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村祖

出自专栏《迷雾之城:隐秘角落的爱与真相》

我们村每隔一百年就会出现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会在一百岁这天寿终正寝。

村里人管她叫做「村祖」。

1

村祖在我们村有着不一样的地位。

村里的大宗祠堂里放着她们的画像,共五张,穿着不同年代的衣裳,做不同年代的打扮。

最近一百年的「画像」是一张十七寸左右的黑白照片,拍摄于 1921 年。

照片里的女孩儿年轻美丽,留着那个年代的少女常留的齐刘海儿,梳粗粗的麻花辫,浓眉大眼,目光澄澈。

这位老祖宗于 2001 年过世,她过世那天,村里诞生的女婴,名叫「张芸」。

张芸便是我们村的新村祖。

我比张芸小一岁,从小听着村祖的故事长大,对她有着天然的崇拜。

张芸打小跟周围的孩子不太一样,她性格孤僻,总是独来独往,喜欢坐在村头那座高高的山顶上发呆。

村里的小朋友们都有点怕她,唯独我天不怕地不怕,没事儿就跟在她屁股后头打转,甭管人家搭不搭理我,一个劲儿冲人喊「姐姐」。

我人美嘴甜还黏人,久而久之,跟张芸的关系变得相对亲近。

我发现张芸外表冷漠,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她对山林里的动植物很爱护,对我也好,常常在我睡着的时候,替我驱赶山虫蚊蚁,摘我够不着的山果子给我吃。

我拿张芸当姐姐,从不觉得「村祖」这个身份有什么特殊含义?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因为她是「村祖」就对她敬而远之。

我们村贫穷,举村上下只有一所小学,初中在几公里外的镇子上,村里的小孩一上初中就得住校。

张芸温柔,漂亮,学习好,脑子聪明,九九乘法表背得滚瓜烂熟。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跟我们所有人一样读完小学,读初中,一直读下去。

然而,小学毕业,张芸辍学了。

得知她辍学的消息,我不敢相信,傻乎乎跑去问她:「张芸姐,你为什么不读书了?」

张芸坐在村口的大枣树下,低垂着脑袋,一缕长发将她的脸遮去半边。

她隐在树阴里,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沉,冷淡回答我说:「镇子太远,我去不了。」

「远什么远?才翻两匹山 !」我嚷嚷着对这个回答表示不满。

张芸突然抬眸,漆黑的眼睛深深凝视着我。

她的眼神太过沉寂,就像看不清底细的湖面,给人一种未知的恐惧感。

我背脊骨连着脑瓜皮蹿起一串鸡皮疙瘩,叫这眼神吓得说不出话来。

头一次,我觉得张芸很可怕。

我为此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梦里,鬼怪变成张芸的模样来抓我。

每每被噩梦吓醒,想起张芸那日看我的眼神,我都吓得在被子里发抖。

从那时开始,我和村里其他人一样,不再轻易接近张芸,对她敬而远之。

张芸对此表现得浑不在意,照旧过着她的生活,似乎不将任何人的来去放在心上。

2

我爹是我们村儿最有出息的老爹,他进城卖水果,一下赚大发了。

沾我爹的光,我成了我们村儿唯一可以走出大山村,走进大城市读高中的人。

我爹好面儿,大摆宴席,风光庆贺。

张芸竟然破天荒地来了,她以前从不凑这种热闹,谁家摆宴席都休想看见她的影子!

我爹觉得面上有光,勒令我一定热情款待。

我与张芸已有些日子没见,她长得跟祠堂里那几张画像越来越像了。

冷不丁看见,给人一种心惊的感觉。

我俩的关系变得生疏。

我硬着头皮请她坐,她在椅子上坐下。

可能是因为长大几岁的缘故吧,我发觉她坐姿端庄,举手投足间一点儿没有村妇的粗鄙,反而处处透露着不一样的气质,很得体,就像古代的大家闺秀。

这个想法令我头皮里钻出一层冷汗。

我拘谨陪张芸坐着,恨不得我爹赶紧过来应酬,好把我换下去。

然而,那天很尴尬,我爹被乡民们缠着喝酒,连两桌都没喝完就被干趴下了。

我等不来我爹救我,只能陪张芸干坐着,好在没坐一会儿,她就说要走。

我如蒙大赦,刚想起身送她,她却突然弯腰,那头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下。

我眼前一暗,宛如厚厚的幕布兜头盖下来,目之所及,只有张芸凑近的脸。

她的脸白得没有血色,眼睛跟古井一样幽深黢暗,十分可怕。

我吓得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

她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将我钉在椅子上,嘴角勾着一个寡淡的弧度,像是笑着,轻声跟我说:「小静,记得要回来哦~」

