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客厅,来到宽敞的中庭,前方一道旋转延伸的楼梯,正中摆着一架通体漆亮的钢琴。
我从不知道喻医生会弹琴。
他示意我稍等片刻,便在那架昂贵的钢琴面前坐了下来,一双手略略抚摸着黑白琴键,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一连串带着忧郁的音符如流水般淌出。
德彪西,月光曲。
从轻柔到浓烈,迟缓到疯狂,他摇摆的身体像海上飓风中的白鸟,轻灵、脆弱,让我一颗心跟着他的指尖起起伏伏,如猛然攫紧,又被羽毛轻抚。
此刻的喻医生脱下了往日那斯文儒雅的外壳,他是凌厉的,也是温和的,是柔韧的,也是强势的,是审慎的,也是放纵的……
一曲终了。
我并不太懂音乐,也觉得弹得很好,忍不住双手鼓掌,惊叹连连。
「你这水准,早就超越业余了吧?」
「已经很久不弹了。」他握一握拳,有些失笑:「曾经想以此为职业,但没能实现。」
「为什么?」
「努力的人很多,但有天赋的人却极少。」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忽然从座位上起身,一双眼定定地盯着我,昂藏的身高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所以看到那个人大肆挥霍自己的天赋,甚至在成年后泯然众人的时候,你能懂我的心情吗?」
他声音很好听,有种特殊的磁性轻柔,尤其是不发脾气,耐着性子和人讲话的时候,就总有种孜孜不倦的意味。
我只是不懂,他为何用那种隐含怒火与遗憾的眼神看我。
「十年前我有幸见过她一面,那是种太与众不同的魅力,让她单单站在人群中,都会像月亮一样迸发出耀眼的光彩。」
「那是一种属于天才的自信。」
「那个人偷偷告诉我,因为未满十八岁,只能让父亲郑志和代理版权,但在每个图片的角落,都悄悄隐入了她的名字缩写。」
「Z、H。」
33、
心里惊涛骇浪,脸上波澜不惊。
说的就是我了。
此刻,被他死死握着肩头的我避无可避,只能厚着脸皮反唇相讥:「艺术一定高雅,烟火一定粗俗吗?」
「你在狡辩,好好。」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成为高雅的钢琴家,而是顺应家族意志成为一名医生?」
「因为我天资平平。」
他的昂然令我语塞。
「所以,拥有天赋的你为什么放弃?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而是莫名其妙进了银行,和那些狗屁倒灶的垃圾喝交杯酒?」
他松开了我,颓然垂眸,两指将一根细长的烟管送到唇边。
就在点燃的瞬间,这一幕变成了香艳至极的勾引,这张原本清隽斯文的脸忽然变了,一个眼神,一个抬眸,都显得那么暧昧、欲望十足。
「不要装傻,郝好。」
「同情不等于爱情,喻医生。」
「你觉得我是同情?」
他咬着烟管,忽然一伸长臂,将我拖入怀里,死死跌坐在他大腿上,强迫我抬头正视他痛苦的神情:「你一直在抗拒我,没错。」
「但你没成功,甚至反过来耗尽心血,送了这么一幅画给我,为什么?」
「从来没有看过海的女孩,为什么要送我一幅海?」
面对他的步步紧逼,我选择紧闭双眼,不听不看。
「你告诉我,告诉我理由好让我死心。」
如同温柔的符号一般的喻医生,正在如一笔画在纸上的深墨,随着大肆晕染的轮廓渐渐具象。
张扬的,肆意的,强势的……
甚至是尖锐的。
汗毛在紧张下微微倒立,冰冷的手指拢住我的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
「今天,你必须给我答案。」
「郑好。」
34、
十年前,诺查丹玛斯那充满隐喻和用词模棱两可的末日预言满天飞舞,魔幻现实主义绘画与文学盛行的当下,一套名为《阿宝屠龙记》的全彩漫画横空出世。
此本漫画书的主角阿宝,是一个具有「拟物」能力的少年(少女),或者说外貌拟人的小妖怪,「祂」遇水成鱼,飞空成鸟,拥有一切孩子们所能想象的极限自由,这本书正是讲述这个小妖怪一路上历经艰险,逐渐成长,最后和强大恶龙斗智斗勇的故事。
首印一千套,发售当日售罄。
再版一万五千套,同样销售一空。
因为版版大爆,作者也的确挣了一笔钱。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稚嫩的笔触,狗血的故事,在国内漫画读物稀缺的十年前,却是极其稀罕少见的作品,甚至因为饱含超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元素而大受好评。
据说此套漫画共计五册,然而市面上流行的却只有四册。
虽然版权持有人郑志和每年都会放出风声,暗示完结本正在创作中,但一年拖一年,年年没动静,直到智能手机渐渐普及,这套漫画如惊鸿一瞥,很快湮灭在浩如烟海的电子读物中了。
当然了,郑志和是永远拿不到完结本的。
因为手稿在我这里,而且压根就没画完。
35、
「我猜,你就是主角阿宝。」
此刻,我如同只死鹌鹑,一动不动地闭目躺在喻医生肩膀上,已然放弃了挣扎。
他似乎觉得我这样有趣,便恶劣地捏住我鼻子不让我呼吸,口吻依然是那么清甜温柔:「不说话我就不松手。」
「是,也不是。」
「阿宝是我的小名没错,但没有强调是女性。」我瓮声瓮气地解释:「我认为孩子是无性别的。」
「怪不得我看漫画的时候,总会觉得性别模糊,不过,这种画风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对方松开手,换作两条手臂牢牢地圈着我,屁股下就是两条肌肉梆硬的大长腿,让我浑身不自在,他还在我耳边暧昧吐息。
「小心,别乱动哦。」
原来,斯文的另一个名字叫败类。
