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就是生活啊。」我尽力解释:「比起别人,我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吧?」
领导对我做微商睁只眼闭只眼,只需要我偶尔喝次酒,饭局都选在有监控的地方,也不至于对我动手动脚……
大家都是这样捏着鼻子挣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是吗?」
他忽然用力捏住我手腕,迫使我将里侧脆弱的伤口展露出来。
「那这里的伤痕,为什么不止一道?」
24、
我拒绝回答。
这之后,他一路沉默开车。
野巷子开不进去,他只能把我送到巷子口,下车的时候忽然拉住我胳膊。
「太晚了,我送你上楼。」
这段巷子又细又窄,属于三不管地带,漆黑不见底,但我不想惊动我妈,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
「没事的,我不怕。」
此刻,对方仔细端详着我,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色。
不好形容。
那双黯淡的眼低垂着,瞳孔涣散,更像忧郁的海,被密密的睫根盖着,带着万分认真的执拗,甚有几分纯情的少年味。
他拽着我,我走不了。
拉拉扯扯中挎包摔在地上,摔出一片嘹亮的警笛音,我连忙捡起报警器关掉,一面抱歉:「不好意思啊,我妈不放心我,特地装我包里的。」
「嗯。」
他蹲下身帮我捡东西,我见状,连忙抢过对方脚边的伸缩甩棍:「这是朋友送的。」
「嗯。」
一时无话。
地上的东西总算捡得七七八八,我松了口气,却见他捏着一个漆黑的小瓶子对着我,口吻疑惑。
「这是什么,香水吗?」
「别按!」
对方手一抖,一股刺鼻辛辣的气味瞬间弥漫,我俩同时在浓郁的催泪喷雾里无语泪千行。
良久,他叹了口气。
「我就送你到楼下,可以吗?」
25、
借着手机的一点照明,我们在漆黑的巷道里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以往漫长的道路,今日却如此短暂。
到了地方,他没有直接跟上来,身影隐在黑暗里:「去吧,我等你上楼再走。」
我刚走两步,他又叫住我:「郝好。」
「什么?」
「过两天,我帮你找客户。」
我没告诉他这份工作月底就结束,而是佯装惶恐:「也需要喝酒吗?」
他被我一句话噎住,好半天才硬邦邦甩出一句。
「不需要!」
瞧瞧,这是什么神仙客户?
听他气得声音都变了,我摆摆手:「在这里等等我好吗?」
「有东西给你。」
说完,不待他反应,便踩着高跟鞋往楼道里跑。
送给他的画也吹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米多宽的画板一人扛着有些吃力,费了点时间才运到楼下。
我甚至担心他等不及。
幸而前方的黑暗里,一点星火被夹在主人指尖闪烁。
巷子里冷风扑面,我却满身大汗,披散着一头濡湿的发丝,扛着画形容狼狈:「给你放后备厢?」
「这是什么?」
他摁灭烟头,辅助我把画板立起来,在看见作品全貌的一刹那,眼神闪过惊艳。
「多少钱?」
「不要钱,自己画的。」
闻言,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这画有名字吗?」
「还没有。」我拍拍画框:「不过,你可以自己给它起一个,像日落海啊,黄昏海啊什么的。」
「那为什么画一幅海送我?」
今天的喻医生问题有点多,简直让我招架不住,我辛苦地躲避着他垂询的视线,嘴里含糊道:「那个,因为一直想看海…….」
「但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
我有些羞窘。
说出来干什么,我不要面子的吗?
