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中到底哪个更可怜?

今日左右无事,天光还早,看样子还没过巳时,我便想着去杨阁老府上一趟。

倒不是我看到杨阁老位极人臣有心攀附。

而是……若不是他出言相救,我的命早就折在凉国公府了。

人生在世,应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人人各扫门前雪,怎管他人瓦上霜,世道本就艰难,愿意抽出手对你好的人,都是命里的贵人。

傅太微,你该当报答他们的。

关于杨阁老的故事,坊间传闻很多,而在所有传闻里,都有一条是板上钉钉的。

他嗜甜。

既然嗜甜,那就好办了。

送礼这种事情,要送就送自己银钱范围内最好的礼。

我想了想,回了平乐坊自己家里一趟,从地里挖出十两银,用宝蓝底的洒金笺包好。

然后坐在廊下,开始扎绢花。

说到杨阁老的夫人,还有个有趣的故事。

他七岁就考上了秀才,十一岁就成了贡生,十三岁中了举,十七岁那年,更是来到京城,考上了状元,授庶吉士,直接进了翰林院。

按理说,这样的一个天才少年,无论是地方豪强,还是州官京官,想跟他结亲的人,多了去了。

奈何杨阁老自打出生,胎里就带着隐疾。

怕连累别人家的女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所有婚事。

也因此,他成了翰林院里少见的没有娶妻之人。

成了翰林之后,他将母亲接到帝都奉养,可是老夫人一到帝都,就因着水土不服病了。

杨阁老苦笑,他虽然擅长读书,但并不擅长侍奉汤药,照顾病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找来牙行,买了一个婢女。

后来杨阁老的母亲去世,他想给钱遣散婢女,婢女跪在地上哀求,言说自己无父无母,长兄耳根子软,任由恶嫂把自己带到牙行卖了,好不容易在杨家过了几年的好日子,不想回家被再卖一次。

阁老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就留下了婢女。

后来他刚进内阁的时候,有一次赶上腊八,当时宫里面的太后召集了所有的内外命妇赐粥,唯独杨阁老家里没有女眷过来。

老太后不明所以,以为杨家女眷没接到消息,便让身旁太监亲自去杨阁老家里叫人。

正好赶上杨阁老出门访友,家里只有婢女在做饭。

婢女表示自己不是杨家女眷,只是个下人,可太监们为了交差,硬把她拉到了太后面前。

老太后看到婢女灰头土脸地来了,相当吃惊,问清了情况之后,表示杨阁老公忠体国,没有女眷照顾他怎么能行,你虽然贴心,但是到底没有名分,索性派人给她换上了大妆和婚服,梳洗过后选旨,把她许配给了杨阁老。

就这样,婢女一跃成了阁老夫人。

两人相守相伴多年,这件事也成了帝都城里的佳话。

阁老夫人年纪与杨阁老相仿,也有五十多岁了。

再加上她是清流文臣的夫人,给她做牡丹芙蓉、水仙红梅一类的绢花,定然是不合适。

我干脆用深黄色丝绢,给她扎了一支菊花绢花。

扎好了菊花,我又翻了翻从布庄买来的碎料子,从里面挑了一匹深紫色的,用盘金绣法,在上面绣了一只细铜线的蝙蝠,做成了一个小荷包。

按照国朝制度,阁老夫人出入都可以带婢女,给她做大荷包就有些鸡肋了。

都做好了,我扯了一张深青色的洒金笺从中间裁开,包好这两样礼物。

随后,我背上背篓,花六文钱雇了辆路边的驴车:「大叔,去崇仁坊的天香阁。」

大叔收了六个铜钱,驴车晃晃悠悠地就出发了。

崇仁坊在东市北边,是整个帝都距离皇宫最近的一个坊市,里面卖的东西样样珍品。

天香阁则在崇仁坊的东北角,全帝都仅此一家的糕点店。

到了崇仁坊,还未下车,一股子桂花、枣泥和各色干果混合的香气,就把我冲了一跟头。

见我进去,天香阁的伙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我身上半新不旧的袄子,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笑道:「这位小娘想要些什么?您自个儿吃还是送人?」

「招牌的糕点给我选上两盒,我想送人。」我对伙计说。

伙计的笑容更热切了些,一口气没停地给我报菜名:

「刚出炉的有甜甜花酿鸡,仙跳墙,金丝虾球,单笼金丝乳,曼陀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同心生结脯,御黄王母膏,见风消,七返膏,蔷薇樱桃锦,冷蝉儿羹,金银夹花平截,水晶龙凤糕,双拌方破饼,玉露团,汉宫棋,赐绯含香饼,甜雪八方寒食饼,素蒸音声部,凤凰胎,小天酥,箸头春,过门香,缠花云梦肉糕,蕃体间缕宝相丸……」

……

虽然我一个都没见过,但是听上去真不错呀。

这种店铺的伙计都是人精,见我发愣,立刻停了报菜名:

「小娘子送什么人?多大岁数了?口咸还是口甜?爱吃实点还是羹糕?」

我沉吟了一下,没跟伙计说实话:

「我兄长正准备科举,想着拜帝都城内的大儒为师,所以来买两盒糕点,充当上门礼。」

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兄长,我继续编了下去:

