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出自专栏《媚色如刀:为君化作绕指柔》

我躺在明黄色的帐子内,内心十分紧张。

一个男人缓缓坐在床沿,我知道,他不是皇上,可今天夜晚,身为皇后的我,却要跟他同床共枕。

因为皇上没有生育能力。

做出这个诊断的太医,已经被灭口了,连同知情的太监宫女一起,在夜里消失无踪,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我,还有皇上,哦,现在还多了一个人。

我借着昏暗烛光,偷偷打量对方。

每个皇帝身边,都有这样一批精心培养的死士,数量不多,在三百人左右,每一个都精挑细选,有最健壮的身体,最俊美的容貌,当然最重要的一点,绝对忠于皇帝的心。

眼前这个,即便放在这三百人中,也是佼佼者,他纤腰窄背,身材修长,反手解开束发的发带,乌黑长发一缕缕垂落。

为了缓解心中的紧张,我没话找话:「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说话,只是公事公办般,背对着我,脱下身上的黑衣,那一刹那,烛火照亮了他古铜色的后背,以及背上的疤痕——那是烙铁烙下的一个字,奴。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死死盯着他背上的那个字,心里腾起一股悲凉的怒火——他怎能如此对我?

我一把推开挡在床沿的死士,穿上鞋子,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走廊上没有人,侍卫也好太监也好,都早早被他给调开了,我畅通无阻的走到书房中,看着珠帘后那个正在饮酒的男人,怒道:「皇上,您怎能派一个奴隶与臣妾同床共枕?」

死士的来历众多,有的是忠臣良将家的幼子,有的是战场上收拢来的孤儿,有的是富商为表忠心送来的幼子,有的是天赋异禀的平民百姓……

这么多人不选,偏选了一个最低贱的奴隶,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摇晃的珠帘后,一个侧身而坐的影子,明珠晃动,他比明珠更加夺目。

「巨阙不好么?」他望着我,「他是我最好看的死士。」

怒火非但没有消融,反而因为他这句话而更盛!我不禁浑身发抖,他就算是说功劳最多的死士,我心里都好受点,可他说什么?他说最好看的死士。

就好像猫贩子在给猫配种似的,旁的什么都不重要,只看五官毛色,想方设法配出最好看的下一代。

我是什么?是他的皇后,还是他蓄养的猫猫狗狗?

屈辱让我浑身冰冷,我对他说:「皇上,请换人!」

说完,我盯着他的嘴唇,盼着从里面吐出一个好字。这样我就能继续骗自己,他其实还是在乎我的……

我的悲伤似乎终于打动了他,他放下杯子,朝我招了招手。

宽大,温暖的掌心,如同黑夜里伸出的一根枝,我忍不住贴了上去,依恋的将脸颊放在他的手心,如花依枝上。

可这份温存只维持了几秒,他将我的鬓发别到耳后,柔声道:「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我闭上双眼,泪水垂下脸颊。

浑浑噩噩回到寝宫,那个名叫巨阙的死士已重新穿戴齐整,单膝点地,像一把插在地上的剑,无人拔出,他就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恒久不变。

我歪头看向他,最好看的死士?他脸上覆着一张银面具,这是死士的标志,每个死士脸上都有一张一样的面具,面具下的脸,只有皇帝本人见过,其他人,包括我,都没有资格见。

不就是配种吗?我抬手擦去脸颊上那行泪,自暴自弃道:「继续吧。」

听见我的吩咐,巨阙从地上站了起来。

像一座山平地升起,落下巨大的影子,将我笼罩。

我在这片阴影中,情不自禁往床内缩了缩。

他也许将这当成了我的邀请,不声不响走过来,双手放在我的肩上:「您叫我停,我就停。」

如同剥开莲蓬般,淡绿色的衣领顺着他的手指,从两边剥落下来,露出我的双肩,以及右肩上的小痣。

「……停!」

他竟真的停了下来,退了回去,重新跪在地上。

颤抖的手指将衣服拉回肩上,我望向他:「我叫你停,你就停,皇上那边你怎么交差?」

他道出四个字:「唯死而已。」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对他不忠。」我一针见血的指出,「你这是在抗旨!」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仍旧沉默地跪在地上。

我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他现在的沉默,也是不忠!换其他任何一个死士,面对我的质问,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就只能走上前,将我按在床榻上,不管我如何哭闹,如何下令,也要完成皇帝给予的任务。

「南晃竟把你这样一个死士送到我面前……」我像看见了什么珍稀物件似的,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一双依恋的眼睛迎向我,我忍不住指头一颤,飞快收回了手。

心里一阵古怪,我皱眉打量他片刻,道:「把剑给我。」

他按住腰间剑柄,朝我摇了摇头。

……这果然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死士,一个不合格的死士!他不仅拒绝了皇帝,现在还拒绝我,我笑了一声:「把手伸出来。」

这一次,他听从了我的命令,手心向上,朝我摊开,如同佛教壁画中的虔诚信徒,等待神佛的垂怜。

我反手拔下头上的凤簪,狠狠扎进他掌心里。

簪头没入,血涌而出,沿着他的掌纹落在地上,换个人,此刻早就已经痛叫出声,或者喊娘娘饶命,我看了看他,只见面具后的眼睛由始至终落在我身上,里面写着:无怨无悔。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拔出簪,背过身去。