我努力平稳语气:「那个,有话好好说……」
「不好好说会怎样?」
他紧了紧胳膊,口吻平淡中隐含威胁:「知道我在你朋友圈下了多少单吗?到现在为止已经花了四五万了。你不会以为,我花这么多钱,只是想和你做什么狗屁倒灶的朋友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我闻言不再挣扎,反而往上面主动挪了挪。
他呼吸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稳:「当然了,你可以打我一耳光,直接骂我无耻,下流,不要脸,我自然会放你走,只是你得想好,从此以后,我俩就再也没有了关系。」
「再说,我对你怎么样,我姑妈我家人对你怎么样,你难道就一点不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
对方见我顺从了,嗓音重回温柔甜蜜。
「所以你的小名,就是阿宝?」
「嗯,我爸给我起的。」
「为什么没画完?」
「你还记得阿宝第四辑的结尾吗?」
他闻言将我放下来,几步走到楼梯隔间拿出几本精美的画册,神色不无骄傲:「我这里经济版,珍藏版,典藏版,千禧版应有尽有。」
好的,你很棒棒。
我接过画册,直接翻到封尾:「这里的结尾,阿宝被恶龙的宝藏迷惑,成了堕落的人类王,他沉浸于美食玩乐与享受,忘记了自己航行的初衷。」
「当贫穷的阿宝丢弃了灵魂,他就收获了金钱、地位与荣耀。」
「那之后呢?」
「之后的我无法说服自己进行第五辑的创作,」我垂下头,眉目沉重:「实际上,正义不能战胜邪恶,天真的孩子也无法打败诡计百出的成人。」
「 当年,他拿走了我的一切劳动成果,又假借银行信贷员的身份非法吸储,基本所有亲戚都经过他手,大大小小卷走了足有大几百万,上门讨债的人每天都不重样。」
「也因此,我失去了进入央美的机会。」
我正娓娓讲述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忽然朝我展开双臂,眸底清润,好像山涧般令我心田清凉。
「你眼睛里写着一句话。」
「什么?」
「希望我抱抱你。」
「我们真的要一天解锁所有姿势吗?」
「什么?」
「没什么。」
我们正沉默相对,他忽然伸手一捞,就将我整个人捞在了怀里,而我瞬间失力了,在爱人怀里像是倒头掉进了伊甸园,被神迹牢牢抓捕。
眼前眼花缭乱,鼻下芬芳馥郁。
人类宣泄感情的方式乏善可陈,感动时流泪,悲伤时流泪,悔恨时流泪,被爱这么可贵,竟然也要流泪。
耳旁,他的声音清淡而真挚。
「知道那天我撤回的消息是什么吗?」
36、
他低下头,手指在我手腕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白印上轻扪:「自由的阿宝,天才的阿宝,却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跌跌撞撞。」
「跌出了许多伤……」
难以置信,春风般怡人的喻医生也会爆粗口。
我忽然觉得面上潮湿,眉眼更是被湿漉漉的水渍完全浸透了,透过一层磨砂玻璃般的泪膜,对方打破了儒雅外壳,却愈加深刻的表情在我面前放大。
「能哭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还没等我仔细忖度那话中的含义,他低头将一个吻印在我唇上,快得如一个患得患失的幻觉。
不远处忽然响起几道脚步声,他松开了对我的桎梏。
「姑妈。」
「嗯。」
我连忙退开几步,云院长就站在外面的中庭里,看上去只是路过,面色温和:「打扰你们了,我就走。」
「没,是我该回家了。」我连忙挎上包,并不停朝喻凤池使眼色。
「天色还早,你这么快就回家了?」
「嗯,我妈会担心。」
他深深地凝看我一眼,饱含不舍:「那陪我去加个油,之后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好。」
已经见识过对方的强势与掌控力,他又陡然后退一步,变成了那个春风拂面,温柔亲和的喻医生,我还有些角色切换的不适应,他已经收敛了情绪,平稳地开到了附近的加油站。
到了地方,他让我留在车上,刚下去又回头,忽然从外面敲着玻璃。
「把驾驶本递我一下。」
「啊?在哪?」
「在你座位前方。」
我摸索到那处暗格,塑料隔板弹出,驾驶证果然就放在第一位,下面是几叠厚厚的文件资料。
我连忙把证件递给他。
上层资料有些打乱,我趁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却恍惚在抬头处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拿起来一看。
那是一份病例。
37、
打开病例中的插页,第一张就是一份手写面诊提要,不同于以往对医生诊断认知的天书,那一行行字迹清隽秀丽,简直如打印体一般端正。
「委托人:郝素芬」
我脑中一炸,连忙翻开第二第三张诊书,无一例外都是同样的手写字体。
「患者郝好,女,27 周岁。」
「该患者存在明显『内苦外乐』症状,伴随焦虑与情绪激越」
「有较强忧郁性认知,持久自发性情绪低落」
「严重的自杀企图」
「疑似中重度抑郁症,亟须周密心理生理检查以及临床有效干预治疗」
咸丝丝的冷汗从额发滴进眼睛,火辣辣的疼痛立刻从眼睫烧到眼尾,令我不得不短暂合上眼皮。
隔着透明的车窗,那颀长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一手扶额,另一手持着手机,似乎正通着电话。
其实他眉浓目黑,本就是非常犀利的神采,偏偏匹配了柔和的神情,这才从整体上给人一种温文尔雅,斯文无害的既视感。
又或者,这只是我一人的观感。
到底是有多缺心眼,才会认为一个有掌控欲,性格强势,善于包装自己的成年人温柔无害?