再看喻医生,他看向别处,好像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我简单洗漱了躺在床上,几乎是立即昏睡过去。
梦里梦外都是那双湿润清甜、欲言又止的眼,那个人的怜惜太甜,像蜜饯,含在嘴里都会令牙齿剧烈酸疼。
可我已经梦了那么久,醒来时也不该多做徘徊。
虽然,他低头望着那处伤痕的眼神。
那么痛,又那么美。
26、
第二天一早。
我醒来才发现,喻凤池在深夜给我发了两条微信。
第一条「所以你一边上班,一边卖货,然后还要画画?」
第二条不知发了什么,又立即撤回了。
我心下暗笑。
这算什么?最巅峰的时候,我能不间歇连画 18 个小时,持续三年,差点因此影响了生长发育。
诚然,我人生的巅峰,也仅有那三年。
没过几天,我再刷朋友圈,就发现鲜少发圈的喻医生上传了一条九宫格。
他对这份礼物的爱惜,超过了我的想象,图片里,那张画被精心地装裱起来,且挂在了他办公室对面的墙上。
我认识且熟悉那周边墙布的花纹。
再看图片配文,粗粗一晃眼却让我骇然心跳,如被难辨祸福的命运攫住咽喉审判,五内如焚,坐卧难安。
虽然,不过短短七个字而已。
27、
等不及我搞清楚那句话的含义,他随即联系我,说为我联络好了几个潜在客户,问我什么时候有空。
正值年中评比,临走前我的确想多捞一笔。
因此和他约好了时间。
那一日他特地来接我,车子七拐八绕,到达一处深邃的宅院,门庭开阔,绿荫成行,似乎是某处隐于市野的私房菜馆。
一进房间,我便挂上职业化的甜美笑容,高高兴兴问落座的男女老少:「大家,信用卡都办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惊诧。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介绍一下,这我爸妈。」
我:……
等他一一介绍了席上的姑妈二舅姥爷二舅妈,我寻隙把他揪到门外:「你怎么带我来你家啊?」
「你说呢?」
「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
说着,他抖开我抓住他袖子的手,施施然回了酒席,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再看桌上不讲究摆盘颜色,却富富足足的菜肴。这很显然是家宴啊!
我承受着四周镁光灯般的照射,正汗出如浆的时候,身旁一位年长些的女士给我倒了一杯椰汁,口吻十分亲近温和。
「好好长大了,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对方身着缎面衬衫,皮肤白皙,剪着很有气质的锁骨发,看着约三四十上下的 OL,一双眼温润却深邃,让人不由自主就顺着她的话锋放松下来。
「我和你妈妈是同学,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想必,她就是我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云姨,我连忙站起身敬她:「云姨好。」
她按住我肩膀,态度亲和:「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不用客气,就当成自家人一样处就行。」
喻父喻母也跟着点头附和。
不难看出,云院长才是这个家庭的主要话事人,席间,她仿佛不经意地问我:「听说,你现在在做销售?」
「是啊,银行信贷员。」
「挺好,也算子承父业。」
听她提到我爸,我笑容一僵,喻凤池则在旁边冷不丁加了一句:「不光信贷员,好好特别有爱心,平时还会帮农民卖滞销的水蜜桃呢!」
闻言,我眼前一黑。
28、
杯觥交错,酒酣人散。
临走,我捏着手里的名片,还有些头昏脑涨。
喻凤池那句话一出,他姑妈立马叫好,接着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直接送水蜜桃到她所在的市直医院,就当节日的员工福利。
足足两百箱。
这姑侄二人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如出一辙。
事实上,喻家在本地的医疗系统很有名,他姑妈云鹭更是个人物,本市心理医院名誉院长,同样是国内知名心理学专家。
难以置信,我居然卖给这样的人几百箱水蜜桃!
