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熠在地图上画下几笔,将钢笔丢回笔筒,走到我面前。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我的脸颊,声音仿佛还带着笑:「我想把你留在身边啊。」
他不发疯的时候,真是容易给人深情款款的错觉。
我偏头躲开他带着一层薄茧的手指,说:「你把美娇娘娶回家,做你的大军阀。放我出去做生意、登台唱戏,我绝不会干涉你半分。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梁熠笑了,捏住我下巴逼近我,用那种听了一个笑话的语气说:「你要对我不客气?我倒很期待,大小姐要怎么对我不客气呢。」
11
怎么不客气,我还能怎么不客气?
我打也打不过他,骂倒是骂得过他。
可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每次跟他吵完我都心率加快,气得头晕眼花。
连续五天,我天天去梁熠书房痛斥他毁人前程的丑恶嘴脸。
梁熠是谁啊,能让我吗?
我拿出唱「海岛冰轮初转腾」的劲儿跟他对骂,骂到后来,梁熠居然笑了,说要派人给我煮菊花茶润嗓。
我把菊花茶泼他一脸。
他抹了把水珠,看上去想打死我。
「云卿,你真是给脸不要脸。」
我外强中干地吼他:「是,你要脸,要脸的人能做出这么下作的事情?」
他脸色刹那变得阴郁,一下子就冲了过来。
我以为他真的要打我了,很没出息地闭上了眼睛。
结果他只是暴躁地关上了门。
惊雷般的一声。
我心说这人大概对我还有点心软,他就沉着脸逼近我。
「你干嘛你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我靠!你别撕我衣服!很贵的!!!」
督军议事的重地里,摆满机密文件的书桌上,他将我摁在书桌上,动作利索地撕开了我的缎面旗袍。
大朵大朵富丽雍容的牡丹成了碎片,仿佛落花,在黑色实木桌子上凋谢。
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我的手臂立刻浮现出了几道红痕。
我意识到事情不对,哭喊着要他放过我,而他始终一言不发。
我背后是冰凉的桌面,腰下还压着他的私章,硌得我生疼。
而我胸前是他炙热的怀抱,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霸道又不容拒绝。
冰与火,纯黑与白皙。
是一场判不了对错的恩怨。
「梁熠,」我忍不住哽咽,「我会被你玩坏的。」
他闷哼一声,抬指拨开我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
「你不会的,」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拇指轻轻揩掉我的泪水,「哪怕我死了,你也不会死。」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他看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样珍宝。
12
我再也不去书房。
我无法直视那些被我汗水揉皱的文件,更无法猜测守在门外一脸正气的卫兵是否听过我高高低低的声音。
我将一切都怪到梁熠头上,但他并不理会我的怒气,甚至在不久之后的某天兴致勃勃地说要带我去赴宴。
他毫不脸红地看着我试裙子,目光仿佛能吃人。
我没有他脸皮那么厚,背过身去不让他看。
他说:「别换了,那条白裙子好看。」
我偏将白裙子扔在地上,伸手拿了宝蓝的洋装。
抚平了最后一丝褶皱,我才与试衣镜中映出的他对视,笑意促狭而冰冷:「是白裙子好看,还是那位穿白裙子的程小姐好看?」
他不急不恼,反而露出一个我看不懂的笑:「云卿,你错了。是白裙子好看,她才爱穿白裙子。」
我换鞋的动作有片刻的凝滞。
年少时,我的衣柜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白裙。难道梁熠的意思是……
我拿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不许自作多情。
云卿,你已经输过一次,这次绝不可以被他故作暧昧的话再失了分寸!
