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的人脸

皇宫中的人脸

皇宫的墙壁上、柱子上、椅子上,乃至龙床上,全部长出笑容诡异的女人脸。
嫔妃们总能听见指甲抠抓的声音。
皇上半个身子都被拖进了床板里,被太监拉出后,软塌塌得像融化了一半的软糖。
先后三个道士入宫,疯的疯,逃的逃。
万不得已,位分最高的张贵妃请我入宫。
而我,根本不是人。
1.
饶是我见惯了血腥的场面,见到皇上却忍不住蹙起眉头。人脸
皇帝躺在露天的院子中,身下铺着厚厚的被褥。
他血肉萎缩,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在外面的右手枯槁如同干尸,双眼无神地看着夜空,似乎下一刻就会咽气。
宫女掀起被子,解开左半身的绷带,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皇帝左半边身子如同融化了一半的软糖,仿佛骨头也已经融化了,薄薄的皮囊包裹着软塌塌的血肉。
最左侧是骇人的伤口,往外渗着血,应该就是和床板黏在一块的地方。
我移开视线,对宫女说:「行了,裹起来吧。」
张贵妃妆容微乱,发髻松散,好像梳妆时手一直在发着抖,「夏真人,前几位真人疯的疯,逃的逃。轩云真人说,只有你能救皇上了。夏真人,皇帝他……」
张贵妃说不下去了,脸上满是惊惧和忧愁。
我不想刺激她绷到极致的神经,试图找个委婉的说法,「他死定了。」
张贵妃双腿一软,被身边的宫女扶住。
我安慰道:「我不是大夫,不会治病,但我一定会除掉宫里的厉鬼。」
2.
张贵妃坐到台阶的软垫上,指了指身边另一个软垫,说:「不是我待客不周,只是这宫里的木头全都成了精,所有人都只敢在院子中间打地铺,椅子万万坐不得,连木头墙板都没人敢靠近。」
我掐了个诀,暂时护住皇上的心脉,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小段水红色的丝带,放进他的怀里。
找到厉鬼之前,他不能死。
接着,我坐到张贵妃身边。
她面带犹疑地看向我,「前日南郭真人入宫,他用符纸将那东西逼进了一根柱子里,刚要用真火去烧,左手竟被吸进了柱子里。」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继续说:「南郭真人连甩十几张符纸,才堪堪将胳膊拔出。那胳膊软得好似面条,只怕连骨头都融掉了。柱子上沾了血的地方缓缓长出一张女人脸,直勾勾地盯着我笑……南郭真人可是名扬天下的得道真人,夏真人一定要当心。」
我毫不在意地说:「那是因为南郭老道方法太笨。厉鬼有别于恶鬼,生前往往是良善之人,他们惨遭迫害,冤屈无处可诉,死后怨气太重,才会化成厉鬼寻仇。对付厉鬼,不宜用火攻。」
张贵妃:「夏真人有更好的好法子?」
我:「当然了,对付厉鬼最好的办法是讲道理。」
张贵妃困惑,「什么?」
我卖弄道:「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嘴皮子好使。上次碰上一个开膛破肚而死的厉鬼,死得那叫一个惨哟,肠子流了一地。」
「然后我给他讲了一刻钟的道理,他听得连连点头,拎着血淋淋的肠子连夜赶去投胎了。」
张贵妃:「……」
我看着她笑,「怎么样?厉不厉害?」
张贵妃苦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夏真人真会说笑。」
我伸开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有劳张贵妃将近日的怪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3.
一个月前,皇上精神不振,眼下一片乌青,白日在朝堂上如梦游一般,夜晚在龙床上也是萎靡不振。
张贵妃很是担忧,夜里侍寝,她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那声音不大,但很是尖锐,像是用指甲在挠墙。
她心跳加速,凝神细听,发现那声音竟是来自枕头下面,似乎有人用指甲抠抓床板。
「吱啦——吱啦——」
每一下都直击耳膜,仿佛划在她的心里。
张贵妃吓得坐起身,拿开枕头,但枕头下什么都没有,只有瘆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回响。
随后,那声音的位置变了,顺着床柱一寸寸爬上床顶,继而消失了。
张贵妃心如擂鼓,侧头去看皇上,被吓了一激灵。
皇上双眼圆睁,一眨不眨地盯着床顶,在暗淡的烛光中格外诡异。
「皇上,你在看什么?」
皇上似是没有听见,眼白遍布红血丝,依旧不眨一下。
张贵妃大着胆子推了皇上一把,皇上终于回过神,眼球缓慢地转到眼角,把张贵妃盯得全身汗毛倒竖。
他声音沙哑地说:「贵妃,你看床顶木头的纹路是不是有些眼熟?」
张贵妃看向床顶,正对着皇上的区域似乎微微隆起,之前是怎样的她记不清,现在也没瞧出什么端倪,「皇上,臣妾不明白。」
「你觉不觉得,那很像一张女人的脸?」
张贵妃浑身发冷,不敢细看,「皇上,臣妾没看出来。天不早了,皇上快睡吧。」
皇上嗯了一声,合上眼。
4.
