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街对面有人举起了枪,正对梁熠。

我下意识从台阶往下跳,一把扑倒了他。

枪声响起。

视线角度陡然变化,梧桐叶从我视野消失,苏城饭店金贵的牌匾落到我的眼前。

同样变化的,还有肩胛处汹涌尖锐的疼痛。

梁熠单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拔枪连连射击,眼神冰海般狠厉冷酷。

我痛得快死了,却怎么也晕厥不过去,只能睁着眼睛掉眼泪。

痛感湮没了一切,我精神都恍惚了,对时间流逝毫无概念,觉得一瞬无限长,又似乎无限短。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不停流逝的血液,或焦急或惊愕的声响……

最后留在我鼻端的,是消毒水的气息。

梁熠衣袖上都是血,丢了魂似的抱着我,医生怎么劝也不松手。

我觉得医生肯定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到梁熠这么个病患家属。

「你他妈,」我很想暴躁地骂他,声音却十分微弱,「快放开我,我还想活下去呢。」

梁熠惊醒般将我交给医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太疼了,疼到我没有力气去分辨,他眼神里究竟写了什么。

16

麻醉效果渐渐消失,肩胛处针扎般的疼痛将我唤醒。

我睁开眼睛,明亮灿烂的阳光照得我下意识狠狠盖上眼皮。

下一秒,我听见窗帘被人呼啦一声拉上,温柔细密的黑暗里,我得以清晰视物。

梁熠坐在病床前,正一动不动地看我。

「给我倒点水。」我说。

他站起来,就在黑暗里摸索暖壶和水杯。

水声渐止。

梁熠走到我面前,将我扶起来,把水杯抵到我嘴唇边。

我怪异地瞅他一眼。

他不是没有这样耐心细致地对待过我,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是个千金大小姐,养尊处优惯了,在床事上也是娇滴滴的。

每次欢愉过后,都要他喂我喝水、抱我去浴室、替我穿衣服。

但自从我成了梁督军的姨太太,我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你吃错药了?」我问。

梁熠没理我,像是连话也懒得说,直接钳着我下巴,迫使我张开口,然后就往里倒水。

我呛到了,捂着胸口咳得昏天黑地,连带着肩胛的伤口也痛成一片。

「你搞谋杀吗?」我眼角都呛出了眼泪,一把推开了他。

梁熠把水杯放在一边,紧紧盯着我,语气很古怪,「你为什么替我挡子弹?」

这话一出,我也愣了一愣。

是啊云卿,你为什么替他挡子弹呢?

我试图从混乱零散的记忆片段里捕捉出一个原因,是对梁熠旧情难忘,或是我天生善良,又或者干脆是高跟鞋滑了一滑顺势带倒了他。

但,我无奈地发现,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脑海空白一片,扑倒他完全是下意识做出的举动。

什么理由都没有。

我想这样做了,我就这样做了。

但……

我看向梁熠。

阳光从窗帘罅隙里透出斑斓的光影,稍稍照清他的轮廓。

他的鬓角连向下颌,是一道好看流畅的曲线。

而此刻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手指攥紧我的被角,看上去,他十分在意我的回答。

或许,我该抓住这次机会。

于是我垂下眼帘,声音低低:「你问我为什么替你挡子弹,你还不明白吗?」

他声音发涩:「明白什么?」

我看向他,眼眶沁出泪来,声音都带着哭腔,「父母死后的这十年,我看尽人情冷暖。从前与我父亲称兄道弟的那些人,像赶一条狗一样赶走我。把我捧为座上宾的梨园师父,得知我家破败后翻脸就不认人。但只有你,费尽心思想把我留在你的身边。你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哪能活得这样洒脱快意。阿熠,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只剩下你了,我宁愿,宁愿替你死。」

你看,唱戏最要紧的是代入。

我的表白是假话,但从前的辛酸却真得不能再真。

正因为这一份真情实感的辛酸,我忍不住嚎啕了起来。

就好像,我果然爱慕他至深,并为这一份真爱伤心不止似的。

梁熠怔住,猛然抱住我。

我埋首在他颈侧,两臂抱紧他不肯放,由着眼泪肆无忌惮地掉进他的衣领,「阿熠,阿熠,我们不要吵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梁熠紧紧抱着我,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他没有说话,拇指轻轻揩去我颊上泪珠。

良久,他叹息一声,捧着我脸庞,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

极温柔,极缱绻,仿佛重幕筛过的寸寸日光,许诺要将万物照亮。

17

我用一次重伤,换来了梁熠难得的心软。

他喜欢从前娇气天真的云卿,我就顺势扮给他看。

赏花品茶、读书写字,都是从前的云卿会干的事情。

十七岁家变,我再不碰这些烧钱的玩意儿,转而去学如何调笑,去学如何斟酒极满而不漏一滴。

欢场十年,我学会了假装。

初出茅庐时是假装成熟老道,而现在,我是要装温柔真爱。

我去裁缝店新做了五套不同款式的白裙,又一口气买了十七盆鲜花。

书店里新进的西洋油画,我买了大大小小的八幅,甚至在梁熠书房的国境地图边也挂了一幅。

我常常抱着梁熠的脖子撒娇,跟他谈天谈地,又在他不耐烦的时候装委屈说无聊。

终于,梁熠答应我可以继续我的京剧事业。

只一条,不许涉足欢场。如要赴宴,必须是与他同去。

我足足养了两个月的病,期间,我修书几封,向我从前在海城的搭档们发出邀请,请他们来苏城发展,有梁督军保驾护航。

我把梁熠和我的关系点破,他们就知道了从前阻碍我戏路的障碍已经变成了我的助力。如今是乱世,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昔日能因为利害关系背弃我,如今自然也能因为利害关系逢迎我。