我稳稳当当地踩在高跟鞋里,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今天要带我去哪里?」
他观察着我的神色,慢慢说:「去见程鸿光和程玉琅。」
我紧紧掐住掌心,勉强使自己的表情不要变得凶狠。
只有天知道,我有多想杀了程鸿光。
梁熠将我的表情收入眼底,却只是轻笑一声。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知道我与程鸿光的旧时恩怨。
但很快我就否决了这个猜测。
我家败落的时候,梁熠早已离开了西南,在华东闯荡。
且,程鸿光做事隐秘,其中真相还是我历时颇旧、多方打听才探知到的。
梁熠绝不可能知道。
「走吧,」他拎起我的手包,将臂弯呈给我,「我的云夫人,也该走到台前让大家看看。」
13
苏城饭店是本市最负盛名的饭店,来往皆是达官显贵。
我和梁熠姗姗来迟,苏城饭店最大的那个包间里,已经坐了四个人。
程鸿光与程玉琅,贺峻和他的女伴。
等到包间门被服务生轻巧带上时,三大军阀势力已然聚齐。
贺峻掌握北方势力,梁熠主导华东派系,程鸿光手握西南军队。
明面上看,三人旗鼓相当。然而细细看来,又大有门道可言。
贺峻占北方,是子承父业。几十年前,中央政府捧退位皇帝做立宪君主,靠着百姓对天子的认可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获胜。
而贺峻的父亲,正是中央政府的一名实权大员。
等到贺峻承袭父亲的势力时,皇帝日渐病重,中央政府有名无实,北方势力也日渐衰微。
但贺峻这个人做惯了老大,即便境遇不如从前,仍然处处都要逞威风。而且……贺峻有个贪图美色的毛病,不知吃过几多亏,却一直改不了。
相比之下,程鸿光年纪最大,最是深藏不露、谨慎小心。
他深耕西南几十载,起初搭上我父母的线,做烟草起家。后来他攀上了中央政府的交情,踩着我父母上位,一举拿下了西南的经济命脉。
此后,他将暗中运作的军火生意搬到明面上,进而扩军扩战,实力深不可测。他看似和善低调,实际步步喋血,脚下踩了不知多少人的尸骨。
或许是杀业造得太多,程鸿光年过六十,膝下只得一女。
而梁熠……如果坊间传闻没错的话,梁熠的发迹还有些疑点。
他只身从西南来到华东闯荡,得到彼时华东督军楚啸的赏识。楚啸重用他,力排众议将他提到自己身边。后来楚啸作战,中枪重伤。一贯会携带诸多亲信在身边的他临死之前,居然只有梁熠在场。
华东势力内部不是没有异议,梁熠雷霆手段,将反对者残酷镇压。一连把 11 位副将革职后,军中再无反对声音。至此,梁熠坐稳了督军宝座,以 27 岁的年纪,成为军阀势力最年轻的掌权者。
这三个人上位方式各不相同,却凭借着一样的狠辣,登上了督军宝座。
按理来说,他们三个,应当是王不见王的。
今天这场宴席,只怕是宴无好宴。
只是不知道,梁熠要扮演什么角色,喊我过来,又是要唱哪门子戏。
程鸿光满头银发,位于首座,见我伴在梁熠身边,表情分毫不变,还能和蔼同我们打声招呼:「来了啊,坐。」
程玉琅的城府显然比不过她父亲,一看见梁熠还带了女伴赴宴,登时就显得有几分诧异,「怎么是你?」
我还没说话,贺峻已经抚掌而笑,眼神在我身上逡巡几遭,毫不顾忌梁熠越来越沉的表情,「是啊梁督军,你金屋藏着的美人里,可没有哪一个比得上这一位国色天香。说吧,又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娇娇人儿?」
程玉琅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
梁熠敛去阴沉神色,说:「这是我新娶的姨太太,人你们没见过,但小彤云的名字,你们也许听过。」
程鸿光感兴趣地问道:「是唱京剧的那位小彤云么?」
我攥紧了手指,笑着答一声是。
程鸿光点点头笑:「我老头子这几年也成了半个戏友,有机会,还请小彤云来府上做客。」
他神情和善慈祥,对待我的态度就像对待寻常晚辈那样亲切。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掀起了汹涌冰冷的海浪,快要将我淹没到窒息。
我的内心在疯狂叫嚣——他不认得我!他不记得我!他完全不知道,他曾将我害得家破人亡!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受害者战战兢兢,而加害者却一无所知!