「大儒年近五十五左右,口甜,爱吃实点还是羹糕,这我还真不清楚,伙计您看着推荐吧。」

伙计想了想,回身拿了一个水晶碟子,小心翼翼地用乌木木夹,给我取了几块不同的糕点。

「这几样颜色喜庆,也软糯,好克化,您看看,不中意我再给您挑。」

我望向水晶碟子,里面放了五种不同的糕点。

最漂亮的是正中间的蔷薇花状的糕点,糕体被捏成蔷薇花的样子,小巧玲珑,最绝妙的是每一片花瓣都是渐变的嫣红色,看上去格外诱人。

闻起来最香的是左下角的糕点,颜色雪白,方方正正,里面夹了碎的松子肉,蒸莲子肉,各色果脯,糕点特有的香味直冲鼻子,让人食指大动。

「这两样,劳烦您给介绍介绍。」我指着这两样糕点。

「蔷薇樱桃锦是用桂花饴糖加了上好的麦子面打的糕胚,师傅们亲手捏成花状,再上炉小火慢蒸,上面的红色,是用樱桃汁混合着蔷薇花酱又加了蔷薇花蜜,师傅们拿着小刷子,一笔一笔在花瓣上染上去的,这糕的工,是一等一的精细,配茶配酒都好,拿出去宴请客人也不掉价。」

伙计嘴巴不停地给我介绍。

光听着这个做法,我就觉得很好吃:「给我来一盒。」

「好嘞。」伙计飞快地拿出一个鸡翅木的食盒,给我打包了一份蔷薇樱桃锦。

「另一样是小天酥,做糕胚的时候夹了高丽来的大松子仁,江南太湖中心的莲子肉,西域运来的各色干果,都是些好材料,据说是天上的仙人吃了,身子都要酥倒半边呢,小娘子要多少?」

打包完了樱桃蔷薇锦,伙计笑着问我。

听上去不太便宜……

但是这伙计口才真好,我这么个不吃糕点的人,都有点心动。

「那再来一盒。」

踏入天香阁的时候,我身上还有接近六两碎银子和一些铜钱。

出天香阁的时候,我荷包里比我脸上还干净。

谁看了不说一声这伙计身怀绝技……

不过这伙计也教会了我一点。

要想把铺子做大做强,除了东西本身要好要时兴,还是得看伙计们口齿伶俐不伶俐,能不能打动客人。

以后有了本钱,在帝都开铺子,我也得找个这样的伙计。

钱是一文都没给我剩下。

杨阁老的府邸离崇仁坊并不算近,凭借双腿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我才走到杨阁老府邸旁边。

敲了敲正门,门房露出半张脸来:「小娘你找谁?」

宰相门前七品官,我立刻赔出一副笑脸:「这位大叔,我昔日落魄时受过杨阁老的恩典,如今生活略有起复,带了些土特产看望……」

「阁老是何等样人,岂是你这小娘说见就能见的?」

「再说了,谁都来攀附阁老,阁老还有清净吗?」

门房听了,立刻把头一缩,就要关门。

其实我身上要是有银子,给门房塞点钱,他会去给我通报的。

傅太微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

奈何天香阁那个伙计太能说了,我身上一时半会儿,是一文钱都掏不出来了!

正当我要被关在门外的时候,一个清淡矜贵的男声响起:「让她进去。」

我扭头,看到了那天在平乐坊东市马车上惊鸿一瞥的矜贵公子。

他瘦削白皙的手,冲着门房递过去一张拜帖。

看到了拜帖,门房相当吃惊,立刻打开了大门下跪:「参见沐殿下。」

门房这话一出,我便知道这位清贵至极的人是谁了。

本朝开国皇帝册封的异姓王不算多,第一代镇南王算是一个,他随着太祖南征北战,十八岁就因为军功被赐了丹书铁券,后来又因为平定南方土司有功,太祖干脆封了他一个异姓王。

爵位传了四代,传到如今的镇南王手里,更是拥有三十万人马的兵权,在朝廷上地位举足轻重,即使是皇帝也要敬重三分。

这位镇南王子嗣不丰,唯一的独子早早地定下了承袭王位。

全帝都能被称一声沐殿下的,想必只有我眼前这位镇南王独子沐瑾了。

见门房跪下了,我也半蹲,行了个女子的万福礼:「参见沐殿下。」

「不必多礼,跟我进吧。」沐瑾的声音从我头顶飘了过来。

就这样,我跟着他进了杨阁老府邸,顺顺利利地见到了阁老……夫人。

杨阁老位高权重,公事确实很多,我并无攀附之意,就不好打扰他。

虽然我傅太微不惧人言,但终究是孤女之身,贸然面见阁老,怕外人传出闲话来,对阁老不好。

因此求见的时候,我特意去了女眷所住的后院。

阁老夫人虽然是婢女出身,但多年做诰命夫人,性格格外疏朗开阔。

她收了我的礼物,却没有收我还给杨阁老的那包好的十两银,而是留我喝了一会儿茶,亲自把我送到了杨府门口。

「夫君身体有疾,与我未曾有过子嗣,倒是有许多学生,平日里登门的不在少数,但可惜都是青年男子,没有一人同我说说话,至于公侯之家,倒也有不少想把自己的侄女或是庶女送到府上来陪伴我与夫君,奈何夫君嫌弃这群人是冲着他的权力去的,从不肯让她们进门。太微,你是个好的,明事理,知进退,若是闲着没有什么事情,日后可以多陪我上门来聊聊天。」

