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身后的头发披散开来，她的手上长出细长的指甲，对着空气一划，一个黑色的影子应声消散。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孤魂野鬼过来，他们不受物理的限制，如果让它们吃掉你，一切就功亏一篑了。我马上就要消散了，你们自己早做打算吧。」
「你马上就要消散了？」鬼小姐惊讶道，「为什么，婉婉姐姐？」
那个叫婉婉的女鬼回过头笑了笑：「自然是因为等我的人，我的谢郎，在我归来之前，就已经死了。」
听到那个女鬼名叫婉婉，眼镜先生回头看了一眼放在书桌上的那本《鬼魂记录本》。
没等鬼小姐回过身来，新的一个黑影已经浮现在了窗户面前。
「走吧，我们赶紧躲进被子里。」鬼小姐急急地拉着眼镜先生打算钻进被子里。
「唉，别想了。」眼镜先生叹了一口气道，「鬼不能攻击被子里的人这种规则还是我告诉你的呢，根本就不是真的。」
「欸？」鬼小姐急道，「怎么会是你告诉我的呢？」
「先不提这个。圆圆，把这个耳机戴上。」眼镜先生拿起一个降噪耳机，戴在了鬼小姐的头上，并把她拉到了身后。
紧接着，眼镜先生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已经破门而入的黑影放出了一首频率非常奇怪的歌曲，随着歌声的传递，黑影呈波浪线模式开始扭曲变形，直到最后，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咆哮：「我一定会回来的……」随后消失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鬼小姐连忙摘掉耳机，眼镜先生立马关上了音乐。
「被吓跑了。」眼镜先生揉了揉她的耳朵，解释道，「我之前，一直在查询关于鬼魂的资料，也联系了几家研究灵魂的研究所。你不是根本受不到物理的攻击吗？我就怀疑鬼魂这类和精神有关的物质可能会受到电波、音波这类物质的影响。
「于是我提供了部分我观察到的信息，他们就根据我给的信息，做出了几首据说能驱鬼的音乐。本来这个对我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我没想过驱赶你，但是……」
他无奈地笑了笑：「但是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派上了用场。」
「这样啊……」鬼小姐心情低落地叹了一口气，有些闷闷不乐。
「别难过。」眼镜先生摸摸她的头，道，「这不是你的错。」
「裴清……」鬼小姐扒拉了一下他的肩膀，「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做什么都做不好，总是拖后腿。」
「别这样想。」眼镜先生捧起她的小脑袋，认真道，「你很好，你也没有拖后腿，我从来就没有觉得你没用。可能你自己没有印象，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你一直都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鬼小姐看着看着，就信了他的话。
09
眼镜先生简单地收拾了要带的物品，期间又赶走了七八只闻风而来的鬼，才终于准备妥当了。
鬼小姐戴着降噪耳机抱着皮皮跟着他走来走去，就像一只跟屁虫一样。
「你还有什么想带的吗？」
鬼小姐摸了摸手上正在舔毛的猫咪，摇了摇头。
「那走吧。」眼镜先生接过皮皮，对鬼小姐说道，「我们去道个别吧。」
这一声道别，是对那个叫小方的男孩一家的。
眼镜先生再一次把皮皮托付给了他们。
这一回，他们是开车去的，鬼小姐坐在车上，看着眼镜先生和那个年长的中年女人说话，但是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眼镜先生把皮皮交到女人手上，轻声说道：「这一回，有了确切的消息，我可能会……带着圆圆回来。阿姨，如果我没有回来，或者你听说我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故，请你，给我和圆圆一起立一个墓碑吧。」
女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眼镜先生已经转身离开了。她捂着嘴，看见车上隐约探出了一个小脑袋。她留着长长的头发，有着大大的眼睛和俏皮的笑容，像极了她记忆中的样子。
女人的眼里一下子就涌出了泪水。
车子发动了，带着轰鸣声一下子开到了远方。
鬼小姐的葬身之所，是一座雪山。
这座被判定为休眠火山的雪山，本来应该是他们结婚之后，蜜月旅行要去的地方。但是结婚前的三个月，眼镜先生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在婚后陪伴鬼小姐，就将手头的工作尽快地完成，因此变得繁忙起来。
于是在当时刚好有空闲的鬼小姐自告奋勇，说要率先考察一下自己的蜜月居所，因此背上了她的小背包去了那座山。
在鬼小姐前去攀爬的时候，雪山忽然开始了震动，震动带动了积雪的崩塌。
前去救援的人陆陆续续找到了一些幸存者或者尸体，只有鬼小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已经死去，被冷冰冰的雪埋在底下，就此长眠。