29、
到了年中,我的工作忙了起来,不得不把喻医生的事放在一边。
明明无论定存款数,理财数,有效客户数,抵押贷款数,激活信用卡数,我的综合指标都是第一名,年中综合评优居然只拿了个优秀。
拿到最高额奖金的,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小丁。
想到那足足一万块的薪火奖励金,我满嘴巴都是苦味,直接冲到老黄办公室,梗着脖子质问他。
「胡总,明明我总指标第一,凭什么奖金不给我,要给她?」
老黄坐在高背椅里,眼皮都不掀。
「小郝啊,年中评不全是业绩,也有领导打分,你等等年终吧,今年该发你的都会发你哈。」
「不是?我凭什么要等年终?」
他呵呵一笑:「你说说你啊,小郝,你要知足,既然都傍上云院长那颗大树了,做什么还要和人抢饭吃?你也年纪不小了,早点嫁人才是正经,上次那个喻医生……」
「请你不要乱说,他只是我朋友。」
我咬着牙,心里正为对方攀咬喻医生而怒火正盛,一个香风扑鼻的年轻姑娘推门走了进来:「胡总,我粉饼落你车上了。」
老黄面色一阵尴尬,挥着手赶人:「出去!没见我和小郝正谈着吗?」
小丁吐了吐舌头,随即退了出去。
我随即摔门离开。
不用问了,一切谜团都得到了解答,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小丁忽然成了老黄的个助,办公、业务、出勤都在一处。甚至,还会一起出差。
得知那一万块揣小丁兜里了,小张酸得不行,特地跑我面前吐槽:「就凭她?除了年轻了点儿,长相气质谈吐,哪点比得上咱郝清高?」
我顿时下头:「得,你喷你的,别扯上我。」
「你啊你,干脆改名叫郝笑得了。」她摇摇头:「那可是一万块钱!这要是换成我……」
「怎么,你也想躺一躺老黄的大肚皮?」
她闻言一哆嗦:「不至于,我宁可找个有点小钱的嫁了。」
小张走了以后,小丁拿来一筐油桃,洗得干干净净的,在格子间挨个分下去。
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接,而是冷冷甩出一句。
「为了一万块钱,至于吗?」
虽然宣泄了怒火,眼看她尴尬地立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并没有觉得痛快。
30、
年中激励大会后,几名行长亲自下楼,一个个格子间轮流发红包,总助徐经理也跟在身后。
当年,就是借着徐经理这个舅子的关系,老黄得以一路高升,明明没什么业绩却坐到了信贷部经理的位置,一坐就是五年。
只要徐经理这棵大树不倒,估计还能继续坐下去。
我没有直接告黑状,而是委婉地表达诉求:我们信贷部几个监控头都坏了,毕竟档案室也在这个区域,总归是个隐患。
他闻言立即让行政处理,还夸我做事细心。
胸中恶兽在咆哮,我正要暗示他老黄和小丁的微妙关系,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是喻医生发消息来了,还一连发了好几条。
「晚上来我家吃饭?」
「姑妈说她想你了。」
「还有潜在客户哦。」
那头咆哮的恶兽顿时偃旗息鼓,我盯着那三条简练却体贴,甚至姿态讨好的讯息,一瞬间戾气尽消,惶恐不已。
要是喻医生知道我是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他还会这么怜爱我吗?
31、
到了地方才知道,喻医生也会骗人。
云院长今天并没有来,所谓姑妈想我,似乎完全是某人即兴杜撰出来的。
潜在客户倒真的有。
此刻,两名 185+英俊男子排排站在我面前,身高、气质就像复制粘贴一样高度相似,晃得我头晕眼花。
「介绍一下,我发小楼赫,还有他爱人卞蓝。」
「你们好。」
「你好呀。」
接话的是卞蓝,对方栗子色长发,生得小巧玲珑,秀丽妩媚,笑起来甜到了人心坎里。
她见我有些拘束,主动拉着我的手亲近:「小妹妹,你怎么这么高,这么瘦呀?」
「有吗?哈哈哈……」
听闻我做微商,她立马加了我微信,说正好公司需要采购,又对我好一顿猛夸。
「你这口红也好看,什么色号?」
「啊?色号?兰家 274。」
「真好看!多少钱?」
「好像三百左右吧……」
「来三支。」
好家伙,直接转账 1000。
喻医生的朋友们,行事风格也和他如出一辙。
不同于那天严肃的家宴,今晚是火锅外带烤鱼,刚入席就跑来一个圆墩墩的小男孩,绕着桌子嚷嚷要吃的。
卞蓝一边站在锅边捞肉,一边吼着儿子。
「卞蛋,你给我老实点!」
卞蛋?这是什么奇怪名字?!
