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

我皱紧了眉,看着梁熠留给我的枪。

黑色的一把手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赵副官教了我怎么开枪,我力气不大,准头也不太行。

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而我用手枪,未必能做到一击即中。

留给我练枪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放弃了练准头的想法,从妆奁底下拿出一把匕首。

刀刃雪亮,吹发立断,锋利无匹。

握把小巧,藏匿在口袋里也不显形状。

这把匕首是东洋货,是父亲送给我,让我遇到危险时自保用的。

我垂下眼帘,雾气又漫上了眼睛。

我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话不多,偶尔几句,都在做重大的决断。他跟我相处的时间并不太多,因此他对我的爱并不像母亲那样,体现在对我衣食住行的殷殷关怀上。

他的爱,更深谋远虑,更静默无声。

出门必坐小汽车,必带保镖的云家小姐,在十五岁生日那天得到了父亲赠送的东洋匕首。

即便有再严密的保护,他依然担心着女儿的安危。

后来我家败落前夕,他大约听到了风声,最后的时间里,不筹谋如何出逃、如何翻盘,唯独为我做了布置。

——他托关系在海外账户为我存了一笔钱,又将我送去华东某个乡野,投奔我一表三千里的某个表姑。

那时我完全蒙在鼓里,骤然要去人烟稀少的乡下,又是哭又是闹的,副官完全拉不住我。

父亲坐在沙发里,没点灯,昏暗的天光照不明他的神情,他只说:「囡囡,你大了,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我从他的语气里得到了某种预感,拽住门框哭了:「爸爸你们要去哪里?」

父亲示意下人们松手,走上前来,注视着我涕泪横流的脸庞,他说:「囡囡,你记住,人能吃多大的苦头,就能享多大的福气。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你也肯定能过得好,以后要往前看,知道吗?」

我愣住了,他却不再多说,转身上了楼。

他的背影,同昏暗的楼房融为了一体,成为我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沉凝的一笔。

……

我抹干眼角的泪,将匕首揣进外套内侧的口袋。

我穿了套女式的衣裤,外套有暗袋的皮衣,再加上一双软底皮鞋,行动很方便。

我派人递了帖子,约程鸿光见一面。

程鸿光倒是没拒绝,但却带了卫兵进来。

正值饭点,我要了许多云城的特色菜肴,程鸿光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吃了。

他落座,面上仍然带着长者宽厚的笑,丝毫看不出记仇,「云小姐胃口不错。」

我停下筷子,舀了勺鸡汤,装作没看见他身后的两个卫兵,「那天我气急了,什么菜的滋味都尝不出来,不过现在看,云城的菜着实不错。」

程鸿光大约是没想到我会毫无顾忌地把那天的不欢而散说出来,神情尬了一尬,才说:「云城好吃好玩的还有许多,云小姐不妨多住些时日,好好体验一番。」

他装出东道主的模样,不接我的话茬,试图把话题转向别处。

我哪能轻易让他如意,抽张纸擦擦嘴角,不慌不忙道:「说起来,那天是我莽撞了,该跟您道个歉。无论如何,您是长辈,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

程鸿光握着茶杯,吹了吹面上的茶叶,笑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说什么道歉不道歉的。」

一家人?

我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感觉心口在发涩发涨。

原来我的预感并没有错,梁熠他,还是负了我。

我并不控制自己的失态,眼圈与鼻尖都泛红,鸡汤也不喝了,兀自失神落泪。

程鸿光咳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卫兵出去。

门被带上了,我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程老,您兴许看出来了,我这人性子刚烈,从不能服软的。」

程鸿光手指摩挲着茶杯,半晌,说:「女人家,应该把身段放软些,你们是水,要学会以柔克刚。」

轮得到你教我?

我在心里冷笑。

我无声靠近了他些,泪眼看他,像说悄悄话般压低了声音,「您说的对,但我是不肯屈居人下的,您肯定也不愿意把我放在梁熠和玉琅面前晃悠。我这次来,是想请您指条明路。」

27

程鸿光仍握着杯盏,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显出淡淡的笑来,他不紧不慢看着我说:「云小姐言重了,路有千万条,不必我指,就看云小姐愿不愿意走了。」

我顿了顿,抬眼看他。

程鸿光沉了声音,「云小姐喜欢唱戏,我就在西南给你搭戏园子,组戏班子,你照样做你的青衣名角。不过,既然要做青衣,孩子也就不必留着了,女人家带孩子难免分散精力,对事业并没什么助益。」

我笑了一笑,「程老能担保,梁熠不会寻过来吗?」

程鸿光哈哈一笑,「在西南,目前还是我当家做主。到我百年之后,你们三人还能如何,就不是我老头子能管的喽!」

我笑了,懒得计较他注定会落空的盘算,只盯着前半句,凉飕飕问一句:「您是西南之主……那么在您之前,西南又是谁在当家做主呢?」

他皱起了眉头,意外道:「云小姐很好奇我们西南吗?」

我们西南?

西南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囊中之物!