我并不在乎他们的人品,我只要他们能迎来满座叫好。

我抽空与蒋老板见了一面。

我并不怪他,审时度势是商人天性,彼时换位是我,也未必能比他高风亮节。

蒋老板得知了我与梁熠的关系,直说大水冲了龙王庙。

我含笑不语。

他心里有愧,待我愈发殷勤。我将老搭档的饮食起居交由他打理,他加班加点,一周内就组好了一个新的戏班子,从拉琴的到打帘儿的,各色人物都齐全。

等我病愈出山,戏班子已然磨合得很默契了。

蒋老板找人算了几个良辰吉日,用红纸写了让我挑一个剧场开张的好日子。

我让他自行挑选,毕竟,「开业那天我不会去的。」

他诧异了一瞬,随即以为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笑着说是,「以小彤云的资历,自然是要压轴的。」

我没接话。

一壶茶饮完,我打了个哈欠,捏了捏鼻梁。

蒋老板十分乖觉,看我面露疲色,连忙起身告辞:「你先养身子要紧,我不打扰了。开业那天我给你下个帖子,来不来都看你。」

我目送他离开,将残茶一饮而尽,幺幺上来给我捏肩膀,问:「云小姐,开业那天你为什么不去呀?」

我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拂开她额上汗黏的发丝,笑答:「因为还不到时候呀。」

蒋老板定的开业之期都在一个月内,但这一个月,并不足够让一家剧场的声名传到西南去。我要让剧场蜚声全国,再借一点点贺峻的巧力,把程鸿光请来剧场听戏。

这一次刺杀,哪怕我死无葬身之地,也绝不能让程鸿光活着走出苏城。

18

我正在耐心推演着计划,一点点将它做的周密,在这期间,有消息传来——梁熠活捉了那天试图枪杀他的人。

「可问出来是什么人了没有?」我问。

赵副官说:「那人是个硬骨头,各种方法都使尽了,愣是半个字没吐。但不说也有不说的法子,我们根据他落脚的地方一路倒着查过去,查到了他是从西北一个关隘进来的。」

我将珍珠耳坠挂上耳垂,从镜子里瞥一眼他,说:「西北那地方惯出死士,莽得很,也乱得很。就是不知道,西北现在究竟是哪一支势力占了上风?」

赵副官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跟我聊这些事情。

我轻轻偏头,满意地看珍珠晃出莹润的光泽,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怎么,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连过问一句杀手身份的资格都没有了?」

其实我是在混淆概念。

不过实际言谈中,没人会时刻提防着言辞漏洞。

赵副官立刻笑道:「哪里会呢,云夫人救了督军,是我们全军上下的大恩人。我只是怕西北的事情太杂,打搅了您静养。这么说吧,自从西北的霍家军式微之后,原本霍家军的几员大将都各自立了山头。不过行军作战也讲究运道,原本起点一样的四五人,现在只有姓黎的和姓彭的有些优势。再就是……」

我挖出一块大红口脂来,小心地点在嘴唇上,问:「再就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再就是西北大族白家的长子,名字叫做白山墨。他这人留过洋,从前是做生意的。不知怎么,竟也招兵买马,开始参与西北的争斗。」

白山墨。

这个名字听在我耳朵,让我心里动了一动。

我家是做生意起家的,因此我向来对生意人都很有好感。

生意人擅长观察时机,越是乱象,越能发掘出发迹的好机会。

白山墨在西北乱局中插一脚,且名气能比得上黎、彭二位大将,可见其决心与能力还是有的。

而且他留过洋,这就更为可贵。

我家表哥表妹都在十几岁时去了欧洲求学,我本来也该去的。

可惜我天生醉心戏台,什么塞纳河水,什么牛津余晖,在我眼里都比不上一声哀怨柔婉的古老唱腔。

我没留过洋,但我很知道这些留洋的人是什么做派。

有的人,比如我只知道勾搭男女学生的表哥表妹,他们就纯萃是为了猎艳逗乐。

而有的人,比如常常在报纸上以诗文针砭时弊的那位三一先生,他便是以剑桥三一学院为笔名,崇的是科学求真的精神,效的是爱国爱民的情怀。

不过,这白山墨到底是哪一种人,还有待商榷。

因为这世道,多的是像我这样装模作样的人。

我出了一会儿神,赵副官便以为我是不耐烦听了,笑着说:「瞧我,一说话就停不下来,别耽误了您和程小姐的约。车子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停在门口。」

第一次要车的时候,赵副官还盘问了我好几句。

现如今态度却这样殷勤讨好。

人啊,果然多少有些捧高踩低的心思。

我合上胭脂盖,将外套披上,拎起手包去见程玉琅。

19

程玉琅会邀请我喝茶,是我没想到的。

收到邀请的那天,我还特意问了问梁熠,问他放不放心我单独去见程玉琅。

他正看着电报,头也没抬,说让我去就是了。

我抱着他的脖子吹气,笑问:「你不是说,我要是出门,必须得有你在?」

梁熠眼神暗了暗,将我按在椅子上如此这般了一番,哼了声:「女的不算。」

有了这句话,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我还得多谢程玉琅。

甭管她这次安的是什么心,起码她替我多寻了一个出门的理由。

见女的就行,你管我见谁?

