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行,就是没什么图案,有点素气。
绣点什么好呢?
按理说,青色的底布最适合绣兰花。
但兰花比较秀气,绣上去之后,荷包上会有大片大片的留白。
这个荷包本身就大,留白太多,会失去装饰性。
青色的底布,绣上牡丹芍药这种相对来说繁复的花朵,又会显得不搭调。
有了。
就绣紫白相间的绣球好了。
绣球花冠大,花冠大,图案就大,绣在大荷包上,冲击力就强。
淡紫色花瓣幽深,白色花瓣素气,三七搭配一下绣在荷包上,效果应该会不错。
说干就干。
我一直绣到日头下山才绣好了一半。
入夜之后开始烧炭,顺便给自己煮了一碗暖呼呼热腾腾的萝卜白菜汤。
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清辉似雪,这才收拾了一下躺下休息。
重获自由的第二日,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惦记着昨晚上绣活的我又醒了。
手脚利索地把剩下的绣球花绣完,给荷包内侧补上了淡紫色的衬里。
既能藏好绣花的针脚,又能和荷包上的紫色花瓣交相辉映。
做好了之后,我收起了荷包,然后开始雕刻兽炭。
一切都弄好了之后,背起背篓,我就往明月楼的方向跑。
到了明月楼,却发现花娘们已经开门营业了。
眼看进进出出的花娘和客人那么多,我没好意思从正门进去。
一来人家营业,贸然进去被客人当成楼里的花娘,被调戏了场面上不好看;
二来去青楼的次数多了,影响不好。
虽然我并不鄙薄青楼里的花娘,但人言可畏,终归自己还是要爱惜羽毛的。
从小巷绕到了后门,轻轻敲了敲门。
上次那个圆圆脸花娘似乎是得了杜秋娘嘱咐,探出头来,收下了兽炭,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两四钱银子放在了我手里。
我掏出剪刀,心里估摸着剪了一钱银子,递给圆圆脸的花娘,脸上堆着笑:
「今日得了个稀罕物件,不知姐姐能否代我为秋娘姐姐通传一声。」
圆圆脸的花娘在明月楼里地位并不高,接了一钱银子相当高兴,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对我说:
「小娘言重了,奴这就去帮您找秋娘姐姐。」
又一次来到杜秋娘的雅间,这次她对我态度热络了很多:
「你的兽炭我们昨日里试了试。」
「今儿清晨楼里盘账,账面上多出了不少贵人赏钱。」
「听雀儿说,你又弄出稀罕物件,可否给姐姐瞧瞧?」
我将荷包从怀里掏出,递给了杜秋娘。
对于自己做的绣活,我还是信心十足的。
青色的提花缎面上,绣满了大朵大朵的绣球。
每一朵绣球花蕊都用了米色、鹅黄、萱草黄和秋香色四种颜色过渡而成,极为灵动自然。
杜秋娘接了荷包,啧啧称奇:
「你这绣工当真是精细至极,这荷包也大,能装进去很多小玩意儿,只是这带子,为何是斜的?」
我示意杜秋娘站起来,然后展开荷包带子,亲手将荷包给她斜背上去。
带子以她的左侧肩膀为支撑,绕胸入腰,将荷包稳稳地停在她腰间的右手边。
「这是西域那边传来的样式,这样佩戴荷包,稳稳当当的。」
「且荷包就落在手边,拿取东西方便不说,还防盗防偷。」
我整理好荷包,又取了雅间的铜镜给杜秋娘看。
杜秋娘高高兴兴地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
她是明月楼的管事,平日里出门谈生意,向东家报账,都是需要带许多零碎物件的。
官府限制青楼女子带丫鬟,认为贱籍就要有贱籍的样子。
包袱皮背起来太丑,一般的小荷包又装不下那么多东西。
我这个可以斜挎的大荷包,刚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见杜秋娘十分喜欢这个斜挎的绣球荷包,我松了一口气。
「秋娘姐姐喜欢就好。」
这便是要谈钱了。
杜秋娘自然也是知道的,于是她干脆利落地问我:「这个荷包多少钱?」
我盘算了一下布料成本和绣工成本,开口回答她:「不敢哄骗秋娘姐姐,荷包的底布、内衬、挎带都是提花缎料,绣线也是桑蚕丝的。」
「最低最低三两银,再低下去,我便要亏本了。」
杜秋娘闻言,从雅间的茶几暗格中取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手心里摩挲:
「明月楼并不是我的产业,上头另有东家,东家还在帝都开了一些别的铺子,胭脂铺成衣铺的老板娘同我关系不错,我打算送她们几个。」
「还有楼里的花魁娘子,出去给人陪侍,又不能带婢女,也需要几个大荷包,这样好了,我订十个,你给我便宜一些,二两五钱怎么样?」
我眼巴巴地望着杜秋娘手里的银锭,看这个大小,最起码那锭银子有三十两。
但谈价格这种事情,谁露了怯,谁就输了。
傅太微,你也是在高门朱户里混过的,不许丢人!