我背脊骨僵硬,冷汗涔涔,好半天不敢动一动。

当天夜里,我受惊梦游了。

梦里,张芸追着我,说要把我逮回村子里去。

我害怕极了,拼命逃跑。

当梦映照进现实,我爹说,大半夜大家都睡得好好的,我「哐当」一声把门撞开,闷头就往外冲。

他听到声音,以为家里进贼了,探头一看,只来得及看见我飞奔出去的影子。

我爹瞌睡都吓醒了,直觉我不对劲,赶紧追着我跑出来。

黑灯瞎火的,村里啥都看不见,我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爹在我身后大声喊我,我听不见,他一路追着我跑到山顶,眼睁睁看着我从山上跳下去。

我爹说,当时看着我跳崖,他腿脚发软直接跪在地上,感觉天都塌了。

我问他:「然后呢?」

我爹抹眼泪:「你知道你爹我是怎么哭着爬到山脚下的吗?幸亏你陈大婶刚锄了草,垫了草堆在山脚下,不然,真的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我打断我爹,急着问他:「你去给我收尸的路上,没看见其他什么人吗?」

「什么人?」我爹道,「鬼都没有一个,哪里来的人?」

可是,我分明记得我见过张芸,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喂我吃了什么东西……

我打骨头缝里生出森寒冷意。

我无法确定我是否真的见过她?毕竟那个时候,我半只脚迈进鬼门关,脑子不见得清醒。

也许那只是一场梦,可是,我又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我怎么会梦游呢?以前从没有这个毛病。

梦游就算了,我怎么会跳崖?

整件事情中,处处找不着跟张芸有关的证据,又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不会被吓得梦游。

我跳下去的那个山顶,她最爱坐在那里发呆。

我跳崖后,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她,似乎在那里出现过……

我越想越觉得可怕,后背出了好几身汗。

我对村子和张芸产生了阴影,出院后,哪儿都没去,径直随我爹进了城。

此后七年,我再没回过村子。

我在城里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在大学交了男朋友。

男朋友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从未去过农村。

我俩在一起时,偶尔会说起小时候的事,不知不觉间,我跟他讲了许多村子里的事。

儿时的快乐,总是难忘的。

哪怕当初的离开并不愉快,可是多年后回忆起来,想到的还是从前的快乐。

男朋友对山村生活充满向往,我突发奇想,琢磨着要不趁暑假带他回去看看,让他体验一下地道的山村生活?

我把想法跟男朋友一说,他满口答应。

3

阔别七年,再次踏上回村的路。

我的心情从一开始的兴奋,渐渐变成冷静以后的忐忑。

男朋友察觉我情绪突然低落,问我:「怎么了?」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给他提前透个口风:「那个……我之前没跟你说,我们村有个很邪门儿的事儿……」

男朋友一下来了兴致:「来,展开说说!」

我简单提了一嘴村祖,男朋友显得很感兴趣,追根究底问了我好些问题。

我把知道的,全告诉给他了。

说来也怪,别的小山村,这些年不说发家致富,至少也是开山修路。

唯独只有家乡的小村子,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仿佛被腾飞的经济发展给遗忘了……

我爸开着他那辆二手小货车,把我和男朋友拉到镇子上。

车子停在熟人那里。

我们仨背着几大包东西,翻山越岭几公里,终于踏上熟悉的泥巴路。

甭管先前的心情是紧张,还是忐忑。

走在熟悉的乡间小道上,我感到久违的快乐,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爷爷奶奶在村口的大枣树下等我们。