「滴答。」

血珠摇摇晃晃,于簪头落下,滴在雪白床褥上,似一瓣落花,似一抹胭脂。

我用尾指将那滴血珠晕开,回过头,淡淡吩咐道:「回去告诉皇上,就说你已经完成了他给的任务。」

我是个处子皇后。

大婚之夜,我与皇上同床共枕,心中的害羞渐渐变成忐忑,随着天色将明,这份忐忑变成了委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不好,才让他碰都不碰我一下。

起初,我觉得是我的问题,于是成亲两年,我拼命去做一名「贤后」。

当打着补丁的裙角拖过地面,史官也不得不为我大书特书。

谁不喜欢漂亮的新衣裳,可是国库亏空,后宫却还沿袭了前朝铺张浪费之风,不说宫妃,就连下面的宫女,穿过一次的衣服,都不会再穿第二次,而她们换下来的衣裳,一件的造价,够一个三口之家吃上一年。

历朝皇后更是如此,我当然也可以这么做,但我没有。我决定以身作则,换后宫风气。

起初形势大好,皇后作为一宫之表率,我都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其余宫妃,宫女,无论背地里是否在骂我,表面上还是要给我一点面子,眼看着风气渐渐变好,却不料,他突然下了一道命令。

融千两黄金为线,三千绣娘日夜不休,将其织成衣裳,再命全国各地进献珍奇异兽,以其身上羽毛皮毛为配饰,不惜人力物力,最后出了一件金衣。

以赠其乳母,李夫人。

消息传来,我只觉得脸上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连日来的努力,一下子成了笑话,但孝道面前,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打落牙齿吞肚里。

不料这位乳母,身为宫奴,却摆起了太后的架子,年宴的时候,她穿着那件耗尽天下财力物力的金衣,借口脚冷,众目睽睽之下,非要我跪在地上,抱其双腿,为她暖脚。

在她与我僵持之际,南晃嘴皮子上下一碰,轻飘飘对我说:「听话。」

我一直很听话,哪怕他对我提出借精生子这样荒谬的主意,我都体谅他为君不易,忍辱负重答应了下来。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天生下贱吗?

不,我只是深深爱着他罢了。

可他呢?

他有一点点被我打动吗?他有一点点爱我吗?看见我这样痛苦,他有一点点后悔吗?

吱呀——

开门声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回过头,见巨阙站在门前,无声无息的关上房门。

啊,我心里道,又到了这个时候。

为了让我尽快怀孕,南晃亲自做了安排,这三个月里,每日亥时,我寝宫四周的侍卫,太监,宫女就会消失。

而这个时间,能够自由出入我寝宫的,就只有巨阙一个人。

他目光往桌子上一扫:「娘娘还未用膳?」

桌上摆满了我往日爱吃的菜,一筷子没动,都已经放冷了,他用碟子装了几块栗子糕,坐到床沿,双手捧给我:「身体重要,还请多少用一些。」

我摇摇头:「皇上呢?」

他沉默了。

我:「说!」

「……他在李夫人宫里。」巨阙叹了口气,「李夫人说自己偏头痛犯了,皇上下朝之后,便过去陪她了。」

我凄凉一笑,低下头来,泪水滴在故意未换的被褥上,我处心积虑羞辱自己换来「证据」,他却看都不来看一眼。

巨阙在一旁静静看我落泪,突然问:「娘娘,你为什么这么爱皇上呢?」

这是我心中珍藏已久的秘密,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连爹娘也不。

十四岁那年,我险些被人侮辱……

那是个夏天。

我母族一个远房表哥投奔宰相府,面有菜色,衣带补丁,自言家中遭了瘟疫,父母二人皆罹难,求母亲收留。

母亲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门亲戚,但看他可怜,还是留下了他。

起初这位表哥终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之乎者也,看起来要靠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母亲喜欢读书人,见此便让下人以公子身份待他,让他能够心无旁骛的进学,岂料几个月时间,他便原形毕露,经常往外面跑,回来时,一身的脂粉味,还不停问母亲讨钱。

烂泥一样的人,母亲眼中生厌,让他过完年就搬出去住。

也就是这一年冬天,出事了。

这天,刚刚下过雪,我披着一件大红色的狐裘,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赏梅,正欲折下一枝细品时,忽然不远处走来一人。

「表妹。」表哥紧紧盯着我,「就你们俩个?」

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目光,而当时陪在我身旁的王妈妈显然看出了更多,她一把拉住我,就往回走,走到一半,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我一转头,见表哥追了上来,手里举着一块尖石。

「啊!!」

王妈妈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倒在了血地里,滚烫的血从她后脑勺流出来,烧化了地上的雪。

我吓得想要惨叫,却一声也发不出来,因为一只手死死捂在我嘴上,我虽拼命挣扎,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又怎敌得过一个健壮的成年男子?