我面上不显,拿起茶杯给他倒水,笑意浅浅,「毕竟是日后要定居的地方,多了解些总不会错的。」

程鸿光点点头,又要说什么,握着茶杯的手却颓然下垂,宛若朽木,倒在了桌面上。

精美的青瓷茶盏也应声掉落在地上,碎成了许多片。

他瞪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笑着拔出藏于暗袋的匕首,雪亮的刀刃反射出包间吊灯绚丽的光彩,也反射出程鸿光不可置信的一双眼。

我把锋刃贴在他面颊,无视他恐惧的神情,一寸寸慢慢地上下滑动。

「害怕吗,」我笑了,眼里盈满泪水,「原来你也会害怕?」

程鸿光无声地比出口型:我们可以谈,什么事都可以谈。

我一刀捅向他心口,刀刃锋利,泛着雪亮的白光,顷刻间带出一簇又一簇的温热鲜血。

原来刀刃割过血肉,是这样的感觉。

泪水肆意滑落我脸颊。

我说:「谈?有什么可谈的?我不是为了梁熠杀你,我是为了曾经的西南之主,云自兆!」

程鸿光捂住胸口,鲜血漫过五指,顺着他指缝往下流,一滴一滴砸在木质地板上,呈现出骇人的色泽来。

而他看着我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惊惧来。

我逼近他,从他老迈浑浊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

鬓发垂落,满脸血痕,唯独眼睛亮得吓人,状若疯魔。

我哈哈地笑起来,扬臂挥刀,又重重扎进他心口。

白刃锋利,轻易剔骨削泥,血花一簇,打在我脸颊,黏腻地流淌下来。

我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低头看见自己掌心都是血,我拿刀的手都在抖,心里却涌上一种奇异的快感。

血腥味钻进我鼻腔,我胸口发闷,恶心想吐,但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每一根神经都在激烈跳动,它们都在齐声喊,报仇,报仇,杀了他,杀了他!

程鸿光已经完全动弹不了了,捂着心口的手也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我伸手去探他鼻息。

他死了。

他居然就这样死了。

我一时失神,松了刀,颓然地坐在地上。

冰凉的寒气顺着地面爬上我的脚踝,沁入我骨髓,我手臂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我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爬到门前,对着外面轻轻说一声:「赵副官进来一下。」

赵副官一直守在门口,闻言立刻推门进来。

也是他跟随梁熠做事习惯了,小心谨慎,只推开一线刚好容人进出的门缝,又迅速关上,不让旁人看到室内情形。

他先是恭谨看我,看清室内状况后大惊失色,又伸手去探程鸿光鼻息。

他明明看清了我脚边带血的匕首,却压低了声音问我:「夫人……这是歹人所为吗?」

我静静与他对视,笑了一笑。

也不知我这笑有多可怖,赵副官愣了许久,绕着包间转了又转,半天,一咬牙,说:「夫人,你听我的,程老的死必定得是歹人所为!」

他拣起匕首,说了声:「得罪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快又准的一刀扎在我肩胛骨。

我痛得快要晕厥,尖叫出声,与此同时,门外卫兵们纷纷冲了进来。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脚步声纷乱,我捂着肚子,很争气地晕了过去。

28

周遭混乱,程鸿光虽是地头蛇,带出来的卫兵却没有赵副官资格老。

赵副官把控住了局势,说有亡命之徒翻窗进来,捅了程鸿光后匆匆逃走。

他这一番说辞有许多漏洞,但当时人多口杂,他又高呼:「快将程督军送医院!」用程鸿光的安危搅乱视线,把这一滩浑水搅和得不能更浑。

我并没有真正地晕过去,等到汽车驶到了闹市区,我在担架上抓紧护士的手臂,要求她把车停下,让我自己去看中医。

「我不信你们这些西洋的把戏!」我胡搅蛮缠。

护士瞪着我,我的手指头都快戳到她鼻梁,骂骂咧咧:「我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得起责任吗!还不停车!」

护士忍着一口气,招呼司机停车,临了撂下一句:「你的伤口要是恶化,可不能找我麻烦!」

我已经管不了许多,一见车停稳,就匆匆下车。

左肩上一线钻心的疼,赵副官那稳准狠的一刀,像是把我捅了个窟窿,连着后背的枪伤也在隐隐作痛似的。

血流顺着肩膀往下滴,我腿肚都在打颤,跌跌撞撞地敲开了小巷深处的门。

我裹了一件不容易透血的厚衣服,戴了一顶大帽子,我知道我的装扮很奇怪,但我顾不得着许多了。

我拿起背包,胡乱装了些珍贵首饰进去,然后出门叫了辆黄包车,让车夫载我去电话局。

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前面的人说完冗长的话语,我几乎是在他把电话放下的那一刻,就又抬起了听筒。

无视众人怪异的眼神,我拨了一通打向西北的电话。

接线员接起又挂断,我等了许久才听见我想听见的声音。

白山墨。

「看来云小姐大功告成了?」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还带着一丝笑意。

我看着腕上手表的秒针一秒一秒走动,忍下焦急,装作镇定地说:「西南群龙无首,你可图谋。」

白山墨笑一声,说:「半个小时后,云城西角的老唐饵块店,有人接应你。」

我说一声「好」,干脆利落地掐断了电话。

梁熠知道消息需要时间,发现我不见了更需要时间,我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我扶着门框的手臂都在颤抖,却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安慰自己的话。

