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BE是物是人非

出自专栏《新年快乐》

1

我以前听人说过,人死之前会走马灯似的快速回顾自己的一生。

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回顾自己操蛋的一生啊。

我活到现在,不过是一路咬着牙撑过来的。

太苦了。

小时候被人渣父亲家暴,后来我妈妈又被卷进了机器里,后妈进门亲爹成了后爹,挨打挨揍是家常便饭,我那时迫切想要长大。

我发誓要拼命读书逃离这个家。

我那么努力地玩命地学,哪怕拿了年级第一,哪怕老师校长轮番上阵,都被我爸拖走打工给后妈赚钱治病。

我没得选,我抗衡不了原生家庭,那些日子我窒息得想死。

在一切被我爸支配的前半生,是我最不想回顾的最痛苦的经历。

但是我觉得那时候的痛苦,远不及现在。

我唯一过得快乐、有盼头的日子,是我爸死了之后我跟小崽子出来独立生活的高中三年。

那好像是我夏蔓枝这辈子,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了。

但是它太短了。

哪怕十八份兼职,哪怕医院的巨额缴费清单,都没压死我。

大学繁重的学业和学术研究实验工作也没压死我。

小崽子的死压死我了。

彻底压死我了。

我唯一的家人离我而去,我养大了的小孩在那么年轻的时候没了。

万念俱灰。

形神俱灭。

混沌的、混乱的梦中,我终于想起来了婚礼那晚我是如何摔下楼梯的。

一模一样。

宋家承诺我和言楚结婚任务达成后,就让我见一见夏洲。

我等了七年,宋家把小崽子藏了七年。

领了结婚证还不行,必须要昭告天下宋家和言家的联姻才行,于是我说服言楚举办了婚礼。

他们说夏洲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满心欢喜。

我等了一天,从凌晨等到晚上宾客散尽,直到深夜回到新房,门外有人按响了门铃。

我忘记我是如何兴冲冲地跑去开门,我见到那张阔别多年的熟悉面孔是多么的兴奋。

可他是宋鸿。

不是夏洲。

我分得清。

宋鸿被我拆穿后,带来了夏洲的死讯。

一个迟到了七年的死讯。

多狠心。

同一则消息,摧毁了我两次,再一次体验了一遍相同的崩溃与绝望。

这原来就是我的大脑记忆刻意隐藏的「噩梦」。

能够摧毁我的最大刺激。

给人希望,又让人堕入地狱,我从没有像今天如此憎恨宋家。

我这次昏迷得很久。

许念念坐在床边守着我,她说我昏迷了四天,医生说我差点成了植物人醒不过来。

「言楚已经醒了,昨天还守了你好一会儿,你要先去看看他吗?」

许念念半个字不敢提夏洲,直接用言楚转移我的注意力。

她成功了,我点了点头。

见她神情犹豫,我不免疑惑,「怎么了?」

「……宋鸿来看过你。」

2

言楚还是浑身绷带,双腿还打着石膏。

我停在门前。

病房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身形窈窕的长发美人正坐在言楚床前,端着碗药,妥帖细心地舀了一勺吹凉,送到他嘴边。

言楚拿过碗一饮而尽。

旁边雍容华贵、保养得宜的中年美妇人拉着她的手止不住地夸赞。

「薇薇,你才刚回来就这么辛苦,我心疼儿子,也心疼你呀。」

宋蔷薇抬手将侧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温婉一笑,「我没关系的,只是……实在挂念阿楚,阿楚第一次伤得这样重。」

言母皱了下眉,最终避而不谈,转头看向言楚。

「你看看薇薇,护工照顾你都没有她贴心,人家心里是有你的。」

言楚垂下眼没说话。

「薇薇,还没有谈男朋友吧?」

「没有呢。」宋蔷薇看了言楚一眼。

言母捂嘴一笑,「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有婚约呢,两个人过家家的时候,我们家言楚吵着要你给他当新娘子呢。」