我推门下了车,不远处,那男人还在路边打着电话。
「她不知道。」
「嗯。」
「嗯。」
「我会处理好的。」
挂了电话,回身看到我,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朝我扬了扬手上的驾驶本:「这里居然有交警查证。」
见我不回答,他走近几步,躬身轻轻抚摸我后脑上的长发:「怎么兴致不高?」
「我姑妈那有几个免费体检的名额,我帮你要了一个,怎么样,要不要薅一薅市直医院的羊毛?」
闻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没有病。」
「你怎么了?」
我将那病例丢回他手上,努力平衡自己的面部表情。
「真的,我真的没有病,我家的美工刀锈了,是用力拔出来才不小心划到的手腕。」
「好好……」
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怜悯,让我心下刺痛不已:「对不起,我的确是有一点喜欢你,才会赖着你给的好处不放。」
不顾他的阻拦,我反身走到路边,决然地拦下了一辆出租。
对不起,我要冷静。
38、
回到家,巷子口停着一辆漆亮的大 G。
出租车开不进去,只得将我放下,同样怨声载道的还有路过的邻居们。
我上了楼,却见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可以听到依稀说话声。
一个人侧对我站在门里,梳着油头,满面红光,说话时直着嗓门,一身价值不菲的亚麻对襟衫与浅色西裤,透着一股成功人士的昂扬气。
「宝,回来啦?」
我妈见我推门而入,欢欢喜喜地上来迎我,顺手把一碗滚烫的梨汤塞我手里。
我淡淡推拒:「减肥,不喝。」
「那,那给你爸喝?」
那人闻言,连忙端过梨汤,凑在唇边吹着,一面拿眼睛小心地觑我。
那是一种谨慎,伴随着审度的眼神。
我妈赔着笑往他身边贴:「你爸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也干不动了,打算今年就退休,以后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沉默地扫视面前这一对笑容满面的夫妇,慢慢开口。
「我说了,这里住不下。」
那个人忙不迭表态:「没事,爸爸在附近看了个平层,还是双学区,住四代人都没问题。」
「是吗?」
见我神色冷淡,对方笑容僵在嘴角,求救地看向我妈,我妈连忙打圆场:「是啊好好,你爸还说要挑个大房,给你做一个衣帽间呢!」
「你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了,四季的衣服加起来一个橱都塞不满。」
她说着说着,忽然嗓音凝噎,一双眼很快泪眼蒙眬,虽然我知道这眼泪并不是留给我爸看的,仍然忍不住心下酸楚,转头对着呆立的男人低斥。
「你走。」
「阿宝……」
「你在这里,我会不舒服。」
良久。
掩着的门无声打开,又被小心关上了。
我妈就坐在我面前流眼泪,我平静道:「所以,喻医生不是什么相亲对象,而是你给我找的心理医生,是不是?」
在我开门见山的问责下,她有些呆愣:「啊。」
「你们达成了什么条件,他才会这么不计成本地追踪我的情况?」
闻言,我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你都知道了?」
「快说!」
被我严厉的口吻吓到,她目光有些躲闪,一道道泪痕早就干在脸上:「那个,好像,好像他在研究什么社会心理,什么议题,所以给你提供的治疗都是免费的,我也听不太懂……」
我及时打断了她的絮叨:「好了我知道了。」
「现在,来聊聊郑志和。」
「怎么啦,你还是不愿意让你爸……」
「不需要,我可以一个人养你的。」
「不行的,不行的,你都二十七八了!」她立马从桌边站起来,急得连连搓手:「我身体不好不能拖累你,你知道伐?」
「你是要结婚的,要有小孩的,你拖着我不行的!」
「妈,妈!」
我将这个急得团团转的女人牢牢箍在怀里,口吻尖利得几乎破音:「那这十几年,我们受的委屈,受的活罪呢?」
「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算了吗?」
「可他也说了,当年是炒股炒亏了。」
「万一他没亏呢?」我轻轻道:「万一他不光没亏,还狠狠赚了一笔呢?」
毕竟那几年,可不是什么熊市啊。
见我妈望着我不说话,满面酸楚,我不言不语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我们头靠着头,脸贴着脸,直到眼泪在脸上渐渐风干冰冷,她轻轻推开我,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到房间里翻出一张薄纸。
「你看看这个。」
39、
这一天太漫长了。
我站到昏暗的盥洗室里,对着昏蒙蒙的镜子洗了把脸,镜中那对曾经明亮里带着傲慢的眼神,此刻却那么黯淡无神。