此后几天,张贵妃总在夜里被指甲抓挠声吵醒,身边的皇上总在盯着床顶看。
张贵妃仔细分辨,发现那声音似乎来自龙床,有时在床板里,有时在立柱里,有时在床顶里。
床顶上的纹路一天比一天清晰,张贵妃终于看出来了,那的确是一张女人的脸。
五官秀美,唇角诡异地上扬,大大的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反而透着怨恨。
张贵妃吓得魂飞魄散,请求皇上换一张床,遭到了严厉的拒绝。
她派人把床顶的人脸磨掉,结果磨出一片血迹,人脸用不了几天就又长了出来。
如此过了十余天,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后宫的柱子上、窗格上、桌椅上……所有木制的器具全部长出女人的脸,那女人嘴角带笑,眼神却无比怨毒。
嫔妃们总能听见木头里有指甲抠挠的声音,胆小的甚至抱着被子去院子里打地铺,只为能离木头远一点。
皇上却似一无所觉,张贵妃只得暗中请道士前来驱鬼。
最煎熬的是侍寝时,张贵妃躺在床上,看着摇晃的床顶上的女人脸,总感觉她在盯着自己看,兴致全消融在无边的不安中。
欢愉过后,张贵妃躺在龙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她被奇怪的动静吵醒,从被子的缝隙向外看。
皇上站在床上,双手深情地抚摸着床顶的女人脸,脸越凑越近,几乎要亲上去。
那张人脸已经从床顶凸了出来,再长估计就要伸出脖子了。
她眉眼生动,唇角上翘,似乎下一秒就能活过来。
张贵妃顾不上害怕,坐起来抓住皇上的腰一阵摇晃,「皇上,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快来人呐!」
皇上终于被她的叫声惊醒,想要缩回手,却发现手已经和木头长在了一起。
他用力一拽,终于把鲜血淋淋的手扯了下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守夜的太监冲进寝殿,连忙传唤太医为皇上包扎。
皇上看着手上狰狞的伤口,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似乎从噩梦中惊醒,「明日搬去行宫。」
5.
行宫中,皇上的精神好了很多,张贵妃也舒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张贵妃用食盒装上新出炉的点心,送到皇上的寝宫。
那食盒的材料是上好的紫檀木,做工精细,有一股檀木的清香,张贵妃一直用它给皇上送亲手做的点心。
皇上兴致很高,先搂着张贵妃扑倒在床榻上,缠绵了半个时辰,然后裹着被子,让宫女把食盒端过来。
张贵妃接过食盒,捏起一枚水晶糕,突然惨叫一声,食盒摔在了地上。
因为水晶糕下面,是一只怨毒的眼睛。
皇上被吓了一跳,「贵妃,出什么事了吗?」
张贵妃面容惨白,声音颤抖地说:「皇……皇上,那东西……那东西追过来了。」
皇上想要起身,却怎么都动不了,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身体和被褥黏在了一起,血水不住地渗出。
几个太监冲了进来,合力将皇上拉出,皇上的左半身几乎不成人形。
事后,太监掀开被褥,发现血肉渗入了床板,将木头染成暗沉的黑色。
很快,行宫的木头上也接连长出诡异的人脸。
祸不单行,宫中传来消息,前来驱鬼的真人被吓疯了。
皇上奄奄一息地躺在庭院中,气若游丝地说:「躲不过了,我们回宫吧。」
6.
张贵妃讲到这里,已是面容惨白。
我面不改色地听完,点点头说:「我现在去把厉鬼揪出来。」
「一切都拜托夏真人了。」
我站起身,在宫殿中转了一圈。
正如张贵妃所说,木头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脸,柱子上的人脸比较大,雕花窗棂上的人脸比较小,在暗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恐怖。
无论走到哪,都似是被万鬼凝视。
我转身对一直跟着我的宫女说:「姑姑请回吧,我施法时不见外人。」
宫女:「奴婢奉张贵妃的指命,随身侍奉夏真人。」
我毫不退让,「前几个道士也有人随身侍奉吗?还是只对我如此?」
宫女避而不答,「真人初来皇宫,奴婢为真人引路,能方便很多。」
我冷笑,「如果你们信不过我,更愿意相信谣言,何必请我入宫?既然如此,还是请贵妃娘娘另请高明吧。」
宫女脸色微变,屈膝向我行了一礼,「真人莫要见怪,奴婢这就告退。」
我看着宫女离去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那些不全是谣言,因为我的确不是人。
若非前几个道士不中用,张贵妃必然不会请我入宫。
7.