我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喷笑,小家伙还在跳上跳下,被他妈眼神一瞪,立即老老实实爬到爸爸膝盖上坐着,手里还捏着一本书。
幸而那本书下进火锅之前,被赶来的喻医生及时抢救下来。
瞥到那封面,我顿时眼皮一抖。
卞蓝也看到了,还大声念出封皮上的名字:「《阿宝屠龙记》?」
「咦,医生也会看漫画吗?」
她老公反驳:「怎么不能?你这完全是偏见,我们打小都是换着看的。」
喻医生将那本漫画书很珍惜地放到一边,却被她一把捞走,惊叹连连地翻阅:「哗,这本居然是全彩!」
「2000 年之前的漫画本子,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用现在的审美来看居然也不过时。」
「瞧瞧这牛逼的透视画风,巨物,深海,星空,运用的元素也很超前!」
听她如此盛赞,我忍不住小声道:「哪有那么威风,一般般啦……」
谁知,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反对我:「你懂不懂啊?」
好,我不懂,不懂。
正闷头吃肉,只听席上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楼赫也拿着书翻看:「这套漫画当年一版再版,版版售空,估计作者赚了不少钱,就这个郑志和……」
喻医生闻言笑了:「你肯定不是书粉。」
卞蓝也很好奇:「扉页有写着呢啊,作者的名字,郑志和,难不成还有什么内幕?」
漫长的一瞬间过去,清润的声音响起,柔和而笃定。
「真正的作者当年只有十五岁,因为未成年合同不生效,因此一切署名、改编和版权相关事宜都是委托旁人受理,也就是这位郑志和。」
「呿,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有什么证据?」
喻医生笑笑,没有接话头。
转头见我闷头吃菜,头都埋到了汤碗里,还柔声劝我:「瞧你,怎么脸红成这样了?」
「不能吃辣就别吃,来,喝点椰汁。」
他给我倒了杯饮料,一双眼含笑看着我。
「这漫画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如果有机会能见到作者本人的话,真希望能要到她的签名。」
「好好,你觉得呢?」
32、
我觉得,我的意见不重要。
吃完饭,卞蓝夫妇抱着匆匆告辞,廓大的客厅里顿时只剩下我和喻凤池两个人。
我摸摸鼻子,道出心中的疑问:「那个,说好是你姑妈想我,为啥带我见你朋友啊?」
「这不很正常?」他比我还惊讶:「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们是吗?!」
「我们不是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他伸来的手牵住了。
「别走。」
此刻,这场景可以说十足梦幻,他在前面牵着我走,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而我在后面昏头涨脑地走着,满心满眼的糊涂。
穿过客厅,来到宽敞的中庭,前方一道旋转延伸的楼梯,正中摆着一架通体漆亮的钢琴。
我从不知道喻医生会弹琴。
他示意我稍等片刻,便在那架昂贵的钢琴面前坐了下来,一双手略略抚摸着黑白琴键,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一连串带着忧郁的音符如流水般淌出。
德彪西,月光曲。
从轻柔到浓烈,迟缓到疯狂,他摇摆的身体像海上飓风中的白鸟,轻灵、脆弱,让我一颗心跟着他的指尖起起伏伏,如猛然攫紧,又被羽毛轻抚。
此刻的喻医生脱下了往日那斯文儒雅的外壳,他是凌厉的,也是温和的,是柔韧的,也是强势的,是审慎的,也是放纵的……
一曲终了。
我并不太懂音乐,也觉得弹得很好,忍不住双手鼓掌,惊叹连连。
「你这水准,早就超越业余了吧?」
「已经很久不弹了。」他握一握拳,有些失笑:「曾经想以此为职业,但没能实现。」
「为什么?」
「努力的人很多,但有天赋的人却极少。」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忽然从座位上起身,一双眼定定地盯着我,昂藏的身高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所以看到那个人大肆挥霍自己的天赋,甚至在成年后泯然众人的时候,你能懂我的心情吗?」
他声音很好听,有种特殊的磁性轻柔,尤其是不发脾气,耐着性子和人讲话的时候,就总有种孜孜不倦的意味。
我只是不懂,他为何用那种隐含怒火与遗憾的眼神看我。
「十年前我有幸见过她一面,那是种太与众不同的魅力,让她单单站在人群中,都会像月亮一样迸发出耀眼的光彩。」
