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一声,没回答。
「是不是,是不是?」我不依不饶,一定要从他嘴里得到答案,见问他不答,摇他不动,我便俯下身,找到他背上那个奴字,温柔的吻了下去。
黑暗中,他山峦般的身体,因为这样温柔的一个吻,而重重一颤。
半晌,一个声音低低传来:「……是。」
我的睫毛扫过他的背脊,一股怜爱之情从我心底升起,我知道他受了很多苦,其中有一份来自于我。
那年冬天,身份兴许只是南晃替身的他,竟出面保护了我,南晃因此被人弹劾,险些丢了太子之位,后来又被迫娶了我。
我的日子虽然不大好过,但总比他要强,我简直难以想象,犯下这样的大错,他要遭受怎样的责罚。
轻轻抚摸他背上大小不同的旧伤,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对他好一些……」
我想要让他觉得,他生来一无所有,但他至少拥有一样东西。
第二天,他走了以后,我洗漱起身,去了一趟御膳房,亲自做了一顿晚饭,带回寝宫,开始等他。
待入夜,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走进门来,目光扫到桌子上的饭菜,突然愣住了。
「等你好久了。」我倚在桌旁,朝他招招手,「过来。」
他朝我走过来,我让他坐下,然后抬手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五官深邃,仔细看的话,眼睛里带了一点碧色,我怀疑他有西国血统,这点跟南晃一样,南晃的母亲是西国人,西国被灭后,许多人逃难到了南国,其中一批进宫做了宫女,从此宫中多了一首忧伤又美丽的歌,唱着:「走天涯,望海角,春水总往西流,我愿与它同流,流回故乡,你与桂花糕等着我。」
西国的国花是桂花,恰逢金秋十月,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我用自己门前的桂花,做了一碟桂花糕,一边唱着这歌,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块喂给他吃。
「……怎么了?」歌声一停,我紧张问他,「不好吃吗?」
他摇了摇头,眼中泪光晃动。
「那是我唱歌很难听吗?」我又问。
「不,很好听。」他道。
「那你哭什么?」
他用那双湖水一样干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半晌,缓缓将带着老茧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缓慢而又坚定的握紧。
「你让我觉得……」他望着我道,「我生来就是要遇见你,爱上你的。」
十
我竟也两眼一酸。
反握住他的手,我对他说:「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他沉默了。
冲动过后,我也冷静了下来,但我并不后悔刚刚说的话,或者说,此时此刻,我才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
什么皇后的凤印,什么名载史册的荣耀,我统统都不要,我要的就只是眼前这个人,看见我的付出,珍惜我的感情,然后情真意切的告诉我:「我生来就是要遇见你,爱上你的。」
他看着我,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有两把剑在他心里头激烈交战,直至最后,其中一把胜出,他深吸一口气,将我的手背拉到唇前重重一吻,沉声道:「好!」
这一个好,让我义无反顾。
「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抱住他的胳膊,也在他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郑重其事道,「我们两个一定要活着出去,你先等我消息。」
此时此刻,我不禁怀疑,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正因为他救下了我,我才能进宫做皇后,而我做了皇后,才有机会执掌凤印,这枚凤印,如今是我俩私奔出逃的关键。
几日后,我命人将出宫宫女名单送来。
每隔十年,宫里就会放出一批大龄宫女,让其回家婚配,免得老死于宫中。
都是些无人问津的人,毕竟有能耐的,这个岁数早就已经爬上去了,不是当了妃子,就是占了重要的职位,犯不着灰溜溜地回老家,毕竟三十多岁了,就算回去了,也很难嫁人。
故我在里面多添两个名字,也不会有人多问什么,只当是我心肠好,多送两个不得势的普通人出去。
盖上属于我的凤印后,我开始拟这俩人的资料。
我没打算凭空生造,而是写了两个真实存在的人。
后宫每年都会死一些人,这些人或者是扫地的太监,或者是洗衣的宫女,身份低微,普通的就像宫里的一根草,一块石头,没人会多看他们一眼。