于是,见到程玉琅的时候,我心情还是挺不错的。

尽管她迟了二十分钟。

她约我看芭蕾。

俄国的舞女来了苏城,把这一出芭蕾舞也带上了剧场。

我向来是欣赏不了芭蕾的,嫌它动作太浮夸,嫌机关布景太造作,不够婉约,不够含蓄,不够将千万种情绪融到一腔欲语还休里。

程玉琅姗姗来迟,剧已经演了一个开场。

在起伏的音乐声里,程玉琅生硬地开口:「听说你为梁督军挡了一枪,我原本想去看你的,但他不许。」

稀奇。

于情,我和她是名义上的情敌,换做是我,一定巴不得对方就此死掉。

于理,她堂堂程家千金,西南最宝贵的明珠,做什么来看我一个戏子出身的姨太太?

我没兴趣知道「他不许」的「他」究竟是梁熠还是程鸿光,因此刻意忽略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笑着说:「谢谢程小姐关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程玉琅憋了憋,又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以为你和梁督军只是偶遇。」

少女的神色写着「你骗我你为什么骗我」,我几乎要叹气。

程鸿光一生老谋深算,没想到养出了这么一个单纯没心机的女儿。

从前活在父母羽翼下的我,也是这样的吗?

我恍惚了一瞬,说了今天的第一句真心话:「程小姐,不管你信不信,你跟从前的我很像。」

程玉琅大约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

我瞅着她的神色,笑了一笑,换了话题:「在福门楼初次见你,我是真的想撮合你和梁督军的。」

我又在心里补了一句:当然,那是在不知道你是程鸿光女儿的情况下。

程玉琅咬着嘴唇问:「可你后来成了他的云夫人,他还为了你……”

她说不下去了。

但我听懂了。

少女脸皮薄,不愿意再提起被梁熠拒绝的事情。

我凝神看了会儿芭蕾,只觉得一如既往的抽象,遂放弃,转向一直看着我的程玉琅。

我说:「程小姐,你是千金之躯,而我只不过是个唱戏的。哦,也许你曾经听说过,我是梁督军从妓院里赎回来的。论身份,论长相,论年龄,我没有哪一样比得上你。其实,你没必要找我,因为我只不过是梁督军的一个挡箭牌。真正决定他心意的,是他自己。」

程玉琅低下了头,良久,又倔强地看着我,「他说他不靠女人打江山,但我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甚至……」

她又不说话了。

我笑了,贴心地替她补全:「甚至可以不要程这个姓氏?」

程玉琅攥紧了衣袖,没有说话。

我含笑看她,心里却在骂她是个大傻逼。

20

「你觉得我是痴情太过?」程玉琅问我。

我只笑笑,不说话。

是痴情,却也年轻。

我注视着她,舞台偶然扫过的白光轻轻打在她的眉目。

这样稚嫩,这样相信。

我垂下眼帘,第一次深刻地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她看梁熠,是树影光斑下挺拔而英俊的掌权者。

但我看梁熠,是阴晴不定心狠手辣需要加以提防和利用的旧情人。

女人的老去,并不在于容颜的变化,也许皱纹并没有爬上我的眼角,但它已然斑驳了我的心。

芭蕾舞女正在旋转跳跃,足尖点着冰冷舞台,手臂迸发出刚健的力道。

程玉琅就在这惊涛四起的音乐声里定定看着我,一只眼写着无畏,一只眼写着自信。

「如你所说,我样样都比你好。你学我描眉画眼,学我穿白裙戴珍珠,与我只有三分相似的你,居然都能得到他的青睐。那么,他取你而舍我,这之后必定有什么隐情。」

我呛到了。

她说得这样理直气壮,我简直要以为我是那个赝品了。

我将水杯放下,瞧着她,「程小姐,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喜穿白裙,喜画弯眉。十年里,我不穿白裙,不画弯眉。而你,跟从前的我穿着打扮风格一样。这些,究竟是你生来爱美,还是你有意迎合梁熠喜好?」

我已经将话说得很透。

隔了十年的时空,我们从未相见,却有着类似的气质与样貌。我是天成的娇惯,她是为了一腔的少女怀春。

谁先学的谁,不必用做贬低打压对方的辩句。我心如明镜,但也绝不相让。

程玉琅不说话了。

在雅座片刻的安静里,我也将她的话一再咀嚼。

她的理由固然荒谬,可结论却未必不对。

程玉琅美貌且年轻,身后还带着整个西南的权柄。

梁熠用我做挡箭牌,再添上「不靠女人」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骗骗局外人也就罢了,但却瞒不过我。

我之于他,哪有那么重要。

再者,为了权势,他连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干得出,何况只是娶一个美娇娘而已?