看见两位老人白发苍苍的佝偻身影,我的眼泪刷刷往下流。

村里很少来外人。

不多会儿工夫,乡亲们三三两两聚集到爷爷奶奶家看稀奇……我和我的稀奇男朋友负责把带回来的零食糖果分给大家。

儿时的玩伴好多孩子都在地上跑了,一长串小豆丁排队叫我阿姨。

从来都被叫姐姐的我油然而生出慈祥之情。

应酬完乡里乡亲,男朋友怂恿我带他去大宗祠堂看传说中的「村祖」画像。

「看不到的,」我劝他打消念头,「祠堂一般由族长,也就是我们村的村长看管,平常锁着不让人进,只有祭祀的时候才打开。」

男朋友贼心不死:「反正也没事,我们不进去,就看看大门。」

我好像知道恐怖片里那些爱作死的人打哪儿来的了?

艺术源于生活!

去大宗祠堂的路上,我们遇见了张芸。

我看过祠堂里「村祖」的画像,知道村祖长得美,可我依然低估了这份美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带给人的震撼。

多年不见,张芸已经完全长成了村祖的模样,乌眉墨发,杏眼红唇,我自认为自己长得不丑,但,跟迎面走来的她相比,简直无地自容。

男朋友直勾勾盯着张芸瞧,眼睛都不眨一下。

张芸脸上带着熟悉的寡淡笑容。

这个笑容,可谓我童年噩梦。

我下意识想往男朋友身后躲,眼角余光瞥见他那不值钱的样子,一时又气得什么都不怕了!

「你回来啦~」张芸率先向我打招呼。

我尬笑以对。

她视线一转,落在男朋友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感觉她停留在我男朋友身上的视线略略有些久。

男朋友倒是不正经地冲她嗨了一声。

男朋友的表现令我非常不满意。

张芸人都走了,他还回头紧盯着人家看。

「她就是村祖吧?」男朋友问,「她叫什么来着?」

「张芸。」

「名字不错。」

等他终于舍得把头转过来,见我双手叉腰,眼睛喷火地将他盯着,他哈哈笑,抬手搂住我肩膀:「走走走,祠堂看画像去。」

「看你个 der!」我抬腿给他一 jio。

照我所想,男朋友从来没有过山村生活的经验,开头两天估计会不适应,然而,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吃得香,睡得着,适应得比我还好。

时值盛夏,李子树结了果,我给他整了一顶草帽戴上,打算带他体验一天果农的生活。

野生李子树长得高,我高高兴兴拿摘果子的杆子兜李子呢,婆娑绿叶间,冷不丁出现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

吓得我差点儿没从树上歪下来。

4

张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树下?漆黑的眼瞳没有温度,静静从我身上移到男朋友身上。

「你要去山顶看看吗?」她直接开口询问我男朋友,「小静以前最爱和我在山顶玩儿。」

男朋友从李子树上一跃而下:「好啊!」

他答应得爽快,问都没有问我一声!

张芸在前面引路。

男朋友跟在她身后。

我气哼哼走在最后面,一路拿脚踢碎石头。

我想起和男朋友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天,我穿了新买的连衣裙,从他面前经过,他抬头不经意看了我一眼,视线就那么停在了我身上。

他那时的眼神该怎么形容呢?就是在看见我的前一秒还波澜不惊,可是,看见我以后,眸心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对我一见钟情。

人家都说一见钟情不可信。

男人可以对你一见钟情,就能对别人一见钟情。

那个别人,怎么就不能是张芸呢?

我心里不是滋味,恹恹跟着两人来到山顶。

其实山顶风景独好,张芸经常坐着的那个地方,能将整个村子尽收眼底。

此时此刻,男朋友就站在那里。

他伸着懒腰,极目眺望,开心得嘴角咧到耳根子后头。

我把碎石子儿一路踢到山顶上,正愤愤将它往泥里踩,忽听男朋友道:「从这个角度看,山下的风景刚好成一个『瓮』字。」

他似漫不经心这么一说,张芸却猛地抬起头来。

我本来没心情管什么「瓮」不「瓮」的,可张芸奇怪的反应,令我有些疑惑。

我便放过小石头,走到山边,因为陈年阴影的缘故,我不敢离山边太近,就隔着一段距离,遥遥往山下望。

左看右看,看不出「瓮」字来。

我嗤男朋友道:「瞎说!」

他嘿嘿一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下写了一个「罋」:「不是『瓮』,是古字『罋』,与『瓮』同义。」