这些人因为生病或者意外死了以后,通常也不会有人耗时耗力将他们的尸体送回老家,都是直接埋在冷宫附近,连个墓碑都不会有。
我选的这两个,就是几年前病死的宫女,按照资历,每个人出宫时,会有十两安家费,这点钱可能还不够我打对耳环,不过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跟他在一起,就要从现在开始选择节俭清贫的生活。
这一切,我都没有瞒着他。
「钱不多,出去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只能吃我做的菜了。」我开玩笑道,「清粥小菜的,你可不要嫌弃。」
他摇摇头。
我挑了挑眉:「怎么,你还不乐意了?」
「我来做。」他深深凝视着我,「我来做饭,养家,养你。」
我脸上一热,忍不住低下头,心里一股嫁人般的喜悦。
「夫君。」我小声问,「你打算做什么活?」
「我可以试试做武师,实在不行,当个猎人也行。」他顿了顿,「你刚刚喊我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可又实在喜欢这个称呼,便又甜甜一笑,喊他:「夫君。」
他眨了眨眼,不苟言笑的死士,这一刻居然脸红了,飞快抬起一只手捂住脸,支支吾吾半天,才从指缝里漏出一句:「……娘子。」
我扑哧一笑,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心里就一个念头——为了以后能日日与他如此相称,我一定要出宫!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与他终于等来了放归宫女的那天。
十一
这一天是冬至,一夜变天,宫人纷纷换上了厚衣服,宫妃们甚至已经抱上了手炉,关门闭户,点一炉熏香,温一壶小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为巨阙换上一件厚厚的宫女服。
这也是我特地选择这个时间的原因,衣服太薄,很容易看出他是个男人,只有等天冷,才能用衣服遮掩他的身型。
光这些还不够,我还做了其他布置。
「负责检查出宫宫女的太监,被我放了假,现在顶替他的这个,从来没有见过我。」我一边为巨阙上妆,一边低声道,「我提前打听过这人,是个钻钱眼里的人,待会见了他,你不要说话,我来说。」
上完妆,巨阙就变成了一个粗眉肤黑,背部佝偻的壮实宫女,一看就是从洗衣房里出来,专门做粗活的那种。
「走吧。」我握着他的手,互相打了打气,一起走了出去。
老宫女放归而已,本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特地过来送行,我们顺顺利利的走到了大门口。
自由就在眼前,只需要跨过眼前这扇朱红门扉,我们就能真正做一对夫妻,白头偕老了。
「站住。」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一个个站好,别乱跑。」
纷纷乱乱的宫女们急忙排成一列,我拉着巨阙排在了最后。
轮到我的时候,太监开始检查我的包袱,看里面有没有夹带不该有的东西,毕竟有些人手脚不干净,眼看自己就要远走高飞,索性从宫里拿些东西走。
检查完包袱,太监开始上手检查我有没有夹带,我故意看他一眼,然后在检查到袖子时,飞快塞了一个钱袋给他。
他楞了一下,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双手往口袋里一插,再拿出来时,东西落袋,两手空空。
接下来的检查,他明显放水,轻轻松松就放我过了,我之后,是巨阙,他将一切看在眼里,正打算照搬时,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参见皇上!」
我心中一惊,与巨阙飞快的对视一眼,然后随身旁众人一起跪在地上,喊:「参见皇上!」
为免他听出我的声音,我故意叫的很小声,可龙靴还是越过众人,来到我眼前。
「皇后。」似笑非笑的声音从我头顶响起,「你今儿的打扮,可真是别致。」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刚刚放水让我过关的太监,因为这句话吓得嘴唇直哆嗦。
「说说吧,你怎么跑这来了?」南晃淡淡道,「哟,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朕的死士呢。」
我跪伏在地,只觉得寒冬腊月,背上却出了一片冷汗。他怎么来了?他怎么发现我的?谁告的秘,他知道了多少?我要怎么办……
「呜……」腹部突然一阵剧痛,我忍不住捂住肚子,疼地叫出声。
南晃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似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反倒是巨阙,在一旁忍了又忍,终于忍受不住,膝行到我身边,要扶我起来。