「伯母......」宋蔷薇害羞低头,两人越谈越热络。

「唉,你当年要是不走就好了,要我说,还是原来的好。」

「伯母啊,始终还是最满意你当儿媳了。」

言母叹气,然后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

许念念在门外看得皱紧了眉,低声叹息,「言伯母还是惦记宋蔷薇啊,你这些年也没少受她暗怼了。」

我没说话,因为我这个婆婆确实不太喜欢我。

许念念咳嗽了一声。

我推门走了进去,旁边的助理说了一声,「夫人,少夫人来了。」

言母一下子收回刚才慈母般的笑容,凝成个停留在表面的豪门那套虚假的社交礼仪式微笑。

她和宋蔷薇如出一辙地礼貌朝我致意。

内里也是如出一辙地看不上我。

言母首先朝许念念打了招呼,寒暄一番后才看向我,「蔓枝来了啊。」

「夏夏!」言楚一下子弹起来,言母皱了下眉,「儿子,你小心一点,医生说你现在不能乱动。」

宋蔷薇起身向我走来,笑得如沐春风,「二妹。」

她突然凑近我来了个国外的「贴脸礼」。

面上笑着,贴着我耳朵的声音却冷漠又高高在上。

「爷爷通知你,尽快和言楚离婚,把位置让出来。」

说罢微笑着坐回去,继续和言母谈笑。

言楚不被允许下床,只能望眼欲穿地示意我快过来。

然后一连串问我怎么样了,哪里还不舒服。

宋蔷薇见状不动声色地起身,拉着言母离开,后者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跟着走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哪里漏着风一样。

照常对言楚病势关心一番后,嘱咐他注意休息,然后说自己没事。

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言楚欲言又止,想要安慰却无从说起。

有些人的死,是没办法「节哀」的。

言楚只抱着我说等他能拆石膏了,陪我去夏洲最后待过的疗养院。

3

第二天,言母破天荒地打电话来说要见我,约了个地方。

我大概知道她找我什么事,于是捎上一个档案盒前去赴约了。

包间里隔音极好,言母喝了一口茶,开了腔,「你和言楚结婚快一年了吧。」

「八个月。」

「是八个月,但你这八个月里有几个月陪在我儿子身边?」

「孩子,我知道你现在研究所里很忙,但是我听说也是能准许新婚请婚假,或者回家探望的。」

「就是物理院里最忙的,也没有像你半年都不回家泡在实验室的。」

「八个月里临到举行婚礼前几天才回来,你是打算以后要言楚都守活寡?」

我没说话,因为她说的确实是事实。

言夫人眼光何其狠辣,我不想回去这一点瞒不了她。

「当年的事是阿姨对不住你,要你背这么大的黑锅,让言楚到现在心里对你还有疙瘩。」

「但是阿姨到今天也愈发觉得当年的决定没错,你们确实不适合在一起。」

「你和我们家的差距太大了,阶级两个字可不像它表面这么轻松,你们的三观和行为处事、目的准则都是截然不同的,你看这些年你们也没少吵架。」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孩子。」

她优雅地拨了拨珠宝发饰,「蔓枝,你可恨阿姨吗?我当年用三百万和一个医疗团队买断了你们的爱情。」

「不恨,言夫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听见我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没有您的三百万,夏洲活不过那段时间。」

我垂下眼,这是我最对不住言楚的记忆。

我确实为了钱,牺牲了他。

哪怕言夫人掐着点做好圈套,逼着我在夏洲的命和言楚之间做选择。

在夏洲的命前面,我年少那不值一提的爱情确实可以拿来牺牲。

夏洲等不起。

我也做好了被言楚误会恨一辈子的准备。

我说了,我是个心狠的女人。

言母很满意,她终于冲我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你很聪明,孩子,但是阿姨也不后悔。」

「哪怕看着你现在凭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年纪轻轻就成了工物博士,王院士的弟子,进入科研基地,你真的很优秀。」

「所以你离开言楚后,一定能找到很优秀的结婚对象。」

「阿姨之前之所以妥协,是因为你运气实在好,刚和言楚分手就进了宋家的门,成了位同薇薇的二小姐,后来薇薇出国,宋家让你来联姻。」

「而且我儿子还喜欢你,你也确实能配上我儿子,阿姨和他爹没什么好阻止的。」

她打量着我。

「我现在劝你离开并不是因为薇薇回来了,而是你这一年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我无法容忍你。」