我见四下无人,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从中拿出一根修长的指骨。
白玉般的指骨在我掌心轻挠两下,惹得我手心痒痒。
我伸出指尖敲了敲它,低声道:「别闹了。」
指骨在我掌心转了几个圈,很快停了下来。
我合上手,将凉凉的指骨包裹在内,向它指示的方向走去。
几次调整方向后,我停在一处宫殿的柱子前。
柱子上遍布女人的脸,若不是太过诡异,几乎可以称得上雕刻精细的艺术品。
我围着柱子走了一圈,毫不避讳地摸了上去。
手指细细摸索过一个个女人的脸,她们的眼睛似乎都在盯着我看,眼神更加怨毒,衬得唇角的弧度格外诡异。
柱子里传来尖锐的抠抓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宫殿中。
我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她的眼珠子,「给我老实点,再看就给你剜出来。」
终于摸到一处微不可察的裂纹,我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顺着裂纹一割一撬。
一块木板落在地上,露出一个大洞,腥臭味扑鼻。
这个洞堪堪能塞下一个女人。
我俯下身细瞧,洞里空无一物,洞壁湿漉漉的,似乎黏着一层肉酱。
来晚了一步,她已经完全爬进木头里了。
我伸进手刮了刮,触感黏腻,想要缩回手,却发现指尖和木头长在了一起。
木头似乎活了过来,不停地将我向里拉,很快半截手指都没入柱子中。
我毫不在意地说:「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的指头,就送给你好了。」
说着,我挥动匕首,直接将指头砍了下来。
断指苍白如纸,竟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因为这本就是具腐败的躯体。
我抽回手,一只崭新的手指头瞬间长出,依旧是素白修长,不染纤尘。
洞里的断指落了下来,指甲抓挠声也消失不见。
我啧啧几声:「不给你你非抢,送你了你又不要,真难伺候!」
8.
院中传来脚步声,我转身看去,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向我走来。
他停在门口,看着一屋子的人脸止步不前。
我打量着他的衣着,说:「太子殿下。」
太子是张贵妃所出,颇有勤政爱民的美名。
他向我抬了抬手,「真人不必多礼。」
我心说,你不提我都忘了行礼这回事了。
太子目光触及柱子上的血洞,脸色变得阴沉,「这处宫殿位置偏僻,久无人住,两个月前莫名起火,这木材在那时更换过,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我说:「这根木材里藏了女尸,她怨气极重,已经化成了厉鬼,钻入木头中,在各处木质器具间游走。」
太子眉头紧锁,「夏真人可有解决之策?」
我看着血洞,有些出神,「厉鬼滞留人间,往往是为了复仇。这女鬼似乎跟皇帝颇有渊源,要是能知道她的心结就好办多了。」
太子沉吟片刻,似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低声道:「此事涉及宫中丑闻,所以母妃不愿提及。只是这鬼物不可不除,还请夏真人出宫后守口如瓶。」
我:「没兴趣,不想听。」
太子:「……夏真人说话真是直白。」
我:「你要是不说憋得难受,我也可以姑且听听。」
太子:「……」
看着万人之上的太子这副窘态,我有些不忍心,软声哄道:「太子殿下,求求你告诉我吧,我好奇得快要疯了。」
太子:「……」
太子脸上隐有怒色,冷声道:「夏真人说要了解那东西的心结,现在又是这般作态,本宫不明白真人这是何意。」
我是要了解她的心结,但依我过去的经验,人话往往还不如鬼话可信,更何况还涉及到了宫中丑闻,不过这些想法自然不能说给太子听。
我说:「贫道平日恣意惯了,请太子恕罪,贫道洗耳恭听。」
太子收起脸上的不快,讲述他知道的事情,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在转述张贵妃说过的话。
9.
两年前,皇上新纳了一位贤妃。
皇上待妃子和皇子们向来亲善,对这位贤妃的态度却十分古怪。
贤妃一进宫就被禁足在了偏远的玉影宫中,张贵妃只见过她三次,每一次都让她难以忘怀。
第一次见面,张贵妃路过玉影宫,宫门半开着,一位女子坐在台阶上,散着头发,呆呆地望着天空。
她身边如临大敌地站着两个侍卫,他们站在宫门两侧,全身紧绷,面朝前方,眼睛却一直斜看着女子。
张贵妃心中有些不安,加快脚步走过,但还是忍不住侧头多看了她一眼。
恰巧女子也看向了张贵妃,四目相对,女子的眼睛如同死寂的寒潭,张贵妃连忙收回视线,头也不敢回地离去。
第二次见面是在鱼池边,张贵妃拿着鱼食准备喂鱼,突然听见桌椅碰撞和茶盏碎裂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看见皇上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脸色铁青,掐着一个女子的脖子,身边桌椅倾倒。
张贵妃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发现那名女子正是之前见过的贤妃。
贤妃额上有一片乌青,双眼毫不避让地直视皇帝,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似乎交织着怨愤与绝望。
皇帝俯身对她说着什么,声音不大,张贵妃听不清,鱼也不敢喂了,匆匆回宫。
后来,张贵妃旁敲侧击地向皇上询问。
皇上刚听见贤妃二字,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盯着张贵妃半天没说话,吓得张贵妃再也不敢提了。
10.