这只手将我拉扯到一座假山后,撕下我的红狐裘铺在地上,然后就开始心急火燎解我的腰带,咧开的嘴里,喘出欲望的呼吸:「表妹,我们亲上加亲好不好?」

我拼命摇头,求救的声音被他按在五指下,只有泪水不停涌出。

衣服一件件离我而去,就在我闭上眼睛,迎接绝望之际,一声惨叫在我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泪眼朦胧间,看见一片风雪。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风雪,而是一个人。

他背对着我,雪白狐裘在身后翻飞着,似山峦间崩腾的雪浪,手里的剑滴着血,另外一只手扯下身上白狐裘,反手抛向我。

在我眼中,他抛向我的不是狐裘,是一根垂进地狱的绳子,我伸手抓住,就再也不肯松手。

对面,表哥捂着一只眼,鲜血从指缝内漏出,剩下一只眼睛找到我,凶狠笑起来,就仿佛一个赌徒孤注一掷进行一次豪赌,然后赌赢了。

「表妹!」他笑,「你跟我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你这辈子除了我,再也嫁不了别人!」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手脚冰冷。

南国礼教森严,我光天化日之下,险些被他扒个精光,就算他没来得及对我做什么,可他会承认?以其人品,他定会大着嘴巴,对所有人说我的身段有多窈窕,皮肤有多柔软,以及肩上的小痣有多迷人。

「……我没有别的选择,要么三尺白绫,要么嫁给你。」我盯着他,「你心里一定这么想的吧?」

表哥哈哈大笑,畅快到了极点,一时忘记痛般,摇摇晃晃朝我走来,伸手想抓我:「娘子,快过来扶我,咱俩一起去见夫人,商量商量以后的事……」

「以后?什么以后。」我冷笑一声打断他,「我今日就会去报官。」

表哥一下子楞了,然后很快笑了。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我也笑了,心中的决绝与愤怒迸发而出,「不,我拼着名声不要,也要把你送上狗头铡!」

「你疯了!」表哥总算看出我不是在开玩笑,有些慌乱道,「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必死无疑,死了以后,连祖坟都进不了,你宰相府也要跟着蒙羞!」

「哪又怎样?」我狠笑道,「我可以一卷草席裹着,无名无姓葬去乱坟岗,也要换你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四字一出,换表哥嘴唇开始发抖。

南朝对贞洁如此看重,自不会对毁人清白者手软,尤其我还是个官宦之女,此事若被告到衙门,那等待他的就一个下场,便是菜市场上,受千刀万剐之刑!最好的刽子手,最好的刀,足以保他七天不死,七天后,除了项上首级,身上不剩下一片肉!

「不好。」

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听到这,突然背对着我道:「其实,你还有一个选择。」

我楞了一下。

下一秒,剑出血飞。

我的瞳孔中,一捧热血从表哥颈侧喷洒而出,如一片被雪吹乱的梅花。

回剑入鞘的那一瞬间,表哥的尸体也倒在了地上。

少年缓缓转过身,我只觉眼前一片山峰,山峰终年被风雪缭绕,乱雪之中,插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剑,高高在上,无人可折。

他朝我走来,如剑为我落下山峰。

「回头别人问你,你说他怎么死的?」他一边伸手为我系好狐裘,一边问。

我愣愣看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大小姐!」

我脸色一白,转头一看,见了几个家丁侍女的身影,不由悲从中来,他们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身上衣衫凌乱,我根本来不及掩饰,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到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我就算浑身上下长满嘴,只怕也解释不清了。

「你是被迫的!」

六神无主之际,他突然低呵一声。

「可是……」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看见一张脸朝我越来越近。

他在我的右边脸颊上,轻落一吻。

「记住了,你是被我强迫的。」吻罢,他在我的耳边道,「你表哥没碰过你,他,还有你的侍女,都是因为阻止我,所以被我杀掉的……」

说完,他拔下我的发簪。

「来。」将那根发簪塞到我手里,他对我笑,「刺我一下。」

簪头的蝴蝶微微颤动,我迟迟不肯动手。

眼见家丁侍女就要过来了,他抓住我的手,毫不犹豫往自己胸口扎去!

「啊!」

我忍不住惊叫一声。

我的叫声惊动了其他人,下一秒,我被家丁侍卫团团围住,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他被孤立在外,簪子没入胸口,簪头,一只镶嵌着玳瑁的蝴蝶,在血泊中轻轻扇动翅膀。

那流言蜚语,也如长了翅膀般,飞向四面八方。

第二天,作为流言蜚语的中心,我没有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以泪洗面,我先是叫人把王妈妈的丈夫孩子叫来,安排好她的丧事,给予了一笔丰厚的安置费,之后,我命人伪造了一封检举信。

信上血债累累,控诉表哥在家乡时,曾侮辱过一名同村少女,事后一走了之,害对方投湖自尽。事情有鼻子有眼,最重要的是,死人没办法爬起来自辨清白,母亲本来就不喜欢表哥,看完这封信,立刻取消了原本给他准备的丧事,一张薄棺将人草草葬了。