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锭银子上面挪开,开口向杜秋娘告饶:
「有好东西不忘姐妹和下面人,秋娘姐姐真是一等一地仗义,话本子里的红拂女也不过如此。」
「只是姐姐到底也给我一条活路吧,二两五钱银子,到底是回不来本钱的。」
「要不这样,我再随着每个荷包,给姐姐送一支自己扎的绢花如何?保证与市面上常卖的那些不同。」
杜秋娘同意了。
揣着那锭约莫三十两上下的银子,我连忙出了明月楼,拿着身上的琐碎铜钱买了一杆戥子。
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胡同,在戥子杆上放上小秤砣,另一头放上杜秋娘给我的银锭。
三十二两七钱!
秤高高的!
我欢喜疯了,想要笑,又怕引来流氓地痞。
只得拿袖口捂着嘴,偷偷地笑了一场。
走在路上,我心里都畅快得想要唱歌。
身上揣着钱,我没敢在大街小巷徘徊,而是连忙回了家。
用剪刀把银子分开,我重新挖开了土,打开破旧衣裳,将剪开的二十两银子和自己之前花剩下的三两银子放在了一起。
埋好浮土,我又捡了几片落叶和枯草伪装了一下埋银处。
剩下的银子,我统统剪成了一两一个的碎银块。
做完这一切,背上背篓,直奔平乐坊的集市而去。
昨天卖包子的铺子旁边有个卖羊肉汤的铺子,浓白的羊肉汤看在我眼里,拔不出来了!
冬天合该是喝羊汤的季节!
平乐坊的羊肉汤铺子,购买方法是论斤称羊肉或者羊杂,再给客人单加浓白的羊肉汤。
麦子面饼和咸菜是自取的,不浪费小二就不会管你。
我交了三十文钱,称了一斤熟羊肉。
羊肉在碗里,混合着八角和咸盐的香料,厨子熟练地伸出瓢,在碗里准确地倒入浓白色的汤。
我都顾不得拿匙子,在大堂坐稳,端起碗来就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羊汤。
好香!
羊汤像铜熨斗一样把肠胃拾掇得服服帖帖。
里面的油星子更是极大地安抚了我体内蠢蠢欲动的饿意与饥渴。
泡了一斤半的饼,前前后后加了四次羊汤,连肉带饼带汤吃了个干净,我这才舒舒服服地出了铺子。
肚子里一有油水,这条命都显得更有意义了。
吃饱喝足了,我又出了市集,沿着平乐坊的街道往东走。
这边租子在帝都里算是便宜的,很多上京赶考的举子,都会在平乐坊东边租一个住处。
也因此,东坊那边有几家书斋。
我倒也不是想买话本来看,虽说话本我也确实喜欢。
但对现下的我来说,纯消遣的东西,还是太贵了些,用处也不大。
过去书斋那边,是想买几张工笔花鸟图当绣花图样。
如果有关于刺绣的书,还想要买上一本。
最好能买点便宜的纸笔,我照着好看的图,描一些新鲜的花样。
身上没背东西,又吃得饱,脚程就快了。
一盏茶的工夫,我就走到了平乐坊的东坊。
随便找了一个书斋,进去问了问,伙计相当热情,给我推荐了一本《妙绣拾遗》。
这本讲绣法的书,是前朝被誉为「神针」的娘子薛夜来晚年时所著。
虽然并不是手抄本,是印刷本,但也算是相当珍贵的一本书。
在伙计的注视下,我翻看了两页《妙绣拾遗》,很快被薛针神的描述吸引住了。
「我想要这本,加上一些绣花图样,伙计,一共多少钱?」
伙计很快算了出来:「四两银。」
四两……
我一下子变得很为难。
虽然不是拿不出来,但也忒贵了点。
我租的那个三间房带厨房天井和茅厕的院子,一个月都只需要一两银。
四两银可以付我四个月租子了。
但是想了想,有了这本书,我可以精心钻研绣技,多少个四两银都能赚出来。
正要开口让伙计把书包起来,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声:
「四两银,我买了,伙计包起来给那位姑娘。」
我一转头,看到是叶临渊。
真是青天白日里见了活鬼了!