「松手!」南晃冷冷打断他。
那双手在我身前停了下来,我看见他的手指头,他的肩,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忠诚二字如同一座大山,重重压在他肩上,他看起就像一把剑,快要被压断了。
我望着他,他重重的黑眼圈,他鬓角多出来的一根白发,才猛然回想起来,他是一名死士——
这个世上最愚忠,最没有自我的一群人。
微微一笑,我不怪他,能够陪我走到这里,已经够了。
我虽原谅了他,他自己却不肯原谅自己,愣愣看着我,他突然转过身,朝南晃砰砰砰的磕头,每一次都用尽最大力气,不一会,血就从他额头洒落下来。
南晃负手而立,脸上依旧无动于衷。
直到目光再次转到我身上,他突然楞了一下,问:「皇后,你究竟怎么了?」
我抱着肚子,蜷缩在地,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却两眼发黑,不仅一句话说不出,甚至连神志都开始不清醒了。
在我彻底晕过去之前,我看见南晃飞快扶起我,不停的对我说着什么,脸色透着一股焦急……
我想是我眼花了。
他怎么可能为我露出这样的表情?
当我再次睁开眼,我看见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蚊帐,一转头,是南晃那张熟悉的脸。
先前果然是我的错觉,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对我笑道:「皇后,你怀孕了。」
十二
我像是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南晃重复一遍:「皇后,你怀孕了。」
我一下子抱住自己的肚子,这些日子,我月食推迟,又没精神又没胃口,以为是出逃前的焦虑,却不想,竟是有了孩子。
心中一股柔情,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悲凉。
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早一刻,他就是天潢贵胄,现在,他只怕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我神色复杂看向南晃,私奔这种事,落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他都无法忍耐,更何况是九五之尊,他会怎么处置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
南晃一样静静看着我,他似乎一时半会还没想好要怎么做。
「皇上。」我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
左右我是活不了的,兴许过几天,我就会「病死」。我不后悔,我已经尽力了,我差一点就成功了……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保住巨阙,保住这个孩子。
「是臣妾逼他的。」于是我对南晃道,「巨阙一直忠于你,是臣妾拿肚子里的龙种威胁他,他才不得不听从臣妾的命令,帮臣妾逃出宫。」
南晃依旧一言不发,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辩解,亦或者继续骗他。
我:「还有这个孩子……」
「嘘。」
南晃忽然打断我,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慢慢俯下身,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脑袋随着我肚子的起伏,而微微起伏着。
一名宫女捧着药走到门口,眼见这一幕,停下脚步,无声站在门口,似乎不忍心打破此刻的宁静祥和。
我俯视着他,不知要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这是我以前做梦才能梦见的光景,我怀了孩子,他看在孩子份上,终于不再距我于千里之外,每天下朝之后,都会急匆匆赶来,小心翼翼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与我一同期待这个孩子,期待我们之间的纽带降生。
然而这个孩子来得太迟,他的温情也来得太迟了。
安静在我肚子上趴了一会,南晃睁开眼,似从梦中醒来,重新直起身,朝我伸出手,如往常那般,将我的鬓发别到耳后。
四目相接,他眼中深渊似海,没人猜得透他此刻在想什么,但听他道:「既然你已经怀上孩子,往后,就不必再见他了……皇后,你解脱了!」
十三
我解脱了吗?