于是一夕之间，那座离他们的城市并不遥远的雪山，那座被判定为不会喷发的雪山，那座本应该承载着新婚夫妻甜蜜回忆的雪山，变成了难以触碰的心头伤口。
所有人之中，作为鬼小姐的未婚夫，眼镜先生显得最冷静。他平静地陪着鬼小姐的家人处理事宜，应付接连不断的亲戚朋友的关心和询问。
但是所有人之中，也只有眼镜先生最偏执，他不愿意让鬼小姐被判定为死亡，只愿意承认鬼小姐失踪，他每三个月便驱车前往这座雪山去寻找鬼小姐的踪迹。
理智告诉他，鬼小姐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情感却让他难以放下这份执着。
「圆圆。」将车停在雪山脚下的眼镜先生拉起她的手，背上行囊，「走吧。」
他们沿着眼镜先生曾走过无数次的路，慢慢地走上前。
这个时节，山上基本上没有人。
眼镜先生一边走，一边轻声问道：「圆圆，你还记得你的身体在哪里吗？」
鬼小姐神情迷茫地遥望四周，摇了摇头。
「我没有印象了。」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越往上，气候就变得越寒冷。
鬼小姐冷得瑟瑟发抖，她的脸变得愈加苍白。
眼镜先生在背包中拿出棉衣给她披上，鬼小姐这才暖和了很多。
他们走走停停，遇到补给点就停下。
也许是雪山真的太冷了，又或者是淡季冷清，他们遇见的鬼寥寥无几。
有一只鬼没有攻击他们，反而意味深长地盯着鬼小姐说：「趁现在走，还来得及。」
随后就离开了。
但是鬼小姐的身体总是要找到的。
「你有想到什么吗？」眼镜先生又问了一遍。
四周都是寂静的，偶尔有一只飞鸟踩在树枝上，落下簌簌的声音。
她记得，好像有一大帮人，然后……然后尖叫声，哭泣声，有个小男孩在哭泣，她拉了他一把，随后就是白茫茫的一片。
天真的很冷，冷到骨子里去，把骨髓都冻僵了，她好像躺在一个山洞里，上面有很多石头和树木，把她盖住了。
她记得有什么人在等她，不想闭上眼睛，但是她太困了，于是就睡了过去……
「好像是一个洞，洞上面有很多积雪覆盖着，还有树木……」
眼镜先生细细听着，思索了一遍，然后把那张看了无数次的地图拿出来看了又看，最后圈定了一个地点。
10
「找到了。」眼镜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拿起铲子，慢慢地挖起来。
雪埋得很深很深，而且还有落木和石头夹杂着。
他挖到这样的大冷天，额间上还有汗水冒出来。
鬼小姐心疼了，于是她就拿起铲子跟着一起挖。
「自己挖自己的尸体，这感觉还真新奇。」鬼小姐一边挖一边感叹道。
大概挖了一两个小时，一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随即是手臂、脖子、白皙的脸、长长的被冻住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嘴巴。
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鬼小姐俯下身，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原来那个照片里的女孩子就是我啊……」她喃喃道。
「找到了吗？」一道阴冷中带着幽暗的声音响起。
鬼小姐猛地一回头，看见了女鬼站在他们面前。
「找到了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眼镜先生走上前，挡住了鬼小姐，说道：「找到了，但是和你没有关系。」
「呵呵。」女鬼冷笑了一声，「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如果不是我，她怎么可能找到你，还能签订契约呢？」
「你想干什么？」眼镜先生皱着眉问道。
「干什么？」女鬼用长长的指甲把玩着头发，漫不经心道，「当然是把她吃掉，然后复活啊。」
「我等了那么多年，才等来一个这样的鬼，还有保存完好的身体，怎么能放弃呢？」
「可是你之前不是这样的。」鬼小姐伤心地质问。
「那你可太傻了。」女鬼轻轻笑道，之前你没有达成契约，只是一个普通的鬼魂，我对你当然要好一点，帮你早日找到你的夫君啊。但是现在，你已经没用了，就乖乖被我吃掉吧。」
「难怪，我们契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在你到来之前，根本没有鬼来打扰我们，那些鬼全是你引来的吧？」鬼小姐稍稍冷静下来，就发现了关键所在。
「还不是太笨嘛。」女鬼满意地笑笑，随即迅速地收回笑容，「那你就赶紧识相点吧，他手机里那些小儿科的音乐可救不了你。」
「确实。」眼镜先生冷静地合上手机，对鬼小姐说，「现在，走到你的身体里去，默念着魂归来兮，魂归来兮。其他的什么也不用管。」
「可是……」鬼小姐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一接触到眼镜先生的眼睛，便又不说了。
她理应相信他有方法应对。
就在鬼小姐一步一步走回到身体里去时，女鬼神情一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法子的？我不是已经把……」
「把最后一页都撕掉了？」眼镜先生轻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可能你是死去多年的鬼魂，不清楚现在科技的发展。互联网时代，你可以找到任何一本出版物的资料，只要不是古代失传多年的古籍，基本上都能找得出来。」