「那是一种属于天才的自信。」
「那个人偷偷告诉我,因为未满十八岁,只能让父亲郑志和代理版权,但在每个图片的角落,都悄悄隐入了她的名字缩写。」
「Z、H。」
33、
心里惊涛骇浪,脸上波澜不惊。
说的就是我了。
此刻,被他死死握着肩头的我避无可避,只能厚着脸皮反唇相讥:「艺术一定高雅,烟火一定粗俗吗?」
「你在狡辩,好好。」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成为高雅的钢琴家,而是顺应家族意志成为一名医生?」
「因为我天资平平。」
他的昂然令我语塞。
「所以,拥有天赋的你为什么放弃?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而是莫名其妙进了银行,和那些狗屁倒灶的垃圾喝交杯酒?」
他松开了我,颓然垂眸,两指将一根细长的烟管送到唇边。
就在点燃的瞬间,这一幕变成了香艳至极的勾引,这张原本清隽斯文的脸忽然变了,一个眼神,一个抬眸,都显得那么暧昧、欲望十足。
「不要装傻,郝好。」
「同情不等于爱情,喻医生。」
「你觉得我是同情?」
他咬着烟管,忽然一伸长臂,将我拖入怀里,死死跌坐在他大腿上,强迫我抬头正视他痛苦的神情:「你一直在抗拒我,没错。」
「但你没成功,甚至反过来耗尽心血,送了这么一幅画给我,为什么?」
「从来没有看过海的女孩,为什么要送我一幅海?」
面对他的步步紧逼,我选择紧闭双眼,不听不看。
「你告诉我,告诉我理由好让我死心。」
如同温柔的符号一般的喻医生,正在如一笔画在纸上的深墨,随着大肆晕染的轮廓渐渐具象。
张扬的,肆意的,强势的……
甚至是尖锐的。
汗毛在紧张下微微倒立,冰冷的手指拢住我的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
「今天,你必须给我答案。」
「郑好。」
34、
十年前,诺查丹玛斯那充满隐喻和用词模棱两可的末日预言满天飞舞,魔幻现实主义绘画与文学盛行的当下,一套名为《阿宝屠龙记》的全彩漫画横空出世。
此本漫画书的主角阿宝,是一个具有「拟物」能力的少年(少女),或者说外貌拟人的小妖怪,「祂」遇水成鱼,飞空成鸟,拥有一切孩子们所能想象的极限自由,这本书正是讲述这个小妖怪一路上历经艰险,逐渐成长,最后和强大恶龙斗智斗勇的故事。
首印一千套,发售当日售罄。
再版一万五千套,同样销售一空。
因为版版大爆,作者也的确挣了一笔钱。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稚嫩的笔触,狗血的故事,在国内漫画读物稀缺的十年前,却是极其稀罕少见的作品,甚至因为饱含超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元素而大受好评。
据说此套漫画共计五册,然而市面上流行的却只有四册。
虽然版权持有人郑志和每年都会放出风声,暗示完结本正在创作中,但一年拖一年,年年没动静,直到智能手机渐渐普及,这套漫画如惊鸿一瞥,很快湮灭在浩如烟海的电子读物中了。
当然了,郑志和是永远拿不到完结本的。
因为手稿在我这里,而且压根就没画完。
35、
「我猜,你就是主角阿宝。」
此刻,我如同只死鹌鹑,一动不动地闭目躺在喻医生肩膀上,已然放弃了挣扎。
他似乎觉得我这样有趣,便恶劣地捏住我鼻子不让我呼吸,口吻依然是那么清甜温柔:「不说话我就不松手。」
「是,也不是。」
「阿宝是我的小名没错,但没有强调是女性。」我瓮声瓮气地解释:「我认为孩子是无性别的。」
「怪不得我看漫画的时候,总会觉得性别模糊,不过,这种画风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对方松开手,换作两条手臂牢牢地圈着我,屁股下就是两条肌肉梆硬的大长腿,让我浑身不自在,他还在我耳边暧昧吐息。
「小心,别乱动哦。」
原来,斯文的另一个名字叫败类。
我努力平稳语气:「那个,有话好好说……」
「不好好说会怎样?」
他紧了紧胳膊,口吻平淡中隐含威胁:「知道我在你朋友圈下了多少单吗?到现在为止已经花了四五万了。你不会以为,我花这么多钱,只是想和你做什么狗屁倒灶的朋友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我闻言不再挣扎,反而往上面主动挪了挪。
他呼吸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稳:「当然了,你可以打我一耳光,直接骂我无耻,下流,不要脸,我自然会放你走,只是你得想好,从此以后,我俩就再也没有了关系。」
「再说,我对你怎么样,我姑妈我家人对你怎么样,你难道就一点不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