程玉琅的话点醒了我,我开始思考,梁熠究竟有着什么盘算。

毕竟,现在他是我最重要的一张牌,他的一举一动会打乱我整个布局。

我坐不下去了,迫切想探听梁熠的口风。

我拎起手包要告辞,程玉琅在我身后开口:「云卿,你不明白。我十七岁第一次见他,他从树荫里走来,太过挺拔,太过英俊,跟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得到他。你别拦我的路,否则我不会让你好过。」

我停下脚步看她。

千金小姐咬着嘴唇威胁我,透露着虚张声势的倔强。

我不觉得恼火,只觉得好笑。

我之前说了那么多,原来都是白费。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事情,她以为解决另一个女人就能取得情场的胜利。殊不知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角力里,她真正该攻略的对象是那个不动声色的男人。

她死死盯住我,我笑了一笑:「程小姐,如果梁熠知道你今天这样逼迫我,你认为他会怎么想?」

说罢,我转身就走。

我又不是菩萨,没兴趣普度众生。

小女孩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就由她折腾去,反正她还年轻,有大把的好时光可以蹉跎浪费。

舞曲渐渐到了高潮,咚咚的脚步声响在我身后,是程玉琅追着我出了雅座。

我在楼梯上停了下来,准备看她还想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贺峻从另一个雅座出来,不偏不倚挡在了我和她之间。

「程小姐,这么巧?」一如既往的调笑腔调。

程玉琅顿住脚步,「额,啊,是贺督军,你还没回北方吗?」

她被贺峻堵住,暂时没办法动弹,她的目光却焦急地四处寻我,在一刹那与我短兵相接。

她示意我原地站住,不许走。

我挑了挑眉,真就站住不动。

却不是听大小姐的旨意,而是好奇贺峻的来意。

贺峻笑吟吟道:「怎么,玉琅你似乎很希望我赶紧走,哥哥我可要伤心了。」

程玉琅勉强笑道:「哪里的事,只是以为你几个月前就回北方去了,乍一见你,有些惊讶罢了。」

贺峻靠近她几步,将她看向我的视线完全堵死,声音渐低:「原本是要走的,但是想到还有些事情没做,比如,还没跟玉琅妹妹你道声别……”

说到这里,他转了头四处看,像是要看有没有闲杂人等在场。

我立刻踮了脚往楼梯转角处走去。

再一抬头,梁熠站在剧场出口,衬衣的纽扣系到最上一颗,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处。

他靠在墙沿,微微仰起头似乎在分辨音乐。他的脖颈曲线流畅,喉结凸出一个明显的弯弧。

在他指间还有一星烟头,于昏暗中闪出红光。

仿佛暗夜里划过的警报灯,你明明知道那预兆着危险,却会不由自主地向它注目。

我忽然想起了程玉琅方才的话,怎么说的来着,「太过挺拔,太过英俊」?

唔。

他安静不发疯的时候,皮囊确实足够迷人。

听见有人声,他抬起头看过来。

然后,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搂在了我的腰上,将我揽向他的胸膛。

另一只手,将烟蒂按熄在铁皮上。

「聊什么,聊这么久,嗯?」他问。

我笑着抱着他肩膀,仗着比他高一个台阶的优势,勉强与他目光齐平。

「阿熠,我有没有说过,你只穿一件衬衣的时候,真的很让人有撕碎它的冲动。」

他侧过脸,一口咬住我耳垂,把珍珠也衔进舌尖。

「那我有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你离开我视线太久。」

我没说话,他惩罚似的重重咬了我,我吃痛地向后仰,硬生生忍住快溢出喉咙的痛呼。

借着这一个动作,我往上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程玉琅和贺峻已经不在楼道上了。

他们去了哪里?

21

昏暗的楼道里,梁熠横在我腰间的手臂突然用力。

「卿卿,你在走神,」他说,「你最近越来越不乖了。」

我咽下一句「乖你妈」,像波斯猫一样蹭蹭他脸颊,「我没想到你会来接我,你让我想起以前了。」

他松开桎梏,手掌在我腰际摩挲。

我能明显感觉到,在我这句话之后,他的气场不再那么暴躁了。

我赶紧继续追忆似水年华:「那时候你明明比我小一岁,却比我高了一个头。戏园子里进进出出那些人总问我,卿卿啊,那个是你哥哥吗?」

梁熠低声说:「然后你答,不是的,这个是我的小情郎。」

我明明是有意说这些话让梁熠心软,但不知怎么的,这些往事都一一浮现在我眼前。

那样鲜活,那样闪亮。

那时候我多快乐啊。

戏园子外面有一条路,路两边种满了银杏。

秋天会飘下泛黄的扇叶,偶尔我捡起一片,去遮梁熠的眼睛,他就会笑着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拽进他温暖的怀抱。

那时候的他多好啊。

我再怎么耍赖撒娇,他都照单全收。

而且那个时候,他虽然也倔,可眼底总是带着深深的笑意的。

……

算了。

再想下去,我就又要觉得是我亏欠了他的。

音乐响到了高潮,就在满堂震耳欲聋的乐声里,梁熠靠近我,低声说:「今天带你去医院。」

我想到揭开纱布上药的痛苦,立刻条件反射说:「怎么了,伤口已经好全了,我不去。」

他说:「你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我愣住,下意识低头看向小腹。

影影绰绰的灯光偶尔会照到楼梯,他的脸庞也忽明忽暗,喜怒难辨。

我攥紧他的衣角,轻声问:「如果我真的怀孕了,你会愿意让我生下他吗?」

众所周知,梁熠有十八房姨太太,但至今没有做过父亲。

我对他后院的事情并不好奇,毕竟他满街红妆将我迎进门之前,就已经另辟了一个府邸。

他那十七房姨太太都住在另一个宅子里,我一个都没见过面。

我似乎听见谁说了一嘴,说不是梁熠不行,而是他不许那些女人有他的孩子。

挺无情的,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狗东西。

我暗自腹诽,又好奇他到底是在给哪个女人留嫡子的尊荣。

梁熠沉默了片刻,说:「愿意。」

我僵住。

原来是给我留的。

舞曲声音渐低,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黑色汽车停在树影里,淡紫的丁香伸出一簇来,娇娇弱弱地拦在车窗一旁。