他好好一个平南侯府的世子,来平乐坊这种老百姓住的地方干什么?!
我心里暗骂晦气,别过头去不看叶临渊,只对着伙计温声说道:「我和那位公子不认识,不必包了。」
说着,我便拔脚就走。
看这位前未婚夫一眼,只怕我自己少活十年。
我走得很快,但是女子同男子体力有差距,叶临渊到底是抱着书追了上来。
「太微!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这人怎么那么烦。
真千金傅天市回来之后,他已经从我的未婚夫变成了傅天市的未婚夫。
不去找傅天市卿卿我我,盯着我不放是几个意思?
怕他闹起来以权势压人,我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
「叶公子,你是凉国公府的未来女婿,而我已经同国公府没有任何关系了,烦请你自重。」
没想到听到我这样说,叶临渊更是来劲儿了:
「我听说,你脱离了国公府……你我毕竟是曾经有过婚约的,若是生计艰难,我可以在外买下一个小院来安置你。」
这不就是要我为人外室,跟傅天市同侍一夫吗?
那一瞬间,我真希望眼前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街头纵马时被人撞死。
我冷冷地盯着叶临渊,眼神不善,似有火焰迸发:
「我虽然无父无母,但还不至于流落到为人外室的地步。」
「叶公子话说完了吗?说完了,可以从我面前滚了。」
叶临渊听到这话急了,上前就来扯我的手腕:「太微,你我青梅竹马,何至于此。」
我早就防备着对方,立刻避开了叶临渊拉我的手,当街喊了一嗓子:「有人在帝都街上强抢民女啦!」
看热闹的刷地一下就围上来了。
甚至于把路都给堵了。
叶临渊虽然穿着打扮不像是一般人,但场面混乱之下,百姓们仗着法不责众,自发地开口讨伐他。
有好心人将我和叶临渊自发地隔绝开来,他还想拨开人群上前来找我,我果断张了张嘴:「叶公子,告辞。」
然后借助人流掩护,转身就走。
现在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他吗?
临了向人群外围看了一眼,却意外地看到了一辆相当豪华的马车。
许是路过平乐东坊,被人群阻隔在了路上。
冬日里的寒风,掀起马车的帘子,露出一个恍如芝兰玉树的身影。
那位公子姿态雍容徘徊,五官更是隽朗都丽,惊鸿一瞥之下,令人心折。
叶临渊已经可以说得上是俊秀公子,和这人一比,却远远地不如了。
只是他身上那件月白织锦莲纹的华服,不怎么好看。
男子的衣裳不该用莲纹的,显得女气。
若不是有这人一等一的五官气度压着,这衣服穿上身就是一场灾难。
这个公子似乎极为敏锐,隔着人群迅速地捕捉到了在打量着他的我。
他微微怔忪,冲着我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合上了马车帘子。
我也回过神来,淡淡地瞥了闹哄哄的人群一眼,拔腿就走。
顺着平乐坊的小巷子,我绕到了另一家书斋。
另一家书斋里也有《妙绣拾遗》,同样是标价四两银。
我付钱买下了这本书,然后又让伙计给我拿了一些绣花样子和纸笔颜料,一同包了起来。
付了五两七钱银子,我面上不显,心里面却极为肉疼。
和纸扯上关系的东西真的贵。
五两七钱银都能买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婢女供我使唤了。
回到了家里之后,我迅速地开始翻出工具,铺开料子,动手裁制荷包。
就这样,晚上烧兽炭,白天拿十个钱托跑腿的去明月楼送兽炭成品,然后绣花。
一晃五天过去,所有的荷包都已经制作停当。
荷包制作好了,还有答应给杜秋娘做的绢花没做。
天刚蒙蒙亮,我就将色彩各异的绢丝展开,先将有颜色的绢布包住做好造型的软铜丝,然后用细的桑蚕丝固定好,依次做出白色的短圆花瓣和绿色的修长花叶。
花蕊是我先前在集市上买的现成的,插进花瓣里,再用细蚕丝固定即可。