我照着他写的字,再看。

还真叫他给说对了。

我们村子,从上往下看,四方格局合在一起还真就像一个「罋」。

「你一个理科生,学这么多生僻字做什么?」

男朋友恬不知耻道:「什么都得会一点儿,指不定哪天能派得上用场,对吧?」

这个「对吧?』问的不是我,而是一旁的张芸。

张芸表情有点愣,居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我胸口燃起熊熊烈火!

狗男女!

眉来眼去!

我完全不知道男朋友和张芸是怎么搞到一起的?

总归不过两天,村里流言四起,连我爹都听说了一些事,专门端着一盅茶,在家坐着等我。

我午睡起来,刚走出房间。

我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问我:「你男朋友呢?」

我睡眼惺忪,没搞明白情况:「啊?」

我爹猛灌一口茶,恨铁不成钢地叭叭给我一顿说:「睡睡睡!天天就知道睡!男人都跟人跑了!还在睡!」

要不是我爹数落我,我还不知道,原来每天中午趁我午睡,男朋友都跟张芸在一起,村里人撞见过他们好多回。

他俩也不避讳,背着我在一起就算了,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成天在村子里到处窜。

我头顶草原,绿得发光!

我爹见不得我受这种委屈,放话说要抡我男朋友。

我将他拦住:「这事儿你别管,我自己的男朋友我自己处理。」

男朋友还没从张芸那儿回来,我动手开始收拾行李。

我的行李并不多,三两下收拾好了,男朋友这时也从外面回来了。

我把行李丢给他:「走,回城,今天就走。」

他抱着行李,用脚勾了个板凳,在屁股底下坐着,跟我说:「我不走。」

我一下急眼了:「啥意思?真看上她了?」

男朋友身高腿长,并拢膝盖坐在小板凳上,很有些老鸟依人。

他手肘枕腿,单手撑脸,乐呵呵望着我。

我看他这样就来气,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清醒点!她漂亮归漂亮,你俩不一定合适!」

男朋友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我问他,「你不会真想自己留下来吧?」

男朋友把行李放地上,抬头看向我,认真道:「嗯。」

我感到匪夷所思,声音拔高三度:「她是不是给你下降头了?」

男朋友挠挠脑袋:「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我跟男朋友在一起的时间虽说不长,但我多少还是了解他的。

他这个人,看着没个正形,实则行事端正,为人正派,从不跟人胡来。

这件事,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男朋友是我带进村的。

我没法儿对发生在他身上的古怪置之不理。

5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孤身去找张芸。

我先去的她家,她妈说她上山去了。

我吭哧吭哧爬上山,终于在山顶找到张芸。

她果然坐在老地方看风景。

我在她身后两米远站定。

察觉我来,她回头看向我,眼神如水,波澜不兴。

我不自觉有点紧张,背靠身后的大石头,鼓起勇气,支支吾吾冲她道:「你和我男朋友…你俩……」

听到我提起男朋友,张芸的眼神肉眼可见变得诡异起来,漆黑眼瞳深处似乎抑制不住兴奋的光芒。

我几乎可以确定,她对我男朋友有企图!

喉咙里的诸多质问一下哽住。

我忽地软了全身力气,近乎哀求她道:「张芸,你放过他。」

张芸歪了歪脑袋。

她从地上站起来,脸上带着古怪笑容,一步步向我走近。

「还记得七年前吗?小静,」边走,她边说,「那天晚上你梦游从这里跳了下去。」

此时此刻,她步步向我逼近的模样,像极了每回噩梦里的样子。

豆大的汗水从我额头渗出,我下意识想逃,可身后的大石头烙得我背疼。

我脚下发软,竟然提不起腿来。

「你别过来!」我盲目地想要喝阻她靠近。

张芸却是一步一句,无比平静地告诉我:「那件事,其实是我做的,是我蛊惑你梦游,让你跳崖。」

我心中大骇,突突跳动的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心想,果然是她!