巨阙一下子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取而代之的是南晃每天都来,哪怕是事情最忙的时候,他也要特地抽出一点空来,坐在我的床边,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静静倾听里面的动静。
我知道,他无比期望这个孩子的诞生。
毕竟我进宫两年了,从来没听说过谁的肚子大过,这种事情瞒不住的,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的生育能力,一群人蠢蠢欲动,其中就包括七王爷,他必须有一个孩子来稳定这个局面。
「阿离,听宫人说,你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这样可不行。」为了这个孩子,他甚至亲手喂我喝汤,「来,多少吃一点。」
我喝了一口,欲言又止:「皇上……」
「嗯?」
我看着眼前这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只觉得心痛如绞,我想要问他,是不是已经把他给杀了,又怕他轻飘飘回我一句是。
我解脱了吗?
没有。
一根绳子捆在我脖子上,将我吊在这个无情的世上,我踮着脚尖,不让自己吊死的唯一缘由,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巨阙的骨血,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痕迹。
南晃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汤勺,将我的鬓发放到耳后,道:「起来梳妆打扮吧,宴会快要开始了,朕要你陪朕去。」
岁末年宴开始了。
殿外狂风大雪,殿内温暖如春,宫女们穿着夏天的薄裙,穿花蝴蝶般,将一盘盘佳肴,一壶壶美酒送到大臣面前。
有资格列席的妃嫔只有两个,我坐在南晃左边,李夫人坐在南晃右边。
李夫人看起来十分兴奋,她平时虽然耀武扬威,不过那是在后宫,在一众妃子面前,像今天这样出席正式的宴席,还坐在这样显眼的位置,对她而言也是头一次。
群臣反应各异,有人觉得这勉强也算是尽孝道,有人觉得不成体统,大多数人都在看着我,揣测我会有什么反应。
让他们失望了,我什么反应都不会有,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咚——」
突然一声鼓点响起,敲在鼓面上,也敲在我已经死去的心上。
我看见舞女们一一从舞池中退下,然后,一个又一个男子按剑而上。
他们一个个身穿黑猎衣,脸覆白面具,身形矫健,体态修长,顾盼之间,似一柄柄古剑化作人形,光寒十四州。
说说笑笑声登时停了下来,南晃笑着朝众人介绍道:「这是你们第一次见朕的死士吧,来,歌起,剑出!」
随鼓乐之声,寒光一闪,宝剑齐齐出鞘,死士们迅速结成方阵,在众臣面前起剑舞。
我的目光拂过那一张张一模一样的面具,然后,定格在其中一张面具上。
「咚咚,咚咚……」
我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楚,在我耳边响起的,究竟是鼓点声,还是我自己的心跳声。
「皇后。」南晃忽然凑近我,「你杯子空了。」
我急忙垂下眼,免得被他发现我的异状,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刚要饮,又被他给夺走。
「你有孕在身,酒这种东西,就别多喝了。」南晃饮尽我杯子里的酒,然后让人给我上了一碗糖蒸酥酪。
李夫人见了,在一旁吃味道:「只有她有,我便没有?」
南晃又给她上了一碗,她才消停。我不耐烦这种争宠戏码,只一味的低头吃酥酪,突然反胃,急忙拿帕子捂住嘴。
「阿离,你怎么了?」南晃关切地看着我。
「臣妾没事,有些孕吐罢了。」我好不容易缓过来,便拿这个做借口,告了个罪,提前一步回去了。
出了宴会大厅,冷风一吹,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娘娘。」贴身宫女急忙把披风给我披上。
「我没事。」紧了紧肩上的披风,我转头看着长廊外的梅花,「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
我装作赏梅的样子,迟迟不走。
直到暗香浮动,一个人折梅而出。
死士的打扮,雪白的面具,乌黑长发披在身后,如同夕阳下的鸦羽,一切宛如初见。
我痴痴回望着他,虽不知南晃为什么留下他的性命,但他能活着,比什么都好,哪怕从今天开始,我与他之间……只能见面不相识。
「……走吧。」我依依不舍的转过身,朝寝宫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叫我的是个女人。
我一回头,见长廊尽头,李夫人率着一群人朝我走来。
待走近后,她使了个眼色,身旁大宫女就捧着个盒子给我,我往里面扫了一眼,是一枚小孩子戴的金项圈。
有些意外的挑挑眉,她有这么大度,特地来恭喜我怀孕?