第三次见面最为诡异,张贵妃每每提及都心惊肉跳,因为她险些命丧当场。
那日是四月十五,白天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月明星稀。
张贵妃看着檐角的圆月,来了兴致。想到时值牡丹花开,便动身去御花园欣赏花月,身边只带了一个宫女。
牡丹花迎风摇曳,花瓣轻薄繁密,簇拥着鹅黄色的花蕊,空气中弥漫着清香。
张贵妃在一丛白牡丹前停下脚步。牡丹是富贵之花,这白牡丹皎洁的花瓣盛满了月光,平添了几分清冷,似遗世独立的佳人,分外动人。
张贵妃在白牡丹前驻足欣赏,突然发现枝叶之下似乎藏着一朵很大的牡丹花,更加洁白胜雪。
当时毕竟是晚上,她看不太清,便伸手拨开枝叶。
看清手边的东西时,张贵妃吓得连惨叫都哽在了喉间。
这哪里是什么白牡丹,分明是一张惨白的女人脸。
被她当成花蕊的东西,是那女人浑浊泛黄的眼珠子。
身边的宫女先反应了过来,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女子敏捷地翻身而起,一个手刀劈晕了宫女。
张贵妃转身欲逃,下一刻就被女人勒住了脖子。
女人身上沾着雨水和泥土的腥味,强烈的恐惧与窒息感笼罩了张贵妃,她以为自己会被勒断脖子,大滴的眼泪落到了女人苍白的手上。
女人动作一顿,手上力道变松,张贵妃哽在喉间的尖叫终于划破了夜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侍卫的声音。
「在这里,千万别让她跑了!」
女子松开张贵妃,没跑出多远就被侍卫包围。
领头的侍卫冲她喊道:「贤妃娘娘,跟我们回宫吧,皇上很在意娘娘。」
女子双眼蒙着一层黄膜,似乎失去了视力,本能地朝没有声音的地方走,结果竟爬上了假山。
她虽然看不见,但动作干净利落,明显有功夫在身。
假山上攀附着凌霄花藤,花期未至,满山都是花骨朵。
她站在假山顶上,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侍卫慌了,围住她所在的山头,看那架势,就算她真的跳下来,也会被侍卫接住。
女子朝向唯一没有侍卫的喊声的方向,那是两座假山之间的缝隙,上宽下窄,底部只有几寸宽。
两个侍卫爬上了假山,在触碰到她之前,她跳进了假山缝隙中,被卡在了中间。
缝隙里着攀附一株凌霄花,一直长到山顶,紧紧包裹着一块观赏石。
她大半个身子都被划得血肉模糊,牢牢地卡在狭缝中动弹不得。
她握住花藤,试图把自己拉上去。
山顶被花藤缠绕的石头被拉得松动了,滚落进了缝隙中,重重砸在她的头上,将她的身体彻底送进了狭缝深处……
张贵妃看到这一幕,直接晕死过去。
第二天,传来了贤妃病故的消息。
三个月后,龙床上长出第一张女人脸,模样和死去的贤妃一模一样。
张贵妃派人打听贤妃的消息,发现她名义上是一个四品官员的女儿,实际上却是皇帝为了名正言顺纳她为妃,让那官员收她当义女。
张贵妃又去询问那天围堵贤妃的几个侍卫,得知贤妃死状极其凄惨,脸被石头砸扁,骨头被假山压碎,浑身被粗糙的岩石划得血肉模糊。
侍卫几乎是把她的尸体一点点挖出来的。
11.
太子说到这里,脸色阴晴不定。
我说:「看来皇上有些特殊癖好呀,又是囚禁又是虐待。不过你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之前见过一个地方官,特殊癖好更离谱,除了被厉鬼寻仇时死得很难看,也没什么不好的。」
太子:「……夏真人的阅历真是丰富。」
我笑道:「谬赞谬赞。」
太子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没见过那位贤妃,但这些女人的脸和我见过的另一个人很像,那人是昔日的章寻瑾将军,也是我朝第一个女将军。一年前,因谋反案被斩首。」
我眼角抽了抽,「你是说章寻瑾没有死,还被皇上纳入后宫?然后还弄瞎了她的眼睛?」
太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和那些女人的脸长得太像了,只是眉宇间气质完全不同。」
无论此事真假,我对太子的印象都改观了不少,能把话说得这么实在,而不是文过饰非,是在我预料之外的。
远处隐约有鸡叫声传来,天边泛起鱼肚白。
我伸了伸懒腰,说:「天亮了,该睡觉了。」
太子神情复杂地看着我,「我听过一个传言,夏真人害怕见阳光,是真的吗?」
我似笑非笑,「你相信传言吗?」
太子沉默片刻,说:「自然是不信的,活人怎么会怕见阳光?更何况是修行之人。」
我走出宫殿,随口应道:「不信最好。」
12.
一个宫女将我引到一处偏殿,院子中摆着被褥和水果点心。
我瞥了一眼,径直向遍布人脸的殿内走去。
宫女打了个哆嗦,颤声道:「夏真人还是不要进屋比较好。」
我一脚踹在木门的人脸上,「不怕她来找我,就怕她不来。」
我躺在床上,拉紧帷帐,将阳光阻隔在外面,才舒舒服服地躺下。
这宫里的床又软又大,十分舒服。
白天厉鬼应该不会作怪,我不需要睡觉,闲得有些无聊,便将指骨取出放在枕头上。
「程喻,这床真舒服呀。」
「这骨头硬邦邦的,你待得一定很难受吧?」
指骨在枕头上挠了几下,似乎是在抗议。
我笑了笑,开始闭目养神,打发漫长的白昼。
黄昏时分,天光暗了下来,屋外传来太监惊慌的喊声,「夏真人,出事了,太子殿下不见了!」
我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抓起指骨冲到殿外,「怎么回事?」
太监带我来到一处庭院,院内摆着坐垫,奏折散落在地上。
太监带着哭腔说:「太子殿下原本在这里批改奏折,奴才给他送来热茶,却发现太子殿下不见了,奏折都掉在了地上,莫非……」
我说:「太子有没有靠近木头?」
「不可能的,殿下很小心,连院门的木头门槛都被拆除了。」
我脸色一沉,这厉鬼只怕比我想象的更加厉害,「你去拿一件太子穿过的衣服,不要洗过的,上面一定要残留着太子的气息才行。」
太监应了一声,很快拎了一双袜子回来,「这是殿下昨天刚脱下来的,还没洗。」
我:「……气息和气味还是有区别的。算了,把袜子扔到地上,你出去吧。」
太监走后,我捏着指骨靠近袜子,指骨很嫌弃地蜷缩了一下,最后在我的逼迫下,指骨尖在袜子上轻轻一点。
我说:「我知道这很难,你尽力试试。」
13.