不急,云卿,不急。

我坐在黄包车上,脸色白得像纸,血从肩胛往下流,打湿了腰际的衣裳。

车夫起初是不肯载我的,我甩了两个大洋给他,于是他假装没看见我身上的血,蹬得更卖力了些。

正是热闹的午后,黄包车在人流中穿梭,左躲右避的,行动挺缓慢。

市井之中,有小贩卖花的声音,说鲜花水灵灵,胜过云城女儿脸。

有卖水果的声音,说包甜包甜,比对面鲜花还甜。

我忍不住抬头看去,小贩们有的坐在摊子后,有的正跟人讨价还价,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充沛的生命力。

我黯然地垂下目光,拉低帽檐,不想让人看见我的脸。

我心里知道,我已经和他们不一样了。

这些寻常的烟火气,从我一刀捅向程鸿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离我十万八千里了。

就像此时,哪怕我与鲜花咫尺之距,我却没有资格再拿起那一束清淡的白色花朵。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掉落。

我本该思考去了西北后该如何同白山墨做交易,然而情绪并不受我控制。

孤勇过后,那一腔酸涩漫上心口,我感到无以复加的悲伤与恐惧。

我的脑海里盘桓着许多此时不该有的念头。

——梁熠知道了,会怎么样?

——程玉琅失去了父亲,会和曾经的我一样无助吗?

——我腹中的孩子……还该不该留下?

车夫猛然一刹车,我问:「到了吗?」

他却不说话。

我抬起头,看见了梁熠怒气勃然地站在前方,宛如煞神。

在他的身后,有黑压压的配枪士兵。

男人紧紧盯着我,脚步声由远到近。

一声又一声,仿佛恶鬼索命。

他找到我了,他找到我了!

我的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叫。

我是这样的恐惧,尤胜过看见程鸿光彻底死去。

只是一秒,我感觉额头冒了细密的汗珠,手心也湿漉漉的,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你倒是逃啊。」

他迈步进来,伸手松开制式外套的第一粒纽扣。

「你不是很能耐吗?」

他把外套脱了下来,随手往身后一丢。

「你会杀人,还会悄悄联系西北势力,那你怎么不干脆滚得远远地,为什么还让我找到!」

他步步紧逼,语含杀气,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终于逼近我,在我面前站定,幽黑的眼珠紧紧盯着我,看了好半晌,什么也没说,劈手给了我一巴掌。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我被他打得侧过脸去,耳朵嗡嗡的,脸颊也肿了起来。

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迸出来的:「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我仰头看着他,脸色煞白。

29

我紧紧盯着他,眼睛里像燃着两簇火焰。

这个男人,永远言行不一。

他可以前一晚还说着要与我天长地久的情话,转身就答应程鸿光做他女婿。

他可以当着众人的面一耳光将我打得鬓发散乱,开口第一句却是担忧我的安危。

我听不懂,我分不清,到底是言语反映了心迹,还是行动是最好的证据?

梁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从前会省下微薄的薪水,给我买一对珍珠耳环,会避开生日宴上的众人,红着脸把锦盒递给我。

他那时怎么说的来着,哦,他说,「卿卿,我现在没什么钱,你不要嫌弃,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让你过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话、他的神情、他的一举一动,是多么一致啊,一致到所有的言行都呐喊着,真爱至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其实十年后的再见面,我都试图去相信他。

可每次信任过后,现实又会给我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

我累了,我痛了,我不想把可贵又脆弱的真心拿出去,让他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

我伸手擦干净眼角的泪花,仔细地将他从头看到脚。

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黑,黑发黑眸黑裤黑靴,就好像从前那个单纯爱笑的少年浸在暗无天日的深处里,日复一日地将黑夜的暴虐与复杂阴暗加诸己身,终于淬炼出一个让人看不清眉目的梁督军来。

我看着盛怒的他,漾出一个嘲讽的笑,一字一句道:「梁熠,都这个时候了,你装什么情圣?」

他晦暗不明地看我,半晌,自嘲地笑一声:「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肩膀上的伤痛得厉害,我倚着黄包车不算舒适的靠背,嘴唇都在颤抖,却强撑着句句有条理:「我的戏园子,你一把火烧了;我正做着名角,你拦了我唱戏的路;你把我逼到妓院,又娶我做姨太太;你说要替我报仇,转眼又答应程鸿光做他女婿。你要我怎么看你?我还能怎么看你?你想要我捧出一腔真心说我信你、我爱你、无论你怎么要国不要我,我都等你?!梁熠,你省省吧!」

我撂出这一番清晰的话语后,空气似乎都静止了。

我路过的那些鲜花,那些糖果,那些热闹灵动的烟火气,似乎只在一刹之间,就离我无比遥远。

无声对峙的,只有我和他。

梁熠垂下眼帘,攥紧了手指。

他英俊立体的脸庞,惯常带着上位者平淡从容的神情。

但现在,我读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有一丝痛苦。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从前说这世上真心待你的人只有我了,说无论多久你都等我,说要带着孩子等我回家……」

我没等他说完,就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那些全都是假话,我恨你,恨不得让你去死,只有这一句,真的不能更真!」

好久好久,梁熠站在我面前,一动也不动。

云城夏末的风掠过他肩膀,掠过他眉眼,带出一线水光,似乎是我的错觉。

他哭了吗?