围着花蕊,我调整了一下花瓣造型,确认无误之后,再用绳子扎紧。
一支栩栩如生的水仙绢花,就这样完成了。
接下来,我又依着这支水仙花的样子,做出了四枝一模一样的水仙花。
如今是孟冬时节,过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
帝都风气尚花,年底时节,权贵们都会摆上从暖房里拿出来的水仙,老百姓们则会选择价格更加实惠,花枝更加耐寒的红梅。
女子穿衣打扮,也要按照时令来做。
杜秋娘身份特殊,既要出入权贵之家报账,又要同贩夫走卒打交道。
因此剩下的五枝绢花,我便做了红梅造型的,方便杜秋娘和她的小姐妹佩戴。
做完这一切,我又掏出之前在书斋买的洒金笺和鱼鳔胶。
挑了张红底的洒金笺将大荷包与绢花包起来,再用鱼鳔胶封了口子,再提起笔,在封口处写上了「太微」二字。
嗯,不错。
既显得好看,又标明了是我傅太微所做的东西。
随后,我又扎了一只桃花形状的绢花,扭了两根粗铜丝当作钗棍,将绢花绑了上去,再用蚕丝线收尾。
一支绢做的桃花钗很快在手里成型了。
说句实话,我对那个说话软软糯糯,行事又相当温和得体的圆脸花娘雀儿很是有好感。
这支桃花钗子,是给她做的小礼物。
去明月楼送货的时候,并不是雀儿接待的我,而是另一位瓜子脸的花娘。
那位花娘接了东西,去给杜秋娘送了一趟。
她出来告知我的时候,我顺嘴问了一句:「雀儿姐姐呢?」
瓜子脸的花娘听我提起雀儿,皱了皱眉,但还是告诉了我:「雀儿在接客。」
「啊,这样吗?那劳烦姐姐将这支桃花钗送给雀儿姐姐了,这钱姐姐拿去买糖吃。」
我摸出了十五个铜钱,并着那只桃花钗交给了瓜子脸花娘。
不能亲眼看到雀儿欢喜腼腆的笑意,我有些失望地离开了明月楼。
杜秋娘接了货,便暂时没有绣活做了。
今日左右无事,天光还早,看样子还没过巳时,我便想着去杨阁老府上一趟。
倒不是我看到杨阁老位极人臣有心攀附。
而是……若不是他出言相救,我的命早就折在凉国公府了。
人生在世,应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人人各扫门前雪,怎管他人瓦上霜,世道本就艰难,愿意抽出手对你好的人,都是命里的贵人。
傅太微,你该当报答他们的。
关于杨阁老的故事,坊间传闻很多,而在所有传闻里,都有一条是板上钉钉的。
他嗜甜。
既然嗜甜,那就好办了。
送礼这种事情,要送就送自己银钱范围内最好的礼。
我想了想,回了平乐坊自己家里一趟,从地里挖出十两银,用宝蓝底的洒金笺包好。
然后坐在廊下,开始扎绢花。
说到杨阁老的夫人,还有个有趣的故事。
他七岁就考上了秀才,十一岁就成了贡生,十三岁中了举,十七岁那年,更是来到京城,考上了状元,授庶吉士,直接进了翰林院。
按理说,这样的一个天才少年,无论是地方豪强,还是州官京官,想跟他结亲的人,多了去了。
奈何杨阁老自打出生,胎里就带着隐疾。
怕连累别人家的女儿,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所有婚事。
也因此,他成了翰林院里少见的没有娶妻之人。
成了翰林之后,他将母亲接到帝都奉养,可是老夫人一到帝都,就因着水土不服病了。
杨阁老苦笑,他虽然擅长读书,但并不擅长侍奉汤药,照顾病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找来牙行,买了一个婢女。
后来杨阁老的母亲去世,他想给钱遣散婢女,婢女跪在地上哀求,言说自己无父无母,长兄耳根子软,任由恶嫂把自己带到牙行卖了,好不容易在杨家过了几年的好日子,不想回家被再卖一次。
阁老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就留下了婢女。
后来他刚进内阁的时候,有一次赶上腊八,当时宫里面的太后召集了所有的内外命妇赐粥,唯独杨阁老家里没有女眷过来。
老太后不明所以,以为杨家女眷没接到消息,便让身旁太监亲自去杨阁老家里叫人。
