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

月份尚小的时候,我想借它为刀,把流产的罪名安在程家人头上,让梁熠替我报仇。

但后来事情有变,我亲自上阵,又把有孕当成护身符,逼得梁熠盛怒之下仍要保全我。

再后来……医生告诉我,它长了指头,长了眼睛,会在我肚子里玩脐带。

渐渐的,我有点儿像一个正常母亲,会期待孩子的出世。

有时我看着医院花园里孩子们的嬉戏打闹,会恍然生出错觉——鲜血满手的复仇、被背叛的愤怒、勾心斗角的言语机锋,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而我晒着太阳,手边是打盹的橘猫,安宁平和得就像寻常待产的孕妇。

谁又知道,我短短二十七年人生里,经历了怎样的跌宕、辛酸与黑暗?

我叹了口气。

我想,我真的不算一个好母亲。

我的眼里只有我自己,直到最近,才开始想要对这个小生命负责。

我拿毛巾擦干净脸,打开病房门,对守在外头的卫兵说:「我要见梁熠。」

梁熠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风尘仆仆的,眉头总不自觉皱着。

我们已经两个月未见,我不知道这两个月里,他做了些什么,是否离他的征伐梦想更近了一步。

「恭喜你,拿下了北方。」我先开口。

梁熠正揉捏着鼻梁骨,闻言有些意外地看我:「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报纸上都登了,梁督军拿下北方十二城,有望做大总统。」

他哼一声,很厌烦道:「这些报纸惯会吹嘘。」

「西南不顺利吗?」我又问。

他皱眉,「西南大半势力在我手上,但仍有一半,在程家旧部手里,他们拥程玉琅和她弟弟为傀儡督军,实力不容小觑。」

程玉琅……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没再说话。

有桂花树种在我病房外,清浅桂花香顺着窗纱飘进来。

我想了想,又说:「预产期是在十一月中旬,那个时候,你会在吗?」

他坚硬的神色松弛了一些,看向我,说:「我会的。」

外面有人在敲门,小声喊着督军。

梁熠起身要走,嘱咐我:「你好好养胎,别的事情,不要再想了。」

他大步走向门口,正欲开门,我就喊住了他:「我昨天晚上梦见了你。」

我本不想说这个,但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好像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似的。

梁熠手指顿住,对着门外说:「等会儿再说!」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坐在了我面前。

我静静注视着他。

他眉目很深,眼珠乌黑,五官和我梦中的少年奇异般重叠起来,就好像那个使坏的少年郎一朝长大,真的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

「我先是梦见了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你来我卧室换鲜花。」

梁熠敛眉,好像也想起了这件真实发生过的事,神色渐渐柔和。

我接着说:「我又梦见你被我母亲赶出家门的那一天,我也在家。我为了你跟母亲决裂,走到门口要牵着你的手跟你一起走的时候,你却说,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全都是拜我所赐。」

梁熠喝了口热茶,锋利的脸部轮廓沉在氤氲的热气里,让人看不清楚。

良久,他终于说:「你别这样想。我变成今天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我也拿起水杯喝水,眼泪掉在水杯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梦里的我为了爱与家人反目,但现实的我却是胆小怯懦地背弃了梁熠。

我背叛了他,我的母亲构陷了他,令他意识到权势的重要。

以至于数年之后我们再见,他就将权势排在了我的前面。

如果说天道有轮回,那么数年之后我经历的梁熠的背叛,又何尝不是昔日种下的因果?

我想通了这个关节,第一次感觉灰心丧气,却又逼迫自己强打精神,「你有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吗?」

床头灯是温暖的昏黄,他半张脸沉在昏黄中,看上去竟有一丝温暖。

「如果是男孩子,就叫梁北漠,如果是女孩子,就叫梁南月。」

一北一南,写满他征服的野心。

我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我打开门:「他们等你很久了,你去吧。」

梁熠低头看我,伸手擦掉我眼下一丝未干的水渍,眼神复杂,「卿卿,你别想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我想了想,又攥住他袖子,抬头看他:「生完孩子后,我能不能自己做生意?也许,我能成为你掌控经济局势的帮手。」