为了我吗?

一定……不是吧。

又是很久的沉默,直到某个士兵怯怯的声音响起:「她好像一直在流血。」

这句话仿佛某个咒语,一直定住不动的梁熠惊醒一般,立刻弯腰将我打横抱起。

我与他呼吸相闻,能看清他略微发红的眼眶,能看清他慌乱的眼神。

但我没有力气开口了。

我能感觉到,硬撑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生命力从我的伤口中汩汩流逝。

梁熠大步走向汽车,大声喝令司机开车,车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虚幻成五光十色的长线,一丝一毫,都落在了我身后。

他抱着我的手臂都在发抖,过了好久,他才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我的脸颊,却又在离我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

我终于忍不住掉眼泪,一滴又一滴热泪,无声地滚进我可笑的厚外套里。

30

睁开眼的时候,我身边坐着打瞌睡的幺幺。

旁边床头柜上放着透明玻璃花瓶,插着一束叫不出名字的白花。

病房里没有什么消毒水的气息,反而有着若隐若现的花香,美好得像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

然而,肩胛处火辣辣的疼痛在提醒我,晕倒之前,我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刻。

我抿了抿唇,清清嗓子,伸出一根指头点一点幺幺的小脸蛋:「醒醒。」

幺幺刷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像受惊吓的小鹿,「啊」了一声,随后清醒一点儿似的,脸上带着独属于单纯孩童的笑:「云小姐,你醒啦!你睡了好久好久,督军带我去医院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

我问:「现在是在苏城?今儿是几号?」

「是在苏城呀!」幺幺扳着手指数一数,默念了会儿日历,说,「今儿是十九了!」

刺杀程鸿光那日,是十七。

幺幺又絮絮叨叨说:「你受了好重的伤,医生说你内耗过大,身心俱疲,加上失血过多,身子骨需要好好恢复恢复。」

我「嗯」了一声,想了想,问:「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在吗?」

她跳下椅子,噔噔噔往外跑去,把门拉开,脑袋伸出去左右看看,惊喜地喊一声:「梁督军!夫人醒啦!」

男人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梁熠在我床前站定,拉过幺幺的椅子坐下。

只是短短两天,他整个人疲惫得不像样。

「程鸿光的事情我已经料理干净了,你的动静闹得太大,程玉琅有了疑心。但现在西南的势力大半在我手上,她有疑心,也奈何不了你。」

我垂眼看被子上的条纹,不做声。

「有些话我知道告诉你你还会觉得我虚情假意,但是一直不说的话,我会后悔。」梁熠清了清嗓子,「你觉得我说要为你报仇的话都是假的,但事实上我已经有了计划,先假娶程玉琅,等到西南势力收归我有后,我再暗杀程鸿光。这样做你完全不必露面,也不会脏了你的手,即便东窗事发,程家旧部只会把账算在我头上,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我攥紧手指,没说话。

梁熠又说:「烧戏园子、堵你做角儿的路,我都认,没话说。因为我不想你出去做这种卖笑的行当,你要金银珠宝,你要豪宅大院,你找我要啊,不必问别的男人讨。」

他声音都有点儿碎,哽了一会儿,才黯然道:「可是你不信我,你一直不曾真的信任我。我以为可以用时间证明为你盘算的每一步,但你给我的时间太少了。」

条纹被子洇湿了一小块,像雪地里落寞的枯树枝。

我拿手背胡乱擦眼泪,他的脸在朦胧一层泪光里模糊不清,我说:「你要我怎么信你呢?我不敢再信你了啊。哪怕你今天说的都是真话,但梁熠,你扪心自问,你从前的行径到底值不值得我给你时间?」

我颓然躺下,鼻端再闻不见细腻的花香,只有满心的苦涩,快要将我淹没。

「我不觉得你虚情假意,但我也不觉得你做的是对的,」我看着吊针里的透明液体一滴一滴注入我身体,缓慢开口,「如果你真的爱护我尊重我,那你就不该用强取豪夺的方式逼迫我回到你的身边。同样的,如果你真的有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你的附庸,那你就应该把你的计划告诉我,让我以一个知情者的身份配合你完成这一出戏。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第一次,我不是故作柔情,也不是尖刻挑衅,我心平气和地把横亘在我和他之间的问题列出来,也透过这种罗列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

梁熠俯身过来,拿手帕为我擦眼泪,他的眼圈也有点儿红,低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我应该事事和你讲明。」

堂堂梁督军,一言九鼎的人物,素来杀伐决断只在一念之间的人,居然红了眼眶。

平心而论,他有错,但我也未必完美。

如他所言,倘若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一个无忧无虑没那么多防备的单纯姑娘,事情也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样。

但我已经长成了如今城府深、心防重的云卿,而他依旧是看重结果高于过程的梁督军,这样的我们,纵然因为过往的青葱岁月而再一次走到了一起,但,我们还能一起走多久呢?