「领证之后有恃无恐对我儿子爱答不理就算了,这些天你弟弟回来之后我才看明白件事。」

「你爱的哪里是我儿子,是宋鸿吧,为了他你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

「我儿子因为你,重伤进了 ICU,还要躺半年才能彻底好全。」

言母的语气越来越凌厉,「可你做了什么?你这些天没在我儿子身边守着伺候着,你还是不是他老婆?」

「宋蔷薇都比你知道一个妻子的义务!」

我一言不发,我什么也没解释。

我忽然想到了从前看的动画片,《蓝猫虹兔七侠传》里的一句台词。

「蓝兔既死,是非我已无心解释。」

那种万念俱灰,唯一的支撑忽然倒塌,无心也无力面对议论纷纷和流言质问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夏洲既死,我已无心解释任何事情。

没有必要了。

就像我和言楚的这段本就不光彩、带着目的的婚姻......没有必要了。

我闭上眼,「您说我该如何做就行。」

言母摆了摆手,旁边候着的人拿来准备好的合同。

「你是很优秀,也很有能耐,但是我们家还是更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儿媳。」

「我说的不是家世,而是从小培养、能与言楚并肩携手的名门闺秀。」

我从善如流地回复,「我明白,我不配。」

直接把言母剩下的话呛回肚子里。

「......你先看看合同吧。」

我扫了一眼,和宋鸿之前给我的差不太多,言母确实更公正了,协议里补偿给我的东西她添了很多。

我利落地签了字。

夏 蔓 枝。

真厌恶和这样的「豪门」打交道啊。

宋怀青宋蔷薇宋鸿是,言母也是。

表面上一大堆道理说得你无法反驳,好像降低位置纡尊降贵和你友善沟通,好像对你很好为你考虑。

——其实我知道他们骨子里是看不起、瞧不上我的。

看不起我这样从底层拼搏出来的人。

言母很诧异,压根没想到我如此痛快。

我并非想让宋家得逞,只是七年之痒。

七年,足够改变的事情太多了。

包括我和言楚之前的纠葛,年少的爱情互相折磨到现在还剩多少?

