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与百鬼夜行无惧,立众人之间惶恐》
就在半个小时前,我目睹了一起凶杀案。
可是当警察上门询问时,我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我是个瞎子。
而那个杀人凶手好像正躲在我家中的某个角落。
1
我之前一直以为,失明就是什么都看不见,完全陷入彻底的黑暗。
但其实不是,过于强烈的光芒能够穿透黑暗,在视神经上显示出微弱的红色光点。
自从母亲车祸意外死亡后,我骤然失明,我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安静地躺在沙发上。
今天早上,我裹着毯子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受损的视网膜内突然感受到一束微光。
虽然十分微弱,但确实存在。
我还以为是远处居民楼里有调皮的孩子在用镜面反射太阳光,不想多做理会。
但光点闪烁着再次进入我的视网膜,光线反射的位置却来自客厅的角落。
我思索着,窗户旁边的角落里放着什么呢?
那里与墙壁形成了一个夹角,我记得很清楚,没有可以反光的东西,甚至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放。
我突然觉得,房间里静得有些可怕。
于是打开了电视,想让房间里多一些声音。
电视上播放着本地新闻,昨天清晨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受害人名叫郭川,被人从人行天桥上推下,疾驰而来的垃圾车避让不及,郭川当场身亡。
天桥下有目击者看见一名男子匆匆离开现场,目前警方已确定嫌疑人的身份,正在全力追查嫌疑人的下落。
我想起来了,昨天早上我去拉窗帘的时候,确实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吵吵嚷嚷的,随后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
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任何人都不会太过关注,因此我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命案,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吧。
新闻里继续播报着,犯罪嫌疑人名叫方来。
方?这个姓感觉不是很常见。
来?是来去的来吗?
我在脑海中思索着,却怎么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个来。我曾经也认识一个叫方来的人。
角落里传来极轻的声响。
「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声音来得突兀,消失得也很快,快得让我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我突然想起,昨天下午门铃响过两次。
第一次,我打开门,什么人都没有。
我试探着问:「是谁?」
没有得到回答,只有微风带来一阵弱不可闻的血腥味。
第二次,来人自称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察。
他问我清晨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可疑的男子。
我努力看向声音发出的位置,褐色的瞳孔内没有焦点,他这才发现,我看不见。
他急忙换了问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
我摇了摇头。
门铃响了却没有人,不算是异常吧,附近总是有讨厌的孩子喜欢恶作剧。
他又叮嘱我注意安全,最近附近不太平。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就在相隔不远的房间里躲着一个人。
一个警察在四处寻找的人。
他就是那个时候进到家里来的吗?那个叫方来的男人。应该是他吧,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躲进我家。
我的心突然像被吊在了半空,极力克制住自己想要看向角落的冲动,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能让他发现,我已经发现他了。
我不是生来就失明,三个月前的车祸夺走了我的视力,以及我的母亲。
从我生下来,我就没有见过父亲,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在外公留下来的二层小楼里。周围的房子大都已经拆迁,改造成了公寓,母亲一直不同意,所以整条街道上只留下我们家这一栋老房子了。
撞击使我的视网膜受损,母亲意外死亡后,我日日哭夜夜哭,视力也随之消失。这样也好,就不用再看亲戚们假装悲痛的表情。
骤然失明,只有躲在熟悉的小屋里,我才觉得有安全的感觉。
外面的世界,对于一个失明的人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现在这个安全的家,也逐渐弥漫起一股陌生的、不安全的气息。
这一切都源自那个躲在房间里的男人。
他怎么会选择躲在我家?
是知道我失明了吗?
还是随机选择的?
他是不是躲在暗处观察了我很久?
他会对我做什么?
会像对待那个人一样,把我从窗户扔下去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忍不住想要站起来逃跑。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躺在沙发上。
一旦我表现出异动,他就会杀了我吧。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个失明的女孩,怎么跑得过身强力壮的正常男人。
回想起昨天,自称警察的男人递给我的名片,被我放在哪里了?
