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上应得快，其实根本没打算查。
我只是去天台给江檐打了个电话。
另一边的声音很高兴，说之前搁浅的项目都运转起来了，也开始跟合作商洽谈了。
「我还找回了不少之前的技术人员，大家都铆足了劲，想东山再起。半年，不，三个月，我一定让乔总看到一个具备雏形的公司。」
「谢谢你呀。」
江檐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和大家一起战斗。
我看着脚底的城市，一声叹息飘散在风里。
「我也想回去，但是……」
「但是什么，乔总，你那边风太大了，我没有听清。」
但是——已经没时间了。
我笑笑：「我最近身体不太好，等我养好了，就回去加入你们。」
22
回到病房，苏衍问我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他紧张地咽了咽，问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摇摇头，笑得轻松，「什么问题都没有。」
苏衍这才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
「乔安安。」他喊我。
我看着他略带着慌乱的眼睛：「怎么了？」
「二哥说大概两个月左右我就可以出国做手术了，到时候你可以跟我一起吗？」
「当然可以。」我答应他。
苏衍的喜怒都很明显，他抱着被子，咧着嘴笑，有些傻气。
我淡淡移开了视线。
我根本就不打算陪他去。
先不说我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就算可以，也是我生命的尽头了。
我根本不放心离开一两个星期。
因为我无法确定江檐刚坐起步的小公司，能不能熬过最艰难的前几个月。
如果他资金链断裂了，我必须马上帮他想办法。
还有我的爸妈，我必须思考着，如何不那么痛苦地和他们道别。
苏衍似乎兴致很高，他掰着手指头，数着痊愈后要带我去的地方。
我平静地笑着：「等你痊愈了，不就可以回到从前那样精彩的生活了吗？你不是跟苏阿姨说过吗，我太寡淡了，跟我在一起生活是一种折磨。」
苏衍的神情慌乱起来：「不，不是，之前是我糊涂，是我错了，我……」
「你不用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但苏衍的神情像笼了一层乌云一样，瞬间低落下来。
「因为不喜欢，所以根本不在乎，对吧？」
23
苏衍告诉我，之前许多朋友圈，是他故意发了气我的。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我束缚了。
从父母没有一声商量，敲定了让他娶我之后，他更加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是一枚随时都可以丢弃的棋子。
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那么明确地感受到，因为不如兄长们优秀，所以父母可以肆意操纵他的人生。
而我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像在撕扯着他的伤疤，提醒着他这一点。
「别想这么多了。」我把刚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不利于你的伤口恢复。」
苏衍有些懊恼：「你为什么总在扯开话题？」
「没有呀。」我弯了弯眼睛。
「那你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苏衍小心翼翼地问我。
「机会永远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苏衍盯了我几秒，判断着我的情绪，好半晌，才老实地啃了一口苹果。
可他不知道，管理了这么久的公司，我对糊弄学了如指掌。
模棱两可的回答，有时候，就相当于否定了。
月底时，苏呈决定带苏衍出国了。
苏衍难掩激动紧张，我一直在他面前装出要同行的样子，实际上独自去找了苏呈。
我告诉他妈妈最近情况很不稳定，可能也要动刀子，我更想陪在她的身边。
苏呈是知道严重性的，表示理解。
「但你为什么不自己跟小衍说，非要等上了飞机我去跟他说？」
「你是知道他的性格的，又倔又任性，如果我说了，我怕他不好好去做手术。」
我并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也不希望苏衍落下终身残疾。
因为我太了解没有健康的身体有多痛苦。
24
苏衍不在的时间里，我去看了江檐的公司。
虽然比起从前的逐原，小得太多太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无比庆幸自己找对了人。
我看着他给员工开会，有条不紊地规划着事情，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逐原的办公室。
回到了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他猛然回头，看见我深深注视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
「乔总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我觉得你说得非常好。」
我还去找了一家遗嘱公司。
我还是做不到，亲口对我爸说我得了绝症，就要死了这件事。
我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又请专业的工作人员帮我润色一遍。
他们答应我，会在我死后，用最委婉的方式向父母通知我的死讯。
「那……你们先对我说一遍吧。」
于是，那个下午，我坐在逼仄的小房间里泪流满面。
25
最后的时间里，我每天陪在爸妈身边。
我妈又动了一个手术后，医生说她恢复得非常好，极有可能会在最近醒来了。
我和我爸看到了希望，恨不得 24 小时轮流跟她说话。