梁熠拂开花枝,拉开车门让我进去。

我心里犹在忐忑惊异,晕乎乎地坐上了车。

汽车平稳地启动。

梁熠闭目养神。

他最近挺忙的,书房的灯常常燃到半夜才熄灭。

赵副官有时候暗示我可以给他送点夜宵,我表示我要睡美容觉。

老娘没空。

主要是,我怕入戏太深,我就出不来了。

爱本来就藏在细节里,一个细节叠一个细节,织就一张细密难逃的情网。

网住他就行了,不必网住我。

我伸手到他太阳穴,一边揉,一边装作不经意道:「战事都歇了,做什么还把自己搞的那么累?」

赵副官在前面开车,装聋作哑的一把好手。

梁熠说:「三分格局是定了,但西北还有变数,何况……」

他睁开眼看我,似笑非笑:「你觉得一个华东就够了吗?」

我脱口而出:「你想要北方?」

他没说话。

我又自行否决:「不对,贺峻好色庸碌,北方指日可待,你想要的,其实是西南?」

窗外景色飞一般地后退,融成色彩模糊的线条。

我就望着这样快速变化的景物,轻轻问:「你想要西南,那你为什么不娶程玉琅?」

梁熠伸手摸摸我的发顶,说:「卿卿,你变聪明了。我想要北方,也想要西南,而我最想要的,是一箭双雕。」

这句话简单,信息量却太大。

我一时无法言语,沉默地望着前方。

梁熠将我的脑袋按在他肩膀上,他的呼吸就响在我头顶。

我是真的困了。

早晨起得太早,跟程玉琅打机锋又太麻烦。

舞台歌声喧哗吵闹,以及,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在梁熠身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我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梁熠的声音,忽远又忽近,仿佛是我的梦境。

他说:「卿卿,我希望你聪明,明白自己应该始终站在我的身旁;我又希望你不要太聪明,太聪明的女人心思多,活不久。」

22

医院确认我怀孕两个月的时候,我正在安排剧场在西南地区的演出。

赵副官观察着我的神色,我自然表现得喜上眉梢。

然而我心里清楚,这个孩子不能留。

梁熠以为给了我资源和人脉,我就得对他感激不尽,心甘情愿做他的金丝雀。

简直是笑话。

我手指无意识地捏紧,却带着温柔的笑意问赵副官:「督军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赵副官说:「还没呢,想让您亲自告诉他。」

自鸣钟响过十一声,梁熠才回了家。

他带了个小男孩回来。

小男孩有一双弯月似的眼睛,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裹紧外套,倚在门边笑吟吟问他:「怎么,你的私生子?」

梁熠松了松衣领,似笑非笑,话里有话,「比我的私生子还重要。」

疏星几点,夜幕低垂。

他的墨色军装,比星夜还深沉。

只我们三人站在院里,若是旁人来看,大约像一家三口。

我问:「那比你的亲儿子,谁更重要?」

梁熠眼神亮了一瞬,大步向我走来,低头问我:「结果出来了吗?」

我笑着挽起他的手,轻轻抚摸他脸颊,「阿熠,我们要有孩子了。」

一连几月,梁府上下都沉浸在要有小主人了的喜悦氛围里。

就在我怀孕三个多月了的时候,程玉琅出事的消息传来。

外界只知道从前在交际场活跃的程小姐突然闭门不出,却不知道个中缘由。

但梁熠告诉我,贺峻强占了程玉琅。

「他也太荒唐了。」我喃喃。

梁熠目光阴沉,「他荒唐?没人比他更精明。」

我立刻反应了过来。贺峻未必那么好色无耻,他非得强迫程玉琅,无非是想借女孩子的名声逼迫程鸿光把玉琅嫁给他。

毕竟,程鸿光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

「他的算盘珠子打得太响了。」

梁熠推开窗,望着窗外噼里啪啦的大雨。

时不时有紫色闪电划破天穹,轰隆隆的雷声里,梁熠慢慢开口:「可惜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雪亮的闪电照得他脸庞狠厉,我感到一丝心悸。

事态的发展,似乎出乎了我的预料。

梁熠雷霆之势,亲自去了一趟西南,把那天带回家的小男孩送去了程家。

一同带去的,还有亲缘鉴定书。

我才知道,原来小男孩是程鸿光流落在外的骨血。

程鸿光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过一个儿子,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却被梁熠攥在了手心。

听说,他养了这个小男孩好几年,一直不为人所知。

这是如何的心思深沉。

他临走前对我说:「卿卿,我拿北方,给你做聘礼,好不好?」

我说好。

他又说:「你的仇,我替你报了,好不好?」

我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愣在了原地。

彻骨的凉意从脚底一直漫上心口,我站在初夏温热的空气里,却觉得置身旷古的冰原。

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梁熠整整衣领,转过身来抚摸我的发顶,低声说:「卿卿,你该学着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就像你从前的家那样。」

他小心避开我微微隆起的肚子,伸手环住我肩膀,将我抱进他温暖的怀抱。

「卿卿,你信我。」

我的手指顿了又顿,半晌,才攀上他劲瘦的腰。

我听见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响在我耳边。

我该信他吗,我问自己。

23

我怀孕第四个月,正值酷夏,程鸿光邀我和梁熠去西南避暑。

我不清楚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我知道,有一支来自西南的军队,悄无声息进了华东与北方的边界。

贺峻走了一步险棋。

这一步棋,走得好了,是无上的权柄。但他没有料到,梁熠珠玉在前,程玉琅不愿意委身于他。

退一万步说,即便程玉琅愿意嫁贺峻,但程鸿光也绝不会同意。程鸿光是个名震西南的主儿,有手腕也有城府,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筹谋。

主帅不可轻易移地。

梁熠再去西南,只怕又要达成什么图谋。

苏城酷热,蝉鸣都沙哑黯淡。

而云城很凉爽,云朵低垂,在青绿的山原上投下明暗不齐的阴影。

我孕吐挺严重的,这时不必再假装娇气,是实实在在的金贵了。

梁熠为我戒了烟,把苏城的厨子带来了云城,我们住在云城小院的时候,他每天监督厨子少放油星。

我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会放下公文蹲在我面前,伸手摸摸我脸颊。

他的关心如此真切,时常让我恍惚,从前恶语相向的他,是我记错了吗?