梁熠看着我,目光含有审视的味道,过了好久,他说:「好。」

门又关上了。

我站在门口,鼻端是浮动的桂花香,眼前是床头灯照亮的一小块光明。

但我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33

我去病房楼下的小花园散步,护士紧张地跟在后面。

一直陪伴我的陈护士前几天脚崴了,请假在家。

新来的这个方护士虽然手脚勤快,却总是慌慌张张的。

我笑着逗她:「你慌什么呀?看看我们幺幺,小豆丁一个,遇事不慌不忙的。」

幺幺冲擦汗的护士一笑,示意她学学自己。

方护士又擦擦汗,陪着笑脸说:「夫人,你预产期就在这一两天了,我怕你突然发作。」

我笑:「哪里就这么怕了,我又不走远,发作了你担架抬我上去就行了。」

医院挺多孕妇,有的是怀了二胎,带着大女儿大儿子也出来晒太阳。

花园里孩子们嬉戏打闹,也有神色平宁的孕妇们在闲聊。

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们穿梭其间,肩上都盛着秋日的暖阳。

十一月初,秋风阵阵,万菊争艳。

我随手指了盆玉壶春,要幺幺抱着,等会儿带上楼。

我的心情也变好了起来,抚摸着肚子,似乎能感觉到不安分的小家伙正在里面晒着没见过的太阳。

我伸个小幅度的懒腰,示意幺幺跟我走,「我们回去吧,我想喝牛奶了。」

我只是一转身,突然起了变故,横下里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个护士,一把将我扑倒在地,方护士站在原地,都不知道扶我一把。

我以为是意外,手肘撑着地想站起来,那护士手上用劲将我按住,另一只手扯下了脸上的口罩。

程玉琅。

我浑身的血都发凉,如被重锤敲过心口,手心冒了冷汗。

只是几秒钟,却被拉得无限长。

我看见程玉琅盯着我笑了一笑,我看见她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

我甚至能认出,这把匕首,是我用来杀程鸿光的那把。

雪亮的一线光芒,一瞬间狠狠刺进我胸口。

血花四溅。

我睁大眼睛,感受到刀刃刺进心口的冰凉痛感,想说话,却说不出。

我看见幺幺举起了花盆想砸程玉琅,却被方护士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小花园里的众人都慌了神,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

但这繁杂的背景音,我一点也听不清,唯独听见程玉琅说:「你当日杀了我父亲,为报你的家仇;那么今天我杀了你,你也一定可以原谅的吧!」

她笑着看我,眼泪却不停掉下,手臂扬起,一刀接着一刀。

我听见她在大笑,而这癫狂的笑声又好似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离我一寸之遥,却似远在天边。

我听见慌乱的脚步声,然后枪声响起,砰砰砰炸开在我眼前。

我看见程玉琅胸口中枪,圆睁着眼睛向后倒下。

她在喃喃些什么,「云卿,你我隔着杀父之仇,也隔着夺夫之恨。但你看,你终究跟我一样,都是个可怜人呢。」

多奇怪啊,我说不出话了,却仍可以不停掉泪。

泪水一道接一道,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再看不见秋日暖阳,再看不见一簇玉堂春。

有人跪倒在我身边,颤抖着手抱起我。

我看见梁熠瘦削的脸颊和通红的眼睛,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我费力辨认。

别死。

阿熠你好傻,谁都不想死啊。

但生死这件事,谁做的了主呢?

我想说,阿熠,十七岁的时候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二十七岁的时候也对我不起,我们扯平了。

我想说,无论是梁北漠,还是梁南月,你都要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走我们的老路。你要教我们的孩子,该坦荡就坦荡,该宽容就宽容,人生辽阔,不要拘泥于过往得失。

啊,这就是父母对孩子的期许吗?那么,我忽然就懂了。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父亲送我去海城表姑家,背影料峭。那时他必定也想对我说,卿卿,人生辽阔,不要拘泥于过往得失。