「这满后宫的女人,还是你争气。」李夫人笑道,目光朝我肚皮上一扫,「你这些日子就别往外跑了,在宫里好生养胎,等生下来,抱过来给我。」
十四
这些日子来,南晃对我太好了,好到让我差点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呢?
当然不是与他白头偕老的妻子。
而是一个出身名门,家教良好,年轻又美丽的生育工具,我存在的意义,就只是给他生下一个孩子,一个嫡出的皇长子。
夜里,一个醉醺醺的身体躺在我身边。
我枕着手臂,头也不回的问:「皇上,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
南晃轻笑一声:「阿离,你在说梦话呢?」
我翻了个身,透过黑暗看着他,宫女听见动静,想要过来点烛,但我叫她出去了,黑漆漆的刚好,我不用看见他这张脸,这张与我心爱之人一模一样的脸。
「李夫人说了。」我喃喃道,「孩子一出生,就抱过去给她养。」
南晃沉默半晌,才轻轻道:「不会的。」
「何必再骗臣妾呢?」我自嘲一笑,想着自己或许也没几天活头了,索性与他一次性说个明白,「陛下,自臣妾进宫以来,就一心想为你做些什么,最开始,想要扭转宫里的风气,为你省点银子下来,做些为国为民的事,也让史官能记你几笔好话。」
「这些,朕都看在眼里。」
「是,跟李夫人一起看臣妾的笑话。」我笑,「不过臣妾也不怪你,臣妾知道,这些主意多半是她出的,你不过是不忍逆了她的意。」
这就好像我自己,先前南晃要我做什么,我都顺着他的意,不是因为我乐意,只不过是不忍看见他失望,仅此而已。
「真不怪朕了?」南晃沉默半晌,问,「还是在恨着朕?」
「恨?被人这样糟践,被人这样辜负,臣妾怎么可能不恨? 」我叹了口气,「不过,现在臣妾不恨了。」
「为什么?」
因为你将他送到了我面前。
我这荒唐,可笑,死水般的一生,才终于倒映出一池春色。
哪怕这个春天短暂无比,哪怕镜花水月终成空,我也依旧无怨无悔。
「陛下,臣妾只希望,你能看在臣妾这么多年来,一心一意为你做事的份上,能够答应臣妾一件事。」我抚了抚肚子,「这个孩子出生后,给他取个名……取个小名,叫不悔。」
我猜,他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巨阙还活着,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我喜欢谁,跟谁走,那天之所以亲自将我抓回来,多半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的肚皮,他需要这个肚皮为他诞下一个身份尊贵,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李夫人让我将这个孩子交到她手里,什么情况下,身为亲生母亲,皇后的我,不能亲自抚养孩子?是我已经死了。她有恃无恐,当着我面这么说,看来她八成已经跟南晃通过气,得了他的首肯。
我为他们贡献了我的肚皮,我的一生,我无力反抗,只求一个名字,透过这个名字,在这个孩子身上,在孩子生父的心里,留下一抹痕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轻轻问:「皇上?」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道:「朕不同意。」
十五
悲伤涌上心头,就连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也不肯答应我吗?
好在我已经习惯了失望,只不过这一次,我不愿意强颜欢笑,仿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迅速转过身,将背对着他。
一双手却从背后伸出,将我抱在怀中。
这个过于亲昵的拥抱,让我浑身僵硬,我硬邦邦道:「皇上,请松手。」
南晃在我耳边呢喃着:「一个名字哪里够,朕还要你为朕生许多皇子,公主……不过,最好别生双胞胎。」
……他什么意思?