「阿熠,」我按住他想擦拭我嘴角的手,抬眼看他,「你从前说,只想让我做你的姨太太。」

梁熠的动作顿住。

然后他慢慢站起身,把手帕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他站在门前,阳光太亮了,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过了好久,梁熠说:「没有姨太太。」

什么意思?

我问:「什么叫做没有姨太太?」

梁熠说:「苏城郊外的宅子,住的是别人塞给我的女人。十七房是个虚指,我需要一个花心的名声,好挡住那些要给我牵红线的人。」

我愣住了。

只是短短几息,我已经想了很多很多。

以至于我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哽咽,「你这些话,我不问,你是不是就一直不会说?」

我用力锤他胸口,眼圈都发烫,「你明明只娶了我一个人,却偏偏要说是让我做姨太太,是要羞辱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

他扣住我手腕,力度却温柔。

「你不是也一样吗?」他说,「你心里装着一个必须要报的仇,却从来不声不响。要不是我顺着蒋老板的线发现了你的布置,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掉。

我不想哭的,眼泪无济于事,只会让人变得脆弱。

云卿的眼泪只能是武器,用来攻心,用来做交易。

但是,但是,为什么在他面前,我会这样轻易地丢盔弃甲。

我背过身去,慌乱地找手帕想擦眼泪。

梁熠从身后抱住了我,手帕轻柔揩过我眼睛。

「卿卿,我错过了你十年,我不会再放手了。」

24

程鸿光在家中设宴,邀我们用晚餐。

他正儿八经的家在山上,有条专门的盘山公路修到了他家。

汽车在林荫边停下,副官领我们进去。

久不露面的程玉琅出现在了席上。

她穿着一身萧瑟的白裙,仿佛被雨水吹打过的白花。

她消瘦了些,昔日莹润的脸颊黯淡了下去,弯月般的笑眼也装满了郁结。

菜上齐了,没人动筷子。

做客人的礼仪,是要等主人家先夹菜的。

程鸿光叹了口气,刚拿起来的筷子又放下了,说:「我家遭了桩祸事,想来你们也知道。」

暖黄的吊灯光照在他发顶,照出了几缕藏不住的白发。

我抿抿唇,没说话。

程鸿光郑重地看向我们,表情凝重,「那个畜生说自己一时酒醉,又说心悦玉琅,求我把玉琅下嫁给他。你们说,我应该答应他吗?」

空气一时沉默。

半晌,梁熠慢慢开口:「您应当问问玉琅的意思。」

程玉琅红了眼圈,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愿意,他就是个魔鬼!」

程鸿光看向我们,脸上每一道沟壑都写着伤感,「贺峻势大力大,我不答应他,又怕他日后对玉琅不测。」

多可怜的姑娘啊。

多痛心疾首的父亲啊。

我静静望着他们,眼里却写满嘲讽。

这种私密之事,若非对我二人有所图谋,何必说给我们这些外人听?

他们父女有备而来,一唱一和,不过演戏而已。

我语气寡淡,「您是西南之王,完全能让玉琅不嫁人也过得逍遥自在。」

程鸿光定定看向我,摇了摇头:「这一次,不是结亲,便是结怨。我已经快七十了,还能护玉琅十年二十年,但等我死了,谁来保护她?」

程玉琅犹自啜泣,泪痕一道又一道。

我快气笑了。

贺峻势大力大,但普天之下,比贺峻势力更大的、足以保护玉琅的,还有谁?

他步步紧逼,无非是打梁熠的主意。

我快把嘴唇咬出血来,扭头看向梁熠。

暖黄的灯光下,他垂下眼睫,幽黑的眼仁仿佛玻璃珠一样沁着冷光。

全场静谧,只有羊肉火锅咕噜噜煮沸的声响。

程鸿光幽幽道:「梁督军,我们也相识四五年了,今天不妨跟你交个心。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但凡玉琅的兄弟能接手西南,我都不必这样焦心。但我儿子还小,女儿又这样可怜,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果你愿意娶玉琅做你的妻子,西南势力,我即刻交到你手上。」

梁熠安静了许久。

在这许久许久里,我忽然想到,昨天,还是前天,他刚刚告诉我,没有其他十七房姨太太,他只有我,只有我。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让我信他,他要给我一个家。

他的笑多温柔,他的关心多细腻。

我看向梁熠。

这样温柔,这样细腻的你,许下这样恳切承诺的你,到底为什么还在犹豫,为什么还不跟他说,你只要我,只要我?

