母之责。
某寡情薄幸,待其相敬如冰,屡屡不得亲近。
今放妻问枢归去,与余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盼夫人得以再觅良人,与之偕老,往后尽展欢颜,余亦不胜欣喜……母亲忍着哽咽,「让箬儿跟着我,我会写信给叔父,你带着叶静仪去扬州找他,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父亲微微怔愣:「多谢……陈夫人。
」「不必多礼。
」她抬手轻拂去脸上泪痕,捧起放妻书,「薛郎一如往日好文采,就此诀别。
」「箬儿!」我转身随着母亲离去,却听见父亲蓦地出声呼喊我的名字。
「你好好选,万莫要选到父亲这样的夫君。
只有自珍自爱自重,方能不让他人看轻了去!」「是。
」我含泪颔首,俯身三叩首:「女儿拜别父亲。
」骨肉血亲,便自此生生斩断,再无瓜葛。
……回到归宁坊,母亲只坐在椅上发怔。
直至红日西斜,透过窗子洒进脉脉余晖,她才从模糊光影里抬起头来,「母亲有些累,箬儿。
你……」「箬儿都省得。
」我站起身理理衣裙,「母亲回房歇歇罢,我去买些炊饼回来,您不用担心。
」「好,好。
」母亲便没再作声,只起身捧着那封放妻书回了卧房去。
我知她纵是看上去坚强,也难免于心中伤怀。
从前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与父亲再次相逢会是如何境地,或心头忿忿,或热泪盈眶,却从没料想到会是如此这般。
只是此刻,我竟是觉得有些许解脱。
归宁坊中有户炊饼做得极好,我想了想,最后还是买了两个油纸包,接着数了数荷包里的大钱,又往其中一份里添了二两卤牛肉进去。
父亲此刻看上去倒是不像会偷偷挖了金银悄悄溜走的人,可世事难以预料,总要提前知会裴时一声的好。
今日却是真正凑了巧,到了裴府门前,正正好遇上裴时回来。
他这次没有再从归宁坊打转,确实是从平日走惯的道上来的,看见我时不免惊诧:「阿箬怎么来了?
」我将油纸包递了一个过去,便见他顿时眉开眼笑。
「这回一息之间不能使人毙命我可吃不下。
」「那你别吃。
」「晚了,已经入了口了。
」裴时撕开油纸,径直将炊饼塞进嘴里,他应是没能赶上大理寺公厨的晚食,此刻不免有些狼吞虎咽。
这人若是幼稚起来,不上城西寻上个在地上玩泥巴的三岁小儿来,自是全然不能与之较量的。
我只悄悄白他一眼,同他坐到院里石凳上说起今日种种。
裴时吃相虽不差,身上却还是落了些碎屑。
他伸手轻轻拂去,想了想,转过头来问我:「薛公竟没与阿箬提过吗?
」「先前他听我说起是你亲自来求情,又交代出许多事来。
别的且不提,尚书府的紫薇树下竟还埋着五箱黄金。
若换做别的时日,陛下说不定还要给你父亲再添上一笔凌迟之刑。
」说到此处,他有意顿了顿,面露得意之色:「若没了我,薛公可当真是难逃一死。
阿箬你可知,我动了什么手脚?
」裴时这时的眼睛闪闪发亮,说话语声抑扬顿挫,就像是专为我说场曲折离奇的闲书一般。
我只得摇头:「自是裴大人想出了旁人都想不到的法子。
」「慧极。
陛下那日正召我去为他送一本卷宗,赶巧了,我进门时,小黄门正送来东南河道总督的邸报,这时节,河道总督千里迢迢送信来,所为还能有何事?
我当下立刻找时机将劄子堆到了邸报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