阁老夫人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

唉,人若是上了年纪,总是会想着小辈们承欢膝下,杨阁老和阁老夫人那么好的人,为何没有子嗣陪伴呢。

可惜可惜。

「好,太微若是得了空,定当时常过来看您。」

我礼貌地冲着阁老夫人告别,这才转身,走到杨府旁边的巷子里等沐瑾。

一来是想感谢他让我能够进去杨府的大门,二来是想托他把杨阁老给我的钱,还给杨阁老。

阁老夫人不要我的钱,是对小辈的怜惜。

但是这钱如果我真的不还,那便是不识好歹、狼心狗肺了。

三来……

我还想有个生意跟沐瑾谈谈。

不知道沐王府的成衣是哪家绣娘做的,怎么如此不注重细节。

上次我见到沐瑾,他那身月白莲纹衣裳,绣花很是女气,压根不适合男子穿上身。

这次我见到沐瑾,他倒是换了身黑色生丝的衣裳,可是绣娘竟然把有光泽的缎面放在外面。

这衣裳要不是有沐瑾的脸压着,一定会给人一种乡下财主之感。

就算是美人,也不能乱穿衣裳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蹲到了人。

见我在小巷子里等他,沐瑾明显是微微吃惊。

我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之前杨阁老曾经借给我钱财,如今我上门还钱,阁老夫人却推辞不受……」

沐瑾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嘱咐了一下身边的侍卫,让侍卫拿着我包好的银子,又一次地进了杨府。

「小娘还有何事?」

做完这一切,沐瑾侧着脸问我。

「我想替沐殿下做衣裳!」我冲着沐瑾开口。

沐瑾相当吃惊地看着我,白皙的面皮上微微泛上了红意。

随即,这抹红迅速地窜到了他的耳朵尖。

「小娘,瑾暂时未有娶妻的意思……」

一时之间,我陷入了沉默。

你没有娶妻的意思,我还没有嫁人的意思呢。

想什么呢这是。

「沐殿下,我只是觉得沐王府上的绣娘活计不好,给你做的衣裳也差点火候,配不上您的身份地位,想接过您做衣裳的活计,赚几个银钱补贴家用,您……不要胡思乱想。」

沉吟了一下,我还是直接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这句话一出,沐瑾的脸色红得更是跟要滴出血来一样。

「对不住了,小娘,在南疆,女子只有爱慕男子的时候才会那么说……」沐瑾红着脸冲我道歉。

「是我一时性急,见不得沐殿下穿次品,这才贸然出口打扰,算来算去,还是我的错。」我急忙对沐瑾道歉。

「这些衣裳都是在南疆时,府上绣娘给做的,瑾此次回京乃是述职,在帝都暂留一年半载,因此没有带绣娘前来,」沐瑾害羞了很久,这才恢复过来,温声开口问我,「瑾穿得有什么问题吗?」

这问题可大了去了。

「既然殿下那么问,那太微便实话实说了。」我严肃地对沐瑾说。

「我与殿下初次见面,看到殿下穿了一身月白莲纹的锦衣,月白这个颜色倒是很衬殿下,但莲纹在帝都,一般是女子使用的,男子的衣衫上出现莲纹,不太合适,而且殿下本就长相明丽,这样穿会显得您弱气,换成树叶纹或者是瑞兽纹路要更好一些。」

「我与殿下再次见面,便是在今日了,殿下这身黑色衣裳,料子是极好的,却不知为何,绣娘没有用素面朝外,而是用了缎面朝外,缎面光泽感太强,穿在殿下身上,本就有喧宾夺主之嫌,绣娘还用了盘金绣,将金线压进衣服里,更是……」

我扶着额头,看着沐瑾身上这身黑衣,只觉得无语凝噎。

「殿下回京述职,定要出入很多场合,帝都的高门里都是些什么货色,我不说殿下心里应该也清楚,这样穿的话,会被那些碎嘴子在背后议论不懂礼数,殿下是何等样人,为何要受这种委屈?不如这样,殿下以后若是想要添新衣裳,可以来找我。太微一定给殿下做到最好。」

沐瑾沉吟了一下:「刚好年底,宫中宴席不少,要不小娘给瑾做一身能够赴宴,又轻巧保暖,还不至于太过于奢侈的衣裳。帝都的达官贵人们喜欢用皮毛,但瑾不喜欢,总觉得生灵自有灵性,为私欲以皮毛做衣衫,杀戮过重,不知道小娘能否用别的料子代替?」

「好,」我斩钉截铁地答应了下来,「一定给殿下做得妥帖。」

「那便以十日为期限好了,这是定金。」

沐瑾从怀里掏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靛蓝色荷包,递给了我。

我用手一掂,便知道这个荷包里放的银锞子,最起码有三十两。

三十两的话,刨去材料和工费,我最起码有十五两的赚头。

真不错呀。

而且沐瑾长得好看,万一他穿着我做的衣裳在宫廷宴会上惊艳四座,想必未来上门找我制衣裳的人,不会少的。

拿了钱,我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目送沐瑾离去。

他的轿子刚刚离开我的视线,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靛蓝荷包。

一片金光灿灿。

我的天爷!

沐殿下好大的手笔,一出手不是三十两银,而是三十两金!

我赶紧窥探了一下左右,发现没有人注意到我,抓紧时间将这个荷包塞进胸口暗袋,捂着胸口就激动地往钱庄跑。

发财了发财了!

时下的兑率,一两黄金可以换十三两银,沐瑾给我的荷包里约莫有三十两金,兑下来,我便有四百两银了。

有这四百两银,完全可以在帝都繁华处买个铺子,做自己的小生意了!