棺材被送出府的那天,我终于知道那天那个少年的身份。

太子南晃。

他的出生本来就不好,乃是一名宫女之子,出了这件事,地位更加岌岌可危,不少官吏上奏,要求更换太子,换上他年仅七岁的弟弟。

他在这件事里,几乎付出了他的一切,最后换来了一样东西——

一纸婚书。

正如他先前所言,我还有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就是嫁给他。

「娘娘。」见我久久不答,巨阙又换了个问法,「你后悔吗?」

我闻言一楞,然后笑了起来。

「宫外尚有一年四季,但自打我进宫,就只有冬天。」我笑道,「但你若让我再选一次,本宫约莫还是会选进宫。」

毕竟在我心里,他依旧是雪山之巅的那支花,我永远碰不到,却永远心向往之。

巨阙看着我这幅痴痴模样,忽叹了口气,低不可闻道:「可你这样不值得,皇上……他爱的是李夫人。」

「你胡说!」

这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只因此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我实在是相信不了,也接受不了!我可以接受南晃不爱我,爱着别人,这个人可以是妃子,宫女,甚至可以是某个样貌清秀的小太监,但绝不能是李夫人!

这是乱伦!

哪怕不是亲生,但在世人眼里,在礼法上,他们俩个就是母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紧盯着眼前的死士,「收了谁的好处,竟这样污蔑他?」

在我看来,眼前这名死士,多半已经被人给策反了,而他的任务,则是要策反我。

可叫我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再接再厉,而是仿佛不小心失言般,住了嘴,变回平时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这反而让我疑神疑鬼起来,难道……

我心乱如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忽然停下脚步:「你有什么证据?」

「来不及了。」他却看了眼天色,「娘娘,我该走了。」

正如他所言,天就快亮了,再过一会,被南晃调开的侍卫跟宫女就会回到岗位上。

更何况,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吗?这样大的事,我绝不能听他一面之词,我必须自己查个清楚。

于是我静静等了几天,等来了各宫领取月钱以及新衣首饰的时候。

我特地将属于李夫人的那份克扣下来,没多久,一名宫女就气势汹汹赶来。

「皇后娘娘。」她甚至没有向我行礼,仰着头,拿鼻孔对着我,「夫人让我问问你,你是缺钱了,还是胆儿肥了,怎么连她的东西都敢克扣?」

我面无表情看着她。

这些年来,因为南晃的不作为,还有我自己的忍气吞声,李夫人几乎是一脚踩在我头上,连她身边一个大宫女,也敢见我不跪,趾高气扬。

从前我一直忍耐着,如今,是时候让他们想起来,这个后宫,究竟由谁做主。

「玉娟。」我笑,「见了本宫不拜,该当何罪?」

玉娟嘴角一翘:「怎么,娘娘你要责罚我吗?」

我摇了摇头,淡淡道:「本宫打算晋你为美人。」

对方楞了楞,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你过来见了本宫一面,回去就升了美人……」我笑,「你说说,李夫人会怎么看你呢?」

「……我对夫人一心一意,夫人才不会信你的挑拨!」玉娟试图反抗。

但这种反抗落在我眼里,不过是色厉内荏,我轻轻呵了一声,单手撑在桌上,手指轻轻点着脸颊,懒洋洋道:「她真会这么想?」

李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玉娟作为伺候她的人,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要真这么想就好了。」我笑,「回头啊,我还要给你安排一下侍寝的事情,皇上一直无后,你可要好好努力,为他诞下龙子。」

「……娘娘!」玉娟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奴婢知错了,求娘娘放过!」

我见她如此,心中一冷。

不好的猜测渐渐成真,我表面不动声色道:「这样吧,我也不叫你为难,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如果能老老实实回答我,今天的事情就算了。」

「娘娘请讲。」玉娟忙道,「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手指紧紧握住扶手,我淡淡问,「李夫人那边,是不是由你来替陛下穿衣?」

宫中衣物繁复,就算是平时的常服,也需要人帮忙,才能穿戴齐整,原本南晃是有专门的宫女给他宽衣穿衣的,但若是他在李夫人那边歇下呢?事后……必定也是要有人给他穿衣的。

玉娟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古怪,她惊疑不定的打量我,想要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来,可最终什么也没找到,她低下头,权衡利弊后,终于一咬牙,对我说:「替陛下穿衣这种事,李夫人哪会假手于人,每回都是她亲自为陛下穿衣的。」

我只觉得两眼一黑。

巨阙竟没有骗我,他们俩人真的……

不,别自己吓自己,李夫人是他的乳母,他小时候也是她帮忙穿衣的,兴许只是旧习难改?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人能够给予我答案了。

摆摆手,我让玉娟退下,自己一个人在座位上坐了一会,才摇摇晃晃起身,步履沉重,一路走到御书房外。

「陛下。」我道,「臣妾想问你一个问题。」

「朕今日乏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吧。」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传来。

可是今天的我,并不打算体谅他,我拔剑出鞘般,亮出一个问题:「为臣妾选了巨阙的人,是你,还是李夫人?」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

南晃竟亲自站在大门口,身上不仅一股酒气,还一股脂粉气,我的视线落在他的脖子上,一个显眼的吻痕。

我心里不仅有愤怒,更有恶心。

他说他不喜女色,身上却满是撒谎的痕迹。

一把将我拉进屋,他低下头,紧紧盯着我:「谁跟你说了什么?」

「……你跟李夫人的那档子事,臣妾已经全知道了。」我惨笑道,「陛下,你好狠啊。」

南晃:「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还要我说得更清楚吗?」我尖叫道,「与其被搅合到这种事里来,我真的宁可死在那个冬天!三尺白绫,死得干干净净!」