有一天，她手指轻颤了一下，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拼命按铃喊医生。
「看来确实要醒了。」医生检查后笑着道，「恭喜你们。」
我爸连一筹莫展时都没掉过眼泪，却在此刻伏在床边痛哭了起来。
我也想蹲下来，却忽然头晕得厉害，心如刀绞般的疼痛又一次袭来，我几乎站都站不稳。
害怕在我爸面前吐血，我赶紧冲出了房间。
十来分钟后，我才逐渐缓过来。
用水流冲走一切痕迹后，我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发瘦削，越发骨瘦如柴。
唇几乎没有血色，就连头发都稀疏不少。
我试图勾起唇角，却在下一刻，又扶着水龙头干呕起来。
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我的目光却怎么也聚焦不了。
我倚着墙闭目站了一会儿，才觉得好受一点。
是苏衍发来的消息。
他做完手术后，给我发了许多条消息。
这一次，他说他要回来了。
苏呈也玩笑似的道：「让他多修养两天他偏不，说要回来找你。不过这回你可以放心了，我敢给你打包票，他绝对不会成跛足了。」
看来手术很成功。
26
苏衍回来那天，我去机场接他。
他抱了一束花，忐忑地递给我，脸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羞涩。
「好久不见，送给你。」
我接了过来：「也没有好久不见吧。」
苏衍嘟囔了几声，我没有听清，苏呈倒是先笑起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不知道过去多少个秋天了，可不就是好久不见吗？」
苏衍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没两秒，又像忍不住似的回过头来观察我的神色。
见我没什么表情，他有些难以掩饰的失落。
苏呈出了机场就回医院开会了。我问苏衍想去哪，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想回家。」
「你想叔叔阿姨了？我打电话问问他们在不在家……」
「不是……」苏衍摇摇头，「我想回我们的家。」
我认真地打量着他：「我们？」
苏衍不安地点点头。
车里瞬间沉默了下来。
许久后，我将花还给了他。
「苏衍，我们离婚吧。」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苏衍的情绪波动总是这么明显，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乎在瞬间红了眼眶。
「你不是说不会跟我离婚吗？」
「我说过不会因为『残疾』跟你离婚，但现在，你绝对能好起来了。」
苏衍着急地来抓我的手：「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你相信我，我都可以改的！要不你骂我，你打我吧！」
「苏衍，你冷静一点。」我按住他的手，「你并不喜欢我，只不过这段时间里习惯了被我照顾，这不是好感，明白吗？」
「不，我喜欢你，我已经喜欢上你了！」苏衍哽咽着，「你就是讨厌我，因为我之前伤了你的心对吗？」
27
我叹了一口气，不想跟他一直纠缠。
「这两张卡是苏叔叔和苏阿姨给我的，每个月共入账 150 万，我收了两个月，一共 300 万。」
「你什么意思？」他问我。
「这个钱我现在还有用处，不过我向你保证，之后一定会还的。」
「还有结婚时苏家送我的东西，苏叔叔替我爸结的工人工资，我列个一个表单，之后也会一起折算成现金还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要是不信任我，我可以给你打一个欠条，好吗？」
苏衍的脸上写满了逃避：「你嫁给我，就是为了钱吗？」
我坦然地点头：「我需要苏家的帮助，所以才会一直留在这里，悉心照顾你，不论你怎么挑衅我、侮辱我，我都不生气。」
我本以为这样说，苏衍就会像从前那样，愤然地破口大骂，让我滚。
然而他几乎要跪在地上哀求我：「那我家现在不是仍然有钱吗，你继续留着这个卡，我每个月的钱也全打给你，你就有更多钱了，不好吗？」
「不好。」我摇头，「我得到的已经足够了。」
足够江檐带着团队站稳脚跟，足够我妈接下来的医疗费。
然而苏衍就像疯了一样，他开始不停地给我转账。
「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求你了，安安。」
我叹了口气，再也不像之前拿钱时那样，顾忌着他的情绪。
「何至于此呢？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苏衍就像被一场暴风雪冰冻在原地，他不停地哆嗦着。
而我并没有照顾他而闭口不谈。
「你喜欢刺激新鲜，喜欢莺莺燕燕，就算你现在浪子回头了，可本质上还是喜欢这些东西，只不过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健康的身体，才会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
「不要再跟我这种无聊的人纠缠了，这不是你想要的人生。」
28
当晚，我照旧蜷缩在沙发上睡觉。
我已经撑了两个多月。
但我应该撑不到第三个月了。
这两个多月来，我步步为营，算计了整个苏家。
一切都按照我想象中的那样发展着。
但我唯独没有想到，苏衍会喜欢上我。
我对他终归是有些愧疚的，但也只能止步于此。
不论什么时候的乔安安，都不会喜欢上浪子回头的男人。
更不会喜欢上对自己动过手的男人。
一片漆黑里，我习惯了这种无法入睡的和孤独和清醒。
但我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没多久，卧室的门被拉开了，紧接着，是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苏衍居然自己爬到了轮椅上。
我不想理他，闭着眼假寐。