罗素曾经说,一个人的脸就是一个人价值的外观。它不仅藏着生活,还藏着我们正在追求着的人生。
而我的人生,却莫名地终结在十五岁。
即便我什么也没做,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爸仍然将一切席卷而空,只给家里留下了他疯狂吸储后的巨额债务。
只因那女人怀孕了,四个月。
原本他信誓旦旦要和对方分手,但查出来是个男孩之后,人很快消失了。
这之后持续三年,我家门口总是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出现,门扇上泼满了油漆,锁孔里总是堵满了东西。
我妈带着我一家家对单据,打欠条,承诺会在三年内返还本金,一些亲戚看我们母女可怜,也就含含糊糊地拖着。
而更多的人则反目成仇,扬言要将我们全家送进监狱。
追债的人五花八门,经常半夜将门拍得哗哗响,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噩梦连连,时不时大叫着从梦魇里惊醒。
为了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外公外婆掏出了自己的养老本,我妈卖掉了原先的房子,小姨姥姥把现在这个小房子免费借给我们住,勉强熬过了最辛苦的那三年。
而我,也失去了进入央美的机会。
因为文化课较差,我只考进了一个三流大学,勉强念完了本科,这之后就是昏天暗地的打工,还钱,打工,还钱。
一直到去年,郑志和私下里联系我妈,我才知道他拿着我的版权费,和那些号称炒股亏了的巨额储蓄,一早在某个沿海城市扎下了根,甚至还创办了连锁书画教育机构,靠着所谓画家的身份赚得盆满钵满。
长大后我才明白,这个世道向来如此。
卑鄙者富得流油。
高尚者贫贱如狗。
我在镜子前站了许久,面上冰冷的水渍都已阴干,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我挂掉,对方很快再次打来。
再挂,再打。
再挂,再打。
失去耐心的我差点将对方拉黑,却莫名手滑点了接听。
「你好,是郑小姐吗?」
「是。」
听到对面陌生的声线,我莫名松了口气。
「你好,这里是 IBOX 科技,我是 CEO 韩邃,郑小姐最近有空吗?」
「你有什么事?」
面对我粗暴的敷衍,对方态度很温和:「郑小姐的画风与审美非常符合我们游戏原画师的要求,希望您可以给 IBOX 一个机会,我们找个合适的时间……」
「我的电话,是喻凤池给你的?」
「怎么了?」
「知道了,我有空会联系你。」
挂了电话,我仔细地擦干净脸,回到卧室休息。
面前,逼仄的书桌上仍然摆着那一叠硕果仅存的手稿。
第五卷,完结章。
我将那泛黄的,肮脏的手稿竖在手中,轻轻地念出上面的谶语。
「当贫穷的阿宝丢弃了灵魂,他就收获了金钱、地位与荣耀。」
40、
月底到了,画廊把款打给了我,再加上微信里的货款,我凑足了数额,还掉了家里最后一笔欠款。
出门上班时,顿觉碧空如洗,浑身舒泰。
无债一身轻,不外如是。
刚到岗位上,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哟,瞧你这精神气,是不是被帅哥滋润啦?」
我回头看却是小张,连忙反驳。
「没有的事,别乱说。」
她见我面色丕变,没再说什么,而是笑盈盈揉了我一把,我这才发现她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衬衫短裙,瞧着格外喜气洋洋。
「怎么了,你今天有啥喜事?」
「秘密。」
她瞧我眨眨眼,扭着细腰回去了。
说也奇怪,往常一早老黄就会招呼我们开早课,此番却毫无动静,等到中午,邮箱里突然收到两封人事调令。
第一条,原信贷部经理胡 XX 平调至市场部管理岗,继续担任领导职位。
第二条,原信贷部管理岗由张 XX 接任,因业务能力突出,升任信贷部经理,负责管理并参与客户接洽贷款事宜。
第三条,信贷部员工丁 XX,因严重违纪予以辞退,并停发本月所有薪资福利,特此通报。
我对着这三条邮件直发愣:胡 XX,不就是老黄吗?
还有,老黄由信贷部去市场部怎么能叫平调?!
这明明是升职啊?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却是不远处的小丁在收拾东西,她神情惨淡,嘴唇发白,面上泪痕宛然。
见我直直地看着她,身旁的同事凑上来小声:「哎,你听说没?她妈妈有脑癌,还有个正在上高中的弟弟,总之家里条件很不好。」
「这个我不清楚。」
「啧啧,明明是两个人一起被拍到,老黄好好的,她却被开了,你说这世道……」
闻言,我倏然反应过来:「拍到?」
「对啊,你前几天没加班不在,他俩趁公司没人躲在办公室里,正好被监控拍到,本来行政已经准备私下处理了,不知被谁捅到了行长那里……」
我坐在原地,脊梁一阵阵发凉。
同样是被拍到,为什么老黄升职转岗,小丁就只能被迫辞职?
真就骂婊不骂嫖?