女鬼的长指甲扎进了肉里。
「你快要消散了吧？所以才那么迫切地想要吃掉圆圆。那被你撕掉的一页上，除了写下鬼魂复生的方法，是不是也写了对付你这种怨鬼的方法？」
「你想做什么？」
「恐怕你并不是因为等你的那个人死了，才找不到归处的吧？」眼镜先生冷笑了一声，「如果你和圆圆一样，是一只善鬼，那你根本不会长出长长的指甲。
「让我猜猜，你和圆圆说你等的那个人死了，实际上是你杀的吧？你怨恨他不肯等你，不久后便移情别恋，于是就亲手杀了他。鬼杀了人，就会变成恶鬼，于是你没办法进入轮回，只能利用这种方法来存活在世界上。」
「你胡说，你胡说……他，谢郎有等我，他等了我整整十年，最后抑郁而终了，一定是这样的。」女鬼表情狰狞，她的眼角流出血泪来，淌进她的衣襟。
「不，实际上薄情的负心汉不仅没有等你，而且还很快就转身娶了新妻，不是吗？」眼镜先生继续刺激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的是病逝的，你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女鬼怔怔地瞧着已经长出尖利爪子的手指，猛地抬头狞笑道：「我跟你们废什么话，直接杀掉你们不就是了？」
正当她上前即将掐住眼镜先生的手时，一只苍白的手拽住了她。
是鬼小姐，但是她现在已经不是鬼了。
「姐姐，他说得没错，你的谢郎是你自己杀掉的。」圆圆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你曾经和我说，你死于三零年，而你的谢郎死于三一年，如果他真的等了你十年，那他又怎么会死于三一年？」
「真的是我杀了他？」女鬼神情迷惘，蹲下来不停质问自己，「真的是我杀了他？」
「没错，是我杀了他。」女鬼惨笑着抬头望向眼镜先生，「上穷碧落下黄泉，他说他会等我，结果就是我死后未满三月，他已经要娶新妻进门，那我算什么？」
「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是他辜负你了吗？」眼镜先生道，「他当日娶的并不是什么新妻，而是和你配了冥婚，要娶你过门。
「那本书，你撕掉了最后一页，却没有认真看过第一页。其实在序章，作者就写明了，为爱妻婉婉所作，望此书能予断弦之人以希望。后来我也去查了他的生平，虽然遗留的资料不多，但是因为男子配冥婚的事情在当时是罕见的，于是被保留了下来。」
「所以，他并没有辜负我，反而一直在履行自己的诺言。但是我，我做了什么？我居然在我们大婚之日索了他的命……」女鬼脸上的血泪渐渐变成透明的，随即她的身体也开始有了一些消散。
她苦笑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甲已经缩回到了原来的长度。
「谢谢你们。」她回望了一眼自己曾经死去的那个方向，「我要走了……」
随后她就彻底消散在了这片雪山之上。
眼镜先生微微松了松紧绷着的手臂，然后他看见圆圆晃了晃身子，朝着他倒了下去。
「圆圆，你怎么了？」他紧张地把圆圆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我没力气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浑身都没力气了。」眼镜先生摸摸怀中温热的躯体，眼眶微红，但是他笑了一下。
他把圆圆背到背上，连同背包的重量，其实沉甸甸的，但是他觉得很安心。
眼镜先生背着他的全世界，慢慢地下了山。
「我的记忆，好像没有全部回来，忘记了很多东西。」圆圆闷闷地趴在眼镜先生背上说道。
「没关系，我一件件说给你听。」眼镜先生说道。
「你的大名叫许星沅，小名就是圆圆。我们俩是邻居，我爸妈经常在国外不在家，请你爸妈帮忙看着我。当时你看我不顺眼，说我总是拽着一张脸，看起来很冷淡。实际上我不是高冷，我只是一看见你就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我们上了同一所高中，我有时候会收到情书，有一次，你居然帮别的女生给我送情书，我很生气，不搭理你很久，然后你为了给我赔罪，特地折了一百个星星放在罐子里给我，说你写了一百句夸我的好话，写得肯定比那些女生都好，让我不要生气了……
「填志愿的时候，我问你想要考到哪里去，你死活不肯告诉我，说如果说出来，肯定就考不中了，但是我还是把你的话套出来了……
「我们考到了同一座城市去，隔得不远，你经常来我的学校看我……皮皮是我们后来养的，你在路边发现了被遗弃的它，就带回来养了。
「大三的时候，我和你表白，你同意了。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开心……
「快毕业的时候……」
「话说，我好像答应了你三个要求，你都还没提呢。」圆圆忽然从他背上嘟囔了一句。
眼镜先生颠了颠她，说道：「那你听好了，我的三个要求。」
「嗯。」
「第一个，要爱我。」
「好。」
「第二个，嫁给我。」
「好。」
「第三个，再也不要离开我。」
他听见身上的人哽咽着说了一句：「好。」
从此漂泊无依的人有了归处，独居一隅的人等到了归人。
两颗心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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