激动地跑到了钱庄里,我先拿着自己的戥子称了称,发现沐瑾给的是三十四两七钱金。

然后捡出约莫十五两金,找伙计兑了一百九十两银和七贯铜钱。

这笔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被人盯上会很麻烦。

于是兑完之后,我拿了五百文钱,让伙计做中人,叫了个短途的镖师跟着保护我。

没敢跟镖师说我住的地方,让他把我送到了平乐坊集市口,就把他打发回去了。

然后我跟做贼一样,溜达了好几条小巷子,确认没有任何人跟着我之后,这才回了自己的家。

一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开了之前存银子的地方,揭开破旧衣裳,把里面剩下的十几两银子取了出来,将沐瑾给我的十五两金,和钱庄兑的一百两银子放了进去。

这以后,就是我买铺子做生意的本钱了。

地窖里囤的蔬菜满满当当,灶台旁摞着干净的碗筷,大铁锅里焖着萝卜炖肉,上面的蒸屉里还有白白的馒头,半旧的棉袄棉鞋被炉火烘烤得暖乎乎,院子的角落里,埋着十五两黄金。

真是安心呢。

这一夜,我睡得极为香甜。

第二天推门,院子里的薄土沾了一点盐粒子样的雪。

帝都下了小雪,我有些懒得跑,干脆收拾了二十多枚兽炭,托帮闲的人给明月楼送去。

帮闲去了又回,隔着我的院门递给了明月楼的结钱,还告诉了我一件事。

「明月楼的秋娘姐姐问你得没得空闲,想要当面与您说一些事情。」

直觉告诉我,和明月楼做的兽炭生意出了点问题。

看了一眼铅灰色的天空,我皱了皱眉,披上了厚实一点的那件批袄,还是冒着小雪,来到了明月楼后门。

敲了后门,并不见雀儿那张好脾气的圆脸,只见到上次那个瓜子脸的花娘。

「是秋娘姐姐叫我来的。」

我同花娘说了一声,顺顺当当地来到了杜秋娘所在的雅间。

一进门,便看到杜秋娘在门口处煮茶,见我来了,她温和地笑:「天气太冷,坐下喝杯热茶。」

我隔着案几,在杜秋娘对面坐下。

杜秋娘伸出手来,轻轻推过来一盏茶:「小娘,明月楼不能收你的兽炭了。」

我心中一惊。

兽炭是我为了立足于帝都,与明月楼谈的第一笔生意,很有意义。

而且,麻雀再小也是肉,虽然接下了沐殿下的衣裳活,但兽炭也是一个进项。

我低头,任由热茶氤氲湿了眼睫毛,无端地显出几分可怜来。

「还请秋娘姐姐告知,是太微做错了什么吗?」

杜秋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不瞒小娘,昨日凉国公府派了人来明月楼。」

我深吸一口凉气,表情顿时阴沉起来了。

已经脱离凉国公府了,他们还要赶尽杀绝吗?

这是要让我傅太微彻彻底底地滚出帝都了。

呵呵。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冲着杜秋娘行了一礼:

「多谢秋娘姐姐告知我真相,日后若是姐姐遇到了什么难处,尽可以来平乐坊找我。」

杜秋娘还了我一礼:「不谢,望小娘子珍重自身。」

出明月楼的时候,我心情极差。

却撞见了一个在哭的花娘。

抬眼一看,是雀儿。

雀儿头上还戴着我做给她的那支桃花绢花,眼泪却簌簌地流了一脸。

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有泛紫的血痕,下巴和眼眶上都带着乌青。

我脸色骤变,不由得走上前去:「雀儿姐姐,你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难处?」

雀儿呜呜咽咽的,语不成调。

原本在一旁安慰她的瓜子脸花娘叹了口气:「雀儿之前有个相好的恩客,长期包了她,那人脾气很好,可后来他家里大妇知道,那人便断了与雀儿的来往。雀儿无奈,便只能继续挂牌接客,奈何运气不好,接连遇到了三个恩客,都喜欢折磨女子,这几天雀儿被打得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了……」

瓜子脸的花娘说着说着,物伤其类,也流下泪来,挽起雀儿的袖口给我看。

「青楼女子本就是贱籍,被生生打死了,也是我们的命了。」

我抿着嘴唇,看着雀儿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鞭痕。

靠近胳膊肘的地方,还有两块铜钱大小,溃烂红肿的烫伤。

显然是恩客起了兴致,拿着烧红的水烟烟杆烫的。

命吗?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擦掉了雀儿脸上的泪:「你想赎身吗?」

这下,轮到雀儿愣住了。

她都忘了哭,抬眼望向我:「奴从小与家人失散,记事起就在扬州那边的坊间被当作瘦马培养,十三岁开始挂牌接客,如今也有六载,烹饪针织是一概不会的,如果不做花娘,奴还能做什么呢?」

「我打算在帝都开个铺子,缺个能说会道的伙计和女眷打交道,管吃住,但是身契需要留在我这儿。」

「你若是想跟我走,我可以带你离了这火坑。」

我看着雀儿和那个瓜子脸的花娘,郑重其事地开口。

眼见雀儿还怔忪,瓜子脸的那个花娘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她身上的伤口:「你傻啦?!快答应这位小娘。」

然后瓜子脸的花娘飞快地挂上笑容:「小娘,雀儿自己也有恩客打赏的积蓄,和赎身钱对抵,落在实处,您花不了几个钱的,她性格脾气是整个明月楼最好的,最和气不过的了,将来一定能帮上您的忙。」

被那个瓜子脸花娘一按,雀儿才在疼痛下反应过来:「奴自是愿意的,只是……」

雀儿看了一眼身畔的瓜子脸花娘,似有不舍。

瓜子脸花娘眼里含着泪水,嘴上却没有停下数落雀儿:「这位小娘是你的贵人,牢牢地把握住就是了,何必挂念明月楼里的人,哪有要离开地狱了,还回头看一眼的?是不是傻?我们都各有相好的恩客,哪用得着你惦记?快答应她。」