41、
这一天于我而言,可谓如坐针毡。
即便我把正在草拟的辞职信润色了无数遍,也仍然觉得度日如年。
快下班的时候,我拿着辞职信,敲响了老黄的办公室。
不对,现在是张总办公室了。
小张总就坐在里面,正对着电脑噼里啪啦,见我敲门进来,她眉毛都不抬,架势十足。
「坐。」
「我就不坐了,」我站在桌前,将那张辞职信拍到她面前:「不干了,走人了。」
她扫了那张薄纸一眼,眉头一蹙:「行啊你,傍上大树了,就瞧不上我们小庙啦?」
「也不是,我不适合这,还是更适合做一些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闻言她扑哧一笑:「这年头,什么工作不用和人打交道?再说了,你明明做得不错,整个信贷部数综合指标第一,现在还有我罩着你,哪里难做了?」
我笑容发苦:「你这位置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她忽然爆发出一阵怪笑,整个人几近前仰后合:「哟~监控不是你让徐总助装的?跟我这装什么白莲花呢?」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见我沉默不语,又轻蔑地补了一句:「还有,老黄扣了你一万块的绩优奖,本来是要发给小丁的,也是我通知财务补发给你的,下个月就能到账了。」
「你不谢谢我,反而跟我在这摆脸色?」
我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辩解。
「我没打算搞走她。」
「她不走,老黄就得走,总得有个人背锅吧?」
她坐在高背椅上摇头:「郝清高啊郝清高,你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啊?!」
「你再好好想想,总之,这辞职信我是不会批的。」
为何不放我走,理由倒也简单。
小张总刚上任就搞走了销冠,这事肯定会给她带来麻烦,领导和人事都很难交代。
但我实在无法待下去了。
「你不批,我就去市场部告诉老黄,事情是你捅上去的。」
「你——」
她瞪大眼睛,似乎被我气得不轻,盖住鼠标的手背因过于用力而青筋浮动,许久才喘出一口气来。
「滚滚滚,现在就滚。」
我把信推还给她,掉头就走,又被她从身后喊住。
「等哪一天,我开着保时捷从你面前经过的时候,你别后悔就行。」
这威胁,还真和金融系统调性一致。
42、
我前脚刚辞职,后脚就去了 IBOX 所在的科技办公大楼。
这里是科技产业集聚中心,道旁随处可见顶着鸡窝头,穿着邋遢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但也别小看他们,在这里,打个喷嚏都能辐射一片创业总裁。
不过我上网百度过,IBOX 算在这里混到龙头位置的了,盈利呈指数级上升,且即将进入 B 轮融资。
只是不知,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而我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坐在明亮宽敞的候客室里,我紧张地等待着与对方的会面。
不一会来人了,却是一个穿着 lo 的小姑娘,对方看着我,客气中带着点惊异:「郑小姐是吗?」
「对。」
「韩总请您直接去他的办公室。」
我跟着她,穿过一条纵长的走廊走到最深处,面前是一间宽阔而朴素的办公室,裸露的水泥地上只一桌一椅一书架,里面盘旋而上的楼梯栏杆,居然是随便找几个钢筋随意焊接的。
说实话,很难形容这里的风格,似乎是某种极简主义。
或者工业风?仓库风?叙利亚风?
我愿称之为家徒四壁风。
办公桌后,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打电话,神色焦虑,可能因为职位高了,他的条纹衬衫看起来质地要好很多。
虽然,程序员的 tag 还是很明显。
见我有些拘束地站在门口,他连忙上前和我握手,一边转头严厉道:「我不是发过邮件了?你们还让郑小姐久等?」
小姑娘吓得一哆嗦:「不是的韩总。」
「前台问的时候,她,她说她姓郝。」
我连忙接过话头:「不关她的事,的确是我自己没说清楚。」
韩邃没再说什么,用眼神示意我进来说话。
和喻凤池的儒雅亲和不同,他面容英俊,气质周正得近乎严厉,下巴正中带一点微陷,这在审美上被称作「美人沟」的稀有特征,为他增加了另一重魅力。
当他开口的时候,凝练与犀利同时展现,十分具有说服力。
「住房问题需要解决吗?」
「什么?」
「另外,公司也可以给你配车。」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随即抛出一系列如同菩萨救世的优厚条件。
「我们的底薪与提成高于行业标准,干满一年,我会配给你 0.81.5% 的企业股份,干满五年,配给 1.5%3%。」
「每周工作时长不超过 50 个小时,加班三倍工资。」
「入职即交社保,转正交五险一金,对郑小姐这样的特殊人才,公司会额外给你投一份商业保险。」
似乎笃定我不会拒绝,他将一条条令人心动的条件罗列出来,却闭口不谈对我的要求。
「我不确定自己一定能胜任原画师的职位……」
他突兀一笑:「自信点,你可是大名鼎鼎的 Z.H!」
我狐疑地看向他:「但那套漫画的署名是郑志和。」
「在漫友圈里,这不是什么秘密。」
对我的质疑,对方不以为意:「那种突破了窠臼的,失真与失调之间的微妙平衡,不是郑志和那种油腻的中年人能够驾驭的。」
「你的画十年前就已经非常特别,放现在也依然出色。」
我正被他夸得红晕上脸,他忽然话锋一转。
「就是剧情烂了点。」
43、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随即打开手机,调出朋友圈:「另外,我在喻凤池的工作室看到了你的画,当时就很想买下来。」
听他提到喻医生,我顿时浑身一怵。
「不过我出五万,他不肯卖。」
「然后呢,他给了你我的联系方式?」
「并不,他不同意我打扰你,说一切决定权在于你。」
「其实联系方式倒不难找,几个大出版商哪都有,我之前也给你打过电话,只是都被拒接了。」
我这才想起那个被拉黑的陌生号码,一时有些脸热。
韩邃开出的条件的确吸引人,暂时找不到方向,我决定先干一段时间试试:「对了,你刚才说的福利……」
「公司配什么样的车?」
「你想要什么样的车?」
我目光扫过桌面,对方手边正有一副锃新的车钥匙,那车标十分眼熟。
「这车挺好。」
他脸色顿时一青。
「这是我刚买的 718。」
此刻,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两人都不肯低头。
良久,对方咬了咬牙,将车钥匙往我面前一滑。
「拿走拿走!」
「车子停在?」
「地下停车场 D 区 88!」
「好的老板。」
不得不说,整挺好。
44、
回家后,躺在床上刷手机的我,发现新老板韩邃在朋友圈分享了一个微博状态。
「恭喜漫画家 Z.H.加入 IBOX!」
配图是一双搁在原木书桌上的小手,因为有长期啃指甲的习惯,手指又短又拙,指甲有点秃得离奇。
这特马不是我的手吗?!