巨大的情绪席卷而来,我快要控制不住表情,梁熠却握住了我的手腕,替我答道:「老爷子抬举她了,您想听什么,随时让她给您唱。」
14
程鸿光呵呵笑道:「你的屋里人,我可不能呼来喝去的。」
说话间,菜已经上齐了。
我多夹了几次醉虾,贺峻数次转盘,都将醉虾稳稳当当地转到我面前。
我抬头看他,他满面春风地冲我一点头,示意我快吃。
梁熠神色没什么变化,桌子底下,却快将我的腿掐到淤青。
我吃痛地瞪他,毫不手软地拿细高鞋跟狠狠踩在他脚上。
拿我撒气,算什么本事?
在贺峻第四次把醉虾转到我面前时,我搁下筷子,向着神色各异的席上诸人说一句:「我去上个洗手间。」
我正打洗手液呢,就看见镜子里出现了贺峻的身影。
我不紧不慢地搓出泡沫,等着他开口。
他站到我旁边,拧开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里偏头冲我一笑:「对待美人儿,怎么能呼来喝去的呢?梁熠是个粗人,不懂得怜惜。你不如跟了我,我保证把你放在心尖儿上宠。」
泡沫冲干净了,我再抬头看他时,一绺鬓发从耳后松松坠下。
贺峻话音顿了顿,居然伸手过来想替我挽发。
我稍微侧过脸躲开他,与他拉开两步距离,手指拢起发丝,艳丽丹朱涂抹过的嘴唇弯起一个似有如无的笑。
「贺督军风流名声在外,何苦招惹我。」
贺峻刚要开口,就有旁的客人走了进来。我借机抬步走人,高跟鞋踩得摇曳生姿。
是的,我在勾引贺峻。
我要让他为我心痒却又得不到我,我要让他愿意与我做交换——不用替我杀了程鸿光,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小帮助就行。
我刚走到包间门口,就从没关严的门缝里听见程鸿光正在说话。
「玉琅这孩子,前几年我送她去欧洲读书,就是想让她多交交朋友。但她情书收了一大堆,却一个约会也没赴。跟我说什么不喜欢读书人,嫌他们没有男子气概。呵呵,年轻人的想法,我老头子是读不懂喽!」
我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程鸿光的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普天之下,有哪一种男儿比军营男儿更有气概呢?
而成千上万军营男儿中,又有哪一个比梁督军更有气概呢?
我冷笑不止。
贺峻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大概也是听见了这一番话外之音,轻佻地冲我耳廓吹一口气,道:「听见了么小彤云,若程玉琅嫁进梁家,你觉得你还有立足之地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
他笑得志在必得,「若你想另栖良木,贺府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我推开了门,贺峻跟着我进来。
包间里,程玉琅满面娇羞,程鸿光正纡尊降贵为梁熠倒一杯酒。
我落座在梁熠身边。
我还没拿起筷子,就看见梁熠拿手挡住了酒杯,声音客气却不容拒绝:「老爷子,我今天真不能喝了。前几日喝多了回家发酒疯,被云卿一阵数落,再不敢了。」
包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微妙。
贺峻搂着女伴看热闹,大概是想看我如何下台。
程玉琅猛地抬头看我,少女姣好的容颜上,藏着一丝怨恨与嫉妒。
程鸿光不紧不慢地将酒壶放下,打量我片刻,随后呵呵笑道:「姬妾而已,哪里就将你治得这么厉害了?」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我定了性。
梁熠只笑着喝茶,并不答话。
程鸿光也不急,夹一筷子菜慢慢吃完了,笑着开口:「你啊,需要娶个正房太太,替你肃一肃内院风气。」
贺峻接话道:「我看玉琅就很合适,长得漂亮还留过洋,保准能把你那十八房姨太太管得服服帖帖。」
程鸿光笑道:「玉琅出阁,我是要拿整个西南做陪嫁的。我老头子也没多少年好活了,拼来拼去,最后还不是盼着儿孙好。」
贺峻的脸色陡然一变,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原来是这样。能娶到玉琅的,那可真是有福了。」
程玉琅脸颊绯红,喊一声:「贺大哥!不许拿我打趣了!」
以西南为嫁妆的豪气,只怕是梁熠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该不该说出拒绝的话。
我隐晦地看向他。
差不多得了!装逼也要有个度!再欲擒故纵人家就跑路了!