我避开他为我拭泪的手,良久,露出一个自嘲的笑,「你要的是征伐,要的是天下;但我要的,是尊重,是自立。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他的手顿在半空。

我躺下,把被子掖好,侧躺着将背对向他,平静道:「请回吧。」

他站在原地,西斜的阳光透过窗子,将他萧瑟的身影投在柔软被子上。

我盯着这一道孤长的影子,怔怔落下眼泪。

梁熠说:「云卿,你太过固执,你总以为自己想的就是对的,从不肯给事情以转圜的余地。」

他的语气已然渐渐坚硬,方才的那一滩柔情,都冰封成了锋利的棱角。

此时此刻,他又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梁督军。

梁熠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我,语气冷硬:「你最好再想想,你我之间,到底是不是一路人。」

31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我穿白裙,戴珍珠,走起路来黑色皮鞋哒哒地响。

明天就是我的十六岁生日,家里上上下下都忙活个不停。

园丁老梁把各色花卉摆好,还是早春三月,不知道他哪里搜罗来的这么多鲜花。

我醒得早,却不肯起床,想要赖到天荒地老。

父亲母亲都出去交际了,我冲着门外喊一声:「阿织!告诉老梁一声,我房间里的花该换了,现在立刻马上!」

阿织脆生生说一声是,笃笃笃跑下楼去了。

我的窗子打开就能瞧见后花园,因此她嘹亮的嗓音让我听得一清二楚,她说的是:「梁熠!你爹呢?小姐说她要换鲜花,催得急呢!」

梁熠的声音一贯低沉,不疾不徐的,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阿织的声音绕了半座宅子,又出现在我门口。

「小姐小姐,老梁不在,梁熠说他来换!」

我将被子拉过头顶,笑得灿烂,眼睛都被笑旋儿挤得只剩一条缝,却偏要装得恶声恶气,「怎么是他呀,他笨手笨脚的,别弄坏了我的花儿。」

我刚打了个顿想缓口气,阿织这个笨丫头就接道:「那我让他别——」

我当机立断喝一声:「好吧,那你让他快来。花不换,我可不起!」

话音刚落,门嘎吱一声打开,又嘎吱一声关上。

我又嚷:「阿织阿织,你去厨房盯着老母鸡汤,一分钟都不能走神,等会儿我让梁熠来喊你。」

阿织应一声好嘞,咚咚咚又跑下去了。

门落锁的声音响起。

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响起。

我闷在被子里,悄悄掀开一条缝看外头。

我只能看见他的腰和手上动作。

他干活挺利落,三两下就把书桌上的红色鲜花换成了一簇白色的。

「我换完了。」他说。

我压低声音:「让我验收一下。」

少年不动了,声音带点笑:「怎么验收?」

我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光裸的手臂,手指弹琴般乱按。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我栖息在空气里的手被人握住了。

少年的手掌还带有花茎的水珠,湿润又温暖。

我拽住他的手掌,拉进被窝里,用力亲了一口。

「就这样验收啊。」我抱紧他胳膊,脸颊蹭了蹭,笑得像只餍足的猫。

下一秒,我的被子被人掀开,我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早春微凉的空气中。

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我身上,打出一道道清澈的光影来。

早春有蓓蕾,开在我身上。

「你干嘛!」我下意识捂住胸口,怒瞪他,「流氓!」

少年郎伸手握住我手腕,缓慢地拽开在两侧。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羞得脸颊烧红,赧然地别过脸去。

下一刻,他把我按在柔软的鹅绒被子里,鼻息落在我耳边。

「方才你说谁笨手笨脚的?」他问,尾音带着点调笑意味。

啊,我和阿织的对话,原来他都听见了。

他的手指顺着我背脊往下滑,落到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

「笨手笨脚么?」他又重复。

我整个人蜷缩起来,连声告饶:「我错了,我错了。」

少年笑了,眼眸呈现出类似琥珀的温暖质地。

然后他终于停手,当着我的面,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黏腻的手指。

救命。

我捂住眼睛,害羞到了极点。

梁熠终于站起身来,伸手帮我把被子拉上来,仔细掖好被角。

我缓慢往下滑,用被子遮住红彤彤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他帮我拨好散乱的刘海,在我额头上亲一亲,顺手抄过有点儿枯萎的红色花朵,就要出门。

站在门前,他想到什么了似的,又顿住了。

我以为他忘记什么重要的事了,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他就笑,「我笨手笨脚的,弄坏了你的花儿了没有?」

我下意识转头看白色花束,高低错落,连一片花瓣也没掉。

「没有啊。」我答。

少年笑出声来,说:「没有弄坏你的花儿,那就好。」

他把「你的花儿」咬得很重,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拿起身边的靠枕就往他身上招呼。

少年精准地接住靠枕,轻轻往床上一丢。

他又走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记,声音温柔:「我真走了。」

我红着脸点头,一直到他关上门不见,才嗷呜一声把被子重新拉过头顶,一遍遍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

32

梦境是这样的荒诞无稽,一转眼,我就来到十七岁的初夏。

暴雨劈头盖脸地打湿我脸颊,空中间或还有闪电狰狞而过。

阿织举着伞拉住我的手,苦苦哀求:「小姐你别走了,夫人正在气头上,你就服个软吧!」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她往后倒退几步,手里的伞掉在地上,成了泥泞里的唯一亮色。