对方见我顺从了,嗓音重回温柔甜蜜。
「所以你的小名,就是阿宝?」
「嗯,我爸给我起的。」
「为什么没画完?」
「你还记得阿宝第四辑的结尾吗?」
他闻言将我放下来,几步走到楼梯隔间拿出几本精美的画册,神色不无骄傲:「我这里经济版,珍藏版,典藏版,千禧版应有尽有。」
好的,你很棒棒。
我接过画册,直接翻到封尾:「这里的结尾,阿宝被恶龙的宝藏迷惑,成了堕落的人类王,他沉浸于美食玩乐与享受,忘记了自己航行的初衷。」
「当贫穷的阿宝丢弃了灵魂,他就收获了金钱、地位与荣耀。」
「那之后呢?」
「之后的我无法说服自己进行第五辑的创作,」我垂下头,眉目沉重:「实际上,正义不能战胜邪恶,天真的孩子也无法打败诡计百出的成人。」
「 当年,他拿走了我的一切劳动成果,又假借银行信贷员的身份非法吸储,基本所有亲戚都经过他手,大大小小卷走了足有大几百万,上门讨债的人每天都不重样。」
「也因此,我失去了进入央美的机会。」
我正娓娓讲述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忽然朝我展开双臂,眸底清润,好像山涧般令我心田清凉。
「你眼睛里写着一句话。」
「什么?」
「希望我抱抱你。」
「我们真的要一天解锁所有姿势吗?」
「什么?」
「没什么。」
我们正沉默相对,他忽然伸手一捞,就将我整个人捞在了怀里,而我瞬间失力了,在爱人怀里像是倒头掉进了伊甸园,被神迹牢牢抓捕。
眼前眼花缭乱,鼻下芬芳馥郁。
人类宣泄感情的方式乏善可陈,感动时流泪,悲伤时流泪,悔恨时流泪,被爱这么可贵,竟然也要流泪。
耳旁,他的声音清淡而真挚。
「知道那天我撤回的消息是什么吗?」
36、
他低下头,手指在我手腕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白印上轻扪:「自由的阿宝,天才的阿宝,却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跌跌撞撞。」
「跌出了许多伤……」
难以置信,春风般怡人的喻医生也会爆粗口。
我忽然觉得面上潮湿,眉眼更是被湿漉漉的水渍完全浸透了,透过一层磨砂玻璃般的泪膜,对方打破了儒雅外壳,却愈加深刻的表情在我面前放大。
「能哭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还没等我仔细忖度那话中的含义,他低头将一个吻印在我唇上,快得如一个患得患失的幻觉。
不远处忽然响起几道脚步声,他松开了对我的桎梏。
「姑妈。」
「嗯。」
我连忙退开几步,云院长就站在外面的中庭里,看上去只是路过,面色温和:「打扰你们了,我就走。」
「没,是我该回家了。」我连忙挎上包,并不停朝喻凤池使眼色。
「天色还早,你这么快就回家了?」
「嗯,我妈会担心。」
他深深地凝看我一眼,饱含不舍:「那陪我去加个油,之后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好。」
已经见识过对方的强势与掌控力,他又陡然后退一步,变成了那个春风拂面,温柔亲和的喻医生,我还有些角色切换的不适应,他已经收敛了情绪,平稳地开到了附近的加油站。
到了地方,他让我留在车上,刚下去又回头,忽然从外面敲着玻璃。
「把驾驶本递我一下。」
「啊?在哪?」
「在你座位前方。」
我摸索到那处暗格,塑料隔板弹出,驾驶证果然就放在第一位,下面是几叠厚厚的文件资料。
我连忙把证件递给他。
上层资料有些打乱,我趁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却恍惚在抬头处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拿起来一看。
那是一份病例。
37、
打开病例中的插页,第一张就是一份手写面诊提要,不同于以往对医生诊断认知的天书,那一行行字迹清隽秀丽,简直如打印体一般端正。
「委托人:郝素芬」
我脑中一炸,连忙翻开第二第三张诊书,无一例外都是同样的手写字体。
「患者郝好,女,27 周岁。」
「该患者存在明显『内苦外乐』症状,伴随焦虑与情绪激越」
「有较强忧郁性认知,持久自发性情绪低落」
「严重的自杀企图」
「疑似中重度抑郁症,亟须周密心理生理检查以及临床有效干预治疗」
咸丝丝的冷汗从额发滴进眼睛,火辣辣的疼痛立刻从眼睫烧到眼尾,令我不得不短暂合上眼皮。
隔着透明的车窗,那颀长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一手扶额,另一手持着手机,似乎正通着电话。
其实他眉浓目黑,本就是非常犀利的神采,偏偏匹配了柔和的神情,这才从整体上给人一种温文尔雅,斯文无害的既视感。
又或者,这只是我一人的观感。
到底是有多缺心眼,才会认为一个有掌控欲,性格强势,善于包装自己的成年人温柔无害?