但他却摸索着停在了我的跟前。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悬停在我的脸颊上方，轻轻颤抖着，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就在我以为他没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却忽然有一片温热的呼吸洒在我脸上。
我猛然睁开了眼睛。
「苏衍，不可以。」
我后退按亮了灯，将准备偷亲的苏衍抓了个正着。
他又羞愧又痛苦地看着我：「姐姐，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心都要碎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然而在我看来，他就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以后绝对痛改前非，我会好好对你的，我保证，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他信誓旦旦道。
29
我裹紧外套，掀起额前的碎发。
「保护我？苏衍，你是不是忘了这里的疤是怎么来的了？」
刹那间，他的脸血色全无。
苏衍还想再来拉扯我，求得我的原谅，但他忘了自己还坐在轮椅上，动作幅度太大，直接从上面摔了下来。
我害怕他刚刚做了手术的腿会出状况，电光石火里，冲上前抱住他，和他一起跌在了地上。
帮他做了砸向地面的缓冲。
但就在下一秒，我再次吐出了一口血，染红了整片衣襟。
苏衍吓得就像灵魂出窍了一样。
反应过来后，他赶紧爬向一边，哆嗦着打 120。
我本想阻止他，但急火攻心下，我又一次晕了过去。
这一次，我的思想变得尤为混沌。
我无数次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似乎有千钧重。
我的五脏六腑都像碎裂了一样，疼得恨不得弓起身子。
然而我的灵魂和肉体似乎在此刻分开了，我再也无法控制它分毫。
我听见耳边各种杂乱的声音。
「快快快，抬进去！」
「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
「生病体征微弱，联系……」
我的意识似乎成了游丝，被越来越细，越拉越长……
然而潜意识里必须醒来的意念太强，我居然又一次挺了过来。
这一次，躺着的成了我，床边的成了苏衍。
30
看见我醒来，他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猛然迸发出光彩。
「你醒了！」
「有没有联系我父母？」我的声音干哑难听。
苏衍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还不敢让叔叔阿姨知道。」
「谢谢你。」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试图判断他到底知道多少。
苏衍真是一如既往什么情绪也藏不了，他看着我，眼里逐渐涌出浓浓的悲伤。
「乔安安，医生说，说你……」
我平静地坐起来：「我知道，苏衍，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我父母，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会有人告诉他们的。」
苏衍的眼里满是血丝：「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瞒着我？」
「你又不是仙丹。」我笑笑。
他仍旧不死心，「我带你去治病，一定有医生可以治好你的，我不相信他们说的……」
「苏衍。」我打断他，「癌症晚期，去哪儿都是死路一条。」
他的眼泪啪嗒砸在手背上：「你早点告诉我，我一定不会，不会对你那么坏……」
他渐至哽咽渐无声。
「我又没有怪你。」
准确地来说，是我根本不在乎。
「你是因为生病才拒绝我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纠结这样的问题。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却不一样，不用演戏后，我甚至都懒得撒谎。
「我拒绝你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单纯地没有对你心动。」
苏衍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不用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以后你就会发现了，你对我的心动，或许也只是错觉。」
苏衍颓然地瘫在轮椅上，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31
即使他没有明说，我也大概能猜到，医生对他说的，应该是我没有几天活头了。
我抓紧时间跟苏衍办了离婚手续，精疲力尽后，每天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我甚至开始在相册里给自己选遗照。
苏衍坐在旁边看着，小心翼翼地问我：「以后……你的手机可以留给我吗？」
他指的应该是我死了之后。
我摇头：「我会把它格式化，清除一切痕迹。苏衍，我死以后，你也把关于我的记忆格式化了吧。」
他张了张嘴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又是一天早晨，我努力睁开眼睛，却只感觉到一片渺茫的白色。
我能感觉到有人在嚎啕着拼命晃着我的手，但我却再也给不出任何回答。
「醒醒，醒醒啊！不要睡过去！」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乔安安，求你睁眼，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了……」
「安安！」
「不要丢下我啊，求你了……」
可这一次，我再无法睁开眼睛了。
（全文完）
作者：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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