说着,瓜子脸的花娘就把雀儿的头冲着我按了下去,一边按一边冲我赔笑:「小娘子替她赎身便是,她答应了。」

雀儿好不容易从瓜子脸花娘的手里把头挣脱出来,犹豫了许久,这才点了点头。

瓜子脸花娘迫不及待地带着我敲开了杜秋娘的雅间。

听说我要为雀儿赎身,杜秋娘略有些吃惊:「我在明月楼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子给女子赎身的……小娘子是个心善的人,雀儿跟着你定会另有造化。」

她取了账本,当着我和瓜子脸花娘的面算了许久,这才算出来雀儿的赎身银子是多少。

十一两,一个妙龄花娘的价格。

命如鸿毛,身似野草。

我并没有多说,而是掏了十一两碎银给了杜秋娘。

此时的花娘被赎身脱籍,是要过官府的,杜秋娘收了银子,差人唤了官差。

趁着官差来的路上,雀儿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些能够带走的东西。

青楼有规矩,花娘被赎身的时候,与她交好的小姐妹是要凑一些首饰给她添妆的。

雀儿背着包袱,与昔日姐妹一一作别,不一会儿,手里便被塞满了各色各样的首饰。

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多半都是些缠花绒花,稍微好一些的,是银鎏了一层薄薄金水的耳坠子。

官府的差人很快就带着文书来了。

把雀儿的青楼贱籍改成了婢女奴籍,我同杜秋娘按了手印,一式一份。

见我收好文书和身契,杜秋娘招手,把雀儿叫过来,将自己腕间的一个丁香花银镯子拔了下来,套在了她手上:「出去之后,要听小娘的话。」

雀儿含泪,冲着杜秋娘磕了个头:「是,谨遵秋娘姐姐教诲。」

一切都处理妥当,我带着雀儿出了明月楼后门,顶着小雪往平乐坊走。

「等等,等等!小娘且慢行!容奴同雀儿说几句话!」

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瓜子脸的花娘揣着什么东西从明月楼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拦住了我和雀儿。

「遥影姐姐,你……你好自珍重。」

雀儿发梢间的桃花钗染了一层薄雪,含泪冲着瓜子脸的花娘开口。

花娘们喜欢相互结拜,这个遥影,显然是雀儿在明月楼里的结拜姐妹。

遥影听雀儿那么说,眼眶也红了起来,她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交给了雀儿:「我也没有什么好给你添妆的,唯独我娘死前,留给我一支水头不错的簪子,你留着以后嫁人压箱底用。」

雀儿推辞不受:「遥影姐姐,你当年为了它,在继母手里差点被生生打死,如今我怎么好意思接你用命保下来的念想……」

「给你,你就拿着。」遥影将这支簪子以一种强硬而不容拒绝的姿态塞给了雀儿。

雀儿无奈,接了簪子,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我走了。

最后我扭过头,往明月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雪的天气,遥影衣着单薄,被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是站在明月楼前,目送着我带雀儿离去的背影。

出了桂康坊,我问雀儿:「遥影是如何被卖入明月楼的?」

雀儿轻柔地叹了口气,眼泪在小雪里结成了冰。

「她本是小官的女儿,生母死得早,长到八岁上亲爹又没了,继母嫌弃她在家里妨碍自己再嫁,干脆找了牙行把她卖了……」

我没有说话。

抬眼望去。

冬风肃肃,天地洁白。

一时之间,心里只觉得世间女子皆苦。

但很快,我收起了怜悯别人的心。

因为我刚带着雀儿回平乐坊,走到巷口,就有之前雇佣过的帮闲悄悄上前,轻声提醒我:

「刚刚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大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将小娘你的院子给砸了。」

我拔腿就往家里跑。

然后看到了院子里的场景,差点当场厥过去。

大门给我踹烂了半扇,门闩都给我用利器剁断了;地窖里的萝卜白菜扬了一地,沾了雪又沾了泥;放在杂物房用来扎绢花的绢料全被撕碎了,整理好的蚕丝线被团成了乱麻;正房里的火炕被砸塌了一半,我在炕上的棉被和被单都被扔到了地上,上面还有凌乱的脚印;厨房里做饭用的大铁锅给我拆下来砸得变了形;连井水里都被倒了墨汁!

好一个凉国公府!好一个傅天市!

断人生意在前!砸人院子在后!

我恨得牙根都痒痒。

傅太微这辈子,必与你们不共戴天!

雀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到这场面也是愣了一下:「小娘,要不,我们先收拾起来?」

我咬牙切齿地对雀儿说:「先别收拾,我们报官。」

留下雀儿一个人看着院子,我很快叫来了巡街的官差。

巡街的官差看了院子里的杂乱,收了我的一两银,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表示自己会查。

查?查多久?

查出来是谁之后,他们敢去抓凉国公夫人还是傅天市?

无非是见我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娘,因此收了我的银子还敢敷衍于我。

眼见官差就要告辞,我在他身后飞快地张嘴:「限您一天内破案……」

为首的官差立刻回头:「这位小娘,你在说笑?」

「我是个绣娘,接了沐王府和杨阁老的差事,只是暂住在这里而已,」当着官差的面,我冷着脸,上前一步,指了指地上被撕碎的绢布,「若是您几位查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那我交不出沐王府和杨阁老给我的差事,便只能一五一十地据实向沐殿下和杨阁老禀报原委。到那时,我讨不讨得了好还在两说,您几位身上这层官服会不会被扒下来,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为首的官差面上有些挂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帝都乃是天子脚下,入门砸院一事太过恶劣,哥几个一定给你找到这些泼皮。」

我这才上前,冲着官差们行了一礼,不动声色地又将半两银塞到了为首官差手里。

看着官差走远,雀儿窥了窥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小娘,现在可以收拾了吗?」

「可以了,你去理蚕丝线和碎掉的绢布,按照颜色分门别类地把它们收好,」我对雀儿嘱咐,「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小娘,我名傅太微,你叫我太微或者当家的都可以。」

