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巨阙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上带了伤,走路一瘸一拐,面具黑了一半,上面带了烧焦的痕迹,走到椅子前,他正要跪下,突然愣住了,愣愣看着椅子上的尸体。
我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我急了,伸手摘掉他脸上的面具,对他低吼道:「看着我!」
他恍恍惚惚,整个人失了魂似的。
直到我将他的手牵过来,放在肚子上,又那么刚好,我肚子抽了一下,似乎里面的孩子也挥舞着小手,摸了摸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看着我的肚子,然后看着我,眼神再次聚焦。
「为了孩子。」我含泪对他道,「也为了我。」
他凝视着我的泪水,最终,重重点了头。
十八
几天后。
金銮殿上,帝座空悬,文武百官议论纷纷。
「怎么?今天又不早朝?」
「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说三天前后宫失火,烧死了很多,难道说,皇上也……」
一个太监手持拂尘而出,尖着嗓子:「皇上驾到——」
一名身穿黑色帝服的男子,龙行虎步,在无数人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进金銮殿,于龙椅上坐下,九重冕旒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垂视众人。
第一个臣子跪下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吾皇万岁万万岁——」
派去打听的人回来,我听完后,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骗过去了。
不,怎么能叫骗呢?他本就九五之尊,不过是被小人耍了阴谋手段,才从龙椅上跌落下来,在他肩上刺了个奴字。
奴隶当久了,以至于他举手投足,都染上了奴隶的习性,要改过来,需要一些时间,而这段时间内,死士看着他,文武百官看着他,后宫嫔妃看着他,天下人看着他,他决不能出一丝纰漏,否则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搞不好,甚至要被扣上一个弑君的帽子。
但不要紧,我会帮他的。
抬了抬手,贴身宫女将我扶起,走到一处偏殿。
偏殿内哭声一片,凄凄凉凉,角落里放着火盆,里面烧着黄纸。
宫女,太监,侍卫,还有李夫人……那天丧命于火海中的人,尸体都停在这里,好在天气冷,放了几天,也没有多少臭味。
「娘娘。」看见我来,烧纸的宫人急忙起来行礼。
我示意他免礼,问:「皇上的死士停在哪?」
他将我领到一个房间内,地上临时放了一副棺材,棺材里,躺着一名男子,身上穿着黑色的死士服,脸上覆了一张白面具。
我缓缓走上前,伸手揭开面具,露出南晃的脸。
我不忍多看,飞快将面具掩上,对身后的人说:「丧事准备的怎样?」
原本按照惯例,大多数人都要被埋去冷宫的院子,无碑无墓,化作一杯黄土,能够有一幅棺材,一场正式葬礼的,只有少数几人,比如李夫人。但我对外宣称皇上仁慈,愿意出钱将其余人火化,然后将他们的骨灰装坛,送回家乡。
所有人感恩戴德,称赞皇上仁慈,但实际上,我只是想将眼前这棺材中的人烧了,将他,将秘密一起封进骨灰坛里。
「这件事,还是交给我吧。」
我闻声回头,惊讶看着对方:「皇上,你怎么来了?」
旒珠摇晃,他的目光穿过珠玉,落在棺中人身上,神色复杂。
「他毕竟陪了我这么久。」他扶着棺材,低声道,「就让我送他最后一程吧。」
听他的意思,是想亲自烧了他?我想留下来陪一陪他,可他不同意,对我说:「回去吧,这里死人这么多,对孩子不好。」
我一听,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我本不信佛,不信道,结果怀了孩子以后,就什么都信了,见神就礼,见佛就拜,愿四方神佛都能保佑我的孩子,让他平安无事的降生。
「那我先走了。」我抱了抱他,「你早点回来,我……还有孩子等你回来,一块吃晚饭。」
他点点头,在我额上亲了一下,才放我走。
房门在他身后关闭,光线也被关在了门外,昏暗的房间内,他慢慢抬起手,摘下头上那只象征着权利,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冕旒,轻轻搁在桌子上,然后走回棺材旁,卷起左右两边的袖子。
负责搬运尸体火化的太监走进来,看见这一幕,吓了一大跳:「皇上,这样的脏活累活,交给奴才就行了,可别脏了您的手!」
他楞了一下,似乎才回想起自己的身份,沉默着放下双手,看着他们一个搬手,一个搬脚,把人从棺材内搬出来。
结果出门时,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尸体也跟着摔落在地,露出背来,衣服烧破了洞,那个原本应该烙着奴字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上头,隔着龙袍,赫然是一个奴字。