他说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的。对于失明的人来说,名片毫无用处,我看不见上面的电话,所以关上门后,随手就放到了不知哪里。现在去找,也已经为时已晚。
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装作外出,去报警吗?
可是,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
我曾经尝试过走出家门。那个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任何食物了,我必须要去一趟最近的超市,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按照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原本熟悉的街道,在黑暗中变了样。
我摸索着前进,突如其来的汽车喇叭声,吓得我魂飞魄散,慌得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哪里才是正确的方向?我应该朝哪边走?
我分辨不出来,也许只会更加跑进车流之中。
幸好,有好心人路过帮助了我,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仅这一次出门,就让我心胆俱裂,不敢再跨出家门一步。
思来想去,我竟想不出任何办法。
算了,就这样吧。
他要是想杀我的话,就杀吧,这样就能早一点去见妈妈了。
我决意放弃抵抗。
好在,那声音只是响了那么一下。
大概是他无意中发出的,他一定也不希望我发现他。
我在心中期待着,他只是临时躲避一下,很快就会离开了。
2
对于盲人来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已经毫无用处。
等我结束思考的时候,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肚子正咕噜咕噜地叫着发出抗议。
我摸到茶几上放着的电子时钟按了下去,机械的播报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2022 年 11 月 24 日,十九点五十八分」。
我站起身来,活动着僵硬的身体,离开沙发,向厨房走去。
自从得知角落里有人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向那边望去,也确实发现了不可掩饰的呼吸声,以及陌生的气息,这让我恐惧万分。
好在,那个人好像一整天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不确定自己思考的时候有没有睡着,但清醒地躺着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回想他杀死的那个人吗?
心里总想着角落里的男人,一不小心手臂碰到了烧水壶,装着方便面的碗被我失手摔在地上。
怎么那么不小心,我暗自懊恼着。
想清理掉地上的碎片,不过要花费很长时间。
我放低身子蹲下来,用手掌慢慢探索着地面,小心翼翼地扩大摸索范围,将碎瓷片一点一点归拢起来,可还是不小心划伤了手指。
我下意识地将手指含进口中,很快又拿出来。
暗怪自己忘记了房间里还有别人,有人看着,总觉得这样的动作让人难为情。
今天吃吐司好了。我一边寻找碎瓷片,一边分神想着。
应该捡干净了吧。我站起来,用力捶着酸痛的肩膀。
把碎片倒进黑色垃圾袋里,系紧。再写上三个感叹号,这样收垃圾的工作人员就不会像我一样受伤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仔细了,没想到还是有漏网的碎片,在我迈出厨房门的时候,小小的一片扎破袜子,直戳脚心,疼得我眼泪直冒。
这样的清理工作,无论做上多少次都没办法轻车熟路。
真的好想念妈妈啊,我吸了吸鼻子。
一个人用尽全力活着,好累。
用吐司当晚饭,我随意地填饱肚子后,决定上楼休息,就和我平时一样。
昨天他一定观察过我,如果我今天有不一样的动作的话,他会起疑心的。
我向楼上走去,每走一步都凝神细听着角落里的动静。
有惊无险地走进房间后,关上房门,我不敢上锁,转动锁头的声音在黑暗中十分清晰。
我轻手轻脚地搬来椅子,抵住门把手。
这样他想要进入房间的话,势必会被阻挡。就算已经决定放弃抵抗,但我仍不想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被杀死。
躺进被窝里,闻着熟悉的气味,我放松地伸直身体。
果然还是熟悉的地方能给人带来安全感。现在家里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完全安全的环境了。
就这样,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可疑的陌生人。
那人还是一个杀人凶手。
而且,我还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原先,这个秘密无伤大雅。现在,一不小心就会要了我的命。
作为一个盲人,我必须守护好我的秘密。
早晨,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
闹钟在七点整准时响起,我会在床上躺两分钟,让自己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然后,摸索着穿好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我已经很熟练了,这只会花掉我一分钟的时间。
最后,我会绕过床尾,拉开紧闭的窗帘,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替换掉房间内我产生的废气。
但是,我忘记昨晚我用椅子抵住了门把手,在绕过床尾时,我被绊住,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
啊,好疼。我忍着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拉开窗帘。
还没等我呼吸到清晨带着寒意的空气,我听到垃圾清运车呼啸而过。
七点零五分,和昨天一样。
不对,准确地说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一样。
而这个声音,从初中起到现在,我已经听了十二年。
每一天,分秒不差。
这座房子刚好坐落在坡的中间,从我房间的窗户望去,刚好能够看见发生事故的人行天桥。
现在想来,昨天拉开窗帘后,我确实听到人群叫嚷的声音。
方来就是那个时候把郭川推下去的吧,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了站在窗前的我。
认为我目睹了他杀人的整个过程,所以他找上了我。
其实,我并没有在意窗外的吵嚷,随即就下了楼。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对我下手?