趁着雀儿在理线的工夫,我瞥了一眼埋金银的地方。

还好,这块浮土被我用稻草盖住了,那群泼皮无赖没有发现这笔金银。

确认了钱财没有损失之后,我敲开邻居的门,借了桶井水,先把地上的萝卜和白菜都洗干净了泥水,晾在廊下备用。

然后叫了两个帮闲进了家门,帮忙淘井水。

随后去了集市上,叫来了木匠,言说要先给院子换一扇大门和新的门闩。

木匠那边的门闩都是现成的,门也好做,很快就做好了给我安了上去。

我跟他磨了磨价格,没磨下去,但木匠饶了我一把锁和相配的钥匙。

刚好锁头也被人砸了个稀烂,我没再多说什么,让木匠给我安好了门上的锁头,付了四钱银子送走了他。

然后找来泥瓦匠,让他帮忙,先是重新拿灰砖砌了睡觉用的火炕,然后让他在院墙四周抹一层洋灰,安上了密密麻麻的碎瓷片,防止再有人翻墙进来。

由于急着赶工,泥瓦匠带着徒弟们做完之后,收了我一两三钱。

铁锅烂成这样,显然是不能用了。

帝都铁价格一直很贵,新买一个太费钱了,我让帮闲帮忙把锅抬到铁匠铺,铁匠看了看,说可以融掉给我做一个新的铁锅,让我三天后过来拿锅。

付了两钱银,拿了铁匠铺的条子揣好,我回了院子。

此时井水已经淘好,两个帮闲一人给了一钱银子。

打发走了他们,雀儿这才从杂物房里出来:「太微,奴已经都整理好了。」

我去杂物房里看了一眼。

雀儿心细,此时蚕丝线已经被她按照颜色由浅及深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竹筐里。

碎绢布也按照颜色重新用丝线扎好,码在了另一个竹筐里。

「浆洗会做吗?」我问雀儿。

「奴不太擅长,但明月楼有帮忙浣洗衣裳的妇人,奴见过如何浣洗。」雀儿回我。

「那我来洗衣服,你来打下手,厨房里的柴火抽出来几根,先烧水。」我嘱咐雀儿。

由于铁锅还没有被送回来,雀儿敲开了另一家邻居的门,借了个瓦罐和一些皂角,在厨房烧热水。

我拿着剪刀,将脏兮兮的被子的被面拆卸下来,见水还没开,去了趟厨房。

米面粮油和柴刀被我藏在了灶台后面,倒是没有被波及。

柴火散了一地,做好的兽炭给我全踩碎了,黑灰色的炭粉混合着碎炭块洒了一地。

我先收拾好了柴火,然后拿起扫帚把碎炭块扫好。

这些兽炭是卖不出去了,但可以留着自家生火做饭用。

打扫干净厨房,雀儿的水也烧好了。

我将热水倒在了家里唯一一个完好的木盆里,又打了点井水混了一下,拿了皂角开始洗被面。

洗了一半,门口有人敲门。

雀儿上前开门,迎人进来。

是为首的那个官差,还拖着一个鼻青脸肿的泼皮无赖。

「这位小娘,为首的泼皮,我已经抓到了,你想要私了,还是上公堂?」

此时民间纠纷分为两种,上公堂就是去衙门那边告官升堂,私了就是官差调解下,纠纷两户商定好赔偿数额,不上衙门。

泼皮被绑着,跪在地上大声求饶:「小娘子饶命!我也是收了人家的一两银才鬼迷心窍做了蠢事!您这貌美如花沉鱼落雁的,就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我私了,」我没搭理泼皮的求饶,抬手塞给了官差五两银,「大冷天的,官爷您受累,拿去吃酒吧。」

五两银子不算少数。

相当于眼前官差一年的俸禄。

官差飞快地收了银子藏在袖口,看了一眼泼皮和我:「这片儿属于我管,我知小娘子心里有气,但也不可随意闹出人命来。」

「您说笑了,我是个绣娘,干的都是正经买卖。」我瞥了一眼官差。

他收了我的银子,话说得巧妙。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不弄出人命,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管。