正好赶上杨阁老出门访友,家里只有婢女在做饭。
婢女表示自己不是杨家女眷,只是个下人,可太监们为了交差,硬把她拉到了太后面前。
老太后看到婢女灰头土脸地来了,相当吃惊,问清了情况之后,表示杨阁老公忠体国,没有女眷照顾他怎么能行,你虽然贴心,但是到底没有名分,索性派人给她换上了大妆和婚服,梳洗过后选旨,把她许配给了杨阁老。
就这样,婢女一跃成了阁老夫人。
两人相守相伴多年,这件事也成了帝都城里的佳话。
阁老夫人年纪与杨阁老相仿,也有五十多岁了。
再加上她是清流文臣的夫人,给她做牡丹芙蓉、水仙红梅一类的绢花,定然是不合适。
我干脆用深黄色丝绢,给她扎了一支菊花绢花。
扎好了菊花,我又翻了翻从布庄买来的碎料子,从里面挑了一匹深紫色的,用盘金绣法,在上面绣了一只细铜线的蝙蝠,做成了一个小荷包。
按照国朝制度,阁老夫人出入都可以带婢女,给她做大荷包就有些鸡肋了。
都做好了,我扯了一张深青色的洒金笺从中间裁开,包好这两样礼物。
随后,我背上背篓,花六文钱雇了辆路边的驴车:「大叔,去崇仁坊的天香阁。」
大叔收了六个铜钱,驴车晃晃悠悠地就出发了。
崇仁坊在东市北边,是整个帝都距离皇宫最近的一个坊市,里面卖的东西样样珍品。
天香阁则在崇仁坊的东北角,全帝都仅此一家的糕点店。
到了崇仁坊,还未下车,一股子桂花、枣泥和各色干果混合的香气,就把我冲了一跟头。
见我进去,天香阁的伙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我身上半新不旧的袄子,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笑道:「这位小娘想要些什么?您自个儿吃还是送人?」
「招牌的糕点给我选上两盒,我想送人。」我对伙计说。
伙计的笑容更热切了些,一口气没停地给我报菜名:
「刚出炉的有甜甜花酿鸡,仙跳墙,金丝虾球,单笼金丝乳,曼陀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同心生结脯,御黄王母膏,见风消,七返膏,蔷薇樱桃锦,冷蝉儿羹,金银夹花平截,水晶龙凤糕,双拌方破饼,玉露团,汉宫棋,赐绯含香饼,甜雪八方寒食饼,素蒸音声部,凤凰胎,小天酥,箸头春,过门香,缠花云梦肉糕,蕃体间缕宝相丸……」
……
虽然我一个都没见过,但是听上去真不错呀。
这种店铺的伙计都是人精,见我发愣,立刻停了报菜名:
「小娘子送什么人?多大岁数了?口咸还是口甜?爱吃实点还是羹糕?」
我沉吟了一下,没跟伙计说实话:
「我兄长正准备科举,想着拜帝都城内的大儒为师,所以来买两盒糕点,充当上门礼。」
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兄长,我继续编了下去:
「大儒年近五十五左右,口甜,爱吃实点还是羹糕,这我还真不清楚,伙计您看着推荐吧。」
伙计想了想,回身拿了一个水晶碟子,小心翼翼地用乌木木夹,给我取了几块不同的糕点。
「这几样颜色喜庆,也软糯,好克化,您看看,不中意我再给您挑。」
我望向水晶碟子,里面放了五种不同的糕点。
最漂亮的是正中间的蔷薇花状的糕点,糕体被捏成蔷薇花的样子,小巧玲珑,最绝妙的是每一片花瓣都是渐变的嫣红色,看上去格外诱人。
闻起来最香的是左下角的糕点,颜色雪白,方方正正,里面夹了碎的松子肉,蒸莲子肉,各色果脯,糕点特有的香味直冲鼻子,让人食指大动。
「这两样,劳烦您给介绍介绍。」我指着这两样糕点。
「蔷薇樱桃锦是用桂花饴糖加了上好的麦子面打的糕胚,师傅们亲手捏成花状,再上炉小火慢蒸,上面的红色,是用樱桃汁混合着蔷薇花酱又加了蔷薇花蜜,师傅们拿着小刷子,一笔一笔在花瓣上染上去的,这糕的工,是一等一的精细,配茶配酒都好,拿出去宴请客人也不掉价。」
伙计嘴巴不停地给我介绍。
光听着这个做法,我就觉得很好吃:「给我来一盒。」
「好嘞。」伙计飞快地拿出一个鸡翅木的食盒,给我打包了一份蔷薇樱桃锦。