是埋伏在门口的时候,发现我是个盲人,所以放弃了对我下手的打算吗?然后顺势躲进我家,以逃避警察的追捕。
我暗自庆幸,因为失明而逃过一劫。
一口气还没舒完,又猛地提了上去,我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喘匀这口气。
这一大早,又是摔倒又是咳嗽的,闹出的动静很大,也不知道方来还在不在,有没有起疑心。
我把椅子扶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3
开门的瞬间,我强制自己恢复往常的平静。
房间里静悄悄的,我不知道方来会躲在哪里暗中看着我。
我走下楼梯,径直朝客厅的角落走去。每一步看起来都稀松平常,其实心中在七上八下地打着鼓。
明明能勉强看清面前的东西,却不得不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
幸好,这里是我家,我可以对家中的所有地方都很熟悉,像正常人一样也不会被人怀疑。
我没有四处乱看,只是微微低着头走路。一路有惊无险地走到了角落旁的窗户,拉开窗帘,开窗通风。
站在窗户旁时,我听到了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余光下我瞥见左手边缩成一团的人影。
他就在我的左手边!
只要我伸直手臂就能够碰到他!
他此刻正拼命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尽量缩成一团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虽然我的视野内依旧模糊,但是那么近的距离,足够我看清他。
我没有完全失明,准确地说,是我曾短暂的失明过。
车祸的撞击使我视网膜受损,那时候戴上视力矫正镜,我才能勉强看清视力表上的第一排。
妈妈的离世让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我日日哭夜夜哭,结果就是视力也离我而去。
我觉得这样也好,我就不需要看那些远房亲戚们做作的嘴脸,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和一个瞎子抢外公留下来的遗产,我成功保住了这座小楼。
开始在这栋房子里独自生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视力在逐渐恢复,但是也只能看清很近的东西,远处依然是模糊一片。
我很确定,他就是方来!
就算他现在长高了,变胖了,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来。我曾默默注视了他很久很久,将他的容貌一笔一划刻在我的心上。
但是,他为什么一直待在这个角落里呢?
不怕被我发现吗?
穿过客厅后的走廊,与卫生间相邻的地方,有一个小的杂物间。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选择主人不经常去的无人的房间,而不是一直待在客厅里,冒着被发现的风险。
我的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以前怎么没发现。
我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把窗帘扣好后离开了窗户。
在像平时一样躺在沙发上之前,我做了一点小小的动作。
电热烧水壶里的水沸腾着。
翻涌的水花与上涌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将壶盖顶得叮咣作响。
水接得太多了,多余的水正拼命从壶口里蹿出,争先恐后地落在电源接口处。
而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落在电源接口处的水越来越多,也许下一秒就会造成短路。
水壶里的水依旧不停歇地跳动着。我屏息凝神,跳动的心脏也似沸腾的水一般涌到了嗓子眼。
就在我忍不住想要起身飞奔过去关掉电源的时候,我听到角落里传来动静。
方来似乎站起了身子。
然后又是久久的沉寂。
他会行动吗?
还是已经发现了我的意图?
他为什么还不行动?
我心中焦灼万分。
上了年纪的地砖在重物的挤压下从水泥空隙中发出响动。
是坐得太久,腿麻了吗?