「雀儿,柴刀在灶台后面,给我取出来。」

见泼皮还在求饶,我不耐烦地对着雀儿嘱咐道。

雀儿连忙去了。

柴刀在手,我开始在泼皮身上比划。

嗯,切掉什么比较好呢。

他吓得涕泪横流:「小娘子,小娘子你不想知道是谁雇的我吗?」

我面无表情地挥下柴刀,齐根斩断了泼皮右手的五根指头。

「不必说了,我知道。」

要么是傅天市本人,要么是凉国公夫人。

里外跑不了这两块货色。

鲜血泼洒了一地,泼皮的惨叫声整个胡同都能听到。

雀儿后退一步,脸色惨白惨白地看着这一幕。

就连在一旁的官差,神情都有些难看。

我冲着官差福了一礼:「切了他五根指头,恩怨两清,劳烦您把他送回家吧。」

官差抽动了一下面皮,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还是拖着这泼皮走了。

院子里只留下长长的血迹。

「雀儿,弄点沙土把血迹盖住。」

我嘱咐完了雀儿,去杂物房扯了块碎绢布,将地上的五根手指头捡了起来备用。

雀儿平复了一下心情,从院子里铲了一些土将血迹盖上。

眼见她忙活完了,我开口:「饿不饿?把你从明月楼带出来的东西收拾好,跟我一道,出去找点吃的,然后去客栈住一晚。」

火炕那边的洋灰还没干,显然今晚上是不能在家睡的。

雀儿受了惊,但语调还是温温柔柔的:「奴有些饿,太微,我们吃点什么?」

这个点儿,帝都只有馄饨汤面摊子还开着。

很快,我和雀儿就收拾齐整,坐到了馄饨摊子旁边。

馄饨好哇。

好就好在暖心暖身又暖胃。

汤底是猪骨头熬制的,面皮是白面里混了点绿豆面做的,馅儿是精瘦肉拌了盐粒子,沿着同一个方向搅打出筋,再稳稳地压在面皮里,汤头里加了紫菜和海米。

刚捞出来的时候,老板还撒了一把翠绿翠绿的细葱花。

顾不得烫,我捞了两个馄饨吃了,一嘴下去又鲜又柔,面皮和绸缎一样,滑溜溜软嫩嫩。

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

啊,是海米和紫菜的鲜香!感觉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

我呼噜呼噜不顾形象地在摊子上一口气吃了两碗馄饨,只觉得四体通泰,神清气爽。

放下筷子,看着还细嚼慢咽的雀儿,我嘱咐她:「你先在这儿等着我,我买点东西,去去就来。」

三碗馄饨钱是三十文,我付给老板之后,溜达到了隔壁的摊子上,要了两个炸鸡蛋。

隔壁摊子的老板熟练地收下我十五个铜板,取了两个生鸡蛋在热锅沿上一磕。

「哧——」鸡蛋与热油的结合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老板不慌不忙地撒了点盐粒子和花椒末进去,然后飞快地抄着锅铲,将半凝固的鸡蛋黄打散,翻了个面。

不一会儿,金黄蓬松卷着焦边的两个炸鸡蛋就出锅了。

我抄着油纸包回了馄饨摊子,给了雀儿一个油纸包。

「给我的?」雀儿看着炸鸡蛋,犹豫着问我。

「给你的,」我点了点头,「本来今天是你来家的第一天,想带你吃顿好的,奈何遇到了这种事情,处理完月亮都上柳梢了,只能带你吃炸蛋了。」

「那就,多谢太微了。」雀儿小口小口地咬着炸蛋,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今晚的梦都是金黄蓬松的炸蛋味。

第二天,我和雀儿是被小二敲门声叫醒的。

「客官,您的热水放在门口了,不够吆喝一声,马上给您送到!」

雀儿穿好自己的衣裳,将装热水的瓦罐拿了回来,倒了点在木盆里,试了试水温,见我还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叹了口气,先自己洗漱了,倒了废水,又重新倒了热水在盆里,催我起床。

我也不好意思再赖床,便也起来洗漱了。

刚洗漱完,雀儿就问:「太微,我们今天去哪儿?」

「去西市,买个护卫。」我对雀儿说。

被打砸了一遍,才反应过来,我是孤身女子的事实。

自己再小心,都是一个人,势单力孤。

西市那边有帝都最大的奴婢贩卖市场,很多都是国朝打败了外邦之后掳来的,我想去淘淘,看能不能买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保护我和雀儿的安全。

还有就是,昨晚上睡觉翻身的时候,听到微微的抽气声。

想来是雀儿在明月楼被打出来的伤还没好全,虽然看大夫太贵,但也高低得给她买点药膏上上。

我可不是好心。

我日后是要做大生意的,若是身边的人身上有疤,这多不体面。

收拾停当之后,我让雀儿把不重要的随身物件收拾了一下,放在背篓里。

雀儿身上有伤,一番争执之后,背篓最后还是背在了我身上。

先带着雀儿去看了看伤,药店的坐堂大夫开了两味药膏,一共七钱银子。

付了钱把药膏给了雀儿,我拦了一辆驴车,给了赶车人六个铜板:「去西市。」

驴车有个好处,捎一个人也是六个铜板,捎两个人也是六个铜板。

之前我一个人花六个钱总有些心痛,现在六个钱坐两个人,属于占到了便宜,由是我看雀儿愈发地顺眼了起来。

很快,西市到了。

我倒是没有相熟的牙行和牙婆,于是带着雀儿在西市逛了起来。

西市不愧是帝都内有名的奴婢贩卖市场,极为热闹,摩肩接踵的都是人。

一条小路将市场一分为二。

左侧的是买家,各种抓着牙婆和贩子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驻足倾听了一下。

有大妇生不出继承人,怕叔伯兄弟上门吃绝户来买妾的;有小官来给家里独子买暖床奴婢的;有穷苦人好不容易攒足了钱想买个奴籍女当老婆的;最多的还是青楼的当家,她们眼睛毒辣地挑选着各种各样的小姑娘……

右侧的是卖家,更是多姿多彩。

有生病欠了巨债卖女儿的;有欠了赌债卖妻子儿子的;有家道中落父亲去世卖身求葬的……官卖的地方最热闹,因为人都有炫耀心理。

国朝的奴婢常见,外国的奴婢可要贵上很多,不是一般市井百姓能买得起的。

我拉着雀儿,在官卖的地方停了下来,认认真真地挑选侍卫。

官卖奴婢种类极多。

有长相柔美性格温顺乖巧的新罗婢;有力大无穷浑身漆黑的昆仑奴;还有眼睛湛蓝头发金黄的奴隶,据说是征西亚时候抓回来的当地土人……

雀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场景,有些害怕又有些讨好地说:

「日后若是奴生了病,做不得活,您可别把奴带到这儿来卖了。」

我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雀儿的发髻:

「我给你赎身,是想找个同大户人家女眷打交道的伙计,不会轻易卖了你的。」

「再说了,病了可以叫郎中,也可以跟我告假。」

「不需要担心那么多,我不是苛刻的主家。」

安抚好雀儿,我这才发现身边站了个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

见我说完了话,中年人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殷勤,开口问道:「小娘子想买些什么?」