三双眼睛都注视着梁熠,他慢慢皱起了眉。

「程老,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议。」

程鸿光却说:「梁督军,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豁出去脸皮不要了。你不能再拖延我,必须给出一个答复。」

梁熠不理他,侧脸看向我。

他目光幽深,眼珠比寒夜还黑。

我从他的沉默里读出了某种预感。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脸色是不是煞白得像纸。

在他没开口之前,我按住了他的手,「我肚子疼,我想回家。」

我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声音有点颤抖。

多好笑啊,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在这种时刻,我的灵魂仿佛升到了包厢上空,俯视我坐在梁熠身侧,孤立无援的样子。

那个声音在喋喋不休。

多可怜啊,云卿,你别做一份徒劳的挣扎。

你再挣扎,也左右不了他的心意。

他野心勃勃,你只不过是他偶然感兴趣的猎物。

你凭什么,凭什么和家国天下去争。

你争不过,又何必央求他?

不要放低姿态,不要这样可怜。

我握住梁熠的手臂,摇了又摇。

梁熠看着我,却仍没说任何话。

没有安慰,也没有从前温柔的目光。

我想我是明白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居然笑了一笑,松开握住他小臂的手,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刺耳的嘎吱声响起,是椅腿摩擦地面的声响。

我努力平稳着呼吸,带着笑,声音却是克制不住的尖利带颤:「程老这番说辞,有真情有利益,我都要被您说动了,何况梁熠?但您冠冕堂皇,实际自私恶毒。您可怜女儿遭遇祸事,为什么不考虑我有孕在身?您逼迫梁熠弃我娶程玉琅,又和贺峻逼迫程玉琅有什么两样?」

程鸿光脸色阴沉。

我又笑了,「啊,是我没想清楚,您今天这些话,可谓考虑周密。若能说动梁熠娶程玉琅是最好;若不能,气得我大动胎气也是功德一件。我若小产,梁熠便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欢欢喜喜娶程玉琅进门。」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我一拍桌子,哈哈大笑:「您如意算盘打得真好,看来您过去几十年害的人命,不仅没教会您积德行善,反而让您愈加猖狂,无所顾忌。」

梁熠寒声喊我名字,「卿卿!」

是警告的意思。

我正在气头上,顺势扭头看他,笑:「梁熠,梁督军,您还在等什么?偌大的西南,根基深厚的势力,他要拱手相让,你为什么不立刻接受?莫非你还有那么丝人性,在犹豫要怎么弥补我?」

满堂吊灯华彩里,我脸色煞白,唇上丹朱嫣红,仿佛怨鬼,「你让我做你的姨太太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不是吗?你不是要羞辱我吗?很好,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不怨程鸿光,也不怨程玉琅,我要谢谢他们,谢谢他们让我看清了你的真面目!」

我打开门,摔门而去。

梁熠冲出来追我,脚步急切。

程鸿光在身后,是冷冽愤怒的一声:「梁熠!」

脚步声停住了。

我没有回头,却已经泪流满面。

他说过的,他说他错过了我十年,说他不会再放手。

可他,终究还是放手了啊。

25

我要司机送我下山。

西南的夜凉得像能沁出水,我跌跌撞撞下车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离开得太气势汹汹,忘记带上我的披肩。

我来之前,还特意装扮,一身曼妙旗袍,大朵大朵艳丽牡丹,比西南风情更热烈。

回来的时候,我神气全无,像只斗败的公鸡。这一身斑斓鲜艳的旗袍,是灰溜溜的尾羽,仿佛一个明亮刺眼的笑话。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没有点灯,也忘记了关门。

那一刻的崩溃尖锐,耗尽了我的力气,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任何事情。

月光透过窗台照了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孤长。

我觉得冷,这种冷,是从心口漫上来的。

就好像茫茫四野,只有我茕茕孑立。

仿佛感受到我的孤单沮丧,宝宝在我肚子里,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脚。

我突然惊醒。

我站起身,打开电灯,穿上针织外套。

明亮的灯光流泻一地,针织外套温暖的触感仿佛母亲的怀抱。

我喝下一杯热水,周身仿佛回了些力气。

我握着水杯,慢慢把思绪从情绪的泥沼里抽离出来。

我意识到,这一次鸿门宴,于情感上,自然是我的失败;但对我的复仇计划来说,却指向了另一条可能的道路。

这确是一个局,我却未必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诚如我质问程鸿光那样,他要的是挑拨离间,而他也的确做到了。

但我真实的愤怒和悲伤,却同样可以成为一种迷惑人心的假象。

程鸿光以为我和梁熠彻底翻脸,一定喜不自胜。

那么,一个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人,有多少情绪漏洞可以让我钻呢?

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梁熠。

一想到梁熠,我的心口就开始疼。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许沉溺儿女情长的伤感。

是,他不爱我了,他觉得江山比我更重要。

但,只要他对我还存有一丝愧疚和怜惜之情,我就仍然可以利用他,完成我的复仇计划。

他曾经说过,他来帮我报仇。

可是,他大约不会对丈人下狠手了,那么,这个计划就让我来完成。

淙淙的水声里,我躺在浴缸中,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我闭上眼睛,在蒙蒙的雾气里思索,我该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形象,说出什么台词,求得一击即杀。

对了,我还得有枪,我还得留在西南。

门被推开,寒气闯了进来。

梁熠穿着墨色军装,定定地看着我,喜怒难辨。

我只微微转头看他,不带什么情绪,「你把门关上,冷。」

梁熠带上门,蹲在浴缸前看我。

他眼珠幽黑,透出某种钢铁般的冷感。

我跟他目光对上,开口的时候就掉下了眼泪。

「你今天……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低着头啜泣,眼泪滴进泡沫里,转瞬就消逝。

我的眼泪,出自假装,出自利用,唯独不出自真心。

梁熠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红着眼眶凝视他,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我怎么想的?我当然想你去死了。

然后我开口,声音哽咽,「我想,你娶程玉琅,是权宜之计。你先娶她,将我安置在别处,等到北方与西南尽收,你就会接我回家。」

梁熠眼睛亮了一亮,那种凝滞肃杀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柔软。

我想,我大约是给了他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他大概非常高兴,我是这样的「懂事」。

梁熠抚摸我的脸颊,低声说:「卿卿,我就知道你懂我。」

我笑了,依恋地伸手抱住他的脖颈。

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意全无。

阿熠,阿熠,我曾那么爱你,可你为什么敷衍我,糊弄我,一次次玩弄我的真心?