这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刺痛之色,似乎被我这句话所伤。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叹了口气。、

「难道不是?」我冷笑道,「李夫人一直看我不顺眼,总是想尽办法作践我,这一次,想必也是她出的主意,选的人,哈……回头她生的是龙子龙孙,我生的是个奴隶的孩子,她好用这个来羞辱我,是不是?」

「太医说她年纪太大,生不了啦。」

一阵可怕的沉默。

南晃眨了一下眼睛,似乎终于从醉酒中醒过来,回想起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我一步步后退,远离这个我曾经爱过,如今却只觉得恶心的男人。

「阿离……」他伸手想要抓住我。

「别碰我!」我尖叫一声。

在今天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期盼着他能靠近我,也珍惜着他与我之间的每一次亲密接触,就算是不经意间,手指与手指擦过,也能让我高兴一天,可现在……记忆成了噩梦,每一个被他碰到过的地方,都像被蟑螂爬过一样,汗毛倒竖,麻痒难耐。

我飞快转身,冲出房门,逃向自己的寝宫。

当我踏进房门的那一刻,一个身影缓缓转身,似乎早已在这等候多时。

……又到了那个时间吗?我愣愣看他一眼,忽然拔下发簪,对准脖子,惨笑道:「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一道风猛然刮到我面前,我朝对方叫道:「放手!」

巨阙死死扣住我的手腕:「不要死。」

「你算什么东西?」我大笑道,「皇上命令我,李夫人命令我,李夫人身边的宫女命令我,现在区区一个奴隶也命令我……」

「你一定要死的话,把我一起带走吧!」他说,面具后的眼睛竟闪动起了泪光,似乎是看出我的死志,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往他胸口刺去。

簪子狠狠插进他胸口,若不是我中途收了力,只怕就要刺入他心肺里去了。

我只想死,但并不想带走他,飞快拉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势,只一眼,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在他胸前,新伤加旧伤。

那旧伤,赫然是一个簪子刺出的小孔。

那小孔钻进我眼中,也钻进我心底,我一瞬间回到了那年冬天,衣衫不整,脚步逼近,六神无主之际,一个声音钻进我耳朵里,千叮咛万嘱咐:「记住,你是被迫的……来,刺我一下!」

物是人非,只有这小孔,依稀如当年。

但这怎么可能?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缓缓抬起手,颤抖的手指,轻轻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背后,是一张跟南晃一模一样的脸。

区别也有,跟总是酒色迷离的南晃比,他的眼神更加清澈,也更加热烈,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只倒映着我一个,就仿佛一池泉水。

「叮当——」

面具落在了地上,我愣愣看着他,不敢相信,却又希望这是真的,于是颤着嘴唇问:「两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你在什么地方?」

他沙哑道:「在你家。」

「我那天……穿什么衣服?」

「最开始是红狐裘,后来,换成白狐裘。」

「谁死了?」

「一个女人,大概是你的侍女,还一个是你表哥,我杀的。」

我一句一句问,他一句一句答,问到最后,我已经泣不成声,哽咽道:「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当我问出这句话时,他的神色温柔又悲伤,半晌才道:「其实,你还有一个选择。」

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过来,为什么他作为一名死士,会屡屡违背南晃的命令;为什么他看着身为皇后的我,眼神奇怪而又炙热;为什么明明从来没见过,他却肯为我做这么多,无怨无悔,甚至愿意与我一起死。

我一把抱住他,将自己死死埋在他怀中:「从头到尾,我就只有一个选择!」

眼泪打湿他的胸膛,我缓缓从他怀中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看着他:「……我选择你。」

芙蓉帐,度春宵。

我在宫中处处忍耐,只有这一天,这一夜,是心中欢喜的。

事后他温存的抱着我,我抚着他胸口的伤疤,叹气:「怪我从前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你要早点告诉我多好?」

「没关系。」他环住我,「还有明天呢。」

明天……

这是我进宫这么久,第一次这么期待第二天的到来,我仿佛一下子就有了事情可以做,有了人可以爱,我甚至开始憧憬他与我的孩子的到来。

许是因为太过兴奋,导致夜里没怎么睡,第二天睁开眼,已经快要中午了。

睁眼的那一刹那,我眼中尚且带着昨日的欢喜,但一转头,看清屋里那人时,所有的欢喜就冰雪消融,一下子消失无踪。

南晃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正在提笔写着什么,似乎是听见了我翻身的声音,他问:「醒了?」

「你来做什么?」我问,声音是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冷淡。

有什么东西变了,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于是他放下笔,转过身来,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眼神让我又难堪,又愤怒。明明是他几近强迫的让我接受了他的提议,怎么我照他说的做了,他又一幅我背叛了他的模样?