这指骨中附着一个名为程喻的厉鬼,他对气息极其敏感,无论是怨气还是活人气息。
但凭借衣物找人很困难,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指骨在我掌心缓慢转动,很久才停下来,指明一个方向。
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走,每走一段就要重新确认一次方向。
我越走越偏僻,狭窄的道路上空无一人,如同一座空荡荡的鬼城。
拐了一个弯,我看见太子躺在墙角昏迷不醒,身上沾满泥土,但没有伤痕。
我连忙过去,指尖在他眉心一点。
他吐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我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躺在这?」
太子环顾四周,面露惊惧,「我不知道,我坐在院里批改奏折,突然有东西勒住了我的脖子,然后我就昏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脸色更加凝重,「你有没有靠近木质的东西?」
太子说:「没有,绝对没有。我在宫中侍疾,一直住在那个院子里,从来没出过事。」
这时,我发现太子身边的地砖似乎有些松动,袖中水红色的丝带甩出,攀住地板的缝隙将它掀开。
太子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这是什么东西呀!」
地砖下是一团蠕动的植物根须,她似乎感受到我们的视线,蠕动的根须组成了一张女人的脸,冲我咧嘴一笑,既而消失在泥土中。
「夏真人,你为何还不动手?」
我皱眉摇头,「动手也没用,这不是她的本体。」
太子说:「怎样才能找到她的本体?」
我思考片刻,说:「太子殿下,你说皇宫中为什么会长满人脸?」
厉鬼作怪往往伴随异象的出现,普通人看见异象会心惊胆战,厉鬼在这时乘虚而入,轻易便能取人性命。
皇宫中虽然长满了女人脸,但除了皇上和几个道士,没有人真正受到伤害。所以,我低估了这厉鬼的实力,以为那些人脸只是扰乱人心的工具。
现在看来,厉鬼有能力在地砖之下自由移动,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太子拖这么远,那些人脸会不会另有蹊跷?
我继续说:「只是长出人脸,还是我们只看到了人脸?这些人脸,有身子吗?」
太子脸色惨白,「你什么意思?」
14.?
我拉起太子,快步走进最近的一处宫殿,一掌拍在柱子上没长人脸的区域。
表层的木头似乎已经腐朽,木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的木头,那木头的形状酷似女人的肩膀。
袖中丝带游蛇般扑向木柱,掀起一阵冷风,大片的木屑脱落。
我收回丝带,看清眼前的景象,身边的太子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蟒袍下的躯体失控般发着抖。
很难用语言形容这骇人的景象,这根木柱好像是一件绝世艺术品,雕刻着地狱中的场景。
被压扁的躯体、流出的内脏、筋骨暴起的手……扭曲缠绕在一起,组成了这根木柱。
所有的面孔都带着狰狞的笑容,朝向外侧,凝视着我。
这大概就是贤妃惨死在石缝中的模样吧。
15.
这厉鬼至今不杀皇帝,绝不是因为实力不够,而是想让皇帝忍受比死更可怕的折磨。
她为何要把太子抓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呢?
我脸色一沉,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皇上现在很可能出事了。
我拔腿往外跑,身边的太子连滚带爬地跟在我后面,「你慢点,等等我啊!」
我向身后甩出丝带,绑住太子的右手,拖着他使劲跑。
长长的宫道上,我拔足狂奔,身后拴着踉踉跄跄的太子,路过的太监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跑进皇上的寝宫,迎面撞上神色慌张的小太监。
「夏真人,四处都找不到你,皇上不见了!」
「知道了。」我扬手把太子甩到太监身上,「你带着殿下出去,这里我会处理。」
我掏出指骨,让他触碰皇上睡过的被子。
指骨在我掌心缓慢地旋转,最后敲击两下,表示无能为力。
我的原计划是坐等厉鬼去索皇上的命,我放在他身上的丝带会保护他,而我守株待兔,直接收拾厉鬼的本体。
只是依这厉鬼的实力,那丝带只怕撑不了多久。
我眉头紧锁,准备把所有怨气重的地方都搜查一遍。
这时,指骨在我手中画了一个符号,然后指了指殿内,提示我其中怨气变浓。
16.