我听见脚掌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停在我面前。半晌后,向着烧水壶的位置走去。
很快,烧水壶停止了叫嚣,房间里变得尤为安静。
然后响声一路接近我、路过我,消失在客厅的角落里。
他为什么没有趁我睡着后,躲进无人的房间,而是坚持不懈地坐在那个角落里。
那里有什么值得他一动不动地待上一整天?
安全隐患解除后,房间里很快又陷入沉寂之中。
没过多久,门铃声划破寂静。
我被吓得猛地坐起身,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开门。
急促的门铃显然不想放过我,它一遍又一遍地响着。
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吗?是不是再次上门的警察?
不足十米的距离,就算我走得再慢,也到了门边。
我打开门,其实我能看见门外模糊的身影,但我现在是个盲人,我的目光不应该落在她身上。
「你好,我的猫不见了。我能进院子里找找吗?我在附近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是个女孩,声音听起来很焦急。我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到底是在哪呢?我努力在脑海中思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到前面那个门等我吧。」
不知为何,我并不想让她进到家里来。
我关上前门,在路过厨房时,犹豫再三还是进去摸了摸烧水壶的开关,已经被方来关上了。
铃铛的声音?我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着,今天早上我有听到铃铛的声音吗?
但能回忆起来的只有烧水壶沸腾的声音以及地砖空隙被挤压发出的声音。
4
我打开房子的后门,从院子里穿过去,为女孩打开铁门。
她应该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打开门,她就问道:「请问,你有看见一只橘色的猫吗?脖子带着一个铃铛,是蓝色的线。」
我能感受到她的焦急,但是爱莫能助。
「不好意思,我看不见。」
「啊。」我感觉到她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然后又觉得不妥,松开手抱歉地说道,「真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好意思,没能帮上你的忙。不过,你可以进来找找,我不确定有没有听到铃铛的声音。」我为她让开了路。
「聚宝,聚宝……」她低声呼唤着,但是一无所获。
「真是调皮的小猫,不知道跑到了哪里。」离开时能听到她急急的脚步声,以及逐渐远去的呼喊。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女孩的样子,她应该是个短发,小麦色的肌肤上充满青春的活力,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也许还能看见两只可爱的虎牙。
她把附近都找遍了吧,陪伴的小猫咪走失,还真是让人担心啊。
妈妈去世后,我也曾想过要不要养只小动物。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我掐灭了。
那个时候,我还没恢复视力,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又怎么能够照顾好小动物呢。
我回到沙发上躺下,家里很安静,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我的错觉。还是就这样躺着好,什么杀人案、什么小猫咪都与我无关。
门铃在晚间时候再次响起,是后门。
最近还真是频繁地有人来访呢。
「打扰了。我上午来过,我叫周嘉霖。」
「啊,是你啊。你的猫咪找到了吗?」
「找到了,这个小家伙自己跑回到家门口,害我白白找了它一上午。这是给你的。」说着,她把什么东西塞到我手中。
是一个纸袋,不重,能闻到黄油和糖混合的香甜味道。
「是我自己烤的饼干,早上谢谢你。」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要进来坐坐吗?」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我为自己早上不愿意让她进屋的行为感到抱歉,决定请她到家里坐。
「可以吗?这样会不会太打扰了。」
「没事的,进来吧。」
「你……真的看不见?」周嘉霖站在院子里问我。
「嗯。」我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我还是不进去了吧,就坐在院子里好了,你的家人一定不希望陌生人随便进来。」我感觉到她声音位置的变化,她大概坐在了台阶上。
「我没有家人了。」我摸索着在她身边坐下,目光看着手中的纸袋,想象着袋子里的饼干是什么样的。闻起来很香,吃起来一定也很好吃吧。