尸体很快被投入火中,火焰升起,红光倒映在他眼中,一如那天,栖风宫的大火。
他反手关上房门,一步步朝李夫人走去,她吓得面无人色,朝自己叫道:「别杀我,我知道一个秘密——」
他慢慢抽出剑。
「我伪造过一封遗嘱!」李夫人大叫道,「皇上打算废太子,改立七皇子继位,是我修改了遗嘱!原先的这份遗嘱还在我手里,我们一起去找七皇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难道想一辈子给他做死士吗——」
一剑封喉,将她的声音切断在喉咙里。
鲜血飞溅到面具上,他淡淡道:「我是陛下的死士,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十九
每个皇帝身边,都有这样一批精心培养的死士,数量不多,在三百人左右,每一个都精挑细选,有最健壮的身体,最俊美的容貌,当然最重要的一点,绝对忠于皇帝的心。
我,巨阙,一名死士。
「朕就要死了。」
我安静跪在龙椅前,就算对方下一秒要我自刎殉葬,我也会立刻执行。
「这毒日积月累,深入五脏六腑,必定是朕身边人干的,你猜猜,会是谁?」
我一向只执行,不思考,大脑似一只生锈的齿轮,被迫转动了片刻,我回答:「葬礼上,谁笑得最开心,就是谁。」
龙椅上传来一阵笑声。
「你可真是敷衍。」一根手指朝我点了点,哈哈大笑,「你以为他们会当着你面笑么?他们只会脸上哭,心里笑,真正会为朕流泪的,只有一个人。」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皇后。
那是个可怜的女人,从进宫开始,就一直被李夫人折辱,权利,尊严,地位,像衣服一样,一件一件从她身上扒下来,她的目光一日比一日黯淡,似风中的烛火,仅靠着对皇上的爱,才勉强支撑不灭。
可是皇上无法回应她,李夫人似乎掌握了一个秘密,为了这个秘密,皇上只能对她言听计从,坐视她折辱皇后。
我原本以为她会死在皇上前头的,却不料,世事无常,竟是皇上先中了毒,命不久矣。
「朕死后,她要怎么活唷。」笑声渐渐平静下来,「李夫人会立刻改旗易帜,投奔老七,先帝的遗嘱一出,朕就是乱臣贼子,她身为朕的皇后,他们会如何处置她?哈,这么说起来,搞不好她早已跟老七有了首尾,毕竟能给朕下毒的,也没几个人……」
先帝的遗嘱?乱臣贼子?我大概知道李夫人手里的秘密是什么了,不过我并不关心,我开口安慰道:「轮不到他们处置,以皇后的性子,您一死,她马上会跟着死,一天也不会多活。」
我的安慰似乎并没奏效,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后,他冷冷道:「不行,朕要她活。」
这还不够,他又补了一句:「巨阙,你去给她一个孩子。」
我情愿他下令让我去死。
身为一名死士,我实在不想接下这样以下犯上的任务,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叛徒。于是我委婉推辞:「为什么是我呢?纯钧,干将,龙渊,泰阿,湛卢……他们每一个都比我好。」
这些都是死士,每一个都以古代名剑为名,纯钧出身高贵,干将武艺非凡,龙渊丰神俊朗,其余人也各有各的优点。
无论哪一个,都比我更会取悦女人。
龙椅上的人走了下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伸手揭开我的面具。
像是照镜子似的,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因为你的脸。」我的主人,国君南晃凝视我道。
每一代死士的组成都不同,有勋爵庶子,有平民百姓,有奴隶,甚至有女人。
唯独少不了一个人。
那就是跟皇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最凶险时,此人便要站出来,与皇帝对调衣裳,替他一死。
为了防止别人找到他,故而众死士常年佩戴面具,除了主人,其他谁也不能摘下我的面具,连同为死士的同僚也不可以,所以这个秘密,只有他跟我两个人知道。
荒唐的是,我不能替他一死,反而要替他而活。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朕。」南晃道,然后开始说他跟皇后的过往,从宰相府的相遇开始,事无巨细,全部告诉了我,怕我忘记了似的,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
「你记住了吗?」最后,他问我。
我点点头,我也不记得自己被他召见了多少次,听了多少天的故事,我就算是个聋子,靠读唇语,也全记住了。
「好。」南晃宽慰一笑,突然将一样东西刺向我。
胸口一阵刺痛,我低头,看见一根簪子刺进我胸膛,簪头,一只镶嵌着玳瑁的蝴蝶,在血泊中轻轻扇动翅膀。
「向朕发誓。」南晃握着簪子,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朕,你要扫荡乾坤,把那些可疑的下毒者全杀了,你要……你要像朕一样爱她。」
我缓缓跪下,叩首君前,心血打湿了他脚下的地砖:「谨遵圣旨。」
备案号:YXX1m92pGmmUnZJEmnaHLMg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