我握紧指骨,走进殿内,身后的门猛地自行关闭。
地板下传来强烈的震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接着,震动漫延到整座宫殿,墙板、柱子、桌椅、房顶全部开始剧烈抖动,好像整间房子都活了过来。
脚边的地板被掀开,两只树根和枯枝组成的黑手伸出,抓住我的脚踝。
我用法力催动丝带,将两只手砍断,断口流出黏稠腥臭的黑色液体。
更多的地板被掀开,一个个由树根和枯枝组成的女鬼从地下爬出,向我发动攻击。
我左袖的丝带护住身周,右袖的丝带缠住离我最近的女鬼的脖子,熟练地切下她的脑袋。
顷刻间异变再起,木门、窗棂、木柱、房梁等一切木制品的表皮纷纷脱落,红漆和木屑落了一地,暴露出其中扭曲蠕动的躯体。
承重柱中的女鬼和成年男人差不多大,窗棂中的女鬼只有拇指大小,一窝蜂地向我扑来。
她们的身体虽是木头,但泛着一层暗红的血色,脸上挂着阴惨惨的狞笑,一双双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她们身体似乎被压扁过,内脏半露,四肢扭曲,动作僵硬但速度飞快,在昏暗的夜色下格外恐怖。
房梁也变成了一个个女鬼,失去了墙体的支撑,随着瓦片重重砸下,巍峨的宫殿眨眼间化为废墟。
我右手一挥,丝带斩断了数个女鬼的躯体,她们躺在地上,张开嘴发出惨烈的哭号,一时间阴风阵阵,万鬼齐哭。
17.
我心中焦躁,这些东西根本杀不尽,一旦法力耗尽,后果不堪设想。
特别是那些拇指大小的女鬼,灵活地在我身边游走,耐心地寻觅着每一个破绽。
唯一破局的办法,就是找到厉鬼的本体。
我施展法阵护在身周,凝神细看前仆后继的木头女鬼。
奈何我对气息的感知能力有限,根本无从分辨。
这时,荷包里的指骨动了,一道白色的人影出现在我身边,伸手朝一个方向指去,继而消失不见。
我望向那个方向,果然发现了一道极强的怨气,必定是她的本体。
我右袖中的丝带甩出,带上十成功力,志在一击必胜。
那丝带将怨气最重的女鬼捆了个结实,其他所有女鬼受到影响停止攻击,撕扯着自己的头脸,发出更加骇人的尖叫。
我将女鬼本体拉到面前,收紧丝带,那女鬼竟被勒得爆开,木屑四溅。
我觉得不对劲,因为厉鬼的本体不可能这么弱。
木屑溅到我身边,其中一个竟然穿过了身周的法阵,飞快地向我扑来。
那不是木屑,而是一个比拇指还小的女鬼,她才是真正的厉鬼本体!
我躲闪不及,她在我肩膀上一踩,直接钻进我的左耳里,把我的脑子当糨糊搅和。
若我是个活人,早就死了几十次了,奈何我本就是死人,这样的攻击无法伤害我。
但她的怨气实在太强,将我的魂魄冲击得有些不稳。
我感到一阵眩晕,半蹲在地上,赶忙催动法力稳住魂魄。
成群的女鬼重新发动攻击,其中两个趁我分神突破了法阵,指骨中的白色身影再次出现,替我挡下了攻击,自己却被打散。
我催动丝带绞杀那两个漏网之鱼,百忙间掐诀护住指骨,帮他聚拢魂魄。
厉鬼本体在我的颅内乱窜,还不停地踢我的眼睛,踢得我双眼外凸。
我施展法术将她从我的右耳逼出,然后用丝带把粘着脑浆的她捆了个结实。
四周的女鬼彻底停手了,抱着脑袋厉声尖叫,继而化为木屑纷纷落下。
厉鬼本体身形变大,最后变成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宫装女人,想来便是那位贤妃。
她不停地挣扎,嘶声吼道:「为什么全都要救他?成百上千条人命啊!都是战场上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忠魂!他不该死吗?他不该死吗?」
我伸手引出她身上的怨气,顺着我的眉心纳入体内,这就是我的修行之道,化解怨气为我所用。
怨气中包含着厉鬼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她的经历在我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18.
十年前,当今皇上还是五皇子,章寻瑾是他的侍女锦娘。
五皇子因触怒龙颜被圈禁在一处狭窄的院子里,不久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三日后,变得又瞎又哑。
章寻瑾就在这时来到他的身边侍奉。
章寻瑾以为这五皇子必定是满腹牢骚,一蹶不振。
不料,五皇子面对如此困境,竟能做到泰然处之。
每天清晨早早地起床,洗漱过后,坐在院里的薄荷丛边,让章寻瑾给他读书听。
睡过午觉,他会手握一截树枝,在院中练剑。哪怕病体虚弱,每练一会就要歇上半晌,也日日坚持,从不中断。
树上有鸟叫的好听,他会让章寻瑾在树下撒米。
薄荷生长茂盛,他会让章寻瑾晾晒后做成荷包。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她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她原是将门之女,爱刀枪胜过爱红妆,从小就功夫超群。
十岁那年,父兄因贪没军饷被抄家斩首,她被贬入奴籍。
此后,她时常情绪低落,自怨自艾,不复年少时的疏狂恣意。
眼前的青年失明失语,囚于方寸之地,处境比她更艰难,却能自得其乐。
渐渐地,她开始喜欢捧着书本诵读,鼻尖充盈着薄荷清香。偶尔抬眼,总能看见他身着一袭青衫,随意地散着头发,闭着眼睛神情专注。
她面上一红,继而想起他双目失明,便又大着胆子抬头看他,有时读错了行都浑然不觉。
每当这时,他总会睁开眼,含笑转向她,盲眼中的神采不输任何一个耳聪目明之人。
19.