「真是对不起。那你一个人生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就住在附近的公寓。」
说起需要帮助的话,我确实想起一件事。
如果周嘉霖愿意帮助我的话,那就太好了。
「你一会有空吗?我想要去一趟超市……」我犹豫着开口,总觉得第一次见面就开口请别人帮忙太过唐突。
没想到,周嘉霖答应得很爽快。
家中的食物消耗得很快,之前我都是按照自己的食量计算好,再请超市的工作人员每周给我送货上门的。
按照约定,他明天晚上会来送货,但是现在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了,我必须要出门一趟。还好,我遇上了周嘉霖。
如果有人能做向导的话,出门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困难了吧。
我曾经自己尝试过出门,就仅仅那一次就让我担惊受怕得不行。
那时候妈妈刚去世不久,我的视力还没有恢复,把家中能吃的食物都吃完了之后,不得不出门采购。
手中紧紧攥着写好的纸条,上面罗列了我需要的东西。我在心中给自己加油鼓劲,只要出门这一次就好了,把纸条给了超市的工作人员,请她之后每周帮我送来生活必需品。
没关系的,这条路你已经走过了上百遍,是你曾经放学的必经之路。
只需要出门一直走,到路口之后左转,再往前走上几百米就到,不需要穿过马路,很快就能到的。
但实际操作下来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黑暗中我根本没办法确认自己走了多远。
认为已经到路口就左转,没想到撞到了墙上。
我摸索着继续前进,却一不小心错过路口。
身后突然响起的汽车喇叭声,吓得我慌了手脚。
我明明是走在人行道上的啊。
他是在冲我按喇叭吗?
我应该怎么办?
应该要走哪边?
哪边才是人行道?
我慌不择路,喇叭声不绝于耳。能够想象,车上的人该有多么不耐烦,一定在皱着眉头用力按喇叭。
幸好,有一位好心人看穿了我的窘迫,把我带回到人行道上,并把我送到超市门口。
他就是郭川,我那还没正式分手的男朋友。在超市门口时,我听到一个女声喊他「郭老师」,然后他说他还有工作要做,撇下我和女孩离开了。
那个女生在离开前,还再次不好意思地和我道了歉。我觉得她是一个很热心的好女孩。
5
我叫沈嘉桐,沈枝只是我的化名。
郭川是我初中时新来的美术实习老师。他长得帅气清爽,比第一学期那个头秃又油腻的大叔受欢迎得多。课后,女生们总爱谈论他。
对于课业压力大的初中生来说,美术课和音乐课是仅有的可以用来放松的两节课程。但大部分时候,都会被主课老师霸占,用来讲题或是纠错。
那时候,郭川总是无奈地摊开手,用叹息的口吻说道:「一定是沈嘉桐同学成绩太差了,老师不得不占用美术课的时间来讲题。」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恶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转嫁到我的头上。
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
明明我不是成绩最差的学生。
我只是长相一般,不爱开口说话而已。
没有人愿意思考,同学们就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一股脑地把所有不满和抱怨扔向我。
那些沉重的不怀好意的话语,变成巨石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上气,我日渐沉默。只有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吞下去,它才会变成一股暖流,温暖我冰冷的身体。
普通、寡言是我的原罪。肥胖更是我的错。
郭川只需要轻轻说一句:「这节课,请沈嘉桐同学上来当模特吧,同学们一定要好好画啊。」
我就不得不站在讲台上,接受同学们的审视和批判。
「你们看沈嘉桐的肚子,油腻腻的好恶心。」
「她脖子上黑浚浚的,肯定从来不洗澡。」
「那么胖,肯定够不到洗背后啊。」
同学们在下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站在讲台上,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我想要和他们解释,我没有不洗澡,是昨天顶着太阳帮大家收拾用过的排球时晒的啊。
「沈嘉桐同学,不要动嘛,难道你想害同学们画不好吗?美术课也是很重要的。」郭川没有阻止大家的议论,他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
看吧,成年人的恶意总是藏在暗处难以觉察,不会像孩子一样赤裸裸、明晃晃地放在明处。
「就是就是,沈嘉桐,你别动,我很快就画好了。」
下面传来一阵爆笑,同学之间纷纷传阅着那张白色的轻薄的纸。
郭川走过去,拿起那张纸,评价道:「很有想象力嘛。」
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蜂拥而出,那张很有想象力的画掉在地上。
我挪动着僵直的双腿,走下讲台。
黑色的脚印下,画着一只穿着校服的猪。脸颊上还有可笑的泪水。
郭川,你怎么不去死!!