梁熠看见了我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怎么解读的,居然轻飘飘地冲我一笑。
在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里,他不轻不重地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托大地说,我算是看着玉琅长大的。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亲妹子,我也盼望她能嫁个好人家。」
啪嗒一声。
程玉琅手里的酒杯摔到桌上,酒液四溅。
众人都向她瞩目。
女孩儿红了眼圈,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又手忙脚乱地擦拭溅到白裙子上的红酒。
但不知怎么擦的,污渍越漫越多,她仍在不住地持续着动作,好像这样就能不去看梁熠周到却疏离的神色似的。
程鸿光低沉地喊一声:「玉琅。」
女孩子抬起头来,月亮般澄澈明净的眼睛浸满泪水。
程鸿光说:「别擦了。白裙子不适合你,以后都别穿了。」
程玉琅红着眼圈,朝梁熠看一眼,而后者正在穿外套,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梁熠穿好了外套,拿纸巾擦擦嘴角,仿佛没感受到僵硬的氛围,持着微笑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他拉着我要起身,程鸿光搁下酒盏,沉声:「梁督军,你为了一碟野菜放弃佛跳墙,这样就走了,以后可别后悔!」
梁熠紧紧拽住我,迫使我依偎在他身边。
然后他从容自若地说:「我做事从不靠女人,以前是,以后也是。玉琅,有得罪的地方,见谅。」
然后他冲怔忪的程玉琅一点头,看也不看程鸿光的神色,挟着我径直出了包间。
15
「你拿我做挡箭牌,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一出饭店,我就甩开梁熠的手臂,压低声音质问他,「说的冠冕堂皇,不靠女人,呵,那你唱独角戏去啊,凭什么拉着我当枪使?」
梁熠压根不理我,走得飞快,我穿高跟鞋很快被他甩出一段距离。
于是他又折回来拽住我手腕,我被他带得跌跌撞撞往下走。
我站得比他高一个台阶,他的声音就压在我耳边。
「我还没问你呢!你前脚去洗手间,贺峻后脚也跟了出去。怎么就这么巧,你们偏要一起去?」
我冷着脸躲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说:「你这么有本事,那就去问他啊,冲我凶什么?难道是我喊他的吗?」
梁熠怒极反笑,转过身来掐着我的腰冷笑:「你以为我会放过他?只是还没到火候罢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街对面有人举起了枪,正对梁熠。
我下意识从台阶往下跳,一把扑倒了他。
枪声响起。
视线角度陡然变化,梧桐叶从我视野消失,苏城饭店金贵的牌匾落到我的眼前。
同样变化的,还有肩胛处汹涌尖锐的疼痛。
梁熠单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拔枪连连射击,眼神冰海般狠厉冷酷。
我痛得快死了,却怎么也晕厥不过去,只能睁着眼睛掉眼泪。
痛感湮没了一切,我精神都恍惚了,对时间流逝毫无概念,觉得一瞬无限长,又似乎无限短。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不停流逝的血液,或焦急或惊愕的声响……
最后留在我鼻端的,是消毒水的气息。
梁熠衣袖上都是血,丢了魂似的抱着我,医生怎么劝也不松手。
我觉得医生肯定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到梁熠这么个病患家属。
「你他妈,」我很想暴躁地骂他,声音却十分微弱,「快放开我,我还想活下去呢。」
梁熠惊醒般将我交给医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太疼了,疼到我没有力气去分辨,他眼神里究竟写了什么。
16
麻醉效果渐渐消失,肩胛处针扎般的疼痛将我唤醒。
我睁开眼睛,明亮灿烂的阳光照得我下意识狠狠盖上眼皮。
下一秒,我听见窗帘被人呼啦一声拉上,温柔细密的黑暗里,我得以清晰视物。
梁熠坐在病床前,正一动不动地看我。
「给我倒点水。」我说。
他站起来,就在黑暗里摸索暖壶和水杯。
水声渐止。
梁熠走到我面前,将我扶起来,把水杯抵到我嘴唇边。
我怪异地瞅他一眼。
他不是没有这样耐心细致地对待过我,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是个千金大小姐,养尊处优惯了,在床事上也是娇滴滴的。
每次欢愉过后,都要他喂我喝水、抱我去浴室、替我穿衣服。
但自从我成了梁督军的姨太太,我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你吃错药了?」我问。
梁熠没理我,像是连话也懒得说,直接钳着我下巴,迫使我张开口,然后就往里倒水。
我呛到了,捂着胸口咳得昏天黑地,连带着肩胛的伤口也痛成一片。
「你搞谋杀吗?」我眼角都呛出了眼泪,一把推开了他。
梁熠把水杯放在一边,紧紧盯着我,语气很古怪,「你为什么替我挡子弹?」
这话一出,我也愣了一愣。
是啊云卿,你为什么替他挡子弹呢?