他什么时候偷拍的我?!
点进原微博,下面的回复早已串起一条长龙。
不得不说,优秀的人果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
又点了次刷新,下面忽然出现一个熟悉 ID。
我手指顿了顿,瞬间点了退出,没过一会儿就像猫爪挠心般难受,没忍住又点了进去。
果然,韩邃已经火速回复了他。
刷完微博,我刚要把手机丢开,一个电话就打来了,接得我猝不及防。
对面那嗓音温柔而低沉,我这两个月听了无数次,耳朵都熟悉得起了老茧。
「我在你家楼下。」
「好好。」
45、
我自然不会下去见他。
在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不明白他还有什么可说,而我又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
而对方不管我怎么想,自顾自开始陈述。
「好好,你有没有听说过《希波克拉底誓言》?」
「没有。」
「那,可以听我念一段吗?」
将我的无动于衷视为默认,他缓缓开口了,音色如唱诗般优雅宁谧。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我等唯一目的,为病人谋幸福,不做恶劣行为,尤不做引诱之事。」
「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
「这是每一个医学从业者都铭记的誓言,而我始终恪守没有违背过,哪怕一时一刻。」
声筒中传来一道绵长的叹息声,带着苦意:「不告诉你我的身份,是出于对你母亲的承诺,考虑到你一直以来对就医的排斥,我选择了以那样的身份接近你。」
长久的沉默后,我听到自己僵冷的回复。
「那社会心理研究的议题呢?」
似乎在斟酌用语,他犹豫了一瞬:「其实,并没有那个议题。」
「这只是我姑妈的建议,考虑到实际情况,给你提供免费治疗的托词。」
我笑了:「什么实际情况?」
不就是穷吗?
他没有接茬,而是转移了话题:「其实,我是个很沉闷,很无趣的人,也不太会和女孩子聊天。如果不是你做销售,我可能根本找不到接近你的途径。」
我认为,这绝对是自谦之词。
这之后,他再次向我致歉,带着淡淡的悲哀。
「当然我不否认,在这桩事件里,我的确有违背了誓言的地方,也因此不能再把你当作我的病人。」
「很抱歉,我爱上了你。」
「爱上了你心中那片海。」
「这正是我对你犯下的,不可饶恕之罪。」
46、
把道歉说得像情话一样动人,这正是喻凤池的可怕之处。
许是恃宠生娇,我慢慢开口:「我不会原谅你的。」
「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只希望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实话,我怀疑他练过,不然说话能这么滴水不漏?
我自然是喜欢喻凤池的,即便说不上爱,也的确有一份感激与欣赏并存的好感。
在分清这是恩还是爱之前,我不想过多消耗,只能委婉拒绝:「你也知道我的,因为长期的这种情况,我的身体状态,精神状态都不太乐观,我的确需要你,你却不一定需要我。」
「所以,这对你不公平。」
「好好……」对方低沉的呓语近乎呢喃,有着近乎魔魅的吸引力:「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呢?」
「到我身边来吧,我知道你也渴望我,就像我心里渴望你一样……」
「对不起。」
我闭了闭眼睛,将胸臆中泛滥的冲动狠狠压制下去。
「请给我一点时间。」
47、
继被赶走没过多久,郑志和再次上门,说要接我们去看房子,这次我没拿乔,而是坐上他的大 G,接上我妈一起去逛楼盘。
房子是不错,三开间朝南,还是双学区,他是很满意的,转身征询我妈的意见。
我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用一双眼睛看着我。
郑志和看懂了,他屈尊降贵低头问我:「阿宝,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挺好。」
他见我态度和蔼,顿时十分高兴:「那我们就买这套?这种精装修地吹都不用吹,咱们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你们住吧,我不住。」
我妈见我无动于衷,也跟着表态:「好好,你住哪,妈就住哪。」
郑志和有些沉不住气:「这是又怎么啦?」
「我不住别人的房子。」
「想让我住过去,到也不难。」我淡淡一笑:「那套房只写我一个人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对方惊愕地看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你一个女孩子,要房子做什么?」
「我不想住着住着,又被人赶出去,仅此而已。」
「你怎么能这么想爸爸?」
瞧他急得七情上脸,我当场失笑:「得了,甭说废话了。」
「不写我名字也行,你十年前卷走的储蓄款,欠条都收回来了,不算零头一共两百八十四万,把这笔钱利滚利还我,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还是你女,你还是我爸,否则免谈。」
空气顿时陷入一阵僵着。