那是 13 岁的我,在笔记本里写过的最恶毒的一句话。
和郭川在一起之后,我曾旁敲侧击地问过郭川。他根本不记得沈嘉桐是谁,不记得那个沉默、油腻、肥胖、恶心的女孩。
他当然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他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被伤害的人,只有我啊!!
凭什么?!
凭什么施暴者能够忘掉所有罪恶坦然地生活,而受害者却不得不生活在阴影之下。
他不知道,我花了多久才让自己从烂泥塘中爬出来。他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努力才让自己站在他面前。
我替他承担了一切的恶意。
他凭什么不记得我!
沈枝和沈嘉桐明明就是一个人!只是变瘦了,五官不再挤成一团,贴在那张油乎乎的胖脸上。
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忘记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至于方来,人果然都喜欢美好的事物啊。我曾经那么喜欢他,而他也不知道沈枝和沈嘉桐是一个人。
6
我叫方来。方文山的方,来去自如的来。
此时此刻,我正躲在厨房里,隔着一道墙偷听两个女生的谈话。
我很久没有听到沈枝如此欢快的声音了,至少在我待在她家里的这两天,她一直像只暮气沉沉的乌龟,缓慢地、安静地活着。与我记忆中的她大相径庭。
上一次见到沈枝是在两个多月前。
我看着她闯入车道中,正想跑过去将她拉回来,就看见一个男人牵起沈枝的手。
他牵着她一路穿过车流,看着沈枝放在他胳膊上的手臂,脸上漾起安心的笑容,两人携手离开的背影。
我庆幸自己没有莽撞地上前打招呼。
我还以为他们早就分手了。
郭川,是我上初二时新来的实习老师,负责教美术,他比第一学期那个头秃又油腻的大叔受欢迎得多,女生们总是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年轻帅气的美术老师是多么的有艺术气息。
这么多年没见,他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再教美术了。
那时候,我刚入职一家小广告公司负责写策划,郭川是公司的摄影总监,而沈枝是郭川的女朋友。
我和郭川家在一个方向,每天上班的路上,我都会遇到他。
我们都乘坐七点十分的那趟公交车,在公交车到站之前,他会站在人行天桥上,抽完一支烟,将烟蒂弹进车流中,然后走下人行天桥,登上缓缓驶近的公交车。
公司团建的时候,我见过沈枝几次,身材窈窕,笑容甜美,是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孩。有她在,讨厌的公司团建也变得有趣了几分。
一段时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沈枝,我还以为她和郭川分手了。
直到那天清晨,跑下人行天桥时,我看见她的脸,在不远处的小楼上。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我朝那个方向跑去,按响了她家的门铃。
我还没想好自己要说些什么,沈枝就打开了门。
看到她的眼珠四处转动着,目光空洞茫然,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天,原来她失明了。
我在沈枝家里躲了两天,每次门铃响起,我都异常紧张,既要快速离开客厅,又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似乎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这期间只有一名警察和叫周嘉霖的女孩上门。
沈枝今天很开心,我听见她在门口和新朋友告别时说,明天是她的生日,如果有空的话,她希望她能来家里一起吃晚餐。
听得出,在周嘉霖答应后,她很兴奋。
我为她重新露出笑颜而感到开心。
沈枝和周嘉霖告别后,她哼着歌将东西提进厨房。
前天,她就是在那里被飞溅的碎瓷片扎伤了脚,我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样子觉得心疼得很。
在她上楼后,我认真检查了厨房的地面,果然又找到两片不容易被发现的碎片,我将它们都扔进垃圾桶里。
在厨房里忙活了好一阵,沈枝才出来,她来到窗户边,将窗帘解下拉好。
她离我很近,近得我能够闻到她身上属于少女的味道,近得只要我一伸出脚就能够碰到她。
做完这一切后,她就上楼休息了。
今天的夜晚,和平时的不一样,客厅里不再是漆黑一片。
她忘了关厨房的灯!