我试图从混乱零散的记忆片段里捕捉出一个原因,是对梁熠旧情难忘,或是我天生善良,又或者干脆是高跟鞋滑了一滑顺势带倒了他。
但,我无奈地发现,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脑海空白一片,扑倒他完全是下意识做出的举动。
什么理由都没有。
我想这样做了,我就这样做了。
但……
我看向梁熠。
阳光从窗帘罅隙里透出斑斓的光影,稍稍照清他的轮廓。
他的鬓角连向下颌,是一道好看流畅的曲线。
而此刻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手指攥紧我的被角,看上去,他十分在意我的回答。
或许,我该抓住这次机会。
于是我垂下眼帘,声音低低:「你问我为什么替你挡子弹,你还不明白吗?」
他声音发涩:「明白什么?」
我看向他,眼眶沁出泪来,声音都带着哭腔,「父母死后的这十年,我看尽人情冷暖。从前与我父亲称兄道弟的那些人,像赶一条狗一样赶走我。把我捧为座上宾的梨园师父,得知我家破败后翻脸就不认人。但只有你,费尽心思想把我留在你的身边。你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哪能活得这样洒脱快意。阿熠,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只剩下你了,我宁愿,宁愿替你死。」
你看,唱戏最要紧的是代入。
我的表白是假话,但从前的辛酸却真得不能再真。
正因为这一份真情实感的辛酸,我忍不住嚎啕了起来。
就好像,我果然爱慕他至深,并为这一份真爱伤心不止似的。
梁熠怔住,猛然抱住我。
我埋首在他颈侧,两臂抱紧他不肯放,由着眼泪肆无忌惮地掉进他的衣领,「阿熠,阿熠,我们不要吵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梁熠紧紧抱着我,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他没有说话,拇指轻轻揩去我颊上泪珠。
良久,他叹息一声,捧着我脸庞,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
极温柔,极缱绻,仿佛重幕筛过的寸寸日光,许诺要将万物照亮。
17
我用一次重伤,换来了梁熠难得的心软。
他喜欢从前娇气天真的云卿,我就顺势扮给他看。
赏花品茶、读书写字,都是从前的云卿会干的事情。
十七岁家变,我再不碰这些烧钱的玩意儿,转而去学如何调笑,去学如何斟酒极满而不漏一滴。
欢场十年,我学会了假装。
初出茅庐时是假装成熟老道,而现在,我是要装温柔真爱。
我去裁缝店新做了五套不同款式的白裙,又一口气买了十七盆鲜花。
书店里新进的西洋油画,我买了大大小小的八幅,甚至在梁熠书房的国境地图边也挂了一幅。
我常常抱着梁熠的脖子撒娇,跟他谈天谈地,又在他不耐烦的时候装委屈说无聊。
终于,梁熠答应我可以继续我的京剧事业。
只一条,不许涉足欢场。如要赴宴,必须是与他同去。
我足足养了两个月的病,期间,我修书几封,向我从前在海城的搭档们发出邀请,请他们来苏城发展,有梁督军保驾护航。
我把梁熠和我的关系点破,他们就知道了从前阻碍我戏路的障碍已经变成了我的助力。如今是乱世,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昔日能因为利害关系背弃我,如今自然也能因为利害关系逢迎我。
我并不在乎他们的人品,我只要他们能迎来满座叫好。
我抽空与蒋老板见了一面。
我并不怪他,审时度势是商人天性,彼时换位是我,也未必能比他高风亮节。
蒋老板得知了我与梁熠的关系,直说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含笑不语。
他心里有愧,待我愈发殷勤。我将老搭档的饮食起居交由他打理,他加班加点,一周内就组好了一个新的戏班子,从拉琴的到打帘儿的,各色人物都齐全。
等我病愈出山,戏班子已然磨合得很默契了。
蒋老板找人算了几个良辰吉日,用红纸写了让我挑一个剧场开张的好日子。
我让他自行挑选,毕竟,「开业那天我不会去的。」
他诧异了一瞬,随即以为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笑着说是,「以小彤云的资历,自然是要压轴的。」
我没接话。
一壶茶饮完,我打了个哈欠,捏了捏鼻梁。