我看不清我自己,也看不清他。

我前脚刚甩了言楚,后脚又意外进了宋家门,他正恨着我的时候宋家下达了命令。

我做小伏低,不得不依照宋家给我的办法和他们造的舆论倒追言楚。

只是我刚折了如此骄傲的小少爷的自尊,他那时厌恶我到了极点,避我如蛇蝎。

他扔了我买的早餐,我按照剧本坚持不懈地演。

他真心讨厌我,我假意深爱他。

谁比谁混蛋。

他折磨我,我折磨他。

七年了。

破镜难重圆,何况其中一个人从头到尾都是按照别人给的剧本演。

碎了多少片,拼拼凑凑耗了七年,哪里还是当初那面完整的镜子。

不过是将就和被迫,我对不起他,但他也着实报复回来伤害到我了。

一堆烂账。

我想,是时候清零了。

正好。

我只能这么想。

我把密封的档案袋递给言母,「这是我这半年研究的科研项目纸质合同,我私下里一早就用言家的名义和我们团队签了这个项目。」

「言楚需要它,靠你们旗下的团队研究不出来,上面不会给批的。」

「这是我唯一能为言楚做的事了,请您务必交到他手上,这很重要,关乎集团生死。」

言母错愕。

我站起身,「......宋鸿不是我弟弟,我弟弟早就死了。」

夏洲早就死了。

小崽子早就死了啊。

事情圆满落幕,我离开了。

4

我不知道言母回去后,言楚差点砸了他们家的医院。

也不知道他们大吵了一架。

半夜我坐在没开灯的屋子里发愣的时候,言楚打来了电话——

「夏蔓枝,你什么意思!」

「你他妈签什么字啊,我妈找你你怎么不知道给我打电话,我不是说了我来应付她吗!」

他卡了一下,「对,你失忆了,那你就更混蛋了,你替二十四岁的你瞎做什么决定!」

「言楚,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回答我的是良久的沉默。

言楚已经换了语气,试探性地问道,「你回来了?」

「嗯。」

「那你过来,我们好好谈谈,我妈不知道你中途失忆这回事,这些天她误会你了!我和她说——」

「言楚。」我喊了他一声,「阿姨没有逼我,这也是我的意思。」

我看着手里的「离婚协议」,这是在我失忆之前,我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一份。

「她说得对,我们确实不合适。」

「......你说不合适就不合适啊。」言楚磨了磨牙,「要么你过来,要么我过去。」

「反正你摔下去那天我就已经不遵医嘱下去看你了,再来一次又有什么要紧。」

我深吸了一口气,「言楚,我骗你的,我一直都骗了你。」

「......什么?」

「七年前,你妈给了我三百万,让我在它和你之间做选择,我选了它。」

「夏洲家人找上门我进了宋家之后,宋蔷薇出国,宋家和我签了一个秘密合同。」

「他们要我,不吝惜任何手段,用尽各种办法,和你结婚,为宋家争取利益。」

「我答应了。」

「而且他们给我的剧本是,倒追你当舔狗。」

我把那份合同原原本本地拍照片发给言楚。

「这就是这七年的真相,我骗了你七年,包括这场婚姻。」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半晌后我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

「夏蔓枝。」

我头一次听见言楚真正动怒的语气。

「你真他妈,你真他妈......」

他咬着牙,最终还是把难听的字眼咽下去。

「你真可以,你真行,我言楚他妈爱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是个骗子! 」

「为了点破钱,为了你那个弟弟,你能甩了我,也能放下自尊不要脸来求我复合。」

「耍着我玩很有意思是吗!可我又哪里对不起你了,要你这么对我?!」

「.....夏蔓枝。」我听见言楚的声音已经疲倦了,「你真叫我恶心。」

「我妈真说对了,你根本不爱我,你也不在意我,为了夏洲,你能随意伤害我。」

「你哪里喜欢我,你喜欢的是他吧!」

「我才是第三者!!!」

「你这个女人他妈真心狠啊。」

我闭上眼。

过了很久,他冷静了些许。

「夏蔓枝,你真要跟我离婚?你真想好了吗?你一定要跟我离婚么?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能——」

「想好了,言楚,我们离婚吧。」

言楚在电话那头默了片刻。

「......好,我们离婚。」

我猛地挂断电话。

紧紧地捂住嘴,眼前瞬间模糊了。

挂得再晚一秒,我就憋不住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埋头痛哭起来。

其实不是这样的。

可我记得当年做出选择、忍受屈辱接过三百万支票的那个夜晚,我安慰夏洲哄他睡着后,是怎么在医院外空无一人的废弃屋子里,哭得近乎昏厥的。

我头一次痛恨我的弱小。

当你不够强大的时候,无论男女,你都保不住心爱之物。

全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不是言楚,是我。

我怎么会不喜欢言楚呢。

我喜欢言楚。

我很喜欢,很喜欢他。

我头一次见到如此热烈如骄阳,艳丽桀骜又燃烧得似火,充满朝气与生命力的少年。

将我这干涸死寂的深潭搅乱。

5

夏洲对我的那些好,尚且能让我感动到视之为亲人,百倍奉还。

我一早说过我是个别人给我块糖就能甜好久的可怜蛋。

言楚给我的不止一块糖,他拉着我走进童话里的甜品打造的世界,直接用一个世界量级的「甜」来冲击我贫瘠的内心。

他一股脑地对我好。

一向高高在上不知道低头的小少爷,自从酒吧那件事之后,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视线里。

笨拙地试图用各种离谱的方式给我塞钱,甚至还摸清了我所有打工的地方。

看见我的时候还不自在地扭过头,让同行的人给我塞巨额小费。

我那个时候哑然失笑,摇摇头,找到言楚,跟他说你真的不用这样。

我没有生他们的气,也立刻打了过来。

看来我今天不接他是要一直打了。

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和他干架,「喂?」

「蔓枝!孩子!孩子爷爷求你了!!」

「你救救宋鸿,他真的快不行了,爷爷求求你了!」

电话里宋老的声音苍老颤抖,我第一次听见他用「求」这个字。

宋怀青极重威严,自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就从未如此低声下气求人。

「孩子,好孩子,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求求你现在来一趟!」

「小鸿他是真撑不住了,宋家就剩他一个了,就剩他一个了!」

就剩他一个了。

宋老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他烧得厉害,他一直疼得喊姐姐,我想着是在喊你。」

「小鸿是宋洲的弟弟,请你看在宋洲的份上......」

「老爷子,我已经登机了,飞机马上起飞。」

对面沉默半晌,突然道,「宋洲留了遗言给你。」

他可真会打蛇打七寸。

我叹了口气。

「位置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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