我推门下了车,不远处,那男人还在路边打着电话。
「她不知道。」
「嗯。」
「嗯。」
「我会处理好的。」
挂了电话,回身看到我,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朝我扬了扬手上的驾驶本:「这里居然有交警查证。」
见我不回答,他走近几步,躬身轻轻抚摸我后脑上的长发:「怎么兴致不高?」
「我姑妈那有几个免费体检的名额,我帮你要了一个,怎么样,要不要薅一薅市直医院的羊毛?」
闻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没有病。」
「你怎么了?」
我将那病例丢回他手上,努力平衡自己的面部表情。
「真的,我真的没有病,我家的美工刀锈了,是用力拔出来才不小心划到的手腕。」
「好好……」
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怜悯,让我心下刺痛不已:「对不起,我的确是有一点喜欢你,才会赖着你给的好处不放。」
不顾他的阻拦,我反身走到路边,决然地拦下了一辆出租。
对不起,我要冷静。
38、
回到家,巷子口停着一辆漆亮的大 G。
出租车开不进去,只得将我放下,同样怨声载道的还有路过的邻居们。
我上了楼,却见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可以听到依稀说话声。
一个人侧对我站在门里,梳着油头,满面红光,说话时直着嗓门,一身价值不菲的亚麻对襟衫与浅色西裤,透着一股成功人士的昂扬气。
「宝,回来啦?」
我妈见我推门而入,欢欢喜喜地上来迎我,顺手把一碗滚烫的梨汤塞我手里。
我淡淡推拒:「减肥,不喝。」
「那,那给你爸喝?」
那人闻言,连忙端过梨汤,凑在唇边吹着,一面拿眼睛小心地觑我。
那是一种谨慎,伴随着审度的眼神。
我妈赔着笑往他身边贴:「你爸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也干不动了,打算今年就退休,以后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沉默地扫视面前这一对笑容满面的夫妇,慢慢开口。
「我说了,这里住不下。」
那个人忙不迭表态:「没事,爸爸在附近看了个平层,还是双学区,住四代人都没问题。」
「是吗?」
见我神色冷淡,对方笑容僵在嘴角,求救地看向我妈,我妈连忙打圆场:「是啊好好,你爸还说要挑个大房,给你做一个衣帽间呢!」
「你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了,四季的衣服加起来一个橱都塞不满。」
她说着说着,忽然嗓音凝噎,一双眼很快泪眼蒙眬,虽然我知道这眼泪并不是留给我爸看的,仍然忍不住心下酸楚,转头对着呆立的男人低斥。
「你走。」
「阿宝……」
「你在这里,我会不舒服。」
良久。
掩着的门无声打开,又被小心关上了。
我妈就坐在我面前流眼泪,我平静道:「所以,喻医生不是什么相亲对象,而是你给我找的心理医生,是不是?」
在我开门见山的问责下,她有些呆愣:「啊。」
「你们达成了什么条件,他才会这么不计成本地追踪我的情况?」
闻言,我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你都知道了?」
「快说!」
被我严厉的口吻吓到,她目光有些躲闪,一道道泪痕早就干在脸上:「那个,好像,好像他在研究什么社会心理,什么议题,所以给你提供的治疗都是免费的,我也听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