张芸缓步踱到我跟前,停下脚步,盯着我,嘴唇一张一翕,说:「对不起。」

极度恐惧中的我呆愣一秒:「啊?」

她继续用不冷不淡的语气说道:「我不得不那么做。」

我彻底傻眼:「你……你什么意思?」

张芸没有回答,她拉起我的手,将我往山边带。

眼瞅着她这副不正常的模样,我生怕她把我推下山去!

我使出浑身力气挣扎,惊声尖叫:「你放开我!」

张芸却做了个「嘘」的手势,跟我说:「你看。」

我如受蛊惑般停了下来。

山风拂面而来,吹起一缕乌发。

张芸松开我的手,如从前无数次那样,眺望远方。

直到此时,我才看清,她眼底一片苍凉。

「看到了吗?」她指着山下,跟我说,「那是罋。」

我不明所以。

她脸上浮现熟悉的寡淡表情:「数百年前,这里是将军的领地,此处风水独特,将军请人在此做了一个巨大的罋阵,庄子上的人被迫迁徙到这里,成为第一代村民。」

「什么是罋阵?」我问。

张芸语气冰冷:「夺气运之阵乃罋阵,凡是出生在这里的人,一生气运被夺,用来滋养阵主以及他的子孙后代。」

我像是听了一则天方夜谭,只觉难以置信。

张芸继续说道:「村民气运被夺,穷困潦倒,能走出去的人很少很少。」

她像是专门告知似的,看着我的眼睛:「即便你能走出去,也不代表能够逃脱,因为你的根在这里。」

思想树遭受巨大冲击,即将分崩离析,我呆呆盯着张芸,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垂下眼眸,低声问我:「你猜为什么每隔一百年就会出生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怔然摇头。

张芸嘴角流露些许苦涩:「所谓的村祖,其实就是罋阵的阵眼,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灵魂,我世世代代被困于此,无法转世轮回,不能远离法阵,就连两匹山 外的镇子都去不了。」

我这才惊惶地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她辍学的理由!

这么说来,她竟被困在村子里长达数百年之久!

我震惊的同时,对张芸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张芸目色惨淡,仿佛也在哀叹自己的命运。

她难得温言细语:「你气运极佳,即便身处此阵,依然有进城的机会。你不知道,得知你能离开这里时,我有多高兴!」

张芸的眼中隐有温柔,许多年前,当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赖在她身边玩耍时,她也曾拿这样的眼神看我。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在我眼中变得越来越可怕。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

我眼睛酸涩,很想落泪。

张芸似乎想起往事,嗓音复又低迷下去:「我在你身上种了『引』。」

「自古以来,邪门歪道,不容于世。罋阵藏匿于此,一直无人发现。」

「我期盼你身上的『引』能够向外传递出讯息,引高人来相助。」

「只是……受能力所限,我只能将『引』种在濒死之人身上,迫不得已,只得引你跳崖,害你九死一生。」

脑海中的记忆碎片一张张串联起来,那些曾经的疑惑此刻豁然明晰。

按理她害了我,我该恨她才对,可是,我却说不出恨的话来。

我混乱呆坐了一会儿,突然间,一个念头直击灵台。

我震惊捂住嘴巴:「你说的高人……该不会……该不会是我男朋友吧?!」

6

世界如此魔幻!

我连跑带颠儿赶回家找男朋友。

这厮优哉游哉躺在我爷的摇椅上纳凉,见我满头大汗地跑回去,他乐呵呵问我:「怎么样?说清楚了没?」

我来不及喘口气,问他:「她说的都是真的?」

男朋友眉眼弯弯:「当然!」

我再度傻愣当场,须臾,愤然道:「这么说来,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眼神一浪,不是因为对我一见钟情,是因为看见了我身上的『引』?」

男朋友腰杆一弯,捧腹大笑:「哈哈哈~你居然以为我对你一见钟情~」

我满头黑线,抡起拳头往他身上捶。

他任我捶了两拳,才止住笑,跟我说:「别生气,你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不是我,再说了,你仔细想想,咱俩相处哪像情侣?根本就是朋友。」

我仔细一想,还真是。

我俩处了一年,小手都没拉过……

可我还是气他瞒我,凶神恶煞地问他:「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朋友从摇椅上站起来,脸上笑容爽朗,郑重告诉我说:「我名蒋御,师承祁山隐修,道号真源,你叫我男朋友就够了。」

我呸道:「想得美!」

张芸和蒋御照旧每天在村子里瞎溜达,偶尔我会跟他们一起,我们三人和谐相处的画面,在我们村儿蔚为奇观。

我爹现在看着我就摇脑袋,一天问我三遍是不是该回城了?