微微一笑,南晃走到床边,手里的毛笔往床上轻轻一扫,雪白笔尖沾上些许鲜血,问我:「这是什么?」

我心中一惊。

「看来他不老实。」南晃淡淡道,「汇报的时候,跟朕说他早早就完成了任务,结果今天才是第一次?」

我生怕他下一句是:下次换个老实的来,忙冷冷解释道:「我刺了他。」

「……哦?」南晃眉头一挑,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吗?」

我什么地方都很满意——我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嘴上说:「区区一个奴隶,我刺他,需要理由吗?」

他静静打量我片刻,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理由。

「阿离。」他习惯性的伸出手,将我的鬓发别到耳后,这样稀疏平常的动作,如今的我,却要耗费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忍受,而不是一把甩开他,接着,我听他在我耳边说,「朕虽然不能给你一个孩子,但往后,定会与你一起养育这个孩子,看,朕将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风入小轩窗,翻过书案上的雪白宣纸,一枚兽首镇纸压住一角,以免风将宣纸夺走,纸上,赫然是两个名字,一个南无争,一个南无忧。

无争,无忧,两个根本不属于这深宫的名字。

我不想给我的孩子取这两个名字,可问题是,我能拒绝吗?

早上的南晃带给我多大的厌恶,夜里的巨阙就带给我多大的快乐。

完事后,他躺在我身旁,长长的睫毛如同扇子般,我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上头摸来摸去。

「……别闹了。」他抓住我的手,亲了一口,「很晚了,快睡吧。」

我不肯,总觉得时间太少,想要把每一分钟都用来亲近他,与他说说话。

他无奈睁开眼:「你要说什么嘛?」

我也是没话找话,拿了他一缕长发在鼻子前面嗅着玩着:「你为什么是奴隶?」

奴隶在南国地位极低,数量却不是很多,非得是大奸大恶之人,才会被贬作奴隶,但也并非世世代代为奴,三代之后,便会给予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这是我的命。」巨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无波,「有些人生来是皇帝,有些人生来是奴隶,有些人生来就被很多人爱,有些人到死也没人爱他……都是注定的。」

我单手撑着脑袋,问他:「那你我相遇,也是注定的咯?」

他笑了一声,没回答。

「是不是,是不是?」我不依不饶,一定要从他嘴里得到答案,见问他不答,摇他不动,我便俯下身,找到他背上那个奴字,温柔的吻了下去。

黑暗中,他山峦般的身体,因为这样温柔的一个吻,而重重一颤。

半晌,一个声音低低传来:「……是。」

我的睫毛扫过他的背脊,一股怜爱之情从我心底升起,我知道他受了很多苦,其中有一份来自于我。

那年冬天,身份兴许只是南晃替身的他,竟出面保护了我,南晃因此被人弹劾,险些丢了太子之位,后来又被迫娶了我。

我的日子虽然不大好过,但总比他要强,我简直难以想象,犯下这样的大错,他要遭受怎样的责罚。

轻轻抚摸他背上大小不同的旧伤,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对他好一些……」

我想要让他觉得,他生来一无所有,但他至少拥有一样东西。

第二天,他走了以后,我洗漱起身,去了一趟御膳房,亲自做了一顿晚饭,带回寝宫,开始等他。

待入夜,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走进门来,目光扫到桌子上的饭菜,突然愣住了。

「等你好久了。」我倚在桌旁,朝他招招手,「过来。」

他朝我走过来,我让他坐下,然后抬手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五官深邃,仔细看的话,眼睛里带了一点碧色,我怀疑他有西国血统,这点跟南晃一样,南晃的母亲是西国人,西国被灭后,许多人逃难到了南国,其中一批进宫做了宫女,从此宫中多了一首忧伤又美丽的歌,唱着:「走天涯,望海角,春水总往西流,我愿与它同流,流回故乡,你与桂花糕等着我。」

西国的国花是桂花,恰逢金秋十月,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我用自己门前的桂花,做了一碟桂花糕,一边唱着这歌,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块喂给他吃。

「……怎么了?」歌声一停,我紧张问他,「不好吃吗?」

他摇了摇头,眼中泪光晃动。

「那是我唱歌很难听吗?」我又问。

「不,很好听。」他道。

「那你哭什么?」

他用那双湖水一样干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半晌,缓缓将带着老茧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缓慢而又坚定的握紧。

「你让我觉得……」他望着我道,「我生来就是要遇见你,爱上你的。」

我竟也两眼一酸。

反握住他的手,我对他说:「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他沉默了。

冲动过后,我也冷静了下来,但我并不后悔刚刚说的话,或者说,此时此刻,我才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

什么皇后的凤印,什么名载史册的荣耀,我统统都不要,我要的就只是眼前这个人,看见我的付出,珍惜我的感情,然后情真意切的告诉我:「我生来就是要遇见你,爱上你的。」

他看着我,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有两把剑在他心里头激烈交战,直至最后,其中一把胜出,他深吸一口气,将我的手背拉到唇前重重一吻,沉声道:「好!」

这一个好,让我义无反顾。

「你不要轻举妄动。」我抱住他的胳膊,也在他的手背上吻了一下,郑重其事道,「我们两个一定要活着出去,你先等我消息。」

此时此刻,我不禁怀疑,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正因为他救下了我,我才能进宫做皇后,而我做了皇后,才有机会执掌凤印,这枚凤印,如今是我俩私奔出逃的关键。