想来,这就是负责官卖奴隶的人了。

「这位先生,您这儿有会武的奴隶吗?我想买个当护院用。」

我冲中年男子笑道,顺手给他塞了十几个铜钱:「大人且拿去吃个果子。」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没有收铜钱,脸上的笑容不变:

「小娘子,我们是负责官卖的小吏,怎好私自收受别人的银钱?」

小吏们没有品级,只挂了官身名头,一般都是地方上的乡绅或者是豪强出身,身上几乎不缺钱。

但是他缺不缺是一码事,我给不给就是另一码事了。

「原来不是先生,是大人啊。」

「大人自是公正廉洁,只是天冷,怕大人下了差,一时半会儿没有碎钱吃口热汤,这些拿给大人补充体力吧。」

我笑容不变地收回铜钱,取了袖口里在平乐坊集市上买的一小包十几块亮晶晶的冰片蔗糖,重新递给了中年男子。

这次,中年男子收了糖,开始一样一样给我介绍。

首先是抓过来的昆仑奴,几乎各个体力很好,平日里跟着我出门,抬取重物很是方便。

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摆手拒绝了。

昆仑奴确实是干粗活的一把好材料,但是一来是吃得太多,我心疼粮食,二来带着一个黑色皮肤的昆仑奴出门,着实是过于招摇了。

然后是几个大户人家犯了错,被发卖出来的护院。

这几个人武艺态度都不错,于是我开口问中年男子:「这些人犯了什么过错?」

中年人的脸色忽然有些尴尬,他低声说:「跟府里的婢女通奸。」

那我不要。

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确实长得不错。

傅天市跟个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一半原因是她觉得我抢了她的好日子,另一半原因是我曾经跟叶临渊有过婚约。

她觉得我长得好,叶临渊一定会惦记我,所以才往死里磋磨我。

再加上雀儿也曾经是明月楼的二等花娘,生得格外柔婉。

放这种有色心又有武功的成年男人在家里给我们两个弱女子看家护院,我这心得有多大。

接下来是从新罗抓回来的几个奴隶。

优点是性格温和,忠心耿耿,缺点是武功不太行。

这就更不行了,我要的是看家护院能当侍卫用的人,武艺不行光有忠心,靠忠心护住我和雀儿吗?

看了一圈,都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幽幽地叹了口气:

「要不,大人先吃着糖,我去别处去看看?」

负责官卖的小吏,能卖出去多少奴隶算在年底考核里,如果卖掉的太少,就算是有关系,上级也会责问的。

听了我要走,中年男人顿时有点着急:

「别啊,小娘子,我这儿还有一位……只不过情况比较特殊。」

「他特殊在哪儿?」我侧头问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咬牙说道:「他是个武艺很好的草原部落人,但是有个特殊要求,挨了我们很多鞭子,又饿了很多顿,都不肯松口。」

半晌后,我和中年男子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面前。

铁笼子正中央是个年轻沉默的草原男子,即使是衣着破烂,辫子也散开,也能看出他英毅的五官。

旁边还坐着个穿着草原服饰,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的老妇人。

「……他说要买他可以,但是需要连他母亲一并买走。」

中年男子硬着头皮给我解释道。

啊,买一带一。

「这人武艺怎么样?」我问中年男子。

「为了抓到他,军中死伤了一队人,最后抓到了他母亲,他才弃刀投降,」中年男子微微苦笑,「因为功夫高,他身价不低,但是他非要和他母亲卖到一处去,所以问的人多,有意向的少。」

我有些微微地心动,虽然两个人的口粮比一个人多,但是挟制住他母亲,不愁他不听话。

而且他母亲明显身上也没有什么隐疾,买回来使唤做饭烧火打水洗衣裳也行。

就是院子里只有三间房,住下他和他母亲有点窄。

寻思了一下,火炕够大,我跟雀儿可以挤在一起睡觉,之前的门板被傅天市的人踹坏了,但是坏门板我留着没丢,刚好可以用坏的门板搭一张小床,放到杂物房里让他母亲睡,他自己可以打个地铺睡厨房。

心动之下,我便开口问中年男人:「他和他母亲一共多少钱?」

中年男人比了个三。

「三两银?那我买了。」我眼睛一亮。

中年男人赔笑:「小娘子莫跟我开玩笑,官卖的价格是三两金。」

开什么玩笑?!

一两金兑十二两银,三两金就是三十六两银。

雀儿这种有名的青楼里的二等花娘赎身银子也就十一两!

三十六两够我买个不出名青楼里的小花魁留在店里招待男客了!

我确实能拿得出三两金,但我看上去就那么像冤大头吗?

我扯上雀儿扭头就走:「大人您慢慢卖吧,想起家中有事,洗的床单被面要收了,先告辞了。」

中年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外头晒得人暖洋洋的太阳,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了我。

「别走别走别走,小娘,小娘,我的好小娘,价格可以商量。」

我用舌尖舔了一下上牙膛:「二两金,最多二两金。」

「二两金也太少了,您再加点。」中年人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我摆摆手,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个老太太年纪都那么大了,还病歪歪的,万一死在家里,我晦气不说,还得饶棺材钱和丧葬费,家里面也是小门小户,伺候不起这尊祖宗。您要是真心卖,那我看在男人的分上,出个二两金,您要是觉得太少,那您继续挂牌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遇到出手阔气的买主了。」

中年男人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成。我去写文书。」

文书写好了,按了手印,我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

男的叫沙赫尔,他母亲叫埃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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