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持续多久,一个月后,五皇子高烧不退,消瘦的脸颊晕着一抹病态的红。
章寻瑾求前来送饭的仆役禀告皇上,为五皇子治病,但仆役从不理会。
眼看五皇子越来越虚弱,她急得几次垂泪,咬着唇,不愿哭出声音让他知道。
额上的湿毛巾很快又变热了,她给他换上一块新的。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张开苍白的唇,说:「锦娘,其实我能说话,也看得见。」
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你会告诉别人吗?」
她摇头,「奴婢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说:「那些仆役不会给我请郎中,也不会禀告皇上。他们都是三皇子的人,一个月前在我的饭里下毒,妄想要我失明失语。好在我早有准备,被圈禁前在自己身上种了蛊。那蛊来自苗疆,能使我百毒不侵,但毕竟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
她担忧地说:「殿下已经烧了三天了,这么下去身子会受不住的。」
他说:「明晚,我的人会给我送药。」
第二天夜里,章寻瑾按照五皇子的嘱托,顺着墙角的榆树翻出高墙。
见到等在墙下的人,她惊喜道:「刘叔!」
刘叔是她父亲当年的亲兵,曾亲自教她武艺。
刘叔见到她,眼中逐渐盈满热泪,「小姐受苦了。五皇子是能成事的人,日后必会为章将军平反。」
20.
五皇子服下药,身体很快好转,他认真地望着章寻瑾的眼睛,「锦娘,日后若能出去,我必不负你。」
此后,章寻瑾常常为他传递消息和药物,还两次打跑了前来行刺的刺客。
一年后,五皇子疾病痊愈,如愿踏出了高墙,她成了他身边的暗卫。
三年后,五皇子登基称帝。
他对她说:「锦娘,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吃了很多苦,想要什么赏赐?只要我能做到,都会满足你。」
她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家父当年绝不曾贪没军饷,请皇上为家父伸冤。」
他点头,「我早就查清了,当年是三皇子动了手脚,为他伸冤是应该的。朕问的是,你想要什么赏赐。」
他以为她会希望入宫为妃,甚至是坐上皇后之位。因为在他看来,嫁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是女人最好的归宿。
她却说:「锦娘希望从军,为皇帝保卫江山。」
他皱起眉,「军中清苦,好不容易熬出头,你为什么会想从军?」
她说:「锦娘是将门之后,自幼习武,功夫绝不输给男子,想效仿父兄镇守一方。」
21.
为父兄平反后,她改回了「章寻瑾」这个名字。
皇帝本想给她个轻松的差事,她却执意前往最艰苦的北方战场,抗击草原蛮族。
她从最低的士兵做起,一刀一枪地挣军功,八年后成了边军统帅。
她当年给五皇子读的兵书全派上用场,屡次出奇计大破敌军。
蛮族丢下几万具尸首后,派使者前来和谈。
那使者昂首阔步地走进军帐,不提割地退兵,也不提进贡称臣,只递上一封信,上面潦草地写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使者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我听闻你们皇帝曾被亲兄弟谋害,因此生性多疑。这十万铁骑都快被将军训练成章家军,只听你一人的号令。皇帝重用将军,是因为除了将军,没人能抵挡草原铁骑。倘若边疆没了威胁,将军的下场可想而知。」
章寻瑾冷笑,「皇帝是明君,自然明白用人不疑的道理,离间计不好使。」
接着,她下令斩杀使者。
一个月后,全歼蛮族主力,北疆几十年内都不会再有威胁。
镇守边关十余载,金戈铁马看大漠狼烟,章寻瑾从当年青涩的少女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将军。
22.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和太子说的大致相同。
皇帝犯了疑心病,趁章寻瑾回京探望重病的刘叔,给她扣了个意图谋反的帽子,她的属官亲兵都受到株连。
章寻瑾名义上被斩首,实际上被皇帝神不知鬼不觉地纳入后宫。
她趁皇帝熟睡,用簪子扎向他的喉咙。
不知怎的,那簪子扎偏了,只在脖颈外侧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皇帝极其愤怒,「贤妃,弑君之罪足以将你凌迟处死。」
她平静地凝视他,双眸如同冰冷彻骨的深潭,「我问心无愧,不怕去见地下的将士。皇上百年后,打算如何面对枉死的忠魂?」
皇帝脸色铁青,「死太便宜你了,朕不让你死。」
几十年的皇帝生涯,他早就不习惯任何人的冒犯,更何况是夜间行刺。
于是,他一剂毒药夺走了她的视力和声音,将她变成生活无法自理的笼中雀。
再后来,她逃跑时惨死在假山的缝隙中,被裹一张席子草草埋葬。
她死无全尸,化作厉鬼,给昔日手下的士兵托梦,「皇上在修一座宫殿,你们想办法把我的尸身藏进木材中。」
她的确曾对五皇子心生爱慕,只是这些情愫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天家无真情,每一步都充满算计。
当年的五皇子知道她会为了给父兄平反,死心塌地地效忠于他,且功夫够好能替他挡住刺客,所以才会让她在身边侍奉。
纳她入后宫的主要原因也不是因为偏执的爱,而是因为她功高震主不可不除。倘若那日她真的选择和蛮族达成协议,想来便能一直镇守北疆。
她在这段感情中始终是清醒的,深知那个高墙内的青衫男子,只是困苦日子中美好的错觉。
得不到的就放手,求不来的就不求。
江南有烟雨,塞北有黄沙,何苦为一人一事徒费思量。
只可惜,最后落了个死无全尸的凄惨下场。
23.