几日后,我命人将出宫宫女名单送来。

每隔十年,宫里就会放出一批大龄宫女,让其回家婚配,免得老死于宫中。

都是些无人问津的人,毕竟有能耐的,这个岁数早就已经爬上去了,不是当了妃子,就是占了重要的职位,犯不着灰溜溜地回老家,毕竟三十多岁了,就算回去了,也很难嫁人。

故我在里面多添两个名字,也不会有人多问什么,只当是我心肠好,多送两个不得势的普通人出去。

盖上属于我的凤印后,我开始拟这俩人的资料。

我没打算凭空生造,而是写了两个真实存在的人。

后宫每年都会死一些人,这些人或者是扫地的太监,或者是洗衣的宫女,身份低微,普通的就像宫里的一根草,一块石头,没人会多看他们一眼。

这些人因为生病或者意外死了以后,通常也不会有人耗时耗力将他们的尸体送回老家,都是直接埋在冷宫附近,连个墓碑都不会有。

我选的这两个,就是几年前病死的宫女,按照资历,每个人出宫时,会有十两安家费,这点钱可能还不够我打对耳环,不过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跟他在一起,就要从现在开始选择节俭清贫的生活。

这一切,我都没有瞒着他。

「钱不多,出去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只能吃我做的菜了。」我开玩笑道,「清粥小菜的,你可不要嫌弃。」

他摇摇头。

我挑了挑眉:「怎么,你还不乐意了?」

「我来做。」他深深凝视着我,「我来做饭,养家,养你。」

我脸上一热,忍不住低下头,心里一股嫁人般的喜悦。

「夫君。」我小声问,「你打算做什么活?」

「我可以试试做武师,实在不行,当个猎人也行。」他顿了顿,「你刚刚喊我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可又实在喜欢这个称呼,便又甜甜一笑,喊他:「夫君。」

他眨了眨眼,不苟言笑的死士,这一刻居然脸红了,飞快抬起一只手捂住脸,支支吾吾半天,才从指缝里漏出一句:「……娘子。」

我扑哧一笑,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心里就一个念头——为了以后能日日与他如此相称,我一定要出宫!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与他终于等来了放归宫女的那天。

十一

这一天是冬至,一夜变天,宫人纷纷换上了厚衣服,宫妃们甚至已经抱上了手炉,关门闭户,点一炉熏香,温一壶小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为巨阙换上一件厚厚的宫女服。

这也是我特地选择这个时间的原因,衣服太薄,很容易看出他是个男人,只有等天冷,才能用衣服遮掩他的身型。

光这些还不够,我还做了其他布置。

「负责检查出宫宫女的太监,被我放了假,现在顶替他的这个,从来没有见过我。」我一边为巨阙上妆,一边低声道,「我提前打听过这人,是个钻钱眼里的人,待会见了他,你不要说话,我来说。」

上完妆,巨阙就变成了一个粗眉肤黑,背部佝偻的壮实宫女,一看就是从洗衣房里出来,专门做粗活的那种。

「走吧。」我握着他的手,互相打了打气,一起走了出去。

老宫女放归而已,本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没人在意,更不会有人特地过来送行,我们顺顺利利的走到了大门口。

自由就在眼前,只需要跨过眼前这扇朱红门扉,我们就能真正做一对夫妻,白头偕老了。

「站住。」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一个个站好,别乱跑。」

纷纷乱乱的宫女们急忙排成一列,我拉着巨阙排在了最后。

轮到我的时候,太监开始检查我的包袱,看里面有没有夹带不该有的东西,毕竟有些人手脚不干净,眼看自己就要远走高飞,索性从宫里拿些东西走。

检查完包袱,太监开始上手检查我有没有夹带,我故意看他一眼,然后在检查到袖子时,飞快塞了一个钱袋给他。

他楞了一下,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双手往口袋里一插,再拿出来时,东西落袋,两手空空。

接下来的检查,他明显放水,轻轻松松就放我过了,我之后,是巨阙,他将一切看在眼里,正打算照搬时,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参见皇上!」

我心中一惊,与巨阙飞快的对视一眼,然后随身旁众人一起跪在地上,喊:「参见皇上!」

为免他听出我的声音,我故意叫的很小声,可龙靴还是越过众人,来到我眼前。

「皇后。」似笑非笑的声音从我头顶响起,「你今儿的打扮,可真是别致。」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刚刚放水让我过关的太监,因为这句话吓得嘴唇直哆嗦。

「说说吧,你怎么跑这来了?」南晃淡淡道,「哟,还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朕的死士呢。」

我跪伏在地,只觉得寒冬腊月,背上却出了一片冷汗。他怎么来了?他怎么发现我的?谁告的秘,他知道了多少?我要怎么办……

「呜……」腹部突然一阵剧痛,我忍不住捂住肚子,疼地叫出声。

南晃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似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反倒是巨阙,在一旁忍了又忍,终于忍受不住,膝行到我身边,要扶我起来。

「松手!」南晃冷冷打断他。

那双手在我身前停了下来,我看见他的手指头,他的肩,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忠诚二字如同一座大山,重重压在他肩上,他看起就像一把剑,快要被压断了。