十年欢场相交,我见过多少傻女人守着男人「等我娶你」的谎言,生生等得年华耗尽、早生白发。

我怎么可能让自己再重蹈覆辙?

我垂下眼睫,光裸的手臂环住他脖颈,与他脸颊相贴,气息相近,喃喃,「我等你,多久都等你,我会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等他爸爸带我们回家。」

梁熠紧紧抱住我。

我望着落地镜,透过朦胧的暗影,看见自己扭曲的表情,仿佛厉鬼。

我在他耳廓边呵气,「阿熠,我想要一把枪。」

他将我推开了一掌距离,皱着眉头看我,是审视,话语里满是怀疑,「你要枪做什么?」

我泫然欲泣,「今天我对程鸿光出言不逊,他一定想杀了我。这里是西南,是他的地盘,他想制造出个把意外,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他凛眉,不假思索道:「我会保护你。」

我露出了哀伤的笑,「阿熠,你需要离我远远的。为了你的宏图大业,你得制造出与我一刀两断的假象。这样,程家父女才会彻底放心。」

梁熠思索片刻,又摇头:「我会派赵副官保护你,一定寸步不离。」

我心下焦急,脸上却不显出分毫,缓慢地转过身去,把肩胛处的丑陋伤疤展示给他,语气戚戚然,「阿熠,你身边有多少护卫,可仍然遭遇了枪击。如果我逢杀身之祸,最能指望的,只有我自己。」

梁熠沉默了下来,好久,他说:「明天我把配枪留给你,但,卿卿,我的枪是用来保护你的,不是用来给你做傻事的。」

我心头一跳,随即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那是自然的,我会做什么傻事呢?我还……在等我们的孩子出世呢。」

梁熠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随即他松了松领口,想要离开。

我拉住他的手腕,大半个身子探出浴缸,光洁的肌肤裸露在薄雾弥漫的浴室里,我微微掀起眼帘,无辜地撒娇:「你好久都没有抱着我睡了,我很想你,它……也很想你。」

梁熠喉结上下一滚,声音有点儿哑:「卿卿……」

我闭上眼,柔软地缩进他的怀抱。

看上去,我依然这样渴望他的身体。

而我的理智在疯狂叫嚣,来吧,沉沦吧,缠绵吧。

我要让每一次相拥,每一次呻吟,每一次到达极致的欢愉,都成为你日后不敢回想的噩梦!

梁熠,请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26

那天我想尽了办法勾引梁熠,试图让他情动而失去理智,方便我将流产的罪名安在他身上。

然而梁熠十分克制,从力度到姿势,都小心避开了我的小腹。

第二天醒来,我身上一点青紫也无。

我面无表情地关掉浴室的灯,趿拉着拖鞋回床上,靠着床出神,想此路不通该走哪条路。

梁熠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抱住我的腰,「卿卿,怎么不睡了。」

我顺势躺下去,伸手抚摸他棱角分明的五官。

擦刮我手心的,有点细密的痒的,是睫毛。

挺直光洁的,仿佛山脊直下的,是鼻梁。

柔软温热的,反客为主亲吻我手心的,是嘴唇。

梁熠反握住我的手,亲吻我额头。

窗外还是暗着的,偶然几星天光从窗帘底下照进来,伴着稀疏的两声鸟叫,将室内衬得寂静。

钟表一秒一秒地走动,现在是,凌晨四点半。

梁熠抚摸着我的背脊,仿佛摸一只猫咪,我舒服地快要睡去。

然后他突然开口,声音挺轻,在我耳中却有如惊雷:「卿卿,你昨晚说梦话了。」

我的心一跳,却不睁眼,语调含糊,犹在梦中:「我说什么了?」

他的手从我背脊移到我耳廓,粗糙的指茧刮过我敏感的耳际。

梁熠说:「你说,别逼我。」

我下意识攥紧了被角。

他明明才被我惊醒,声音却十分清醒,带着一丝探究与质询:「卿卿,谁逼你了,逼你什么了?」

我窝进他怀里,像小猫怕冷似的,努力汲取他的温度,「我梦见我成了我母亲,我非要和你在一起,我气坏了,就对我说,你别逼我,再逼我,就将你扫地出门!」

我说得颠三倒四的,指代全是错的,仿佛我真做了这样一个梦,真在努力回忆梦境似的。

梁熠却听懂了,也不知他信了几分,总之他抚摸我耳廓的手指力度逐渐轻柔。

他捏了捏我脸颊,说了句:「睡吧。」

他翻了个身,真就自顾自地闭上眼睡,而我在他枕边,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清醒到天亮。

翌日,梁熠早早就出门了,留下话说,让我收拾收拾,明天下午就启程回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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