我睁开眼睛,将一枚银针刺入她的眉心,暂时封锁住滔天的怨气。
她停止挣扎,眸中赤红退去,显露出几分清明。
我舒了口气,终于到了我最喜欢的讲道理时间。
「章将军,你不能杀皇帝。因为皇帝命格贵重,你杀了他,会无法转世投胎。所以,我会替你杀了他。」
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怔了半晌,说:「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安鬼门门主。安鬼门简单点说就是厉鬼互助组织,其中全是杀孽太重或执念太深的厉鬼。我们已经无法投胎转世了,闲着也是闲着,所以会帮助杀孽不深的厉鬼复仇,让他们能干干净净地去投胎。」
厉鬼多是受尽冤屈惨死的好人,化成厉鬼后难以控制滔天的怨气,控制不住地去杀人,伤及无辜也是常有的事。
若厉鬼杀人太多,或杀死命格贵重的人,就会背上沉重的杀孽,无法转世投胎。
道士碰上厉鬼,会优先超度,送他们去投胎。
碰上怨气太深或杀孽太重的厉鬼,或者道士本身实力不够,无法进行超度,就会直接将其打散。这些厉鬼中,有受尽酷刑、冤死狱中的替死鬼,有被达官贵人虐待致死的奴才……他们的冤屈无处可诉,只能含恨消失在天地之间。
安鬼门的厉鬼会帮尚能转世投胎的厉鬼复仇,将杀孽转移到自己身上,送他们去投胎;也会收留杀孽太重的厉鬼,只要他们遵守门规,不再害人。
24.
章寻瑾沉默片刻,说:「我不会放弃手刃仇人的机会,就算无法投胎也绝不后悔。」
我眸光一凛:「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无法投胎意味着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后,我轻声道:「有人替你背杀孽,你真的比绝大多数厉鬼都幸运,知足吧。」
她说:「你也是厉鬼,你为什么会逗留世间?」
我说:「杀孽太重,无法投胎。快别犹豫了,我身上的人命也不差这一条了。」
废墟下传来轻微的晃动,一团树枝顶开满地砖瓦,其中包裹着只剩一口气的皇帝。
树枝刺进他的眼睛和口鼻,想来是章寻瑾要让他体会失明失语的痛苦。
我袖中的丝带勒紧皇帝的脖子,心中说:「不只是为章将军,也是为那些从战场生还、却死于钩心斗角的忠魂。」
章寻瑾抱拳向我行了一个军礼,说:「夏门主之恩,寻瑾不会忘记。」
我耸耸肩,「一口孟婆汤下肚就忘个干干净净了。」
她说:「我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说:「不重要,你投胎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可是,现在的我想知道。」
我心中倏然一动,收起脸上的漫不经心,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的名字叫夏久安。」
我取下她眉心的银针,她身上的怨气快速消散,身体越来越透明。
我聚拢怨气吸入体内,荷包里的指骨动了动,一个白衣青年站在我的身边,说:「我又是给你指路,又是帮你挡刀,你要独吞吗?」
我说:「你和我不同,你将来要去投胎,这怨气吃了也是浪费。」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还是分了一缕怨气给他。
随着怨气的吸入,章寻瑾的经历和悲喜在我头脑中越来越清晰。
奈何我最了解她的时候,即是永别之时。
怨气被我悉数纳入体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25.
我对着皇帝的尸身掐诀,他的身体开始起伏,似乎有了呼吸,实际上这只是假象,三天后他就会变回一动不动的死人。
我向四周望去,只见皇帝寝宫以及临近的几所宫殿全部化成废墟,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惊恐地向这边张望。
我走到他们面前,说:「皇帝在院子里,现在带我去见太子。」
路过几座完好的宫殿,我注意到那些女人脸还在,但已经没了生机。
太子站在皇城外,见到我连忙迎了上来。
我说:「已经解决了。那些人脸还在,但和普通的木雕没什么区别,你想重建或是翻修都可以。」
太子舒了口气,「多亏夏真人相助,本宫愿赠予真人黄金百两。」
我说:「我不需要黄金百两,只希望殿下能答应我一件事。」
太子说:「真人尽管开口。」
我说:「宫殿的木材中藏着女尸,想来太子一定派人去调查了,现在有结果了吗?」
太子说:「已经查出和章寻瑾的旧部有关,具体是谁暂时不清楚。」
我说:「我要殿下答应我,不去追究他们的责任。」
太子皱起眉头。
我低声道:「章将军当年有没有谋反,殿下心里有数。请殿下放过她的旧部,以慰章将军的亡魂。」
太子思索片刻,点头道:「本宫答应你。」
我说:「多谢太子殿下,贫道告辞。」
天光渐明,我戴上面纱和帷帽,全身笼罩在阴影里,只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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