我抹了把雨水,看着她,话却是说给大宅里说一不二的我母亲的,「她要我事事顺她心意,做她姿态高贵的好女儿。但她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的路没人能替我走,就算是她也不行!」

阿织脸色煞白,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我:「小姐,你怎么能这样说?」

紧闭的大门打开了,我的母亲站在廊上,门厅里的古董字画、金碧辉煌,全部成了她字句开口的底气,「云卿,你翅膀硬了,不服管教了,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和他走。天地之大,你别再回头。」

我抹一把脸上湿漉漉的水珠,点点头,说:「我不会回头的,你别担心。」

我转身就走。

院里的大铁门沉默地打开,梁熠站在铁门外的风雨里,浑身湿透,脸颊带着鞭伤。

「我们走吧。」我拉起他的手。

他却看着我,眼神很奇怪,然后说:「你编造这一个离家出走的梦,是为了弥补对我的愧疚吗?」

一道道蓝紫色的闪电划破苍穹,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四野。

温热的雨水打在我脸颊,我定在原地不能动,就看见二十七岁的梁熠低头看向我:「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以为你没有错吗?」

我悚然惊醒,睁眼慌乱地看四周。

雪白的墙壁、条纹的被子、旁边床头柜上还插着一束花。

是医院。

我抚着咚咚乱跳的心口,感觉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急转直下的甜蜜、专横冷酷的母亲、无声诅咒我的梁熠……

我攥紧了手指,感觉到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才清醒了一些。

我小心扶着腰,喊来护士搀我去卫生间洗漱。

雪白的光照下,镜子里的我脸颊消瘦,毫无血色。

只有肚子突起一大块,昭示着我怀孕八个月的孕妇身份。

我鞠水扑在脸颊,看着水珠一滴滴滑落,轻轻叹了口气。

那日梁熠被我气走后,下了死命令,将我禁足在医院。

我没有反抗。

一来,失血过多又兼有孕在身,我身体实在虚弱,不适合奔波。

二来,北方、华东、西南,迟早都是梁熠的地盘,我可逃亡的只有西北。而白山墨临了反水,该如何去往西北,我还需要时间和资源去盘算。

三来……

我眼神复杂地伸手抚摸肚皮。

在这里,有个跟我同血脉的胎儿在沉睡。

月份尚小的时候,我想借它为刀,把流产的罪名安在程家人头上,让梁熠替我报仇。

但后来事情有变,我亲自上阵,又把有孕当成护身符,逼得梁熠盛怒之下仍要保全我。

再后来……医生告诉我,它长了指头,长了眼睛,会在我肚子里玩脐带。

渐渐的,我有点儿像一个正常母亲,会期待孩子的出世。

有时我看着医院花园里孩子们的嬉戏打闹,会恍然生出错觉——鲜血满手的复仇、被背叛的愤怒、勾心斗角的言语机锋,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而我晒着太阳,手边是打盹的橘猫,安宁平和得就像寻常待产的孕妇。

谁又知道,我短短二十七年人生里,经历了怎样的跌宕、辛酸与黑暗?

我叹了口气。

我想,我真的不算一个好母亲。

我的眼里只有我自己,直到最近,才开始想要对这个小生命负责。

我拿毛巾擦干净脸,打开病房门,对守在外头的卫兵说:「我要见梁熠。」

梁熠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风尘仆仆的,眉头总不自觉皱着。

我们已经两个月未见,我不知道这两个月里,他做了些什么,是否离他的征伐梦想更近了一步。

「恭喜你,拿下了北方。」我先开口。

梁熠正揉捏着鼻梁骨,闻言有些意外地看我:「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报纸上都登了,梁督军拿下北方十二城,有望做大总统。」

他哼一声,很厌烦道:「这些报纸惯会吹嘘。」

「西南不顺利吗?」我又问。

他皱眉,「西南大半势力在我手上,但仍有一半,在程家旧部手里,他们拥程玉琅和她弟弟为傀儡督军,实力不容小觑。」

程玉琅……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没再说话。

有桂花树种在我病房外,清浅桂花香顺着窗纱飘进来。

我想了想,又说:「预产期是在十一月中旬,那个时候,你会在吗?」

他坚硬的神色松弛了一些,看向我,说:「我会的。」

外面有人在敲门,小声喊着督军。

梁熠起身要走,嘱咐我:「你好好养胎,别的事情,不要再想了。」

他大步走向门口,正欲开门,我就喊住了他:「我昨天晚上梦见了你。」

我本不想说这个,但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好像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似的。

梁熠手指顿住,对着门外说:「等会儿再说!」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坐在了我面前。

我静静注视着他。

他眉目很深,眼珠乌黑,五官和我梦中的少年奇异般重叠起来,就好像那个使坏的少年郎一朝长大,真的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

「我先是梦见了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你来我卧室换鲜花。」

梁熠敛眉,好像也想起了这件真实发生过的事,神色渐渐柔和。

我接着说:「我又梦见你被我母亲赶出家门的那一天,我也在家。我为了你跟母亲决裂,走到门口要牵着你的手跟你一起走的时候,你却说,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全都是拜我所赐。」

梁熠喝了口热茶,锋利的脸部轮廓沉在氤氲的热气里,让人看不清楚。

良久,他终于说:「你别这样想。我变成今天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我也拿起水杯喝水,眼泪掉在水杯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梦里的我为了爱与家人反目,但现实的我却是胆小怯懦地背弃了梁熠。

我背叛了他,我的母亲构陷了他,令他意识到权势的重要。

以至于数年之后我们再见,他就将权势排在了我的前面。

如果说天道有轮回,那么数年之后我经历的梁熠的背叛,又何尝不是昔日种下的因果?