蒋老板十分乖觉,看我面露疲色,连忙起身告辞:「你先养身子要紧,我不打扰了。开业那天我给你下个帖子,来不来都看你。」
我目送他离开,将残茶一饮而尽,幺幺上来给我捏肩膀,问:「云小姐,开业那天你为什么不去呀?」
我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拂开她额上汗黏的发丝,笑答:「因为还不到时候呀。」
蒋老板定的开业之期都在一个月内,但这一个月,并不足够让一家剧场的声名传到西南去。我要让剧场蜚声全国,再借一点点贺峻的巧力,把程鸿光请来剧场听戏。
这一次刺杀,哪怕我死无葬身之地,也绝不能让程鸿光活着走出苏城。
18
我正在耐心推演着计划,一点点将它做的周密,在这期间,有消息传来——梁熠活捉了那天试图枪杀他的人。
「可问出来是什么人了没有?」我问。
赵副官说:「那人是个硬骨头,各种方法都使尽了,愣是半个字没吐。但不说也有不说的法子,我们根据他落脚的地方一路倒着查过去,查到了他是从西北一个关隘进来的。」
我将珍珠耳坠挂上耳垂,从镜子里瞥一眼他,说:「西北那地方惯出死士,莽得很,也乱得很。就是不知道,西北现在究竟是哪一支势力占了上风?」
赵副官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跟我聊这些事情。
我轻轻偏头,满意地看珍珠晃出莹润的光泽,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怎么,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连过问一句杀手身份的资格都没有了?」
其实我是在混淆概念。
不过实际言谈中,没人会时刻提防着言辞漏洞。
赵副官立刻笑道:「哪里会呢,云夫人救了督军,是我们全军上下的大恩人。我只是怕西北的事情太杂,打搅了您静养。这么说吧,自从西北的霍家军式微之后,原本霍家军的几员大将都各自立了山头。不过行军作战也讲究运道,原本起点一样的四五人,现在只有姓黎的和姓彭的有些优势。再就是……」
我挖出一块大红口脂来,小心地点在嘴唇上,问:「再就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再就是西北大族白家的长子,名字叫做白山墨。他这人留过洋,从前是做生意的。不知怎么,竟也招兵买马,开始参与西北的争斗。」
白山墨。
这个名字听在我耳朵,让我心里动了一动。
我家是做生意起家的,因此我向来对生意人都很有好感。
生意人擅长观察时机,越是乱象,越能发掘出发迹的好机会。
白山墨在西北乱局中插一脚,且名气能比得上黎、彭二位大将,可见其决心与能力还是有的。
而且他留过洋,这就更为可贵。
我家表哥表妹都在十几岁时去了欧洲求学,我本来也该去的。
可惜我天生醉心戏台,什么塞纳河水,什么牛津余晖,在我眼里都比不上一声哀怨柔婉的古老唱腔。
我没留过洋,但我很知道这些留洋的人是什么做派。
有的人,比如我只知道勾搭男女学生的表哥表妹,他们就纯萃是为了猎艳逗乐。
而有的人,比如常常在报纸上以诗文针砭时弊的那位三一先生,他便是以剑桥三一学院为笔名,崇的是科学求真的精神,效的是爱国爱民的情怀。
不过,这白山墨到底是哪一种人,还有待商榷。
因为这世道,多的是像我这样装模作样的人。
我出了一会儿神,赵副官便以为我是不耐烦听了,笑着说:「瞧我,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别耽误了您和程小姐的约。车子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停在门口。」
第一次要车的时候,赵副官还盘问了我好几句。
现如今态度却这样殷勤讨好。
人啊,果然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心思。
我合上胭脂盖,将外套披上,拎起手包去见程玉琅。
19
程玉琅会邀请我喝茶,是我没想到的。
收到邀请的那天,我还特意问了问梁熠,问他放不放心我单独去见程玉琅。
他正看着电报,头也没抬,说让我去就是了。
我抱着他的脖子吹气,笑问:「你不是说,我要是出门,必须得有你在?」
梁熠眼神暗了暗,将我按在椅子上如此这般了一番,哼了声:「女的不算。」
有了这句话,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我还得多谢程玉琅。
甭管她这次安的是什么心,起码她替我多寻了一个出门的理由。
见女的就行,你管我见谁?