「阿离。」他喃喃道,「躺过来,朕给你说个故事吧……」
一对双胞胎,生在帝王家,抓阄那天,桌子上放了两个纸团,其中一个抓了王字,另外一个抓了奴字。
烧红的烙铁,印在婴儿背上。
「身背奴字,他大了以后,才不会生出非分之想,这辈子只能做个死士,为王生,替王死。」
我猜他是在说他自己跟巨阙的往事,心惊于巨阙竟有皇家血统之余,一言不发,安静听着。
「这双胞胎中的弟弟,从小就是个奴隶,没有自己的思想,甚至没有自己的喜好,就像一把人形的剑,没有作为人的喜怒哀乐。」南晃道,「后来有一天,他与王子一起,去了宰相家……」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下一秒,他抱紧我,轻轻笑了起来。
「那天,是我先发现了你。」他说,「是我引着他过去,才堪堪救下你的。」
我感觉到一丝不对:「……你说什么?」
「他只是被你轻轻一刺,我呢?」南晃冷冷道,「回宫之后,皇帝大发雷霆,要重重罚他,他母亲不忍他受苦,就让我代替他,冰天雪地跪在御书房前,被宫人一鞭子一鞭子抽,那些伤痕,现在仍旧留在我背上。」
听到这,我不禁感到一阵荒谬,心里开始怀疑他究竟在说一个秘密,还是一个自己编的故事。
「我险些死在那个冬天,等我醒过来,听见他兴高采烈跟我说,皇帝已经赐婚了。」他淡淡道,「宰相特地登门造访,道从今以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定会支持他登基为帝……」
「皇上。」我忍不住打断他,「你在说故事,还是在说你自己?」
「我?你当真知道我是谁吗?」他柔声道。
我慢慢转过头,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这重要吗?」眼前的「南晃」用极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等他们同归于尽,你就只能看着我了。」
李夫人的寝宫,如今已化作一片火海。
尖叫声,呼救声,跑步声,烧焦木头的断落声,到处乱成一片。
始作俑者反手关上房门,将自己,将李夫人关在了房间内。
烟尘滚滚,火势越来越大,李夫人再也没法维持平日的高高在上,满脸惶恐道:「我是皇上的乳母,我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你不能杀我,皇上不会放过你的!不仅你要死,你的九族也要被株连!」
烟尘后,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黑色的猎服,白色的面具。
李夫人看清楚了对方身上的装扮,眼中先是不敢相信,之后恍然大悟,一下子认出了来人身份:「……是你!」
汹涌的火海中,一柄利刃破海而出!
十六
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皇上!栖凤宫走水了!」
栖凤,李夫人的居处。
往日只要栖凤宫那边打个招呼,无论他手里有多重要的事,都会立刻丢下,径自去找李夫人。
但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眉头都不动一下。
「皇上!夫人生死未卜啊,皇上!」外面声嘶力竭,他却一声回应都不肯给,反倒是我轻轻咳嗽了几声,他就起身走到桌子旁,点亮了蜡烛,然后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来。
我不敢喝他递来的水,我用一种极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我分不出来,眼前的人,究竟是巨阙,还是南晃,究竟是他故事里的王,还是奴。
「他真的很爱你。」他手里拿着杯子,站在床边,对我叹了口气,「李夫人在宴会上提了一嘴,朕还没同意,他就害怕的连夜出手,生怕她活过了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我不仅看不明白他是谁,甚至看不明白他对李夫人的感情,从前她手指甲断了一根,他都紧张的不行,现在她就快死了,他却无动于衷……不,他看起来甚至有些高兴。
「你觉得我为什么能以这个身份,站在这里?」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为我解惑,「因为李夫人伪造了一封圣旨。」
我的心咚咚直跳。
「她别的不会,但有一个长处,能够模仿任何人的字迹。」他笑,「他称帝,她依旧是个乳母,但若是将我们的身份对调,换我称帝,她手里就捏着我最大的秘密,我必须对她言听计从,你说说,她帮他,还是帮我?」
「……所以,你才是那个奴隶?」我死死盯着他,「你跟李夫人伪造了一封假圣旨,逼他跟你交换了身份?」