我想通了这个关节,第一次感觉灰心丧气,却又逼迫自己强打精神,「你有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吗?」

床头灯是温暖的昏黄,他半张脸沉在昏黄中,看上去竟有一丝温暖。

「如果是男孩子,就叫梁北漠,如果是女孩子,就叫梁南月。」

一北一南,写满他征服的野心。

我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我打开门:「他们等你很久了,你去吧。」

梁熠低头看我,伸手擦掉我眼下一丝未干的水渍,眼神复杂,「卿卿,你别想那么多,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我想了想,又攥住他袖子,抬头看他:「生完孩子后,我能不能自己做生意?也许,我能成为你掌控经济局势的帮手。」

梁熠看着我,目光含有审视的味道,过了好久,他说:「好。」

门又关上了。

我站在门口,鼻端是浮动的桂花香,眼前是床头灯照亮的一小块光明。

但我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33

我去病房楼下的小花园散步,护士紧张地跟在后面。

一直陪伴我的陈护士前几天脚崴了,请假在家。

新来的这个方护士虽然手脚勤快,却总是慌慌张张的。

我笑着逗她:「你慌什么呀?看看我们幺幺,小豆丁一个,遇事不慌不忙的。」

幺幺冲擦汗的护士一笑,示意她学学自己。

方护士又擦擦汗,陪着笑脸说:「夫人,你预产期就在这一两天了,我怕你突然发作。」

我笑:「哪里就这么怕了,我又不走远,发作了你担架抬我上去就行了。」

医院挺多孕妇,有的是怀了二胎,带着大女儿大儿子也出来晒太阳。

花园里孩子们嬉戏打闹,也有神色平宁的孕妇们在闲聊。

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们穿梭其间,肩上都盛着秋日的暖阳。

十一月初,秋风阵阵,万菊争艳。

我随手指了盆玉壶春,要幺幺抱着,等会儿带上楼。

我的心情也变好了起来,抚摸着肚子,似乎能感觉到不安分的小家伙正在里面晒着没见过的太阳。

我伸个小幅度的懒腰,示意幺幺跟我走,「我们回去吧,我想喝牛奶了。」

我只是一转身,突然起了变故,横下里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个护士,一把将我扑倒在地,方护士站在原地,都不知道扶我一把。

我以为是意外,手肘撑着地想站起来,那护士手上用劲将我按住,另一只手扯下了脸上的口罩。

程玉琅。

我浑身的血都发凉,如被重锤敲过心口,手心冒了冷汗。

只是几秒钟,却被拉得无限长。

我看见程玉琅盯着我笑了一笑,我看见她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

我甚至能认出,这把匕首,是我用来杀程鸿光的那把。

雪亮的一线光芒,一瞬间狠狠刺进我胸口。

血花四溅。

我睁大眼睛,感受到刀刃刺进心口的冰凉痛感,想说话,却说不出。

我看见幺幺举起了花盆想砸程玉琅,却被方护士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小花园里的众人都慌了神,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

但这繁杂的背景音,我一点也听不清,唯独听见程玉琅说:「你当日杀了我父亲,为报你的家仇;那么今天我杀了你,你也一定可以原谅的吧!」

她笑着看我,眼泪却不停掉下,手臂扬起,一刀接着一刀。

我听见她在大笑,而这癫狂的笑声又好似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离我一寸之遥,却似远在天边。

我听见慌乱的脚步声,然后枪声响起,砰砰砰炸开在我眼前。

我看见程玉琅胸口中枪,圆睁着眼睛向后倒下。

她在喃喃些什么,「云卿,你我隔着杀父之仇,也隔着夺夫之恨。但你看,你终究跟我一样,都是个可怜人呢。」

多奇怪啊,我说不出话了,却仍可以不停掉泪。

泪水一道接一道,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再看不见秋日暖阳,再看不见一簇玉堂春。

有人跪倒在我身边,颤抖着手抱起我。

我看见梁熠瘦削的脸颊和通红的眼睛,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我费力辨认。

别死。

阿熠你好傻,谁都不想死啊。

但生死这件事,谁做的了主呢?