「另一样是小天酥,做糕胚的时候夹了高丽来的大松子仁,江南太湖中心的莲子肉,西域运来的各色干果,都是些好材料,据说是天上的仙人吃了,身子都要酥倒半边呢,小娘子要多少?」
打包完了樱桃蔷薇锦,伙计笑着问我。
听上去不太便宜……
但是这伙计口才真好,我这么个不吃糕点的人,都有点心动。
「那再来一盒。」
踏入天香阁的时候,我身上还有接近六两碎银子和一些铜钱。
出天香阁的时候,我荷包里比我脸上还干净。
谁看了不说一声这伙计身怀绝技……
不过这伙计也教会了我一点。
要想把铺子做大做强,除了东西本身要好要时兴,还是得看伙计们口齿伶俐不伶俐,能不能打动客人。
以后有了本钱,在帝都开铺子,我也得找个这样的伙计。
钱是一文都没给我剩下。
杨阁老的府邸离崇仁坊并不算近,凭借双腿走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我才走到杨阁老府邸旁边。
敲了敲正门,门房露出半张脸来:「小娘你找谁?」
宰相门前七品官,我立刻赔出一副笑脸:「这位大叔,我昔日落魄时受过杨阁老的恩典,如今生活略有起复,带了些土特产看望……」
「阁老是何等样人,岂是你这小娘说见就能见的?」
「再说了,谁都来攀附阁老,阁老还有清净吗?」
门房听了,立刻把头一缩,就要关门。
其实我身上要是有银子,给门房塞点钱,他会去给我通报的。
傅太微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
奈何天香阁那个伙计太能说了,我身上一时半会儿,是一文钱都掏不出来了!
正当我要被关在门外的时候,一个清淡矜贵的男声响起:「让她进去。」
我扭头,看到了那天在平乐坊东市马车上惊鸿一瞥的矜贵公子。
他瘦削白皙的手,冲着门房递过去一张拜帖。
看到了拜帖,门房相当吃惊,立刻打开了大门下跪:「参见沐殿下。」
门房这话一出,我便知道这位清贵至极的人是谁了。
本朝开国皇帝册封的异姓王不算多,第一代镇南王算是一个,他随着太祖南征北战,十八岁就因为军功被赐了丹书铁券,后来又因为平定南方土司有功,太祖干脆封了他一个异姓王。
爵位传了四代,传到如今的镇南王手里,更是拥有三十万人马的兵权,在朝廷上地位举足轻重,即使是皇帝也要敬重三分。
这位镇南王子嗣不丰,唯一的独子早早地定下了承袭王位。
全帝都能被称一声沐殿下的,想必只有我眼前这位镇南王独子沐瑾了。
见门房跪下了,我也半蹲,行了个女子的万福礼:「参见沐殿下。」
「不必多礼,跟我进吧。」沐瑾的声音从我头顶飘了过来。
就这样,我跟着他进了杨阁老府邸,顺顺利利地见到了阁老……夫人。
杨阁老位高权重,公事确实很多,我并无攀附之意,就不好打扰他。
虽然我傅太微不惧人言,但终究是孤女之身,贸然面见阁老,怕外人传出闲话来,对阁老不好。
因此求见的时候,我特意去了女眷所住的后院。
阁老夫人虽然是婢女出身,但多年做诰命夫人,性格格外疏朗开阔。
她收了我的礼物,却没有收我还给杨阁老的那包好的十两银,而是留我喝了一会儿茶,亲自把我送到了杨府门口。
「夫君身体有疾,与我未曾有过子嗣,倒是有许多学生,平日里登门的不在少数,但可惜都是青年男子,没有一人同我说说话,至于公侯之家,倒也有不少想把自己的侄女或是庶女送到府上来陪伴我与夫君,奈何夫君嫌弃这群人是冲着他的权力去的,从不肯让她们进门。太微,你是个好的,明事理,知进退,若是闲着没有什么事情,日后可以多陪我上门来聊聊天。」
阁老夫人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
唉,人若是上了年纪,总是会想着小辈们承欢膝下,杨阁老和阁老夫人那么好的人,为何没有子嗣陪伴呢。
可惜可惜。
「好,太微若是得了空,定当时常过来看您。」
我礼貌地冲着阁老夫人告别,这才转身,走到杨府旁边的巷子里等沐瑾。
一来是想感谢他让我能够进去杨府的大门,二来是想托他把杨阁老给我的钱,还给杨阁老。