于是,见到程玉琅的时候,我心情还是挺不错的。
尽管她迟了二十分钟。
她约我看芭蕾。
俄国的舞女来了苏城,把这一出芭蕾舞也带上了剧场。
我向来是欣赏不了芭蕾的,嫌它动作太浮夸,嫌机关布景太造作,不够婉约,不够含蓄,不够将千万种情绪融到一腔欲语还休里。
程玉琅姗姗来迟,剧已经演了一个开场。
在起伏的音乐声里,程玉琅生硬地开口:「听说你为梁督军挡了一枪,我原本想去看你的,但他不许。」
稀奇。
于情,我和她是名义上的情敌,换做是我,一定巴不得对方就此死掉。
于理,她堂堂程家千金,西南最宝贵的明珠,做什么来看我一个戏子出身的姨太太?
我没兴趣知道「他不许」的「他」究竟是梁熠还是程鸿光,因此刻意忽略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笑着说:「谢谢程小姐关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程玉琅憋了憋,又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以为你和梁督军只是偶遇。」
少女的神色写着「你骗我你为什么骗我」,我几乎要叹气。
程鸿光一生老谋深算,没想到养出了这么一个单纯没心机的女儿。
从前活在父母羽翼下的我,也是这样的吗?
我恍惚了一瞬,说了今天的第一句真心话:「程小姐,不管你信不信,你跟从前的我很像。」
程玉琅大约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
我瞅着她的神色,笑了一笑,换了话题:「在福门楼初次见你,我是真的想撮合你和梁督军的。」
我又在心里补了一句:当然,那是在不知道你是程鸿光女儿的情况下。
程玉琅咬着嘴唇问:「可你后来成了他的云夫人,他还为了你……”
她说不下去了。
但我听懂了。
少女脸皮薄,不愿意再提起被梁熠拒绝的事情。
我凝神看了会儿芭蕾,只觉得一如既往的抽象,遂放弃,转向一直看着我的程玉琅。
我说:「程小姐,你是千金之躯,而我只不过是个唱戏的。哦,也许你曾经听说过,我是梁督军从妓院里赎回来的。论身份,论长相,论年龄,我没有哪一样比得上你。其实,你没必要找我,因为我只不过是梁督军的一个挡箭牌。真正决定他心意的,是他自己。」
程玉琅低下了头,良久,又倔强地看着我,「他说他不靠女人打江山,但我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甚至……」
她又不说话了。
我笑了,贴心地替她补全:「甚至可以不要程这个姓氏?」
程玉琅攥紧了衣袖,没有说话。
我含笑看她,心里却在骂她是个大傻逼。
20
「你觉得我是痴情太过?」程玉琅问我。
我只笑笑,不说话。
是痴情,却也年轻。
我注视着她,舞台偶然扫过的白光轻轻打在她的眉目。
这样稚嫩,这样相信。
我垂下眼帘,第一次深刻地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她看梁熠,是树影光斑下挺拔而英俊的掌权者。
但我看梁熠,是阴晴不定心狠手辣需要加以提防和利用的旧情人。
女人的老去,并不在于容颜的变化,也许皱纹并没有爬上我的眼角,但它已然斑驳了我的心。
芭蕾舞女正在旋转跳跃,足尖点着冰冷舞台,手臂迸发出刚健的力道。
程玉琅就在这惊涛四起的音乐声里定定看着我,一只眼写着无畏,一只眼写着自信。
「如你所说,我样样都比你好。你学我描眉画眼,学我穿白裙戴珍珠,与我只有三分相似的你,居然都能得到他的青睐。那么,他取你而舍我,这之后必定有什么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