「我们本来就是双生子,他有的,我也该有,我尝过的喜怒哀乐,他也应该尝一尝,不是吗?」眼前的「南晃」畅快的笑了,「况且到了现在,又有谁能揭穿我的身份?李夫人要死了,他也要死了,这个秘密,注定随着这场大火,埋葬于地下。」
栖凤宫。
李夫人趴在地上,死不瞑目,眼睛里倒映着一把滴血的剑。
巨阙一只手提剑,另外一只手掩在唇前,低低咳嗽。
人已经杀了,此地不宜久留,他转身往外走,烟尘滚滚,视线模糊,以至于转角处,不小心撞到了梳妆台,妆奁盒落了地,里面的金簪,步摇,耳坠,方胜,统统洒了出来,才发现垫首饰的软布下面,居然有个夹层,里头是暗黄色的一页纸。
巨阙扫了它一眼,便抬脚跨了过去,身后,一簇火焰掉落在夹层上,不一会,黄纸就烧了起来,上头的字,一个一个化为乌有。
他从侧门走出去,却发现门外早有埋伏。
皇帝身边的死士,有一个算一个,居然都在这里。
一旦出门,便插翅难飞。
十七
「朕的死士,今夜全部守在栖凤宫外。」南晃对我说,「朕对他们下了一道命令,紧锁宫门,一个人也不许放出来,务必要让里面的人,里面的东西,烧个精光。」
我死死盯着他。
他这是要永绝后患,把可能存在的证据,可能存在的证人,一把火全部烧光。
「从明天开始,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能够威胁朕。」他温柔看着我,「阿离,你也一样,忘掉从前的事,陪朕一起吧。」
他伸手将我拉进他怀里。
靠着他的胸膛,我心想,真就这样了?
把过去的一切都烧光,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是李夫人还是巨阙,然后从明天开始,跟他做一对恩爱夫妻?
我只有这个选择了吗?
「……不。」我低声回应道。
南晃楞了一下,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根簪子狠狠插进他的胸膛,鲜血朝四周晕开。
我死死握着簪子的另一头,对他说:「我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怕他叫人,我用另外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原本以为他会拼命挣扎,可没想到,从我的指缝中溢出的,不是叫声,不是咒骂声,而是……笑声。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愣神之际,他抬手将我捂在他嘴上的手扒了下来,下一刻,他的身体突然向前一靠,以至于簪子完全插进他的胸口,他不管不顾,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的吻我。
这个吻如此热烈,似情深义重,似义无反顾……似,得偿所愿。
当这个吻结束,他的生命也结束了。我眼睁睁看他无声倒下,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痛苦,仿佛失去了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东西,让我忍不住两眼酸涩。
「皇上!」
门外的哀叫声让我回过神来,我抬手擦掉不知为何涌出的泪水,穿衣起身,将一张椅子背对着房门放着,然后吃力的将南晃扶起,让他在椅子上坐好。
做完这一切,我一边喘气,一边用他刚刚为我斟的茶洗手,将手上的鲜血洗尽后,拿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才走到房门口,一下子拉开房门,对外面的人淡淡道:「吵什么?」
宫人一下子噤若寒蝉。
我反手掩上房门,只留下一丝可供窥探的缝隙,然后掏出一枚小小的印章,这是南晃的私印,上头刻了他的名。
「你拿着这个,去一趟栖凤宫,告诉死士们。」我淡淡吩咐道,「将巨阙活着带回来,皇上要亲自处置他。」
宫人领命而去,我关上房门,转头看向南晃。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倒不是后悔,只是跟死人,尤其是我亲手杀死的人待在一起,时间一长,就感觉恐惧。
「快点回来吧。」我忍不住搓着手臂,微微有点发抖,「巨阙……」
也不知过去多久,咚咚咚,房门被人敲了敲。
「陛下。」一名陌生死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人已经带到了。」
我心里猛地松了口气,还好,我赶上了。
「让他进来。」我淡淡道,「皇上有话要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