我开始剧烈颤抖,身体发轻,眼神发黑。

我听不见了。

我看不见了。

我说不出话了。

秋风萧瑟,吹过跪倒在地的男人,也吹过躺在血泊里的女人。

倏忽飘远飘近,秋风又打着旋儿吹进手术室外的长廊。

怎么还是同一个男人,怎么还是同一件染血的军装。

婴孩一声啼哭清脆,秋风顺着门缝挤进去,看清了孩子的神色。

安宁的,单纯的,天真无邪的。

人初临世,都是这样,心下无尘,目光纯净。

而人生的道路起了分叉,每一条又延开无数的分叉,路上的人走向未知的因果轮回。

花园里无人在意的一角,有雪亮的白刃掉落在乌黑的泥土里,终是生于杀伐,止于杀伐。

  • END-

番外一则《拨云见月》

梁大总统有个掌上明珠,名字叫做南月。

南月长到十五岁,是个顶顶正义顶顶善良的好姑娘。

一般来说,一个正义感爆棚且武力值不赖的姑娘,很容易被嫌弃为多管闲事。

但南月不,理由也简单,她长得好看。

美人嘛,总是要收获更多宽容的。

不过南月自己心里很清楚,长得好看这件事纯属老天爷赏饭吃,跟她本人没多大关系。

这不,上回父亲的生辰宴上,赵将军就笑着说,南月这丫头,长相是随了她妈妈。

南月并没有见过母亲,要说好奇嘛,多少是有一点的。

小时候父亲拿话诓她,说我们南月是彩云托生的,是云上的仙女。

仙女这种生物,自然要与众不同一些。

她傻乎乎地信以为真,有不识相的小同学说她是没娘的孩子,她上去暴打他们一通,打完了就笑眯眯心满意足地拍手走人。

父亲问起来,跟人打架怎么没哭鼻子?

答曰:因为那句话伤害不了我,我可是仙女本仙。

父亲又问,那为什么还要打他们呢?

答曰:因为他们会这样说我,就更会这样说别人了。揍他们,是为了让他们长长记性!

父亲欣慰地笑,摸着南月脑袋,说:「我们南月的人生辽阔——」

她很利索地接下一句:「不要拘泥于人生得失!」

彼时她是多小的一个小娃娃啊,因着父亲总爱翻来覆去说这句话,她就把它奉为圭臬。

年幼的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总觉得,这句话有无尽的怅惘。

就好像,就好像她咬糖葫芦没咬准,掉了半个在地上,心疼之余就想告诉最要好的朋友,说——糖葫芦滑溜溜,不要拘泥于眼前这半口,还得注意剩下的那半个呀!

咳,扯远了。

十五岁的南月把赵将军的话悄悄放在了心上,才发现自己居然从未对仙女身份起疑。

太好骗了吧!她笑自己傻,转头又想,倘若她真的有个母亲,那个母亲一定会留下生活过的证据吧。

回家后,她噔噔噔爬上楼梯,进了父亲书房。

所有抽屉,全拉开看一遍。

厚重的,柜门当然不能放过。

大部头还得取出来翻一翻,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某些纸张。

她像只小狗一样伏在地板上敲啊敲,学着电影里看来的情节,关节敲敲地板,看看有没有藏着夹层。

嘿你别说,还真让她发现了。

长年托举花瓶的那一只白木矮桌,底下有一块暗格。

南月小心翼翼地把暗格取出来,发现里面藏着两本相册。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一本一本一页一页仔细从前往后翻。

第一本打开,扉页写着:愿爱女云卿此生平安顺遂,福寿绵长。

原来,这本相册的主人叫云卿。

相册里头全是云卿的照片,远山眉,弯月眼,喜戴珍珠,喜穿白裙。

有坐在秋千上的,少女裙摆扬起,歪过头对着镜头一笑,笑靥如花。

有骑在马背上的,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伸到镜头前,眉眼全是英气。

有站在戏台上的,脸上画了油彩,精致的凤冠戴上头顶,眼睛黑白分明。

还有……站在父亲身边,穿着旗袍,挽着他手臂的,她并未注意到镜头的存在,低头垂落一缕发丝,脸上只挂着浅浅一抹笑。

南月愣住了。

她从小包里拿出镜子,把相册重新翻到第一页,仔细对比自己的五官和相册中少女的五官。

一样的远山眉,一样的弯月眼。

「是你吗,妈妈?」她喃喃。

她又翻开第二本相册,里头装的却全是剪报。

泛黄的旧报纸,时间最早的是二十多年前了。

很大的铅字写着,小彤云在海城演出,场场爆满!

南云的手指轻轻抚摸脆弱的纸张,心口漫上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

就好像海浪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她心口微凉又微热,眼眶也跟着红了一圈。

门嘎吱一声打开,她抬起头看。

父亲站在门外,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相册上。

「她是我的妈妈吗?」南月问。

梁大总统没说话,也跟着坐在了她边上。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进书房,照在了父女两个的身上,也照在了相片上美丽的女人身上。

你仔细看,她的笑意,是否像一声满足的喟叹?

(全文完)

□ 风月煞我备案号:YXX15Q39eZCYAX843pCNx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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