我望着他,他重重的黑眼圈,他鬓角多出来的一根白发,才猛然回想起来,他是一名死士——

这个世上最愚忠,最没有自我的一群人。

微微一笑,我不怪他,能够陪我走到这里,已经够了。

我虽原谅了他,他自己却不肯原谅自己,愣愣看着我,他突然转过身,朝南晃砰砰砰的磕头,每一次都用尽最大力气,不一会,血就从他额头洒落下来。

南晃负手而立,脸上依旧无动于衷。

直到目光再次转到我身上,他突然楞了一下,问:「皇后,你究竟怎么了?」

我抱着肚子,蜷缩在地,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却两眼发黑,不仅一句话说不出,甚至连神志都开始不清醒了。

在我彻底晕过去之前,我看见南晃飞快扶起我,不停的对我说着什么,脸色透着一股焦急……

我想是我眼花了。

他怎么可能为我露出这样的表情?

当我再次睁开眼,我看见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蚊帐,一转头,是南晃那张熟悉的脸。

先前果然是我的错觉,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对我笑道:「皇后,你怀孕了。」

十二

我像是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南晃重复一遍:「皇后,你怀孕了。」

我一下子抱住自己的肚子,这些日子,我月食推迟,又没精神又没胃口,以为是出逃前的焦虑,却不想,竟是有了孩子。

心中一股柔情,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悲凉。

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早一刻,他就是天潢贵胄,现在,他只怕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我神色复杂看向南晃,私奔这种事,落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他都无法忍耐,更何况是九五之尊,他会怎么处置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

南晃一样静静看着我,他似乎一时半会还没想好要怎么做。

「皇上。」我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

左右我是活不了的,兴许过几天,我就会「病死」。我不后悔,我已经尽力了,我差一点就成功了……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保住巨阙,保住这个孩子。

「是臣妾逼他的。」于是我对南晃道,「巨阙一直忠于你,是臣妾拿肚子里的龙种威胁他,他才不得不听从臣妾的命令,帮臣妾逃出宫。」

南晃依旧一言不发,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继续辩解,亦或者继续骗他。

我:「还有这个孩子……」

「嘘。」

南晃忽然打断我,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慢慢俯下身,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脑袋随着我肚子的起伏,而微微起伏着。

一名宫女捧着药走到门口,眼见这一幕,停下脚步,无声站在门口,似乎不忍心打破此刻的宁静祥和。

我俯视着他,不知要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这是我以前做梦才能梦见的光景,我怀了孩子,他看在孩子份上,终于不再距我于千里之外,每天下朝之后,都会急匆匆赶来,小心翼翼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与我一同期待这个孩子,期待我们之间的纽带降生。

然而这个孩子来得太迟,他的温情也来得太迟了。

安静在我肚子上趴了一会,南晃睁开眼,似从梦中醒来,重新直起身,朝我伸出手,如往常那般,将我的鬓发别到耳后。

四目相接,他眼中深渊似海,没人猜得透他此刻在想什么,但听他道:「既然你已经怀上孩子,往后,就不必再见他了……皇后,你解脱了!」

十三

我解脱了吗?

巨阙一下子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取而代之的是南晃每天都来,哪怕是事情最忙的时候,他也要特地抽出一点空来,坐在我的床边,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静静倾听里面的动静。

我知道,他无比期望这个孩子的诞生。

毕竟我进宫两年了,从来没听说过谁的肚子大过,这种事情瞒不住的,已经有人开始怀疑他的生育能力,一群人蠢蠢欲动,其中就包括七王爷,他必须有一个孩子来稳定这个局面。

「阿离,听宫人说,你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这样可不行。」为了这个孩子,他甚至亲手喂我喝汤,「来,多少吃一点。」

我喝了一口,欲言又止:「皇上……」

「嗯?」

我看着眼前这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只觉得心痛如绞,我想要问他,是不是已经把他给杀了,又怕他轻飘飘回我一句是。

我解脱了吗?

没有。

一根绳子捆在我脖子上,将我吊在这个无情的世上,我踮着脚尖,不让自己吊死的唯一缘由,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巨阙的骨血,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痕迹。

南晃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汤勺,将我的鬓发放到耳后,道:「起来梳妆打扮吧,宴会快要开始了,朕要你陪朕去。」

岁末年宴开始了。

殿外狂风大雪,殿内温暖如春,宫女们穿着夏天的薄裙,穿花蝴蝶般,将一盘盘佳肴,一壶壶美酒送到大臣面前。

有资格列席的妃嫔只有两个,我坐在南晃左边,李夫人坐在南晃右边。

李夫人看起来十分兴奋,她平时虽然耀武扬威,不过那是在后宫,在一众妃子面前,像今天这样出席正式的宴席,还坐在这样显眼的位置,对她而言也是头一次。

群臣反应各异,有人觉得这勉强也算是尽孝道,有人觉得不成体统,大多数人都在看着我,揣测我会有什么反应。

让他们失望了,我什么反应都不会有,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咚——」

突然一声鼓点响起,敲在鼓面上,也敲在我已经死去的心上。

我看见舞女们一一从舞池中退下,然后,一个又一个男子按剑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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