我拿出全部心力来应付他老人家。

就这样过了几天,某天中午,我正打算午睡,蒋御和张芸一前一后走进屋。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张芸静静看着我,嘴角绽放一抹清幽笑容:「相识一场,你不来送送我吗?」

我强忍眼泪,慢吞吞爬山。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毫不顾忌我的心情,爬得飞快。

不出十分钟,我们爬到山顶。

张芸站在山边,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烂熟于心的风景,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我的眼睛早已红成了兔子。

张芸回过头来,温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再也忍不住扑过去将她紧紧抱住,疯狂抽泣着跟她说:「呜~张芸姐,我……我原谅你了~我不生你气了~」

张芸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在我耳边低语道:「谢谢你,小静。」

眼泪夺眶而出,她为我拭去泪水:「你应该为我高兴,我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五百年,我终于要解脱了……」

「如果有来生,」她说,「希望我们还能再相逢。」

我哭泣着嗯嗯点头:「我们还做好姐妹,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带你去旅游,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再也不去山里了。」

张芸满眼向往,道:「好!」

随后,她对着蒋御行了一个古人才会行的大礼:「真源道人,请您助我!」

蒋御点点头。

张芸笑着张开双臂,宛如一只即将腾飞的鸟儿。

蒋御将我拦在身后。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符纸?

他单手擒符,口中念念有词。

我忽觉林中起了风,只听得蒋御的声音如雷贯耳:「大通法钟,炁镇无赦,散!」

符纸如剑一般穿心而过,发出「刺啦」一声闷响。

「嘣——」

有什么东西碎了?

我过电一般脑子嗡了一下,天地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又源源不断地钻进我体内。

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仅仅只感知到短短一瞬。

等我醒过神来,不远处,张芸的身体渐化透明,她一寸寸在我眼前消失,脸上是终于得以解脱的安然笑容。

阵眼已破,阵法已毁。

我陪着蒋御在村子里四处溜达。

他带我捣巨石,挖山埂,改泉眼,更风水。

这些东西全都是张芸和他一点点挖掘出来的,他们一开始就打算将这阵法毁个干净!不给它留下任何死灰复燃的机会。

第一天,我为张芸的离开,伤心难过。

第二天,我为他俩的用心良苦,感慨伤怀。

第三天,我勤勤恳恳陪蒋御做事实 ,念叨着希望张芸来生幸福。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我发现,村子里那些念叨村祖去哪儿了的人,突然不再念叨了。

我发现,大宗祠堂里那几张画像变得模糊不清。

我还发现,我好像也不太记得清跟张芸有关的事了……

我问蒋御:「我们都会忘了她吗?」

蒋御道:「遗忘是好事。」

我心慌意乱,连忙跑回房间,在笔记本上写下「记得带张芸去旅游,不能去山村!」。

7

从村子回到城市,我的生活一下变得忙碌起来。

考研成绩下来了,我如愿考上了心怡的学校。

之前参加竞赛的一个作品获得了一等奖,电视台要来采访,学校安排我做演讲……

这一年,政府扶植农村经济建设,安排我爹代表我们村跟水果批发商们接洽。

我爹带领村民们栽种果园。

曾经贫苦的山村乡民一跃而成致富果农,大家的日子蒸蒸日上,家家户户都有了新的盼头。

我和蒋御分手了,但,我俩成了很好的朋友。

每次看见他,我总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每当我如此怀疑的时候,蒋御便笑嘻嘻跟我说:「放心吧,你要是忘记了,我会记得提醒你的!」

行吧!有他这话,我便不再纠结了。

蒋御这个人,别看他成天没个正形,其实挺靠谱的!

(完)

作者署名:汤姆是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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