见我妈低头不说话,郑志和搡她一把:「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我上前一步挡住他:「养不教,父之过。没办法,我没爸爸。」
郑志和这些年算混得不错,恐怕还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此番也有些沉不住气:「阿宝,你以前是多有灵气一孩子,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我笑着给他补充话里的未尽之意:「向钱看齐,铜臭满满,这都是长辈的遗传。」
他被我一句话噎回去,脸色青白交加。
「你好好想想吧,是把房子给我,一家人住一起,还是自己『无儿无女』一个人过。」
我特地强调了那四个字,而他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的颓丧,很快又转变为眼眶发红的愧悔。
不愧是商人,翻脸如翻书一样。
「阿宝,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爸爸当年也是不得已。」
「所以,我在给你机会啊。」
我剔着指甲,口吻漠然:「没人逼你,你可以仔细考虑清楚。」
「另外,我不需要道歉,只需要赔偿。」
48、
三天后,许是权衡了利弊,郑志和还是低头了。
但他只愿意付首付,提出贷款部分一人一半,我也同意了,当天就开着从老板那里讹来的保时捷,直接前往我之前的银行办房屋贷款。
且指定小张为业务受理人。
见小张笑脸盈盈地过来,我故意把保时捷钥匙放在桌面上,将资料翻得哗哗响。
果然,她的眼神好像黏在了钥匙上面,神情也变得不太自然。
资料签署到一半,我忽然搁了笔:「不好意思,我身份证忘带了,要不你陪我回家拿一下?」
小张鄙夷:「你都这么大人了,还要人陪啊?」
「怎么了,不行吗?」
我故意把钥匙圈挂在手指上转,笑得不怀好意:「这可是将近五百万的大宗抵押贷款,你不想办我就找别人咯?」
她闻言白了我一眼,只得随着我下去了。
一路上,我在前面开车,她拘谨地坐在后面,两只手一会放在座椅上,一会放在膝盖上,简直无处安放。
「说真的,我后悔了。」
「什么?」
「后悔啊,后悔买这个车。」我摇着头口吻惋惜:「看你们一个个把它吹上了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新车,味儿还挺大是不?」
「做工也就马马虎虎,你看中控台这塑料感……」
小张在后面赔笑,我每说一句,她就笑一次,到最后,那笑脸简直和快哭出来一样。
顺利办完手续以后,我出了银行,第一件事就是把车还给了韩邃。
年轻人要警惕,千万不要被小布尔乔亚主义迷失心志啊。
59、
保时捷这事,也在家里引起了一场风波。
没过多久,郑志和就发现家里那辆簇新的豪车不见了。
「哎,你车呢?」
「借的我老板的,早还了。」
见他脸色难看,我懂了。
老郑本以为我是个摇钱树,现在才知道水分很大,很有些悔不当初。
「对了爸,你房子给我了,不如把车子也给我吧?」
「你找个时间,我们去办过户。」
我妈适时旁敲侧击:「还有啊老郑,女儿也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了,你打算给她置什么嫁妆?」
对方目瞪口呆:「还要置嫁妆?」
我妈大着嗓门:「是啊,咱们以前那老同学,混得好的都陪房陪车,还都是全款,难不成你混得还不如他们?!」
郑志和闻言语塞。
瞧他那涨得发紫的脸色,感觉离中风不远了。
50、
我在 IBOX 上了几天班,总体还算适应,也没有像在金融系统一样被压榨到身心俱疲,因此网购了手绘板,打算下了班画点东西。
刚拿出美工刀准备拆包裹,就发现半个刀片已经锈在里面,拔都拔不出来,当下一咬牙,一用力——
坏菜了。
我妈听我惨叫连连,连忙推门而入。
「你咋了?」
「手腕……」
距离三个月前,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划伤手腕了。
于是,我再一次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跟我妈一路小跑去了家附近的市直医院。
了解到凶器带锈,伤口又深,急诊医生强烈要求我打破伤风针,并且留院观察 48 小时。
见我妈哭得粥一样,我只好同意。
入住当晚,听说来了个「割腕轻生」的女孩,附近不少家属在我病房门口好奇地探头探脑,连云院长都被惊动了,特地从行政楼赶来住院部看我。
「哎,你这是怎么了?和凤池闹矛盾了?」
「不是,是拆包裹不小心……」
她闻言,不太信任地打量我两眼,还特地找理由把我妈支走了。
「好好,你爸妈复合了,你是不是一时接受不了?」
被她亲和的口吻打动,我耐心解释:「不至于的阿姨,我也这么大了,不会像以前那么冲动了。」
「那就好。」
她观察着我表情,随手插了包牛奶递给我。
「来,喝点奶,补充营养。」
我依言接在手里,刚喝没两口,就听她状似无意地问我:「和凤池谈得怎么样了?」
「下半年能订婚伐?」
「噗!」
见我喷得被褥上到处都是,她连忙拿了纸巾来擦,一面抱怨:「你这孩子,和你说点心里话,怎么吓成这样?」
「不是,阿姨,这能叫谈恋爱吗?」
「怎么不叫谈恋爱?我们家可不兴玩弄感情的,你俩谈差不多就早点结婚生孩子,趁着长辈年轻,还能帮你们带孩子。」
不是,这怎么就一下跳到生孩子了?