我想说,阿熠,十七岁的时候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二十七岁的时候也对我不起,我们扯平了。

我想说,无论是梁北漠,还是梁南月,你都要好好看着他,别让他走我们的老路。你要教我们的孩子,该坦荡就坦荡,该宽容就宽容,人生辽阔,不要拘泥于过往得失。

啊,这就是父母对孩子的期许吗?那么,我忽然就懂了。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父亲送我去海城表姑家,背影料峭。那时他必定也想对我说,卿卿,人生辽阔,不要拘泥于过往得失。

我开始剧烈颤抖,身体发轻,眼神发黑。

我听不见了。

我看不见了。

我说不出话了。

秋风萧瑟,吹过跪倒在地的男人,也吹过躺在血泊里的女人。

倏忽飘远飘近,秋风又打着旋儿吹进手术室外的长廊。

怎么还是同一个男人,怎么还是同一件染血的军装。

婴孩一声啼哭清脆,秋风顺着门缝挤进去,看清了孩子的神色。

安宁的,单纯的,天真无邪的。

人初临世,都是这样,心下无尘,目光纯净。

而人生的道路起了分叉,每一条又延开无数的分叉,路上的人走向未知的因果轮回。

花园里无人在意的一角,有雪亮的白刃掉落在乌黑的泥土里,终是生于杀伐,止于杀伐。

  • END-

番外一则《拨云见月》

梁大总统有个掌上明珠,名字叫做南月。

南月长到十五岁,是个顶顶正义顶顶善良的好姑娘。

一般来说,一个正义感爆棚且武力值不赖的姑娘,很容易被嫌弃为多管闲事。

但南月不,理由也简单,她长得好看。

美人嘛,总是要收获更多宽容的。

不过南月自己心里很清楚,长得好看这件事纯属老天爷赏饭吃,跟她本人没多大关系。

这不,上回父亲的生辰宴上,赵将军就笑着说,南月这丫头,长相是随了她妈妈。

南月并没有见过母亲,要说好奇嘛,多少是有一点的。

小时候父亲拿话诓她,说我们南月是彩云托生的,是云上的仙女。

仙女这种生物,自然要与众不同一些。

她傻乎乎地信以为真,有不识相的小同学说她是没娘的孩子,她上去暴打他们一通,打完了就笑眯眯心满意足地拍手走人。

父亲问起来,跟人打架怎么没哭鼻子?

答曰:因为那句话伤害不了我,我可是仙女本仙。

父亲又问,那为什么还要打他们呢?

答曰:因为他们会这样说我,就更会这样说别人了。揍他们,是为了让他们长长记性!

父亲欣慰地笑,摸着南月脑袋,说:「我们南月的人生辽阔——」

她很利索地接下一句:「不要拘泥于人生得失!」

彼时她是多小的一个小娃娃啊,因着父亲总爱翻来覆去说这句话,她就把它奉为圭臬。

年幼的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总觉得,这句话有无尽的怅惘。

就好像,就好像她咬糖葫芦没咬准,掉了半个在地上,心疼之余就想告诉最要好的朋友,说——糖葫芦滑溜溜,不要拘泥于眼前这半口,还得注意剩下的那半个呀!

咳,扯远了。

十五岁的南月把赵将军的话悄悄放在了心上,才发现自己居然从未对仙女身份起疑。

太好骗了吧!她笑自己傻,转头又想,倘若她真的有个母亲,那个母亲一定会留下生活过的证据吧。

回家后,她噔噔噔爬上楼梯,进了父亲书房。

所有抽屉,全拉开看一遍。

厚重的,柜门当然不能放过。

大部头还得取出来翻一翻,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某些纸张。

她像只小狗一样伏在地板上敲啊敲,学着电影里看来的情节,关节敲敲地板,看看有没有藏着夹层。

嘿你别说,还真让她发现了。

长年托举花瓶的那一只白木矮桌,底下有一块暗格。

南月小心翼翼地把暗格取出来,发现里面藏着两本相册。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一本一本一页一页仔细从前往后翻。

第一本打开,扉页写着:愿爱女云卿此生平安顺遂,福寿绵长。

原来,这本相册的主人叫云卿。

相册里头全是云卿的照片,远山眉,弯月眼,喜戴珍珠,喜穿白裙。

有坐在秋千上的,少女裙摆扬起,歪过头对着镜头一笑,笑靥如花。

有骑在马背上的,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伸到镜头前,眉眼全是英气。

有站在戏台上的,脸上画了油彩,精致的凤冠戴上头顶,眼睛黑白分明。

还有……站在父亲身边,穿着旗袍,挽着他手臂的,她并未注意到镜头的存在,低头垂落一缕发丝,脸上只挂着浅浅一抹笑。

南月愣住了。

她从小包里拿出镜子,把相册重新翻到第一页,仔细对比自己的五官和相册中少女的五官。

一样的远山眉,一样的弯月眼。

「是你吗,妈妈?」她喃喃。

她又翻开第二本相册,里头装的却全是剪报。

泛黄的旧报纸,时间最早的是二十多年前了。

很大的铅字写着,小彤云在海城演出,场场爆满!

南云的手指轻轻抚摸脆弱的纸张,心口漫上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感觉。

就好像海浪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她心口微凉又微热,眼眶也跟着红了一圈。

门嘎吱一声打开,她抬起头看。

父亲站在门外,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相册上。

「她是我的妈妈吗?」南月问。

梁大总统没说话,也跟着坐在了她边上。

午后的阳光温柔地洒进书房,照在了父女两个的身上,也照在了相片上美丽的女人身上。

你仔细看,她的笑意,是否像一声满足的喟叹?

(全文完)

□ 风月煞我备案号:YXX15Q39eZCYAX843pCNx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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