阁老夫人不要我的钱,是对小辈的怜惜。
但是这钱如果我真的不还,那便是不识好歹、狼心狗肺了。
三来……
我还想有个生意跟沐瑾谈谈。
不知道沐王府的成衣是哪家绣娘做的,怎么如此不注重细节。
上次我见到沐瑾,他那身月白莲纹衣裳,绣花很是女气,压根不适合男子穿上身。
这次我见到沐瑾,他倒是换了身黑色生丝的衣裳,可是绣娘竟然把有光泽的缎面放在外面。
这衣裳要不是有沐瑾的脸压着,一定会给人一种乡下财主之感。
就算是美人,也不能乱穿衣裳啊。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蹲到了人。
见我在小巷子里等他,沐瑾明显是微微吃惊。
我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之前杨阁老曾经借给我钱财,如今我上门还钱,阁老夫人却推辞不受……」
沐瑾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嘱咐了一下身边的侍卫,让侍卫拿着我包好的银子,又一次地进了杨府。
「小娘还有何事?」
做完这一切,沐瑾侧着脸问我。
「我想替沐殿下做衣裳!」我冲着沐瑾开口。
沐瑾相当吃惊地看着我,白皙的面皮上微微泛上了红意。
随即,这抹红迅速地窜到了他的耳朵尖。
「小娘,瑾暂时未有娶妻的意思……」
一时之间,我陷入了沉默。
你没有娶妻的意思,我还没有嫁人的意思呢。
想什么呢这是。
「沐殿下,我只是觉得沐王府上的绣娘活计不好,给你做的衣裳也差点火候,配不上您的身份地位,想接过您做衣裳的活计,赚几个银钱补贴家用,您……不要胡思乱想。」
沉吟了一下,我还是直接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这句话一出,沐瑾的脸色红得更是跟要滴出血来一样。
「对不住了,小娘,在南疆,女子只有爱慕男子的时候才会那么说……」沐瑾红着脸冲我道歉。
「是我一时性急,见不得沐殿下穿次品,这才贸然出口打扰,算来算去,还是我的错。」我急忙对沐瑾道歉。
「这些衣裳都是在南疆时,府上绣娘给做的,瑾此次回京乃是述职,在帝都暂留一年半载,因此没有带绣娘前来,」沐瑾害羞了很久,这才恢复过来,温声开口问我,「瑾穿得有什么问题吗?」
这问题可大了去了。
「既然殿下那么问,那太微便实话实说了。」我严肃地对沐瑾说。
「我与殿下初次见面,看到殿下穿了一身月白莲纹的锦衣,月白这个颜色倒是很衬殿下,但莲纹在帝都,一般是女子使用的,男子的衣衫上出现莲纹,不太合适,而且殿下本就长相明丽,这样穿会显得您弱气,换成树叶纹或者是瑞兽纹路要更好一些。」
「我与殿下再次见面,便是在今日了,殿下这身黑色衣裳,料子是极好的,却不知为何,绣娘没有用素面朝外,而是用了缎面朝外,缎面光泽感太强,穿在殿下身上,本就有喧宾夺主之嫌,绣娘还用了盘金绣,将金线压进衣服里,更是……」
我扶着额头,看着沐瑾身上这身黑衣,只觉得无语凝噎。
「殿下回京述职,定要出入很多场合,帝都的高门里都是些什么货色,我不说殿下心里应该也清楚,这样穿的话,会被那些碎嘴子在背后议论不懂礼数,殿下是何等样人,为何要受这种委屈?不如这样,殿下以后若是想要添新衣裳,可以来找我。太微一定给殿下做到最好。」
沐瑾沉吟了一下:「刚好年底,宫中宴席不少,要不小娘给瑾做一身能够赴宴,又轻巧保暖,还不至于太过于奢侈的衣裳。帝都的达官贵人们喜欢用皮毛,但瑾不喜欢,总觉得生灵自有灵性,为私欲以皮毛做衣衫,杀戮过重,不知道小娘能否用别的料子代替?」
「好,」我斩钉截铁地答应了下来,「一定给殿下做得妥帖。」
「那便以十日为期限好了,这是定金。」
沐瑾从怀里掏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靛蓝色荷包,递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