看着黑暗中发出暖黄色光芒的厨房,我忍不住想要走进去。
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大部分时候,我都坐在角落里望着窗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天清晨的情形,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突然得让我措手不及。
我一向吃得很少,不希望引起沈枝的注意。
今天晚上开着灯的厨房,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直吸引着我,勾引我进去一探究竟。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料理台上放着一碗已经拆开包装的方便面,以及装在透明袋子里的饼干。
这是……
给我的?
她已经发现我了?
我心中惊异,烧水壶不合时宜地沸腾了起来。
我现在确信,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
原来沈枝已经发现我了。
我以为只要我吃得很少,食物的减少就不会引起沈枝的注意。
当热水冲入碗中的时候,氤氲的热气灼伤了我的双眼,一滴泪水趁我不备滑进了碗里。
我捧着这碗麻辣排骨面,吃得珍而重之。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方便面。
吃完之后,我把碗洗干净,放进沥水篮里,回到客厅的角落里坐下。胃里感觉沉甸甸的,很满足。
7
大概是因为吃饱的缘故,今天早上的方来睡得格外的沉,就连我站在他旁边拉窗帘,他都没有醒。
在我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才动了动,从睡梦中醒过来。
今天一整天,我都保持着高涨的兴致。把房间里里外外地打扫干净之后,我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拿出很久没有用过的漂亮碗碟。
吃咖喱牛肉好了,操作简单,好吃好看,在配上一点红酒,简直完美。
虽然操作简单,但还是花费了我不少时间。
机械式的声音在房里间响起的时候,我放下手中的工具。准备上楼梳洗一番,第一次招待新朋友,可不能就这样不修边幅。
半个小时后,门铃声响起。我将视力矫正镜扔进衣柜的最深处,走下楼梯,在路过客厅时,自言自语地说道:「杂物间里没人。」
然后缓慢地向门口走去。
「我要开门咯。」声音很低,仿佛是在说给我自己听。
然后,我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周嘉霖,身上还带着蛋糕的香甜气息。
「嘉霖,你做蛋糕啦。」
「你鼻子还挺尖。」
周嘉霖把蛋糕放在桌子上,就要走进厨房帮忙。
「不用啦,我都准备好了。啊!我忘记买红酒了,嘉霖,拜托你帮我跑一趟吧。超市不远。」说着,我轻轻推了推周嘉霖,悄悄将一张纸条塞进她手里,眼神不住朝客厅后的走廊看去。
我相信周嘉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而且很热心。
「枝枝,那我很快回来。」周嘉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
我听见她出门的声音,起身走进杂物间。
「报警!方来就在杂物间里!」
她应该看见纸条上的字了吧,这是我尽最大努力写出来的最好的一张。
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我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了,男人的大手紧紧箍在我的脖子上。能把成年男人推下天桥的人,力气不会小。
我有些庆幸,周嘉霖要是再晚上几分钟,我可能就要去陪妈妈了。
人在惊慌失措的下,总会做出一些失控的行为。
就像,方来跑下人行天桥时,看见了沈枝,选择朝我而来。
就像现在。一句话,就能让他破防。
「方来,好久不见。我是沈嘉桐,你的初中同学。」
一句简单的自我介绍。
方来被警察控制住,半跪在我几米之外,我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我不太能看清方来此刻的表情,但是能想象到,他脸上的惊慌、疑惑、憎恶,大概还有一点不可置信。
他,终于认出我了。
他怎么也不相信,我就是那只穿着校服的猪,泪水在我此刻的脸庞上不再可笑,而是楚楚动人。
那张让我名躁整个初中的画,就是出自他之手,被称之为《猪娜丽莎的眼泪》。
明明开学第一天,最先和我说话的人是他。
我爱慕了他那么久,他却成为将我推入深渊的第二只手。
方来以故意伤人罪被逮捕。我作为受害人阐述了事情的经过,我为了找红酒杯走进杂物间,无意间撞上了躲藏在此的犯罪嫌疑人,方来,他要杀我灭口。
警察也询问了我,关于郭川的事情。毕竟郭川死亡前,与我打过最后一通电话。
可是,一个失明的前女友能做什么呢?