见我捏着奶盒不说话,云院长又补了句:「十几年了,我们凤池天天想你念你,你也可怜可怜他。」
我敏感地注意到那三个字。
「十几年?」
「你当然不记得了,当时你爸——」她忽然轻咳一声:「当时你的漫画刚刚有点名气,我见凤池也爱看,就打算给他上上课。」
「上上课是什么意思?」
云院长叹了口气:「凤池五岁就能弹肖邦了,他小时候,身边的人都叫他小莫扎特呢。」
在对方娓娓的倾诉里,少年时代的喻凤池渐渐清晰起来。
「当时他学业一塌糊涂,却一心一意想去俄罗斯的音乐学院进学,他爸妈想尽了办法都没法阻止他,这才找到了我。」
「那之后,我把他带去你家,让他直接看到你本人,直面自己的真实水平,效果的确明显,许是受到了打击,这之后就老老实实读书,再也不提音乐学院的事了。」
我瞠目结舌:「这,这是不是有点……」
「把梦想扼杀在摇篮,很残忍是吗?」
云院长摇头直笑:「是他自己放弃的,哪里残忍?如果他一直坚持信念,我会帮他说服父母,可是他退缩了,选择了一条更稳妥的发展路线,不是吗?」
「和同龄的孩子比优秀,他从未输过,只除了你。」
见我低头不语,她娓娓道:「也许你的梦想,在潜意识里也成了他的梦想吧。」
「所以在知道你多次企图自杀后,他无法接受,甚至毛遂自荐要成为你的心理医生。」
云院长叹了口气,眼神淡淡却温暖:「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也是一样,对你的困境感到遗憾与惋惜,也希望你能重新拿起笔,尽情释放天赋。」
「好好,你要相信自己,继续画下去!」
回应对方鼓励的,是我无奈的苦笑:「可我那套书的版权归属,到现在还在我爸那里。」
云院长神情一变:「他到现在都没发声明?」
「没有,他不打算把版权还给我。」我淡淡道:「这部漫画改编的动画还在几个视频平台播放,持续产生的利润是非常可观的。」
如果找不到一口气扳倒他的契机,这些钱一分钱也到不了我这。
毕竟是我家家事,云院长再怎么同情也没用,我们相对叹惋一会,她忽然看向手机,唇角浮起一丝狡黠的得意。
「对了,你受伤的事凤池也知道了,他说马上来,这会应该快到了。」
51、
云院长前脚一走,我后脚就逃出了病房。
因为手腕上的巨大纱布十分显眼,躲到哪里都被人盯着看,只好跑到绿化带附近藏着。
此刻,外面正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正站在一处浓密的树荫下躲雨,面前忽然接连驶过一辆又一辆汽车,纷纷冲我狠狠按着喇叭。
绝了,这里竟然是停车场入口。
被喇叭声逼得左支右绌的我,忽然捕捉到一声天籁。
「好好?」
52、
我强装镇定被喻凤池拉上了车,车子跟随着车流,缓缓泊入停车位。
他一手熄了火,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看我。
「你特地来接我,我很感动,但这样很危险哦。」
「啊,不,那个……」
「别说话,吻我。」
「……」
此刻天色已晚,他扬着唇角停在我面前,俊目微闭,半张侧颜隐在昏暗中,眉山眸水,如一幅优美的剪影画般朦胧而深刻。
叫人不忍拒绝。
我只好靠过去,在那鬓旁轻轻碰了一下。
对方触电一样退开,用眼神不满地横我:「我说,你还能再敷衍点吗?」
他说话的时候,唇角两边的深涡浅浅浮现,那股熟悉的清甜感再次来袭。
我盯着那对忽闪的深涡,忍不住舔舔嘴唇。
「抱歉,我以为你明白了我的态度。」
他一愣,眸中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我明白,却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又能怎么样呢?」
「那一天,你向我解释动机的那一天,我是遗憾的。」我双眼平平地直视着玻璃窗外的灯火,心脏如被攥紧般闷痛,声音却如吞炭般沙哑。
「任何时候,爱必须有所附丽,一个人必须有被利用的价值,才能获得持续的认可。」
他眸中,震惊一闪而过。
而我视若无睹地继续我的陈述:「所以爱不爱不重要,是不是被需要才重要,那一天,我甚至希望你说的那个议题是真的,起码接近我对你来说有意义,不是吗?」
对方嘴唇张了张,几乎失语。
这之后,他靠在后座上胸膛急促起伏,似乎被气得不轻:「意义?我为什么需要你提供意义?」
「难道我不能单纯地喜欢,欣赏一个姑娘,一定要对方富可敌国,学富五车才是真心?」
「那到底是恋爱,还是交易?」
对他逐渐失控的疾言厉色,我习以为常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喻凤池以手加额,枕在方向盘上冷静,半晌才吐出一句:「不怪你,你只是受过伤。」
「我下去透透气。」
这之后他推门下去,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点燃了一根烟,却并没有抽,而是夹在指尖恍恍出神,任凭淅沥沥的酥雨打湿了他的白衬衫,沁润了他漆黑的额发。
驾驶室里,我近乎贪婪地饱看那张如烟似雾,俊美清隽的脸。
他很好,是我不配。
并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是由糖果、香料,和甜美的蜂蜜组成。
也有可能是诡计、阴谋论、与泛着恶臭的毒汁。
我并不是不能和他正常恋爱,结婚,甚至咬牙往上爬,直到攒满身家与名誉,能与喻家高傲的门庭相匹配。
只是我追求的平等,必须从此刻开始。
53、
在他的烟管抽到底之前,我下了车,捂着手腕站到他身后。
「我要回去了。」
对方一顿,将剩下的烟头按熄,神色重新平静下来。
「我送你。」
「不用。」
他疾步走到我面前,迅速捧住了我的脸,不待我惊呼,一个不容拒绝的吻便压了下来。
终于,他放开了我,线条分明的双唇就在毫厘处开合:「现在呢,还要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