瞎子什么都做不了,对吧?
8
为了这件事,我筹划了十一年。就算是意外失明,也不能影响我的计划。
22 号的深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郭川和方来在黑暗中四处乱撞,像无头苍蝇找不到出口。我俯身看着,如同上帝。
突然,我从梦中清醒过来。
我告诉自己,是时候行动了。老天爷会帮助我的。
那个时候,我正站在窗台前和郭川打电话。我设想过方来看见我时的种种表现,就是没想到他真的会因为看见我,跑向我、躲进我家。巧合得一气呵成。
而美貌,果然是女人最好的利器。
现在,只要我丢出暧昧不清几个笑容,和一点点善意,就会得到有人不顾一切地朝我奔来的机会。
郭川不就是因为我漂亮、热情、大方,和我在一起的吗。
你侬我侬的热恋期,郭川在我的盛情邀请下搬进我精挑细选的房子中,而且我为他预付了一年的房租。
从那里去公司上班,只需要步行五分钟,然后坐上公交车两个站就能到,非常方便。
而我,可以站在卧室窗户前,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他只要提前到达,就会先站在天桥上抽支烟,将烟蒂弹飞,在登上缓缓驶近的公交车。
我知道,七点零五分,垃圾清运车会准时准点驶过天桥下。十二年来,开这辆垃圾车的师傅从没变过。
我很乐意为郭川花钱,给他买名牌,请他去高档餐厅,带他去音乐节,吃的用的都不便宜。毕竟那么多年来,我辛苦打工挣钱就是为了他。
我发现,郭川多次利用自己摄影总监的身份,占那些想要获得机会的十八线小模特的便宜,有些傻姑娘还对他献了身。
这样的人,真是死都便宜他了。
只是没有想到,意外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决定将计就计。
失明后,他对我疏远了不少。我正苦于计划该如何进行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我在车流中,意外地遇见了郭川,那个时候我确实看不见。能够对我伸出援助之手,已经算是郭川大发善心了。
他把我牵出车流的时候,我告诉他,外公留下的房子将要拆迁,我能分到大笔的补偿款,但是我一个人真的很难生活。
我确实没有骗他,句句属实。外公的房子再过一段时间确实要拆迁。
鱼儿咬钩了。郭川开始经常给我打电话,关心我的生活。我迟迟没有行动,直到我做了那个梦,我有预感,自己能成功。
事发那天早晨,我匿名给郭川点了外卖。在他爱吃的小馄饨上贴了一张纸条——
「我知道你利用职权做的那些事。」
他肯定慌了。急急忙忙出门,比之前提前了好几分钟,在天桥上恰巧接到我的电话。天知道,我是怎么用高倍望远镜好不容易才捕捉到他的身影。
我将一个骤然失明、不能接受爱人离开的形象演绎得淋漓极致。
电话中,我先是质问他,到底爱不爱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他和那个女孩到底是什么关系。
反复的追问让郭川不胜烦扰。我却话锋一转,哭着求他,我真的很爱他,不能没有他,求他和我结婚,我有很多很多钱,都给他。
我相信他肯定有所动容,在金钱的诱惑下。没等他说话,我加重了筹码。我告诉他,我知道他对那些女孩做了什么,如果他不和我在一起的话,我就要曝光他,让他混不下去。
郭川慌了,忙不迭地向我保证,他是真的爱我。
我嘶吼着口不择言:「我不信,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我就相信你爱我,我们明天就去领证,我把一切都给你。」
事实证明,人在惊慌失措下,确实会做出一些失控的甚至荒唐的行为。
他爬上了护栏。那时还是清晨,天未明,下面一辆车也没有。
我计算得分秒不差,七点零五分,垃圾车准时驶过。
我应该庆幸,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不会那么完美。
真是老天都在帮助我惩罚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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